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管里流的是哪种血，纯度几何，这就是当下世道衡量混血是否有价值的通用法则。友情提示，神圣与邪恶在此没有高下之分，只决定了货物的用途。

纯血的天使掉进人间尚且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遑论是混血种。对上天堂拥有虔诚信仰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人类已经知道，所谓天堂和地狱不过是两个场所，将人间挤在夹缝。人死后魂灵自然消散，哪里也不会去，居住在天堂与地狱的，是与人类全然不同的生物。

一百年前，这两处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的地方向人间敞开了大门，到来的不是业火，也并非福音，而是一场血腥的侵略。

恶魔体型巨大，额生双角，视品种不同还生有形状各异的肉翅和尾巴。天使的确背生羽翼，长着优美圣洁的面孔，但当人们跪倒在地，寻求庇护时，得到的回应是一样的杀戮。

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一样的。

即便拥有远超人类的体魄，原本的家园也不再适宜生存，于是他们看中了这一处丰饶非凡、原住民异常孱弱的殖民地。数量众多的人类既可以做劳动力，也可以作为储备粮。

奴役，践踏，就像人类不会在乎家畜的感受一样，被豢养的生物没有尊严可言。但人类这样的造物，走到自然顶端靠的不是体魄，而是智慧和学习能力。没有天敌地繁衍了数万年，庞大的基数也注定了其中定然会有几个不凡之辈。

教会在其中占了大头，很难想象在证明上帝不存在之后他们怎么还没消失。绝望时人总要靠着些与麻木不同的感受才能活下来，也许信仰被嘲弄的愤怒就是他们真正的源动力。他们始终相信着教典与神学书本里的记载绝不是空穴来风，设立秘密集会，避开恶魔与天使的耳目，偷偷捕来落单的敌人做实验。

然后他们大为惊奇地发现，某几个章节的经文在恶魔身上起效了，效果各不相同，有的是束缚，有的是灼烧。没有被扔掉的玫瑰念珠能加强这种效果，而镀银的十字架像烙铁一样在恶魔身上留下了烫伤的痕迹。

前神父们眼睛发亮，连着几个晚上不眠不休，试过了所有的祷言，将有用的一一记录下来。恶魔惨叫回荡在地窖里，到最后他连求饶都说不清楚，只胡乱地嘟囔着含糊不清的恶魔语，大概率是在求死。

试验品换作天使，那不知该念给谁听的祈祷仍然有效，威力并不因他长着一张更贴近人类的脸而有分毫削弱。惨叫甚于恶魔，洁白羽翼因灼烧变得漆黑，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他哀嚎的样子像受难神像，可惜，这里连一个信徒也没有了。

在恶魔与天使对抗，各自划分地盘的时候，一项秘密工作在人类之间悄然进行。念珠被制作、分发，写满祷言的文书在劳作时借肢体接触传阅，大量银制品被运进地下，熔解重铸，铭刻经文。

当领主们发现奴隶似乎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战争一触即发，雷鸣般的祷言经过加持后被念出，战场上烤焦的肉块发出的味道几天都没能完全消散，对人类的奴役仅持续了数十年就宣告了失败。

最初的集会被奉为领袖，以教会制度为基础创建了新的组织，圣职者不再自称神父，他们后来统一被称为，猎魔人。

褪去恐惧的外衣，这些生物简直拥有着人类个体向往的一切东西，强大的力量，漫长的寿命。为了长生种的秘密，有的是人愿意花大价钱悬赏他们，尸体也要，活着的更好、更昂贵。

拥有对抗的手段之后天使也好，恶魔也罢，都成了堪待补货的猎物，个体再如何强悍，也抵不过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入侵的大门是单向通道，外来物种回不去，只能逃窜。

头一个想到让他们与人类交配的人或许真该下地狱，这些物种与人类之间没有生殖隔离，诞下的产物兼具两者的特点，但没有一个混血种能得到长生的赐福，顶多拥有强健体魄。

直到百年后的今天，纯血几乎都被猎杀殆尽，混血泛滥，成为通用奴隶。

祥子穿行在人群中间，胸口的徽章微微反光，荆棘缠绕长剑，形成三道显眼的刻痕。路过的行人在瞥到她的纹章后都会自觉避开，她因此行进得顺畅，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好看。

所以说，她讨厌高调出行。

祥子压低斗篷的兜帽，避开窥探的视线，心情很糟糕。

信鸽带来的是让她全速回家的消息，父亲已在弥留之际，最后的愿望就是看一眼自己的孩子。祥子在心里大翻白眼，也不知道自己赶到的时候房间里还有没有站人的空位，那么多个孩子，看得过来吗？少她一个也不见得会怎么样。

纵然心里抱怨，祥子还是赶在时限最后到了家，被管家引进房间，她的十几个哥哥姐姐已经在那里了，她父亲的八个妻子也在，被各自的孩子簇拥，划分成泾渭分明的几块区域，留下的空位狭窄，只够站一个人。祥子走到那个明显被孤立的圈里，打量的视线在她的胸针上停留，让她有点想吐。

父亲朝她抬起手，大概还没有听他临终遗言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了，她走过去，极不情愿地张开手掌，把那只苍老瘦削的手包裹在掌心中。

“祥子，”真难为他老成这样了还能认得出她，他每说一句话就得喘上一会儿，“你的胸针是几道？我有点看不清了。”

“是三道。”她如实回答。

“三道，”他小声地重复，“嗯……比你的哥哥们要强。”

这话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遗嘱尚未公开，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老到头脑失常了，在这关头把继承权安排给小女儿。

“你……你多大了？”他问，丝毫不因记不得女儿的年纪而感到羞耻。

“我二十岁了。”祥子回答。

“二十，三道，嗯……”他点点头，像是睡过去了那样沉默下来，要不是他的手还是热的，祥子会以为他死了，半晌，他张嘴，“让人带你去挑你的仆从。”

做完这个决定，他松开祥子，叫来大儿子，宣布他是新任家主。大哥跪在床前，胸口的纹章铭刻着一道荆棘。他的头发已经有斑白的痕迹，抱着父亲的腿哭得歇斯底里，祥子想到，这应该算是喜极而泣吧？

读完遗嘱，父亲咽气，葬礼安排得很快，有迫不及待的意味，他确实活得太久了。祥子正盘算着提前离开的可能性，被新任家主的大哥找上门来。

“父亲让你去挑选仆从，也算是认可了你的身份。”他讲话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审视倒是跟父亲如出一辙，尽管他没有轻蔑她的资格。“今天我有空，陪你去吧，免得你挑些不入流的东西，往后让家族蒙羞。”

祥子懒得跟他争执，只淡淡回道她不需要。

她的回答踩到了他的尾巴，让他像只受惊的猫那样跳起来。她对父亲遗言的逆反大概被当作了某种反抗的讯号，他的家主之位还没有坐稳，哪里容忍得了？他大发雷霆，指责祥子不尽孝道，连亲生父亲的遗言都能罔顾。祥子被他吵得心烦，只好答应会去挑选，条件是放她提前离开，他巴不得她快点走，两人当即达成共识。

祥子没来过这里，混浊空气，阴暗光线，金属牢门锈迹斑斑。地上残留着一些黑色的污迹，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行而过。她嗅到了血腥味，那种积年累月的腐朽潮湿的味道。

“左边是天使混血，右边是恶魔混血，按规矩，一边挑一个，”他用手帕捂着鼻子，“见鬼，什么味道？”

“受不了的话你可以先出去。”祥子面色平静，打量起四周，牢门里有隐约的亮光，随着祥子移动而闪烁，是眼睛。在她观察这些被豢养的生物时，它们也一样在打量她。

天使混血的血液是最优秀的祭品，气味可以用来引出猎物，充作诱饵再好不过。有别于凡人的身体素质让它们很快就可以再流上一升血，但——也得小心回收不及时，被引来的猎物撕碎手脚。死了倒还好，麻烦的是活下来，而它们总是能活下来。那之后就只能把它背在身上了，对于猎人来说未免太不方便，最后结局往往是低价出售。兴许被卖去哪个主营猎奇的情色场合，谁在乎呢？

恶魔混血要危险得多，它们通常都具有可怕的暴力，嗜血，不通人性，身上或多或少生长着恶魔标志，有的甚至完全丧失人形。完美的先锋、敢死队、战争武器。要驱使它们是很不容易的，但这种生物没什么头脑，从幼时养起，就会像条狗一样忠心耿耿，只受主人驱使。

猎魔人世家都有豢养混血的习惯，继承了家业的孩子都会分到那么几只，宝贵的消耗品。祥子当初没能得到这种殊荣，虽然她从始至终就不想要，不过也没人会过问她的意见。

越往深处，恶魔种的体型越大，祥子收回目光，如果一定要挑的话，还是选个好处理一些的吧，要不？先选天使？她的目光掠过左侧，天使种都长着类人的相貌，这让她感到别扭。忽然，她注意到了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

狭小的牢房里拥挤不堪，几乎是身体挨着身体，在这样的境况下，有个地方的空隙就大得十分显眼，祥子注意到那是个角落，有个人坐在那儿，而其他人都像那里有什么脏东西似的离得远远的。

“那是什么？”祥子问。

她的大哥显然不了解这里的事务，只能叫来守卫替她解惑。“就是个失败品，”守卫看了一眼，回答，“是恶魔种和天使种交配的后代，但是弱得出奇，既不像恶魔，也不像天使，倒是比较像……呃……放在右边活不下去的，所以就关在了左边。”他没有讲完，不过祥子想他大概想说，比较像人类。

“我要它。”祥子说。

“选了半天，你就要这个？”大哥嗤笑一声，质疑她的品位，“这能有什么用？”

“一个天使种，一个恶魔种，没错吧？”祥子说，“我要它一个就行，两种血都有了。”

他显然没想到还能有这种说法，“这么孱弱的身体用一次就会坏了，你还是再选选吧，”他少见地慷慨起来，“又不是没有好的。”

“是我选还是你选？”祥子不耐烦地重复，“就这一个，够了。”

“这可是你说的。”他抬手，示意守卫把它牵出来，银质的锁链挂上脖颈，它体型不大，用力一扯就摔倒在地，被拖行出一段距离。“给小姐。”他厌恶地摆手，银链递到祥子面前。

祥子在人类女性里已经算是娇小的类型了，它明明流着恶魔血液，却比祥子还要矮一些。祥子没有接链子，开口问，“站得起来吗？”

它没有回答，不是所有的混血都会说人类语言，祥子也不清楚它能不能听得懂。它用手肘撑着地面，竭力想要直起腰，但最终还是摔倒在地。祥子伸手，拎住它的胳膊，用力把它提了起来，它的体重很轻，这让祥子开始怀疑它的年纪。

它颤颤巍巍地站住了，总算没有摔倒，祥子收回手，“好了，我们走吧。”

大哥对祥子伸手碰污秽之物的行为颇为不解，眼见事情办完，急匆匆地走掉了。祥子远远落在后面，走得很慢，身后一步一响，是银链尾端撞击地面的声音。

祥子带着它回到房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处理它。它太脏了，而且太虚弱。刚捡到的流浪猫是不能洗澡的，不然容易生病死掉，她不知道这套理论适不适用于混血。或许应该先给它喂点东西？

“你想先吃东西，还是先洗澡？”既然做不出决定，不如问问本人的意见。

“……”它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这个行为起码说明了它能听懂祥子的话，也有发声的能力。祥子倒了杯水递到它手里，它喝得很急，溢出的水液浸湿了衣襟。

“还要吗？”祥子握着水壶问。

它点头，双手举高杯子。祥子在它喝完一杯后继续往里倒，一直到水壶见底，它终于喝够了。

“洗……洗澡。”它有点磕绊地回答，声音虽然哑，但仍能分辨得出是女性。

给浴缸放热水的时间里，祥子挽起袖口，让她站在浴室中间，“衣服脱了。”

“我自己来。”她有些抗拒，手指拽着衣角不肯脱。

“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脱，”祥子皱眉，耐心有些许耗尽，“或者我就这样给你洗。”

她没有犹豫太久，干脆地把身上那几片勉强可以称之为衣服的布料脱下，贫瘠瘦弱的身体裸露，遍布着交错的伤痕。祥子拨开她缠结的头发，为她解下银制项圈，她的脖颈印上了一圈红黑的印记，是烫伤。混血的恢复力很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祥子看了看她单薄的身体，为这个结论打了个问号。

水流冲刷过她的身体，她为此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伤口淋水的滋味不会好受，出乎祥子意料的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安静地等待自己被浇湿。

污迹、干涸的血液，在温水下一一化开，顺着地漏流走，露出些新旧交替的疤，有些像是鞭子抽的，有些又像是划痕。祥子避开伤口，粗略地冲洗她的身躯。唯一能毫无顾忌下手清洗的只有头发，祥子沾了清洁用品仔细揉搓她的长发，她就那样安静地待在原地，任由祥子揉弄她的脑袋。一直到冲水的时候祥子才突然想到，头发其实可以让她自己洗。

事已至此。祥子冲掉她身上的泡沫，让她躺进放满水的浴缸，清洗已经结束，她只需要再泡一泡。这其实已经不算在清理的范畴，反而是一种享受，奴隶并不适配的权力。她只泡了五分钟就睡着了，祥子起身，离开浴室，准备去找几件她能穿的衣服。

祥子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睡，也不知道是不是晕过去了，祥子弯腰，拍了拍她的脸，她惊醒时的反应很大，像是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儿，而后一头滑进了水里。

祥子在她呛水之前把她捞了起来，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滚落，她咳嗽几声，狼狈地攀住了祥子的手臂。

她洗干净后的脸又瘦又小，只有巴掌大，带着营养不良和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眉毛因不适而紧皱，眼角耷拉下来，几粒水珠凝聚在那里，让她看起来像某种幼小可怜的动物。

她闷闷地咳了几声，被祥子装进浴巾里。祥子找到几件自己几年前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大小刚好。

祥子很快就启程了，挑在一个雾气浓重的早上，聒噪的家伙们都还睡着，祥子得以享用片刻安宁。祥子把佣人准备的早餐面包通通装进背包，从后门悄悄离开。

清晨的集市最热闹，她被祥子带在身边，穿着祥子的旧衣服，比祥子矮上一头，再加上她那酷似人类的长相，看上去她们就像姐妹，而非什么主仆。

祥子斗篷上的徽章被拿了下来，也因此她们被挤得相当辛苦，几次冲撞过后，祥子握住她的手腕，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过来，“管理你是我的责任。”祥子说着，扣住她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祥子走得很急，她几乎是在被拖着走，这样吵闹的地方她先前从没来过，无法避免地，她好奇地观察着四周。路上也有其他带着混血的人类，但那些混血都被链子捆着，有的拴在马后，有的被扣在腰带上。主人走路时从不向后看，于是那些混血只能自己狼狈地跟上去。祥子也不会向后看，但祥子握着她的手腕。

这发现让她有点疑惑，以她那少得可怜的经历也能得到人类并不待见混血的结论。祥子的所作所为不让她觉得欣喜，只是疑惑。她不认为自己和其他的混血有什么差别，值得这样优待，即使有，也是不那么好的：她不够强壮，不够健康。

祥子握她的手心有点出汗，这一点点潮意让她回过神来，她发觉她们站在人流中间，祥子停住了脚步，正在和人说话。

或许她要卖掉我。她想，她长得很像人类，人类的价码应该比混血要高。

“就这个，不用包起来了。”她听见祥子说。

她的手腕被松开，她失落了一下，毕竟在此之前她的手腕只感受过镣铐冰冷的温度。她想她不会怨恨祥子，至少祥子是迄今为止对她最好的人。

祥子转过头来，她静待审判。

她的头发被撩开，有什么东西缠上她的脖子。

和项圈不同，不重，也没有炙热的灼痛。柔软的织物在她的颈后合拢，带来一阵摩擦的痒，祥子收回手，打量片刻，点头，“很好，很适合你。”祥子转回去，掏出钱袋付账。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才发现这是一家售卖女性饰品的商贩，祥子为她买下了一条缎带，以遮住她尚未愈合的伤痕。

她的手腕再次被握住，这次祥子走得慢了一些，似乎心情不错，又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不自在。

祥子没有说过她们要去哪里，大部分时候她们步行，有马车路过时就搭便车，夜里睡在祥子搭的帐篷里。带的面包在第三天吃完了，祥子带她进了城镇，补充物资。

她不会抱怨，住在野外也比住在地牢里要舒服得多，祥子给她买了睡袋，很暖和。天气好的时候祥子会把帐篷的顶部打开，躺下的时候能看到很多星星，那也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

今晚难得住在旅馆，祥子只开了一间房。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发现了，尽管祥子来自那样一个大家族，但祥子似乎很拮据，从家里出来时带的只有那满满一袋面包。

祥子叫来热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她在升腾的蒸汽里想，房间地板很宽敞，她可以用睡袋。夜里祥子穿着睡衣，披散长发，掀开灯罩注视着她，“快上床去，”祥子催促道，“我要熄灯了。”

她躺到床上，此生第一次品尝到床垫的滋味。火光熄灭，身侧轻微下陷，祥子在她左侧躺下，“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还要赶路。”

呼吸声渐渐平稳，她在柔软温暖，云一般的床上失眠了。

并非错觉，祥子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祥子对她不亲近，祥子很少对她笑，她们之间除了必要的话以外几乎什么也不说。祥子对待她，就像对待一个必须同行却不太熟悉的人，但这意味着尊重和平等。她不知晓原因，却为此失眠。

她的衣食住行全得仰仗祥子，平心而论她实在没什么能用以交换的价值，这种平等显得毫无缘由。祥子是猎魔人，意味着祥子会捕猎恶魔，那也许她能流一点血，但不能流太多，不然她会死。或许她也可以去死，如果这有价值的话。

可她想活着。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

祥子醒来时，身边的床铺已经冷了。

她机警地翻身，握住武器，旋即意识到这不是绑架，床铺整洁，没有挣扎痕迹。她的精神还没有松懈到那种程度，她已经是三级的猎魔人，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绑走她身边的人，混血是自己离开的。

祥子有一瞬间的恼怒，被她克制地压抑下来。虽然自己不以主人自居，但混血的想法跟她是不一样的，这么想着，祥子发觉自己的胸腔还是像着火了似的又呛又烫。

她不怪混血想要逃走，她想她只是有点失望，她原本以为她们相处得很好，混血应该也知道自己没有恶意了。她本就打算要放她自由，只是需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人类聚集的地方就可能会有恶魔，而有恶魔就会有猎魔人，混血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在这里单独行动和送死没两样。

祥子飞快地换好衣服，收起寥寥无几的行李，她发觉那条缎带不在，混血睡前明明解下来放在床头柜上的。她的伤痕愈合得很好，即使不戴也不再显眼，可她还是特地带它走了，这让祥子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许。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她。

祥子推开房门，差点一脚踩上她的肩膀，她不知为何坐在门口。

让祥子担忧的罪魁祸首抬起头，她看着祥子，眼里的神色平息了祥子的怒火，这只混血迷茫地、困惑地、意外地看着她，像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而祥子在她沉思的时候打断了她。

“早上了。”她呢喃。

“是的，早上好。”祥子点头，摸了摸她的肩膀，那里的衣料确实沾着夜露，鞋底也有新鲜的泥土。她离开过，却去而复返。

“你在想些什么？”祥子在她身旁坐下来。她们两人在空荡的走廊里伸着腿，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醒来，推开房门，发现她们在这里挡路。但祥子只是坐下来，问出这个问题。

“我想活，”她说着，又补充到，“我害怕死。”

她的词汇量少得可怜，但祥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才想离开吗？”

“……”她没有否认，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为什么没有走？”

“不知道去哪里。”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想走的人任选一个方向走下去就是了，既然没有走，那么一定是，有想要留下的理由。

她还抓着那枚缎带。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们要去哪里，”祥子直视她的眼睛，为了这份失而复得的信任郑重许诺，“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会很安全。”

在祥子的描述里，那是个混血像人类一样正常生活着的地方，由祥子的一个老朋友创建。祥子曾经帮过那个朋友一些小忙，所以安置一下她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只需要兑现那些拖欠的人情。

混血聚集的地方在她的想象中只有昏暗肮脏的地牢，而她就算在那里也不受欢迎。但祥子告诉她不需要顾虑，那里多得是比她血统更杂的家伙。

她们再次启程，这一次，两人都有了目的地。

一开始祥子只当她是个意外落到自己手里的麻烦，只是经手了就有责任，祥子没法随便处置一条生命。祥子想起老朋友，那正好是顺路的方向，于是一个简陋的计划成型。

但当她真正向祥子表露出对生命的渴望时，这个计划就显得过于草率了。她要的不仅仅是活着，她想要自由，也拥有向往，如此一来需要面对的问题简直有一大堆。

她连名字都没有，不识字，会说的话很少。要想生活下去这些都是必要的，她还得学会工作，靠劳动养活自己……总之，祥子决定先教她识字。

紧巴巴的预算里抠出来一部分，买了识字用的儿童绘本，偶尔有马车坐的时候祥子就会拿出来教她，每天夜里晚睡一个小时用来练习发音。她学得很快，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已经可以顺畅读完一整篇童话故事。

她们的交流变得频繁，大部分时候，她还是很安静，但一些书里的东西出现时，她总会拉住祥子的袖口，认真的发音后看着她，像是在寻求什么认可。这种时候祥子会觉得她像幼童，或是幼犬，一种会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蹭你的生物。这形容太复杂了，也许是当文学老师的后遗症，祥子想到，她其实只是想说，她觉得混血有点可爱。

在此之前祥子从未如此认真地注视过她，这无数次的回望里，祥子发现她的额发下有两个浅浅的，硬币大小的痕迹，不知由什么原因造成。她浅金色的眼睛像一轮圆月，总是映照着朦胧的光辉。祥子对她渐渐升起了一种奇特而稀薄的感情，就像偶尔在野外遇到落单的鹿时，因为不想惊扰而下意识放轻动作。

抵达的这天，她终于决定好自己的名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选的字眼同祥子有些渊源，因为不够直白而被祥子刻意忽略——祥子有意地克制着自己不要期待。

“睦。”祥子是第一个叫她名字的人，她有样学样，绷着脸喊道，“祥。”

“是‘祥子’。”祥子纠正。

“祥，”她又喊了一声，以证明自己不是错读，“不可以这样叫吗？”

“……不，没什么。”祥子决定把这件事暂且放到一边，因为她们已经到了。

推开酒馆的大门，祥子径直走到吧台坐下，高个子的老板远远推来一杯冒着气泡的液体，祥子精准地握住杯壁，放到一边。

“你不是去看你那个老爹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懒散地倚在桌面上，猫似的眯起眼睛，打量起一边的睦，“这又是谁呀？”

“这是睦，”祥子介绍，“睦，这是若麦，我跟你提过的。”

睦打过招呼，眼前也被推来一个杯子，看祥子没有阻止，她低头抿了一口，被劣质麦酒苦到皱了皱鼻子。若麦被她的反应逗得大笑，重新给她倒了杯水。

“这次来是想请你帮忙安顿她。”祥子开门见山。

“她是混血？”若麦惊奇地看了睦一眼，“看起来真像人类。”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若麦一口答应下来，手续办好还需要一段时间，有祥子的担保，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若麦表示她们可以先住下来，这里还有空余的房间。

“而且你会感兴趣的，”她神神秘秘地说，“有只恶魔跑到附近了，纯血，通缉令上的。”

她早该知道若麦不会那么大方。

狭小的房间里除了床和一张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积尘厚得看不清原木的颜色，祥子叹口气，想到钱袋，只好捞起袖口认命打扫。

是该挣些钱了，离开之前，她总得给睦留点什么。她又想到若麦那句话，没什么比酒馆老板的消息更灵通的，她不怀疑这个信息的真实性。但纯血恶魔还上了通缉令的，基本上都是以杀人为乐的恶棍，有不怕被狩猎的自信，实力自然差不了。

猎魔人干的就是这样的活，风险与赏金成正比。单打独斗胜算太低，哪怕她已经是三级猎魔人了也一样，虽然也不是没有相熟的猎人，但突然起意要对方赶来也太不现实，也许她只能去临时组队碰碰运气了。

睦擦着桌子，在她沉思的时候冷不丁地问道，“祥要去狩猎吗？”

“嗯。”来不及思考，她下意识回答。

“我也要去。”

“不行。”祥子毫不犹豫地拒绝，睦放下了毛巾，和她对视。

“不行，”祥子和缓了语气，“你好不容易才到这里，应该好好适应你的新生活，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我要去。”睦的回答让她太阳穴直跳，明明平时都不会对她的决定发表什么意见，此刻却固执得像要把她盯穿似的。

“很危险，你可能会死的，”祥子不死心地说服她，“你不是害怕吗？”

“祥也很危险，”睦摇头，“我想帮祥。”

“这不是帮不帮忙的问题……”祥子头痛，睦没有经过训练，也不能念祷言，十字架会把她自己灼伤，像她一样的混血出现在狩猎场只是为了流血，为了成为诱饵。

“你会走，我会留下，在那之前，我们都一起。”睦定下结论，重新捡起毛巾，擦拭桌面，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听祥子拒绝的话。

睦想要报答她，也许这样能让睦觉得不亏欠，这样比较好吗？祥子不知道，但她似乎甩不掉睦了。这是睦的意愿，她一直以来都在告诉睦，你是自由的，这在此刻成为了对她的限制。她没法强硬拒绝睦，因为是她告诉睦，睦有选择权。在她们即将分别，睦要迎来独立生活的关头里，她不能打破这个誓言。

从没有哪一次行动像现在这样让祥子纠结，生死存亡的时刻分明也遇到过几次，她一直坦然接受，人总是会死的，死在何时何地都无所谓，这终归是她自己选的。这次不一样，因为带着睦，她没有再找队友，大部分猎魔人都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丢下混血，为自己脱身争取时间，她不想承担信任风险。她花光剩余的积蓄翻新武器，只为了能多几分胜算。

她们追着恶魔留下的痕迹来到野外，这一次不能再扎营，也不能生火，冬末的空气潮湿阴冷，她追得很紧，有时甚至彻夜赶路。她有意要让睦知难而退，但睦出乎意料，全部忍受下来，不喊冷也不说累。短暂休息的时候仍然保持警惕，她一动就会立刻惊醒，像是清楚自己会被毫不犹豫地丢下。

不远处有炊烟升起，这是这几天里她们遇到的唯一的人类聚集地，恶魔这么长时间没有进食，一定饿极了。祥子知道，决战会在今晚，一场杀戮即将到来，所以不论时机如何，她们都要行动了。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陷阱和埋伏，只要能让它的实力有所削减，己方的胜算就会更大，但这只恶魔相当谨慎，要想引出它恐怕不容易。

睦伸出手腕，已预备好要流血。祥子摇头，回绝了她的提议，“你能做的比流血要更多。”

“可能会有点疼。”祥子在她手上绑好布条，睦的眼睛在黑夜里微微发亮，她们寂静地对视了片刻，睦点点头，隐匿进灌木丛里。

祥子站在风口，割破掌心，血液流出，顺着指尖滴进土壤。这不是引诱，而是挑衅。祥子握住冰凉的剑柄，刺痛让她头脑清醒，五感通明。

四下变得很静，她知道，她等的人已经来了，只是还在观望。她在睦的身上涂抹了隐匿气味的药剂，只要睦能保持不动，就算是恶魔也发现不了。它很快就会行动了，因为这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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