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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熔炉,2

小说:漩涡 2025-08-27 14:57 5hhhhh 1250 ℃

窗中的一幕幕都显得像是情乐的天堂,结满快乐果实的伊甸,而对于窗外求而不得的人来说就是地狱了。同为女人,劳伦缇娜绝不可能认为自己的魅力比女扮男装的加尔斯特要差。她咬着嘴唇吞咽下口水,翻身回到屋顶准备离开。在黑夜中,波希米亚女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找准了猎物的大猫。这只饥肠辘辘的大猫在屋顶上窜来窜去,很快就找不到踪影了。

日夜交替,太阳还黏腻在山峦的怀抱里不肯露头,歌蕾蒂娅却已经换上了男装。她给艾丽妮留了一吻,把昨晚弄皱了的福音书放回书架上,又把书稿和交给俱乐部的东西清点了一遍,才轻轻打开门离开。走廊的彩色玻璃窗滑过一道魅影,广场上响起足音,最终她出现在了大门口,正朝门卫颔首。路旁有个无人在意的宿醉男人,他看似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但在墙上撞了两遭后悄悄地和歌蕾蒂娅拐进了同一条小道。

“第三等级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第三等级想要什么?”

“一切。”

两人像对暗号似的对答着西哀士的小册子[3],然后都笑了。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深不可测感到同样迷茫、惶恐,又在其中迸发出坚定期待的微笑。男人原来并没有喝醉,他清醒得足以去刺杀一个国王。

多亏了从退役军官手里收到的望远镜,这一切都被教堂尖塔上的劳伦缇娜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知道歌蕾蒂娅在说什么,也不在乎,再清楚不过的是现在艾丽妮身边没有人,机会来了。在热乎乎的胸衣之下,在波希米亚女人丰满的肉体与布料之间,有一封就着寂静午夜的月光书写而成的短信。激动、焦躁、期待,思潮如浪花般舞蹈起伏,劳伦缇娜的呼吸同步伐一样急速,她快速翻下楼梯,跑过街道,从大帐篷车里拿出了准备已久的弓箭。

搭弓拉弦,箭头早就被卸下,换上了那封落下一吻的信件。或许它就是涂了毒的箭头,就是要刺穿人心绪的罪魁祸首,又或许这一箭沉入大海,毫无回音。她知道吗?谁知道呢?天知道吗?在苍穹之上俯视众生的最高主宰知道吗?大部分情况下波希米亚人是无神论者,但这种时候他们是信神的。劳伦缇娜看着箭划出条高高的抛物线,情不自禁地低声念道:“上帝保佑!”

第一缕阳光爬进了窗口,艾丽妮醒来时只觉得四肢酸痛,头脑发昏,她昨晚被折腾得太累了。她昏昏沉沉地起了身,觉得好像被看不见的雾气托举着。或许是室内空气不大好,应当开窗透一透气。

穿堂风吹起了帘子,将桌上的咖啡也吹得微微皱起一道波澜。除此之外,桌上还留有一份兔肉和白面包,一碗野草莓和牛奶。兔肉切成了块,是和红酒、牛肉汤、软面包一起煮的。空气中依稀能闻到油脂的香味,煮之前应当还有一道煎烤的工序。

今年粮食欠收,卢苔齐娅的面包已经涨到了近五个苏,更不论只有贵族能享用的兔肉了。但是这道造价高昂的菜肴却让艾丽妮一点胃口也没有,她便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报纸。头条上印着有关三级议会的消息,路易十六将在凡尔赛宫召集贵族、教士与第三等级讨论财政问题。

忽然嘭的一声,少女吓得浑身一抖,报纸也飘落到地上。她原以为是什么东西被风吹掉了下来,四下看去,竟然看到一支绑着信的箭。多奇特的通讯方式,简直就像是骑士小说里的剧情。如此冒险的一封信必定不会是给歌蕾蒂娅的,那女人心思缜密,自有一套与布列塔尼俱乐部交流的办法。可是,又有谁会给加尔斯特先生的女仆送信呢?

一封信,一封神秘的信,一封给囚徒的信。细碎的柔光在与书信的飘逸字迹接吻,几乎要让那些字母全都飘飘然了——是艾丽妮的双手在颤抖。

艾丽妮小姐:

我爱您。请原谅我们罗姆人的放荡和唐突,我爱您的眼睛,并因此毫无理由又理所当然地就爱上了尚未结识的您。是的,您会觉得我的爱太仓促、太随意、太出人意料、太随心所欲,正如一颗种子任意跳入大地的某一处裂隙,转瞬就像闪电一样不可靠地消逝不见。但这颗种子是爱的种子,就让名为艾丽妮的春风沐浴它,让它开花结果吧!您不认识我,我却日日夜夜都思念着您的眼睛——那之中有生命的气息,我不愿看这样一双眼睛被囚禁,被一个软弱到需要假扮成男人的女子囚禁。加尔斯特“先生”是个高高在上的尼禄,而我是流浪的费加罗,罗姆人的万能“先生”。高墙阻碍不了我,卫兵挡不住我的路,只要恼人的加尔斯特消失三小时,我便爬上窗口带走您。一日我们便能逃到外省,比法厄同的太阳车[4]更快,却永远不会落向毁灭的深渊!如果您厌倦了金色的囚笼,请在午夜往窗下扔下回信吧!我守候在您的窗口下,只要有您的恩允,我便会义无反顾地向您伸出手去。

您忠实的仆人

劳伦缇娜

自由!少女的眼眶湿润了。阳光满溢的窗口是何等残忍,它宣告着窗外的每一缕风的自由,每一片晃动的树叶的自由,甚至每一只嗡嗡叫的苍蝇的自由,可是这其中没有艾丽妮的自由!有多少次她幻想着一株小草长成巨树将枝桠伸到窗口,可是那其实只是一朵雏菊,已经由她亲手撕碎了。可是现在却有一个善人,一个异教徒,一个天使,一个魔鬼,一个加百列,一个撒旦,一个波希米亚女子要带她走?她已经是个几乎忘记怎么飞行的鸟儿,已经因为答应了歌蕾蒂娅而自剪羽翼了呀!

她抓起书桌上的纸笔,匆匆地写下一行字:五月四日,加尔斯特会去卢苔齐娅。我们午夜面谈。

就在这时套房的门锁响了,艾丽妮慌忙把字条和信塞进了衣服里。呢绒外衣与衣架摩擦的声音响起,皮靴叩地的声音响起,直至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一双手从后颈轻轻抚上脸颊,她几乎颤栗起来。在这张桌前,在这个窗口,这双手曾经多么粗暴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在冰冷的木头上呻吟!那双手继续不安分地动着,一只向下托住少女的下巴,另一只向上顺着纹路梳理她的羽毛,将她揽入怀中。接着,歌蕾蒂娅低下头向逐渐丰满的羽毛上落吻,慢慢将身子压下去。微微隆起的胸口被温暖的手掌包裹,在一阵暖意中,艾丽妮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信和纸条就在衣服下面。于是她像只小兽似的扭动身躯,挣脱开了女人的手。

“不想要?”

“昨晚太累了。”艾丽妮扶着桌子转过身,红着脸说。

歌蕾蒂娅细细观察着她的脸色,目光流转到了她不整齐的衣领上,接着又看到桌上略显凌乱的纸笔。翎管笔变了位置,空稿纸则少了一张,墨水瓶瓶壁上还挂着层薄薄向下流淌的水雾。

“桌上少了一张纸。”

“穿堂风很大,是被风吹走的。抱歉,我该把窗户关好。”

“没关系。”

女人放开了少女,坐到绿丝绒沙发拿起了海泡石烟斗,将烟草压紧实点了起来。一口浓烟流进她口中,又被含在喉咙间。明明是在抽烟,歌蕾蒂娅的腰肢却没有放松的姿态,反倒跟个木桩似的挺得笔直。她含着那口烟迟迟不吐出来,沉下眼眸看着艾丽妮的背影。

尽管松了一口气,谎言还是给艾丽妮带来了愧疚,于是她背着身并拢起食指和中指悄悄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这些细小的动作都被身后的女人看在眼中,她拿开烟斗仰起头,慢慢将苦涩的烟喷向空中。

弥漫的烟雾很快就散去,略似坚果味和辣味的余韵却一直萦绕在房间里,一直到晚上都能隐约闻到。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深夜,等到女主人睡去。身边女人的呼吸越来越平稳,艾丽妮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当她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便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从怀里抽出字条卷成一团扔了下去。看着黑漆漆的纸团消失,她忽然惶恐起来:要是风做恶作剧,把纸团吹走了怎么办?要是劳伦缇娜并不在窗下怎么办?要是纸团被别人捡走了……

“怎么了?”

女主人的声音从床上传来,艾丽妮的羽毛直直竖立起来。黑夜掩饰了一切表情,也掩饰了少女的一丝惊慌。同样她看不清歌蕾蒂娅的脸,便撑起胆子撒谎道:“窗户没有关好,女士。”

她没答话,掀开被褥走了过来,托起少女的脸与她接吻,像往常一样索取口腔中的温暖。嘴唇吮吸的响声很大,似乎是刻意的,尖牙咬上去也让艾丽妮觉得有些痛,她便低低叫了出来。接下来歌蕾蒂娅顺势将她压在了桌子上,向衣服的搭扣伸出手。

“不,女士,今晚不要了……”想到藏在衣服里的那封信,艾丽妮哀求道。只要女人掀开衣服,那封信一定会掉出来。

歌蕾蒂娅的手在少女后背凹凸的交线处暧昧地停留了许久,最后忽然转向了身下。她掀起裙底,扯下亵裤,在隐秘的腿间摸到了湿润的体液。指腹抵上花蕊稍稍一用力逗弄,少女便不自觉地翘起了臀部娇吟起来。

“不要了?”

女人玩味地笑起来,没有再动上衣的搭扣,转而将下身的衣物尽数剥去。她轻轻拍打紧实的臀瓣让它晃动起来,将令人羞耻的液体抹上到臀峰上去。艾丽妮的小腹抵在桌子上,背上又被按住,体内快乐的一点很快就被歌蕾蒂娅的手指娴熟地顶到了。修长的中指与无名指从后面进入得很深,它们试图用快乐填满紧缩的穴道,而掌心则撞着嫩臀的肌肤发出啪啪的声响。

“去、去床上……”艾丽妮投降了,但她想到劳伦缇娜可能就在楼下躲着,只能寄希望于保住最后一块遮羞布。

“不,就在这里。”

手指抽动的速度又加快了,于是止不住的媚人呻吟便从窗口倾泻而下。也正如艾丽妮不愿意见到的那样,劳伦缇娜手里捏着回信,靠在窗下的墙边细细听着这首美妙的曲子。这首曲子的每一个音节都那么诱人,却不是为她奏响的!

“恼人的加尔斯特。”劳伦缇娜在心中冷笑道,“但我有你给不了艾丽妮的……鸟儿在囚笼里的叫声永远不会发自真心。”

事毕,艾丽妮软趴趴地靠在女人身上半闭着眼,几乎是刚刚被抱到床上就睡过去了。歌蕾蒂娅凝视着窗外的一片银色月光,在暗淡的街景园林中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她回到床上抚摸着黎博利软下来的羽毛,听着少女的小声呜咽变成睡梦的呢喃。

随后歌蕾蒂娅轻而易举地摸出了艾丽妮藏在胸口的信,借着月光读完了它。黑夜的罩巾遮着女人的脸,把一切感情和想法都隐去了。她将信件原样放好,伸出手臂环绕过少女入睡。第二天,她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同艾丽妮吻别,坐上了前往卢苔齐娅教堂区的车。

时钟是个怪模怪样的魔鬼,当你快乐的时候,它那一长一短两只小腿就跑得飞快。但当孩子们捏着新衣服等待逾越节来临的时候,水手苦苦盯着海岸线的时候,病人躺在床上长吁短叹的时候,它便故意把步子拖得极慢。春日的白昼并不长,夕阳却一直懒洋洋地把手搭在窗台不愿缩回去。终于,夜晚将光明颠覆过来,混沌的黑暗平等地帮助阴谋和伟业,暗中滋养爱情。

月色纺着银线,已经在地板上铺了遍地。此时此刻,正如难忘的第一夜囚徒最初向窗外的一瞥。艾丽妮将头伸出窗外,可是回应她的只有冷冰冰的石头,还有远处园林的一片黑色剪影。难道那封信只是个玩笑,难道劳伦缇娜没有找到她的纸条,难道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嘿,鸟儿,亲爱的小鸟。”

忽然,一个同想象中相差无几的女性嗓音响起来,她说着话就像唱着歌。这个声音神秘而神圣,仿佛从天而降,因为艾丽妮四下环顾根本没有看到人影。正茫然的时候,她忽然感到额头上痒痒的,抬头看去,竟然看到波希米亚的舞者倒挂在窗口,好不吃惊。

“我在这儿呢。”

劳伦缇娜咯咯笑着。比羽毛更轻盈的银发同月光一同瀑布般洒下,将宛如圆规画出来的美妙前额毫不吝啬地露出来。谁说只有暖色的太阳才会给女子上妆?清冷的月色别有一番风味,从侧面溜过脑门和脸蛋给它们扑了层粉。那一对浓密而富有弧度的眉毛使得波希米亚女人的脸看起来活泼佻挞,而深陷其下的眼睛则像两朵最艳丽的孟加拉玫瑰,整张脸的线条分明是柔和的,合在一起却露着不羁的美。要是现在还处于那个半神还行走于人世的希腊神代,她说不定会挑起一场战争,又或是狂妄到想要取代月亮而受到神罚。现在,她不就正取代了少女眼中的月亮吗?

“我们曾经见过的。”艾丽妮几乎看呆了,好半天才回道,“你是那个舞者。”

“是的,我们有过短暂的一瞥,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伊甸。”素未蒙面的女人动情地说,“你可曾有同样的感触?你看见我,难道你的肌肤、你的头发根、你的心里不曾有一阵阵的颤栗?”

“尽管有罪,但我绝不能说没有。”

“啊,死板的信徒!”她故作恼怒,忽而又欢欣地笑起来,“和我走吧,让我尝尝彼此唇间罪孽的滋味。”

“不,我不能走……劳伦缇娜。”少女的声音一下子沉下去,像是一只船锚扑向了海底。

劳伦缇娜原本快乐得轻轻摇晃着身体,现在也一下停住了。这道判决将她脸上的一切快乐剥落下来,变成了拉奥孔的雕塑[5]。她伸出手轻触少女的脸颊,宛若触碰一颗宝贵的珍珠。

“为什么呢?”

“我答应过歌蕾蒂娅待在这里。”

“啊,难道你爱她?你爱她,所以要为她留在这里?”

“不,我几乎恨她。”

爱与恨是对常常交替出现的双胞胎,深谙情事的波希米亚女人摇了摇头。事实究竟怎样,她无从得知,便继续问道:“那么,你就更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了。”

“这是个契约,劳伦缇娜。”

“契约是可以打破的。”

“契约是不可打破的。”

劳伦缇娜叹了口气。

“那么,至少赐我一吻吧。”

“你可以亲吻圣经。”

“我们罗姆人的祷告便是爱意的接吻。吻我一下吧!加尔斯特夺走了你的自由,你却给了她全部。现在,我想来还你自由,却连一吻都得不到吗?”

一个为囚徒送来钥匙的天使在苦苦哀求,艾丽妮没法拒绝她,而女人的美貌也将这份索取反转成了给予。于是,她在胸口画过十字,爬上了书桌。她跪在桌子上,正好能够到女人的唇。

少女和女人的脸对称着贴上去,仿佛一张皇后牌。世间大概少有人这样接吻吧,更何况是一对女子。艾丽妮能感到劳伦缇娜的鼻息打在下巴上,她的舌头揉着自己的舌面,又俏皮地卷起来挠刮到了上颚。舌头绕着圈跳舞,湿润粘腻的声音在给它伴舞。远处的园林中夜莺忽然唱起歌来,这些小家伙是天生的音乐家,小小的鸟喙能奏出美妙的连音,几只在一起便是大自然的合唱团。等到一曲缓缓收尾,两唇之间才拉出依依不舍的丝线。

“你走吧,劳伦缇娜。你会说,这是个无可救药的囚犯,一头被圈养的牲畜,哪怕牢笼打开也不懂得自己走出去。”

“不,亲爱的。”劳伦缇娜柔声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那女人不在我就再来看你。”

“我要怎么通知你呢?”

“你会乐器吗?”

“我有一支加泰罗尼亚的哨笛。”

“让我教你一段罗姆人的乐曲吧!每天傍晚我若是听到,就会过来找你的。”

深更半夜吹笛子实在是太显眼,于是劳伦缇娜便翻身入窗,俯在艾丽妮耳边低声哼唱着波西米亚的旋律。月光温柔地包裹着两人,风擅自将银灰的发丝交错打结,似乎自然的精灵也想促成一段连理。只有命运,只有那不可说不可见、飘然于人世之上的操盘手,才会狠心剪断人与人之间的红线。

不知不觉,枝桠上的夜莺已经换成了云雀。它啼鸣声此刻不似诗人所称赞的那般如同天籁,反而尖锐聒噪得像一道道警报。它们像一群猎犬,正对着步入大地的太阳警惕地狂吠。房间的女主人随时都会回来,波西米亚女人再自由自在、再随心所欲也不得不离开了。

“再会,我的鸟儿!一千次的晚安,一万次的爱。”她最后一次亲吻少女,像来时那样轻盈地翻出了窗口。

对艾丽妮来说这不是个平凡的夜晚,对许许多多人也不是。这一夜有数以百计的代表正驾着马车从法兰西各省赶向凡尔赛宫,他们之中有些人的车子与波希米亚人的大帐篷车相向而去,扬起的风和尘遮住了朦胧晨雾中的卢苔齐娅城关。但这些人的期待落空了,或者说聪明人其实早就预料到他们的期待要落空。凡尔赛宫的礼乐维持了一千五百年,如今也要按每个人各自的等级维持下去。第三等级穿着黑衣服,像一群老鼠似的跟在僧侣和大贵族后面进入了默尼大厅。

五月,万众期待的三级会议尴尬地卡住了,愤怒的第三等级把它叫停了下来。巴黎的无套裤汉们唾骂他们或明白或不明白的行政专制、偷偷往贵族的宅府附近撒尿、在街头小巷里四处游行。或许在开始的时候,大部分小地产者、小工厂主、商人、手工业者还是满怀期待的,期待着如路易十六开幕致辞所说的那样要给法兰西新生。诸如米拉波、西哀士、拉法耶特此类特权阶级叛徒毕竟是少数,况且三十人委员会、布列塔尼俱乐部内部也孕育着诉求与政见的微妙差别,这些目前还很巧妙地藏着的裂缝将越撕越大,直到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原来拥有相同的目标并不一定就拥有同一个初衷,原来团结起来的也不见得就是朋友,原来从最开始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歌蕾蒂娅这些天往返卢苔齐娅的次数几乎比一年加起来还要多。每次当她回到加尔斯特府,看到艾丽妮还留在房间里读福音书,她的脸上总是会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艾丽妮吹笛子的次数也比一年加起来还要多,她吹得很好,有伊比利亚半岛特有的风味在里面。哨笛的声音远远地飘向广场,飘到园林里,明明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曲子却洋溢着黎明的气息。

不过,歌蕾蒂娅并不太喜欢那声音。

“停一下,和我去个地方。”一次,歌蕾蒂娅打断了吹奏,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披上外衣,“有要紧的事。”

属于波希米亚的旋律已经吹响一半了,艾丽妮的唇在哨笛的尖嘴上游移不定:“您不是要出门吗?”

“我改主意了。”

“好的,女士。”少女温顺地答道,可还是凑上嘴唇换了几个音节,才放下笛子。

歌蕾蒂娅看看那支哨笛,又看了看窗外。一如既往,窗外什么人也没有。至于那件要紧的事情,自然也不是空穴来风。她带着艾丽妮来到了捐款过的教堂,去那里争取低级教士的支持。见到艾丽妮其实是个妙龄少女,几位与她熟识的修视可谓是大吃一惊。交涉的结果令人满意,僧侣与第三等级的暧昧也并不是一时兴起。主教的少量席位与低级教士的席位数相差甚远,低级教士自然也会根据自己的利益选边站。

三级会议搁置已久,贵族决不同意按人数表决,第三等级也决不同意按等级表决。资产阶级明白行动的时候到了。6月17日,他们近乎虚张声势地拿下一城,他们认为自己代表全体人民,成立了国民议会。它自己赋予自己权利,自己为自己立法,自己给自己加冕,它的合法性来自人民的支持与国王的软弱。几乎任何时候,保守派的既得利益者们都不会主动让步,除非迫不得已。御临会议上,同时作为封建统治者和资产债务人的路易十六终于拿出了一份折衷方案,他既要传统阶级分明的制度、又要贵族们相对平等地纳税。

这份妥协没有被接纳,也没有被接纳的必要了。暴雨临门前,每一朵乌云内部都在震颤。米拉波的怒吼是第一响惊雷,低级教士纷纷倒向国民议会。路易十六的堂兄奥尔良公爵觊觎着最高权力,他想要玩弄阵阵雷声和雨点,于是也带着一批贵族加入了。多方压力下,国王再度让步,三级会议彻底成了一具褪下的死皮。在这层死皮中,国民议会的血肉正在蠕动着成长,它的心脏就是一部号称属于人民的宪法。

卢苔齐娅的上空布满烟花,这是为了法兰西的新生而奏响的乐曲。可是它迎来的不是呱呱落地的新生儿,而是在前一日就悄然前来包围巴黎的军队。出身平民的财务总监内克尔遭到解雇,新上任的布勒特依男爵是出了名的保守派。皇权的刺刀晚来一步,但还是要来的,它就在路上。言语是火花,是思想的引线,撰写小册子们的演说家跳到台前,跳上桌子——行动起来,保卫卢苔齐娅!不然就要迎来爱国者的圣巴托罗缪[6]!

于是,资产阶级打出了最后一张牌,一张王牌,一张底牌,它的名字就是饥饿又愤怒的人民。狄安娜神殿的金枝下,流亡的奴隶能杀死祭司,古老的纸牌游戏中,乞丐可以吃掉国王。人们终于发现,自己有“不满足”的权力了。在一千五百年间大大小小的抵抗与牺牲中,从未有一次如此彻底、如此幡然的醒悟。到巴士底去,到巴士底去!

七月十四,今日无事。[7]

今日当真无事?

“巴士底被红帽子们[8]攻下了。炮火连天,血渗进地上的每一处砖缝里,最后市长和监狱长的头颅插在了长矛上……说真的,他们可真能干啊。”劳伦缇娜坐在窗口向艾丽妮传达着外界的讯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跳舞庆祝的吗?让我进来,我就跳给你看……”

房间的女主人深陷卢苔齐娅的漩涡中时,波希米亚的狡猾女人不止偷得了一吻,她早就得到了更多。艾丽妮也早就摸清了她的秉性,知道放任她进屋就绝不止跳舞那么简单了,便红着脸伸手拦住窗子:“以后再说,歌蕾蒂娅要回来了。”

听了这话劳伦缇娜撇撇嘴,一张红唇做出很乖巧又极富魅惑力的姿态,下唇顶起上唇微翘,仿佛正准备着一场接吻。事实上她也真的这么做了,乘着艾丽妮不注意她就吻了上去。吻到两人双目迷离的时候,女人却忽然分开了她的唇。

“和我走吧,艾丽妮。卢苔齐娅正在发生一场革命。”劳伦缇娜的诉说近乎哀求,“整个宅府的仆人都在收拾伯爵夫人的东西,他们害怕了。我不愿让加尔斯特带走你。”

艾丽妮没有回话,劳伦缇娜也没有来得及等到她回话,因为走廊外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她翻出窗外,依依不舍地向少女飞吻:“现在很乱……如果加尔斯特要带你逃走,你就趁乱往田野里跑,找一个蓝色的帐篷车!”

伯爵夫人正督促仆人们收拾行李,加尔斯特府上上下下都陷于这种凄凉又忙碌的氛围中。除了歌蕾蒂娅的房间,每一个屋子都敞着门,摆放奢侈品的架子几乎全空了。许多家具都移到了院子里,油画和挂毯都摘了下来。箱子和包装纸狼藉遍地,家仆的布鞋在地板上四处敲响。门口的马车有的是空的,有的已经装满准备出发了。只可惜,比一切装饰品都精美的加尔斯特府却是带不走的,金色的阳光似乎就是美丽玻璃窗的眼泪。方才劳伦缇娜所听到的不同寻常的动静,正是夫人与歌蕾蒂娅在彩窗下的争执声。

“我绝不走,这是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歌蕾蒂娅站在彩窗下,站在阳光里断然说道,“彼岸的幸福会在人的努力之中下降到现实世界。我知道您同阿图瓦伯爵一众陋习未改,您走吧。”

她的眼睛如此坚决,伯爵夫人立刻就明白绝无可能改变女儿的想法。或许在歌蕾蒂娅小时候提出与病死的同名兄长互换身份时,她就该料到这样的结局。那个多雨的秋天,她第一次体会到作为母亲失去孩子的滋味,也第一次发现歌蕾蒂娅内心的幽邃与伎俩。她们有些地方太像了,她们几乎一样聪明,以至于歌蕾蒂娅立刻发觉母亲利用疾病的幌子毒杀了父亲,并以此要挟她同意自己的要求。

“母亲大人,我需要这个身份。”那时候,歌蕾蒂娅的表情就同现在一样。

两个孩子一同重病,一个进了坟墓,另一个也被死人埋葬,进了一座名为Gladiia的坟墓。歌蕾蒂娅十年如一日地掩埋身份,如今她终于复活了。Gladiia是剑,但不愿再做一柄装饰在金色百合花边生锈的剑。

或许是由于忙于计算如何转移财产,夫人那精细保养的眼周竟出现了细纹和眼袋。她不再有余力卖弄表情,只是对她以为她百般疼爱的女儿怆然一笑:“我的女儿,我的宝贝歌蕾蒂娅啊,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让我吻吻你吧。”

歌蕾蒂娅默许了最后的一吻。她目送母亲拄着镀金的拐杖离开,看着她挥舞那根拐杖斥责仆人们将瓷器包扎得不够好。已经有数以百计的马车载着贵重物品和黄金离开了卢苔齐娅。在7月16日深夜,阿图瓦伯爵就带着保皇党随从完全逃离了这个国家,这是第一批离开法国的移民。夫人的决断非常准确,再过一阵子,几乎每个这样的豪宅门口都能看到罗伯斯比尔带着车子捉人。

最后,马儿扬蹄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喧闹,加尔斯特府变成了空空荡荡的幽灵。歌蕾蒂娅漫步在这幽灵的体内,走过彩色玻璃窗,走过变得凌乱不堪的广场,走过她小时候练习剑术和马术的地方,最后走回自己楼上的房间,慢慢推开了门。

这扇常年紧闭的门扉第一次彻底敞开了,它一开始张得很慢,忽然被风捉住,一下子推到了墙边。气流裹挟着灰尘和几缕仆人留下的干草飞过房间,飞向少女的脚下。歌蕾蒂娅走向窗边,走向脸上带着些许紧张又显得茫然无措的艾丽妮,握住她的手。

“你自由了。”

艾丽妮那张小小的脸上五味纷杂,惊讶滞涩了她的眼睛,疑惑挑动着她的眉尾,麻木和曾经的创伤微微撬开了她的朱唇,可是一层喜悦的底色还是铺上了淡红的脸颊。接着她连脖子都微红起来,期待抹去了所有多余的情感:“那么,我可以走了?”

歌蕾蒂娅的心里一空。你也可以留下——她本想这么说,但一点儿也说不出口。她或许心里一直暗暗地相信艾丽妮会选择留在自己身边,在卢苔齐娅的漩涡中陪她做一根随风摇曳的羽毛,但是现在看来好像是她多虑了。

“是的。”她干巴巴地说,眼睛黯淡下来。

临别之前,歌蕾蒂娅取下了台子上的一座木制圣母像。她知道小教徒不会接受什么贵重物品,于是便将她经常对着祈祷的神像送给了她。

棕榈枝归波希米亚女人了。蓝色帐篷车里载着她心爱的鸟儿,正向比利牛斯山的方向疾驰而去。劳伦缇娜在风中快活地扬起马鞭,迎着一望无际的平原高声歌唱。艾丽妮抚摸着从不言语的圣像,从车里探出半边脑袋。

天色真是奇特至极。乌云正压着天空上一片亮堂堂的白块,黑与白正在天空正中央的明暗交界处殊死搏斗。她们的前方还有太阳,似乎前路一片光明。可是向身后看去,被甩在后面的卢苔齐娅好像已经落进了一只黑手里,又好像是一颗掉进黑色土壤的巨大种子。天空就这样保持着一块白一块黑的狰狞模样,不等乌云与白昼决出胜负雨点就已经直勾勾跳了下去,落进黎博利的羽毛间,落进劳伦缇娜的歌声里,落在卢苔齐娅泥泞的街道上。

歌蕾蒂娅孤身一人站在马奈热大厅的窗口,她凝视着外面不寻常的天色,又转过身去面对讲台边刚刚竖起的黑色木框。那上面写的是《人权宣言》,一道朴素无华的棕色权杖将它分成两页。在它上空,一面巨大的三色旗随着沾满水汽的风飘起来。不,还不够。罗伯斯比尔不满意,马拉不满意,丹东不满意,饥饿又愤怒的人民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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