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憎之章

卡娜懊恼地回忆起梅尔的嘱托，但这几天她们关系好到一半时间都待在一起，露娜在她面前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以冰狼龙矫健的体格，怎么会突然病到无法见龙的地步？

露娜住的地方靠近雪山区域，她记得露娜和家族一起生活，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以免不慎踏入他们的领地招来不必要的敌意。冰狼龙的脚印在一处台阶前消失了，她用前爪拂去一层薄薄的积霜，闻了闻浅淡的动物气息。“但我的鼻子没有露娜卿那么灵敏啊，”她向啮生虫抱怨道，“你们就不能感应一下她到底在哪里？”

梅尔的眷属却像哑了似的拒绝再和她交流。冰龙扇动翅膀，打算到高处寻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继续观察，远处却传来属于冰狼龙的奔跑声响。仅一瞬之间，脚步已经到了身后。

“露娜卿？”

她转过头去，已经冲到眼前的猩红猛兽朝她面部狠狠抓了上来。

“啊——！”

冰龙痛呼一声，利爪在脸颊上划出一道口子，在坚壳的保护下所幸没有见血。来者速度极快，一个呼吸的工夫又扑了过来，残影般的赤色刚爪裹着森森的冷气，冰龙心中警铃大作，借两翼的力量躲到空中，以她擅长的尾刺反击。对方踉跄一步，随即调整好姿势，冲向她背后的视觉盲区，像伺机而动的狼一样收敛了气息。

蒸腾的粉红色迷雾几乎遮住了雹苍核释放的冷气。冰狼龙浑身像在血池里泡了一天一夜，每一片厚鳞的间隙都透着熟悉的红光，有如缓慢滴下的实质液体般从身体里渗出，只有背部隆起的甲壳尖端还能看出原本漂亮的水色。小而精悍的明黄眼珠还保留了些许理智，但疯狂的血色正在瞳仁中荡漾。

冰龙小心翼翼：“露娜卿……是我哦？”

“…………”

冰狼龙四足着地，压低姿态，捕猎者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猎物。卡娜的目光捕捉到什么摇晃的东西，就在失神的时刻，视野倒转——咔嚓。

血腥气近得令她生理性反胃，疼痛这才姗姗来迟地从背上传来。冰狼龙压制着她，毛茸茸的耳朵上挂着草芯串成的极具违和感的玉石饰品。她后知后觉，露娜送给她的另一只在刚刚的攻击中已经碎裂了。是被露娜自己毁坏的。

不好。大事不好。长期养尊处优生活中变得迟钝的神经如同锈了的琴弦，她飞快地环视一圈，梅尔的眷属蔫蔫地攀附在石壁上，让她不禁想要埋怨这些关键时刻靠不上的家伙。现在怎么办？公爵大人不在；啮生虫袭击她的冰狼龙就是露娜。如果露娜卿不可能恢复理智，她应该……

杀了露娜。

下意识冒出的念头吓了她一跳。她很钟意这只性格腼腆的冰狼龙，可伊维尔卡娜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就算不动手，别的住民也会指责自己害死露娜的吧？

与其在这里被发狂的冰狼龙杀死，不如摒弃情感活下去——

卡娜蓄力准备将身上的冰狼龙掀下去，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吐出冰雾，全身发红的冰狼龙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

像是许久没有说话，露娜哑着嗓子：“那个，是我干的吗。”

“啊，”冰龙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只碎了的饰物，才反应过来，“不，是我不小心，没能躲掉的错。”

“这样啊。”

“我没有怪罪露娜卿的意思……”

冰狼龙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卡娜，“为什么不生气？”

“诶？可是，再做一个就好了吧？比起这个，露娜卿刚刚的样子更让我担心……”

“卡娜小姐为什么不生气？”冰狼龙重复道。她又凑近了一点，那张英气的脸几乎要贴在吻前，“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是不重要的东西，所以弄坏了也无所谓。我对卡娜小姐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公爵大人的走狗？相貌丑陋的筋肉雌性？”

不管怎么说，这样评价自己也太过分了吧……

露娜摸了摸冰龙脸颊上明显的裂口，“这也是我造成的吗？”她稍稍收起了爪子，卡娜只感到软软的犬科趾豆在脸上摩擦。“哪怕我伤到卡娜小姐，也完全无所谓吗？因为我是羸弱的牙龙种，在卡娜小姐眼里同样是用于取乐和发泄的玩具吧。如果我也变得强大，卡娜小姐的想法会不会不一样呢？”

近在咫尺的血腥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发出恶心的甜味，幻觉一般的啮生虫围绕着冰狼龙的身躯，晃得卡娜视野模糊。她咬牙推开了自顾自靠近的露娜。很难想象身型纤细的冰呪龙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一时身位调换，现在换成她在上面压着下意识挣扎的冰狼龙：“是，你很弱小。和古龙相比短暂的寿命、胆怯的习性、幼稚的能力，就连你引以为傲的冰雾在我面前也完全不够看。”她的双眼如同结冰的熔岩，“露娜卿想证明自己能变得强大？那就收起这副被啮生虫操控的难看模样，难道你要带着这些恶心东西回自己的族群，传染给自己的家族吗？”

说着，卡娜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原来如此。那个时候，你们是这样想的吗？”

冰狼龙一个愣神，周围已经布满纯白的寒气，冰枪霎时从地面立起，如利刃刺穿了她的侧腰；露娜悲鸣一声，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在地，她不顾撕裂部位涌出的鲜血，很快又依靠肌肉发力调整好姿态扑了上去。

她扑了个空。冰龙灵巧地一扭身体，恰好退到一个身位之外，没等露娜反应过来，尾刺已经穿破寒意凿至眼前。古龙的战斗似乎总是不急于给出致命一击，更喜欢将猎物的手脚钉死，以优雅而体面的方式完成狩猎，再取用她唯一需要的那么一小部分——冰狼龙借此避过了要害的损伤，代价是胸部到肩多了一道贯穿伤。

她已经筋疲力尽，若是与古龙的生命力认真对抗，再强大的牙龙种一旦拖长战线也是困兽犹斗。然而啮生虫操纵着她的神经，驱使胀痛的四肢和躯体继续透支体力，鲜血淬炼而成的深红长爪朝着冰龙的双眼挥去。

“卡娜小姐……”她低沉地呼唤着。

“为了活下去，所以本能地排斥比自己更强大的物种。只要律法能填平彼此的隔阂，约束绝对的力量差，就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恨意了吧。……作为强者，我应该包容这一点呢。”

“不是这样的，”冰狼龙眼中闪过一瞬的悲伤，“我对卡娜小姐从来不是……”

“我知道的，露娜卿是不一样的。”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

听到这句话，露娜下意识松懈了攻击的力道。冰龙从容不迫地飞到空中，随着喉中过冷却水隐隐滚动的声音，寒冰之牢将冰狼龙层层包围。

“呜……！”

浴血的怪物在攻击之下再也承受不住啮生虫侵蚀的痛苦，一声爆裂般的巨响后，浑身竟显露出真实的颜色。

这是恢复原状了吗？！

她气喘吁吁地抓住了冰狼龙，后者同样大喘粗气，口中淌着涎液，双眼无神。尽管模样糟糕至极，多少还能活下去。

“太好了……”

她听说怪异化不可逆转，就算靠自身的强大体质克服啮生虫的掌控，也几乎不可能完全抹除它们存在的痕迹。

卡娜手嘴并用，把奄奄一息的露娜拖进一旁的山洞。方才萦绕在冰狼龙周围的红雾突然之间散去，显得她一身磨损、断裂的甲壳皮肤更加触目惊心。说来奇怪，眷属们不知什么时候起也不见了，四下根本没有啮生虫的影子，那股属于它们的甜腥味却还隐隐约约钻入鼻腔，想要仔细搜索来源又消失无踪。

冰龙的前臂突然被抓住了。“为什么……”露娜半睁着眼，松开了力道，“不杀了我？”

“怎么问这种问题……因为露娜卿是我在城塞高地唯一的朋友，也是梅尔最信任的属下，”卡娜认真道，“如果没能照顾好你，公爵大人也会怪罪于我的。”

露娜眼里的光芒黯淡了几分。冰龙有些不解，但对方已经收起了情绪，神色如常：“卡娜小姐真善良啊。”

“我可是恶女哦。”卡娜一边咕哝着一边扶她起来，后者咳嗽着嚼了两口蜂蜜拌药草。“现在好些了吗？”

“托您的福，没那么疼了。”

“我不该下手那么重，”冰龙懊悔道，“或许等梅尔回来处理比较好？”

“他只会叫我赶紧滚，没事了再出现在他眼前。”露娜冷笑，“我怀疑他晕血。”

“诶？”卡娜停下了给她冰敷的动作，“那公爵大人天天喝的是……”

“脱敏治疗。”露娜信誓旦旦。“怎么了？”

冰龙乐得连翅膀都在抖。“露娜卿每次都用严肃的语气讲冷笑话……”

“我是以冷气攻击的冰狼龙，讲冷笑话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卡娜笑够了，“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贵族小姐不可以说冷笑话，”露娜严肃道，“就算您是冰之古龙也不可以。”

看来是没事了。卡娜安下心来，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但这些细节最好瞒着梅尔——她的名声已经够坏了，再加上出手攻击冰狼龙，就算是爵银龙耐性出奇地好，恐怕也会厌烦。

“卡娜小姐，谢谢您。”

“嗯？”她回过神来，“处理伤口的事吗？应该是我要道歉才对。”

“刚刚卡娜小姐狠狠骂了我一顿，”冰狼龙说，“我……说了很不成熟的话。作为与古龙共事的牙龙种，我总是妄自菲薄，明明靠着族群的力量已经不愁生存，却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挑战生态位居于自己之上的物种。弱肉强食是不是我们生来就有的诅咒？”

“不是这样的。”

卡娜摇了摇头，伸出前爪覆上冰狼龙微微潮湿的眼睛。“露娜卿战斗的姿态很漂亮。弱小的生物也要努力挣扎、反抗才更有趣；那种束手就擒的丑陋模样简直无聊至极，作为玩具都不够格。更何况，随心所欲地活着不就好了吗？露娜卿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至于诅咒……”

冰龙吐了吐蓝色的舌头，“呸呸，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露娜失笑，“卡娜小姐还信这些吗？”

“以前有个搞邪教的伪佛诅咒我以后穿不上漂亮衣服，”卡娜皱着鼻子，“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我都多久没穿过崭新的火山玻璃了！他不会真的有神力吧？”

“等我好了，带您去熔岩洞。”

“我是很高兴啦……但我的话姑且不论，露娜卿不怕热吗？”

“这不是有您在嘛，”冰狼龙撇过头去，躲开卡娜的目光，“我想第一个看到卡娜小姐的新衣服。”

为了防止梅尔症状发作，冰龙尽了最大努力给露娜止血。冰狼龙仍然没什么精神，脸色苍白地蜷成一团，缩在卡娜铺好的干草上。作为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卡娜实在不擅长做任何家务——露娜趴上去的时候被歪七扭八的干草扎得龇牙咧嘴，但看着冰龙期待的眼神，她只好违心地点了点头。

重伤过后需要的睡眠总是很久。守在一旁的卡娜百无聊赖，听着露娜规律的呼噜声，困意也随之而来。她正要闭上眼睛假寐，就敏锐地捕捉到柔软翅膀扇动的微小声音，从冰狼龙身上传来。

“这是什么……”

卡娜凑近拨开冰铠，本来流血的伤口已经干涸，坚壳之上，成体的啮生虫翩跹舞动；鳞片之下，密密麻麻的虫卵附着在血肉之间，缓慢地涌动起伏，正无意识汲取精气。

熟睡的露娜毫无知觉，安详的睡脸下，幼虫蛰伏在毛发中，张开血盆大口。

“哇啊——！”

讨厌虫子的贵族千金被这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吓得尖叫一声，几欲昏死过去。或许是消耗了大量体力的冰狼龙不再有利用价值，啮生虫们闻到更旺盛的精气，跌跌撞撞地顺着冰龙的前爪爬上脖颈、冠角、翼膜，朝全身蔓延。她嫌恶地挥开其中一只，另一丛又扑了上来。

“什么？！这些是，等等、咿——不要！不准过来！”

不顾冰龙的呼救，成体啮生虫已经穿过破损的火山玻璃，钻进蓝紫色的鳞片。麻痒的感觉和它们本体一样细小到难以察觉，但埋在表皮下耸动、游移的生物让她毛骨悚然。冰龙浑身发抖，形容狼狈，灰头土脸，体内因病毒的侵入不断排出过冷却水，她在过速凝结又一瞬崩裂的冰雾中呆滞地重启了神智，随即疯了一般撞向石壁。

摔落的冰之古龙挣扎翻滚，四肢无力地挠着锈红色的泥雪：

“唔呃、好痛……恶心的，劣等物种……！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无法沟通的异种啮生虫似乎在唧唧叫着，是她不能理解的交流方式，它们顺着每一片细鳞传递着信息。体内的血液异常地冻结起来，身为统御寒气的古龙，她竟感到浑身发冷，又冷又热，四肢如金属灌注般沉重。

“露娜……卿……”

不好。她下意识捂住嘴。幸好冰狼龙睡得足够沉，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如果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会羞耻到当即自尽的。

这个念头仅仅闪过一瞬，大脑就已经无法再处理随之涌来的恐慌：这些啮生虫是深渊恶魔的陷阱吗？是冥渊龙所作，还是白银骑士的意图……他就这么恨自己吗？

骑士大人……

她会死在这里，还是被它们操控，和露娜卿一样失去理智？如果谁都没有来唤醒她……

“卡娜小姐。”

冰龙睁开眼，视野却没有随之明亮起来。她茫然地在黑暗里四处张望：“是谁？”

“是我，”梅尔矜持的声音清晰地闯入，听上去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卡娜大小姐在这做什么？”

“我睡着了吗？”冰龙眨了眨眼，终于看清爵银龙担忧的赤目，“露娜卿呢？”

“她已经回家了，说感谢你的照顾。”

“我什么也没做……”

“你在旁边陪着就是帮她大忙了。”爵银龙轻描淡写，他吸了吸鼻子，脸皱了起来，“你身上有那个家伙的气息。”

“如果你是说露娜的话，我们这几天可是同床共枕。”

“不是……算了，”梅尔不自然的神情闪过一瞬，“刚刚怎么都喊不醒你，吓了我一跳。”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卡娜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奇怪，为什么看不清楚……公爵大人？”

爵银龙温凉的身体立刻靠了过来，骨感的吻部凑上来朝眼睛吹了吹。冰龙才恢复一点视力，就见到对方近得像在接吻的距离，脸上泛起血色：“您做了什么？”

“把脏东西拿掉了。”梅尔嫌弃地用翼爪掸掉一枚还在颤动的花瓣。

……花瓣？

难道不是梦？

麻痒早已散去，灼烧的痛感隐隐从翼骨根部发酵，鳞片下蠢蠢欲动的违和感好像消失了。难说这是疲劳所致还是先前疼痛的退潮。

“怎么了？”

“没事，”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冰龙有一种想要打喷嚏的冲动。她后怕地低头检查前胸的鳞片，想着回去一定要洗澡消毒一下。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