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猎人之章

纵使梅尔再不情愿，白银骑士还是在城塞高地赖了下来，美其名曰“这里以前也是我的领地，我为什么不能住”。他“无耻地利用了卡娜小姐的愧疚心理，每天张嘴等前未婚妻喂饭，还绑架了无辜的眷属给自己的伤情打掩护”（公爵语）。与啮生虫共生了半辈子、已经是啮生虫病专家的爵银龙早就看出，原初或许在和冥渊龙同居的那段时间里获得了对啮生虫抗性，前肢和胸口的毛发完全只是迫于他的淫威附着在甲壳表面而已。换言之，他什么事也没有，所谓的痛苦和干呕全是装的。

“你真是刷新了我的认知，”梅尔由衷道，“他们敬重的守护骑士竟如此心机深沉，我看王国是要完蛋了。”

原初反唇相讥：“城塞高地这么多年在一个吸血鬼公爵统治下还能发展得龙丁兴旺，这更令我惊讶。”

“没有你在还会更好。”

“我们能冷静下来好好谈谈了吗？”原初说，“卡娜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她成为我妻子的事，还是差点被你害死的事？”

满意地看到骑士愠怒的眼神，爵银龙说：“深渊恶魔那个疯婆子在城塞高地到处散播她饥肠辘辘的啮生虫，卡娜被感染了，和别的古龙种一样克服了怪异。”

“怎么突然……”

“你的到来让休眠状态的她重新汲取了一点必要能量；一个精力充足的大块头，能量丰沛还出手大方，冥渊龙自然又有活力出来作乱了。”

原初脸色惨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害的？——卡娜现在如何了？”

“由于在怪异化影响下全身都超负荷运转，怪异克服古龙几乎全是短命，换来的是能力的增幅。”梅尔轻描淡写。

“那么，她现在的怪力……”原初有些后怕地回忆起卡娜从天而降强行分开他俩的恐怖力量，“也是这个怪异克服的原因？”

“我抽走了会造成副作用的部分，剩下毒素对她力量的激活或许仍然存在，”梅尔说，他似乎完全沉浸于爱龙劫后余生还变得更加强大的愉悦之中，“为了逆转她的变化，我可费了不少劲。我的妻子绝不能死在我前面。”

“总把归属权挂在嘴边听来真是不爽。”

“你和冥渊龙的婚约又是怎么回事？”

原初立刻变了脸色，“我不想提。”

“真被骗了？”

“你不会想知道。”

爵银龙甚至没心思和他争辩，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展开双翼迎接远处向他们飞来的冰龙：“我只知道，我对自己珍惜的物品可从来不会始乱终弃。”

卡娜落地后照例抖了抖翅膀，很快就被公爵揽过去全身检查。冰龙微微喘着气，“您太紧张了，”她先是向丈夫嗔怪道，随后朝骑士稍稍欠身，算是一个简单的问候礼仪，“骑士大人。”

白银骑士肉眼可见地虚弱了几分，他咳嗽两声，才沙哑着嗓子开口：“那场审判，全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别提那些事了，”卡娜不自然地微笑道，“我不会再回废神社……也不会去渊劫地狱打扰您。祝你们幸福。”

原初向梅尔递了个眼神：你没告诉她？

梅尔翻了翻眼，“冥渊龙已经死了。”

“咦，这么快！”卡娜一瞬间闪过惊喜的表情，随即意识到不妥，赶紧装作悲伤撇了撇嘴角，“尊夫人出了什么意外？”

“……卡娜小姐不用这样调侃我，”原初无奈，“和她联姻并不是我想要的。公爵说得对，我把职责看得太重，如今也只能自作自受。”

“唔……喔，”卡娜似懂非懂地点头，“可是骑士大人也没什么要承担的呀？讨厌的未婚妻死了，王国除去了一大威胁，您还有什么遗憾吗？”

原初虚弱地望向她金色的美目，“……意识到我弄丢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梅尔的眼珠都要翻出眼眶了。卡娜或许听不出言外之意，但他完全懂自己的同族抱有什么见不得龙的想法。不就是仗着多年感情以为冰龙能看穿自己的无可奈何苦大仇深吗？然而啮生虫诅咒是家族秘辛，卡娜对他们的纠葛毫不知情，更无从推理白银骑士与深渊恶魔婚约的荒谬之处。

更何况卡娜是个读不懂龙心的笨蛋。

想到这里，他又心软了些，对原初也多出几分得胜者的怜悯。他回头想安慰卡娜一句，发现后者执着原初的爪子，一行刚落下来就冻住了的清泪挂在脸上。

“我明白的，你们是兄弟吧……？”卡娜说，“我的童年从来没见过玩得好的同族呢，原来是这样真挚的感情……嗯嗯，我完全懂了，您一定是为了跟公爵大人和好叙旧才留下来的！”

“不可能！”爵银龙大喊。

原初下意识也要否定，忽然面色和缓，轻声细语道：“我与公爵和好了，还能经常来城塞高地看你吗？”

“唔……这是不是应该问公爵大人……”

“我只在意你的想法。”

卡娜用眼神向梅尔求助，后者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我也只看你的想法。”

“骑士大人先留下来养伤吧？”冰龙犹犹豫豫。

原初并不满足于此，他像以前一样用翼爪蹭了蹭卡娜脸颊的冰壳：“我已经向大家澄清，不会再有妄议的声音了。”

“可是我确实做过那些事，”卡娜微弱地抗议，“恶名在外也没什么不好——你看，直接用吐息让他们说不了话不是更简单吗？”

“但这些言论对雌性来说到底是……”

“没关系喔，公爵大人说我是雄性。”

“什么？”

“既然卡娜小姐都这么说了，”在一旁憋了好久才忍住笑意的爵银龙终于开口，“留在城塞高地，就负起王国守护者的责任来。”

听到了意料外的回答，原初不由警觉起来：“你不是向来不肯将治理权转手给我？”

“恰恰相反，这段时间城塞高地就全权交给你了。至于你的伤，之后就让刚缠兽来照顾，”爵银龙打了个响指，“我临时决定出一趟远门，和卡娜小姐一起蜜月旅行。”

诶？原初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冰凉纤细的美龙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侧；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壮硕坚硬的牙兽种摩擦着汗湿的手掌，朝他咧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等等、我的伤已经好了……”

公爵愉悦地搂过冰龙走远，卡娜仍在不住回头：“骑士大人不能逞强，要好好保重身体哦……”

“不用管他，”铲除了情敌的障碍，爵银龙心情极好，连附在前臂的眷属都悄悄攀到卡娜身上，挠得她痒痒的，“相信我亲爱的同族能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带领城塞高地发展得更加繁荣。卡娜小姐，我们回新大陆结婚怎么样？”

“您一定要答应他，”眷属啮生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疲惫地说，“或者提醒他深夜独自纠结要不要正式求婚的时候去撕真正的花瓣，我们同类的数量真的不够了。”

渊劫地狱。

“啊，你来了啊。”菲奥莱娜放下手中的文件，招呼年轻的炎火村猎人。加雷亚斯提督背着手，不怒自威地向她点点头。

名号烈焰的猎人跃下牙猎犬，摘掉头盔，好奇地往他们面朝的方向张望。

暌违已久的战场如今溢满了死气，深渊边的开阔场地全是血红色的结晶碎末，夹杂着断裂的鳞片、磨损的趾爪等等残片。烈焰捡起其中一片结晶，只轻轻一捻就化为了齑粉，浓烈的腥气四散而去。

“冥渊龙失踪了。”提督说。

见烈焰一脸不解，菲奥莱娜主动解释：“自从上次我们将它讨伐，冥渊龙的气息沉寂了很久。之后你回到炎火村，啮生虫活动仍然没有消停的意思，埃尔迦德就继续密切关注着冥渊龙的活动区域，并请了原初形态爵银龙辅助我们。”

“哇，你们都能和古龙达成交流合作了？不愧是王国！”

“它能单方面听懂王国的语言，也愿意配合，”女骑士苦笑道，“说来奇怪，我们从小听到的传说故事里，爵银龙一直是象征毁灭的不祥之音。即使亲眼见到它捕杀啮生虫的模样，也很难打心底相信它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加雷亚斯提督清了清嗓子，“不过是互利互惠，各取所需。”

“后来我们果然发现了冥渊龙蛰伏的踪迹，恐怕是殒灭之前又从啮生虫那里得到少量精气，才得以苟延残喘。本来王国骑士内部的意思是发布新的讨伐任务，让猎人公会协助你；但原初爵银龙好像有什么意见，它头一回向我们表达了不赞同。”

烈焰不禁分神想象了原初爵银龙是如何“不赞同”的，一旦它动用武力威胁到人类的生命，这层摇摇欲坠的合作关系立刻就会破裂。“以我对它的了解，它是不愿意让人类插手，想自己去对付冥渊龙吧？”

“我们也这样认为。”

“但两大古龙间的对决……离聚居区还这么近……”

“它们会打到什么程度还未可知，”菲奥莱娜语气坚决，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因此大家开始试图向它传达我们的要求：到冥渊龙身边，压制它，且在我们调查清楚前不要出手狩猎它。虽然是缓兵之计，但让原初爵银龙替我们监视它的动向，就算出什么事它也能很快响应。”

“很保守的策略呢，”猎人评价道，“你知道我随时可以来王国一趟顺手解决问题？”

“冒着毁掉原初爵银龙信任的风险？”菲奥莱娜摇摇头，“我很抱歉，烈焰……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太喜欢你。”

烈焰正在抚摸她那只美容成冰呪龙模样的牙猎犬，她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小冰呪龙呼哧呼哧地一跳一跳舔她的手指，“这么小气？我就薅它一点材料……对了，你那儿还有原初牙吗？”

菲奥莱娜吩咐身边的侍从登记一下，向原初爵银龙朝贡似乎可以不时获得一点恩惠材料，每个猎人凭贡献大小都有固定的配额。“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然后呢？它听懂了？”

一时间，提督和女骑士都沉默了。“原初爵银龙很生气。”菲奥莱娜说。

何止生气，原初简直是暴怒。在人类方看来，爵银龙还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地端坐着，下一秒不妙的号声就响了起来，现场天昏地暗，猫飞狗跳，虫灾冲天，比灭净制裁的噩梦景象还要令人生怖，哪怕是全身精良装备的老练猎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幸好王国出于谨慎将原初拦在了据点外，不然埃尔迦德当时就沉海了。

最后一位不怕死的斩斧猎人冲了上去，一发漂亮的零距离属性解放输出精准地抱在了原初爵银龙脸上。

“请、请、请冷静下来！王国的未来全、全、全靠您了！”

他哆嗦的嗓音非常滑稽，在场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原初盯着插在自己脑门上的车裂拷问，停下了追击。

“虽然后来奇迹般没有伤人，但它把我们带去的所有对古龙兵器都砸了一遍，最后气呼呼地飞走了。”

烈焰瞠目结舌：“古龙的智性真是不能小觑……之前听苍蓝星前辈讲故事，还以为它们没那么聪明呢。看样子它并不想和你们合作吧？”

王国做了最坏的准备，即冥渊龙会在极短时间内遭到盛怒的原初爵银龙截杀。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地盘争夺，原初爵银龙不再活跃了，冥渊龙没有出来大肆作恶，甚至一天天过得滋润起来，连野外流窜的啮生虫都胖了不少。与此同时，各地的怪异化现象发生次数骤增，任务看板被各式各样的讨伐令贴得满满当当，研究员摸不着头脑，这一切从原初爵银龙突然发难开始就变得扑朔迷离。

为此，埃尔迦德观测据点内部还流传起了一个笑话——听闻了整个经过的怪异研究所所长忙着翻阅古籍，某日午后突然福至心灵，他拉住匆匆经过的菲奥莱娜，大声说：“你知道吗，在古语中‘到某人的身边’有结盟或者联姻的引申义！你是不是对着原初爵银龙说了这个词啊？”所有人大笑。菲奥莱娜在笑声中涨红了脸；巴哈里不得不赔了她三天的晚饭。

“巴哈里那家伙说是因为我语言学得太烂！”菲奥莱娜抱怨道，“谁知道原初爵银龙能听懂的到底是不是王国古语？它没有这么老吧？”

——再怎么说它也是古龙种啊，烈焰欲言又止。

“再之后，我们对冥渊龙状态的研究也快要出结果了，突然从大洞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在观测据点都能听见——冥渊龙就这么消失了，连原初爵银龙都没了踪迹。”

“你觉得它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菲奥莱娜沮丧道，“我都不知道报告该怎么写了。”

“报告还是要仔细写的，”加雷亚斯提督将期待的目光投向烈焰，“你怎么看？”

猎人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石子，眼尖地发现一块闪着红亮光芒的龙血玉，她如获至宝地捡起来吹了吹，放进口袋里。“你不觉得这里更像是犯罪现场么？”她说，“原初干脆利落赢得了战斗，‘咚’地一声把冥渊龙踹下去了，你们听到的巨响就是它抛尸的声音，毕竟那么大一个冥渊龙，也只有它自己挖的洞能容下了。既保护了附近的民众不被污染，又亲手完成了自己的夙愿，还应你们的要求与冥渊龙结盟……不，是监视它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为了各方都处心积虑了。就这样你们还要造它的黄谣，啧啧。”

女骑士：“……不是这样的！都怪巴哈里！”

接着她也不由得担忧起来，“如果真是用词上的误会，我都要没脸见原初爵银龙了……下次你可以代替我和它交涉么？”

猎人两眼放光：“可以让它进竞技场吗？”

“不行！”加雷亚斯提督和菲奥莱娜异口同声。

打闹归打闹，她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前去讨伐原初形态爵银龙的那天。城塞废墟的夕阳如刀光一般凉，身姿凛然的骑士端坐在高处，俯瞰颓败又重建的王国，翼尖上像是洒了碎金。这座脆弱的城市，他们祖辈撒在砖瓦泥土间的苦难与狼狈，它是否也和那天一样都看在眼里，然后毫无留念地离开呢？

烈焰犹豫着，将手搭在王国骑士的臂甲上。

菲奥莱娜惆怅地望向遥远的某处。恍惚间，她似乎在染成焰色的辽阔苍穹看到了那天爵银龙远去的身影。

遥远的某处。

“等一等，我还没有答应您的求婚呢！”

“卡娜小姐主动说要成为我的妻子，还要把我吃掉，我就当是答应了。”

“……我都不记得了，这不公平……”

“那我再说一次。”

“……现在不可以说！我会害羞到掉进海里的！”

“对了，露娜卿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行动？如果她的身体还没修养好，我们这样一走了之是不是不太好……”

“她不会想要打扰我们的。”

“不会是因为她说您晕血，您生气了吧。”

“不是。……等等，是她跟你说的？”

“是我上次出手太重，露娜卿对我有怨言吗？”

“比起这个，更致命的打击是她知道了你的性别。”

“什么？”

“她喜欢雌性。”爵银龙说，“她失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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