办公室里，王虎微微歪着脑袋，伸出食指一下又一下漫不经心地戳着窗台上那翠生生的绿箩叶子。

他的眼神四处游移，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瞅瞅地面，就是不落在我和我妈身上。

我不自在的把手搭在胳膊上，却不小心碰到了刚被他打青的部位，一阵刺痛。

他的嘴角偶尔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坏笑，双脚还时不时地抖动几下，浑身散发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叛逆劲儿。

王有田，大家都管他叫“老王”，翘着二郎腿，大大咧咧地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他一只脚随意地搭在另一只腿上，黑色拖鞋摇摇欲坠。他皱着眉头，眼睛半眯着，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老王挺着仿佛怀胎八月的大肚腩，身上穿着一件印着金光闪闪“LV”两个字母的短袖体恤，被肚子撑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会崩裂。他稀疏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那为数不多的几根还打着卷儿，头顶一片光亮，在灯光下反射着光泽。

他圆滚滚的脸上泛着油光，毛孔粗大得像一个个小坑，坑洼里似乎还藏着没洗干净的污垢。一双小眼睛被挤在肥厚的眼皮中间，眼神中透着一股蛮横和无知。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链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嚯…啐”，老王一口浓痰直接吐到了学校办公室的地板上，一旁的年级主任皱了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妈妈则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农村来的，没素质，没文化。”

“嗝儿～”老王没听到妈妈的嘟囔，又打了一个饱嗝，一股酒味混杂着饭菜油腻的气息蔓延充斥在周围，我妈连忙用手捂住鼻子，一脸厌恶，小声说“好臭”。

"照俺说啊，不就是打架嘛，小小子淘气正常，你们娘们不懂。"老王似乎没看到妈妈厌恶的神情和动作，自顾自的摆摆手，"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我妈闻言，扬起下巴，眉头蹙起。捂住鼻子的手轻轻捋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瞪着老王说：“您这话可不对。孩子打架可不是小事，尤其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这是缺乏教养的表现，你家孩子打人还有理了？作为他爸爸你需要管教你家的孩子！”

接着妈妈交叠着双手放在身前，微微挺直脊背。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刻意避开了对面的老王，似乎在宣告她与老王这种乡下村夫在不同的社会阶级。

老王斜着眼睛，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渍染黄的牙齿，大声嚷嚷道：“不就小孩子打个架嘛，能有啥大不了的！你这娘们儿别在这儿瞎叫唤！”

我妈柳眉倒竖，翻了一个白眼，气呼呼的说：“什么叫瞎叫唤，你怎么说话呢！挣了几个钱，从村儿里搬出来了，素质却没跟上，你读过书么，知道怎么教育孩子么！？”

老王眼见我妈那瞧不起他种地出身的态度，似乎心中敏感脆弱的一面被点燃出熊熊怒火，他脖子一梗，眼睛一瞪，唾沫星子差点飞出来，粗声粗气地讽刺道：“哼，你读过书，就显得你能，你是文化人儿呗，你多高贵呀！”

没等我妈回话，他继续吼道：“再说了，谁晓得是不是你儿子先挑的事儿？老话说得对啊，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瞅瞅你家这小兔崽子，看着就欠揍。”

话落，老王斜着眼角朝我狠狠扫来一眼，活脱脱一副得理不饶人、蛮不讲理的粗俗乡下人。

“还有你这个臭娘们儿，少在这装清高！老子农民咋啦？老子能发财是老子的本事！你不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城里人，有啥了不起！”

我妈被老王这态度气得够呛，脸涨得通红，如熟透了的番茄。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起一伏，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里面酝酿着怒火。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神里满是愤怒，那模样让我看着既心疼又生气。

我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敢说。从小到大，我就不擅长在人前辩解，更何况是与这样一对凶神恶煞的父子沟通。

我感觉喉咙发紧，心跳加速，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老王这个人，简直集中了我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我最厌恶的中年男性特征。

方脸圆头，绿豆小眼。他的大肚子撑着上衣，比怀胎的孕妇肚子不逞多让，头顶上的毛发早已掉光，只有几缕头发油腻腻黏在一起，垂在耳边。

站在他面前，一股味道直往鼻子里钻。那是人体皮脂分解后的味儿。这味道，是一个人出汗后不及时清洁皮肤才有的。还混杂着呛鼻的烟草味，就像一团怎么也赶不走的乌云，在办公室的空气里肆意侵袭。

当他低头时，我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褶皱的暗黄皮肤，以及松弛的皮肉。那画面让我想起了农训时在猪圈里看到的公猪，肥头大耳，面目可憎，浑身臭气，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

“哎哎…两位家长，咱们来这里是来讨论孩子在学校打架这件事本身，请不要互相人身攻击呀！”年级主任推推眼镜，在一旁灭火。

老王鼻子出了下气，似乎很满意激怒了我妈，继续粗声粗气地对妈妈说："好，那就说说打架这事儿。照俺说啊，你家小子太不禁逗了。小小子间磕磕碰碰很正常嘛，干嘛非要告状。"

妈妈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胸部不再起伏，接着回应："你儿子直接骑在我家孩子身上，太过分了吧？你看我家孩子胳膊这里都青了。"

她边说边拉起我的胳膊，展示给老王看那块淤青。

老王继续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哎呀，这你就说错了。俺家虎子是聪明，知道谁是软柿子捏。照俺看，你得教教你儿子，别他娘的总当别人眼中的窝囊废。"

我在一旁心中既紧张又气愤，而妈妈原本一直努力维持的优雅和教养，在这一刻如脆弱的玻璃般被彻底击碎。她“腾”地一下霍然起身，身体微微颤抖，她颤抖嗓音尖声说道：“你怎么做家长的，怎么教导小孩子的！你有多少钱，你也要教育好孩子。你别在这里耍你村儿里一套，这是法治文明社会，不是你那农村乡下！”

老王同样不甘示弱的站起来，他盯着我妈高声说：“老子就是有钱怎么了，老子住别墅，开路虎，你开个破鸡巴大众，也好意思说俺！？”

“我的钱是干干净净挣回来的，你那钱呢？哼，指不定是怎么来的呢！”妈妈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轻蔑，接着又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就是村里种地的，运气好赶上国家政策发了点财。但你要是继续这么教育孩子，那可就难说了….我看呀，过不了三代，你们家啊，指不定又得回农村里去刨地呢！”

妈妈气话说完，微微怔了一下，或许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言语过分了些。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妈妈自然也不想收回。她继续微微扬起下巴看向老王，那姿态仿佛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老王小眼睛从绿豆瞪成了黄豆大小，暗黄的皮肤下渗出红晕，“你个臭娘们儿，老子弄死你！”他举起手，一个箭步举起手就要冲向妈妈。

一旁的年级主任见状不对，赶紧插到两人之间打圆场："两位别再学校吵了，你们都回去会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希望以后两个孩子能和谐相处。"

老王被年级主任挡住，他先是推搡了几下年级主任，又想越过主任伸手揪妈妈的衣领。

“你别….哎…老王你别这样…..小宇爸爸在公安局….”年级主任忙着用身体挡住老王。

老王听到“公安局”几个字愤怒的脸扭曲了几下，缓缓恢复平静，紧接着他出人意料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事儿其实也值不得大惊小怪。不就是打架嘛，咱们小时候谁没打过？俺告诉你，这反而有助于孩子成长。"

老王就好像完全没有生过气，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对了，你家那位怎么称呼？在公安局做官老爷呀？"

妈妈没理他，倒是一边的年级主任笑了笑，说道，"小宇爸爸在公安局上班。"

学校做过很多家庭背景调查，所以主任对我家的情况以及我父母的工作了如指掌。

老王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哎哟，这可真是巧了！俺表弟陈龙以前就公安局的，现在调到乡镇派出所了，跟你家那位以前还是同事哩！"

我转头看向妈妈，只见她的眉头拧在一起，似乎非常不想把我爸和老王家的任何人联系在一起。但显然，她从未料到会有这样一层关系。

老王继续说着："俺跟你说，俺这个陈龙表弟可了不起啦！现在在乡镇混得风生水起，每天应酬不断！"

想起“陈龙”这个名字，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他和老王真是“不是一家门，不进一家门”。

我不止一次从家里听到爸爸提起这个名字：他比爸爸晚几年进入单位，是通过关系塞钱走后门进去的。

他平时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整天挂在嘴边的都是些粗言秽语，除了喜好健身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正经事可以做。

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一起去公安局接爸爸下班。刚走到单位门口，就听到门洞里传出一阵哄闹声。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年轻的辅警有的背着手，有的抽着烟，他们中间站着陈龙。

他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笑话，手里还不忘比划着夸张的动作，引得周围的辅警发出阵阵大笑。"我跟你们说啊，"他眉飞色舞地说，"那娘们儿的屁股，简直就是...嘿嘿，你们懂得。"

妈妈听到后，连忙拉着我快步走开。

还有一次暑假，家里没人照看我，爸爸把我带到单位，我坐在爸爸的办公室正在写暑假作业，“砰”得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踢开，陈龙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一边走一边大声咒骂："操，傻逼办公室有病吧，又排我这周末值班。"

他抬头看到我，这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哟，老陈，你儿子长得真像你啊。"爸爸尴尬地点点头，让我叫“陈叔叔”。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某个周末的早晨，我意外听到了陈龙和爸爸的电话交谈。

电话那头，陈龙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喂，老陈啊，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可别管。我和田局都打好招呼了，没问题就这么办吧。"

爸爸的声音透着无奈："陈龙，你能不能严肃点，出了事儿...""严肃？"陈龙打断道，"老陈，你脑子太死板了，你不要坏我的事啊！”，接着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音，陈龙直接把爸爸电话给挂了！

那次爸爸还是将陈龙的违规操作上报，自那之后，陈龙就被调到派出所了。

抱着沉甸甸的啤酒箱，我手臂渐渐酸胀，脸上也布满了汗珠。拐过一个路口，我看到路边有一个石墩，决定暂时在那里歇息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把啤酒箱轻轻放下，自己则缓缓坐在石墩上，那一刻，酸痛的手臂终于得到了片刻缓解，如同久旱的土地迎来了甘霖。热风吹在脸上，暖烘烘的，往事继续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闪现，一帧一帧，清晰而又深刻。

那次学校办公室的碰面后，我对王虎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每次在学校里遇到他，远远看到那张大饼脸，我都会尽量躲开，即使不得不面对面，我也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样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但我实在没有勇气与他对抗。而王虎，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有一次在走廊去往厕所的路上，我们又一次不期而遇。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四肢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墙壁，希望能够躲过一劫。

但王虎却一步步逼近，用他那双遗传自他爸的小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戏谑的笑声。"喂，软蛋，"他阴阳怪气地说，"看你那副怂样，要不要老子陪你一起上厕所啊？"

我强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王虎，我...我真的不想惹麻烦。"

他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哈哈，你他妈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口，"废物，你就是个屁，老子想怎么踩就怎么踩。现在，给老子滚开！"

我如释重负般地让到一边，看着他趾高气昂地从我身边走过。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我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流下眼泪。

我坐在石墩上，那种深深的屈辱感让我十分不自在，我不禁厌烦的摇摇头，试图把这种屈辱赶出我的心脑海。

王虎他不仅侮辱过我，还言语侮辱过我的妈妈。

有一次自习课，我正专注地写作业，忽然感到有人在后面在用力拍我的肩膀。我向后扭头，看到王虎正对着我一笑。

他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软蛋，你知道我昨天看到什么了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不明白他又要干什么。"我街上看到了你妈。"他压低声音，"她真是太骚了，那屁股扭得...啧啧，简直就是勾引人犯罪。要是我是你爸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操她。"

我瞬间脸色煞白，心脏狂跳不已。我知道王虎一向喜欢用言语侮辱我，可他这次说的话实在太过分了。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圆珠笔，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我慢慢转身，然后一言不发。身后，我听到了王虎放肆的大笑声。

类似的事情太多太多。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能够勇敢地站起来反抗，和王虎打一架。可是每次，当我准备行动时，却又退缩了，我害怕他找来更多的学校流氓一起打我。

用力摇摇头，我努力将王虎那张丑陋的大饼脸从脑海中驱散，记忆继续追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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