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旅行客车组成的队伍在海滨公路上行驶，转过最后一座山峰，就像穿过山与海的分界，澄澈湛蓝的大海突然浮现眼前，海鸥贴着远方海岛的几座风车飞行，整车的人都靠近窗户赞叹起来。

“艾欧，给。”

雷牙坐在我身旁，递过来一袋开了封的水果软糖，我只拿了一颗含在嘴里，山莓果味的，酸得提神。

托了修学旅行的福，半年来第一次远离城市喧嚣到海边游玩。但我的心情并不能完全放得开，因为没能实现在旅行前就抓到怪盗黑狼的目标。

出发前我去找了墨竹，盘点之前的线索，但我没有把怪盗丢下的战衣交给他。

“抓不到怪盗也没关系，你跟黑狼战斗的录像我已经分析出数据了，下次警方就会依照他的行动特征制作新陷阱。”

“您上次发给我的树海研究所人员名单，我还没有看完，暂时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忘了跟你说，那份名单上有三种人。科研人员以职位称呼，下级工勤人员没有前缀。剩下一种最特殊的人，叫‘适能者’，参加各种训练和实验。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编号，由等级、数字和代号组成，从最低的F级到最高的S级不等。说白了，就是研究所的实验品，而且全都是10到18岁不等的男孩。”

适能者？F级和S级？这些关键词汇狠狠触动我的心弦。这么一来，最近的失踪案就是研究所在水都复苏的征兆。

“最近你也辛苦了，先别调查，去享受旅行吧。”他看我不语，最后安慰我说。

突然离开了城市，不需要假装认真学习，也不需要辛苦锻炼，真不知道该做什么，谈何享受。

然后就这么碌碌无为，与雷牙告别了吗……？

回到现实，我望着雷牙，心中仍有一丝苦涩。

“怎么了，从上车开始就不说话？”

“怕路上太累，到了海边就没力气玩了。”

雷牙一如既往乐观：“哎哟，放轻松，好不容易考完试呢。”

“以后，还有这种机会吗？”我小声嘟哝道。

我很清楚，修学旅行就相当于雷牙离开学校的倒计时，过一天少一天。

“多的是呢，这回我可是联系了个好哥们，他会好好招待我们。”

显然雷牙是没听懂我真正指的是什么，我只能顺着他的话讲：“谁啊？靠他一个人，就能招待得了大家？”

“到了再说。”

他笑着，仍然保持神秘。

到了酒店，老师把大家排成队伍，办理集体入住。我习惯轻装，只有一个手提行囊，装了些必要的衣物。兽珠贴身放在衣领下面，秋水丸则背在身后的长条袋，我实在不放心把它们留在家，犹豫很久才随身携带了。

回头看雷牙，带的东西也不算多，一个箱子一个袋子而已。

第一晚是休息时间，没有安排。我们陆续等待手续完成，就可以去吃饭了。两人一间，然而轮到我与雷牙的时候，前台却确认了颇久，结果说是原本安排给我们的房间漏水了，我们两个要单独去另一层住。

这也可以的吗？我感到一丝不自然，但看雷牙笑得狡黠，没说什么。

果然，宽敞到不像话的豪华套间，落地窗外绝佳的海景与星空，大到足够三人用的浴缸，摆在桌上的迎宾水果、饮料和小礼物，让我看了只想扁他。

不是很想因为这点特殊优待，导致我俩被其他师生从后面指指点点。

“老实说吧，是不是你那哥们搞的鬼？”我有些不悦，放下行囊，盘腿坐在地毯上质问他。

“本来的房间不能住了，按道理他们当然要给点补偿不是吗？”

我睁开一只眼睛挑眉问道：“这种理由骗别人就算了，瞒不过我，你朋友不会真是这个度假村的老板吧？”

雷牙笑着叹口气，捡起水果旁边一张欢迎留言卡给我看，上面是一只卡通小鲨鱼的图案：“哎，瞒不过小艾欧，差不多说中了，你不是之前来我家的时候看过那张合照嘛，皮肤最黑的那个，其实早就想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了。”

“你这家伙，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朋友啊，个个都这么厉害？”

“伙伴嘛，还挺多，不过艾欧在我心里一直是最特别的那个。”

我一怔，架不住这种直球，想到今后见他一面都很难，心就软了。

“算了，既然这样就先住下吧，以后做这种事先告诉我一声。”

“好啦好啦，那快整理东西，大家肯定都已经去餐厅了。”

那之后便是按照行程表的安排，白天参观学习，晚上自由活动。

这里不仅是度假区，也颇有些产业。风力发电站、海水淡化处理厂、港口开拓纪念馆，甚至高山草甸上的牧场，都是我们这次要游学的地方。

有好多知识，好多见闻，都是我未曾领略过的，激发起强烈的好奇心。穿上制服体验为奶牛取奶的时候最为热闹，小男生们总是瞎打闹，溅得到处都是。

雷牙沿路为大家拍照，有意无意也会多对准我，我希望他开心，纵容他这么做。

就这样充实的行程来到了第四天的中午，大家期待的沙滩环节还是来了。

距离酒店不远的月牙状海滩绵长无际，金黄的沙粒质地细腻干净，此处便是沃特城最大的海滨浴场。在沙滩正中，开设着一家面积很大的“海之家”，同时也是整个浴场的服务中心。

来往于海滩的人们，多半都会注意到这座造型独特的建筑。传统的小吃饮料，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随时充满了热闹活力。

然而据说今天这个时段已经被我们年级包场，很少能看到普通游客。入乡随俗吧，我和大家一样都按要求穿得尽量清凉些，但不像有的同学直接穿沙滩裤花衬衫，戴太阳镜，早就准备齐全了，只能借了雷牙一套衣服。

等待餐点的时间，雷牙在大家面前洗扑克牌活跃气氛，这可是他作为魔术社当家的本事，快速利落媲美专业魔术师，令人惊叹。

“您点的薄荷莫吉托。”一位娇小的蓝发少年端着托盘快速接近我们，将我们点的饮料一件一件娴熟地卸下，第一杯就是我的。

我走进海之家就注意到他了，此人在这座餐馆里好像和其他的服务生都不一样，不穿上衣，而是仅有一条面料光滑的三角泳裤，热辣大胆。皮肤黝黑光滑，体格纤细，但有一身非常精实的肌肉线条，穿梭在各个餐桌服务，如鱼得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谢谢，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直直凝视着他，泳裤小子却咧嘴笑着否认，露出了尖利的小虎牙。

“客人您认错人了吧，咱们是第一次见面。咱叫乌利，是这里的服务生，祝各位贵宾玩得开心。”

“是吗？那请多关照。”

没错，他就是雷牙家那张照片上最右边的黑皮小子。不只是在某张合照上，应该更早在现实中就接触过他了。

我见他还忙着生意，也不便多问，过了许久，雷牙才凑近我解释起来。

“刚才那家伙就是乌利，我的好哥们。整座度假村其实都是他们家族管理的，记得跟大家保密。”

“哦？亲自下场当服务生，这可不简单。”

“他和一般的小少爷可不一样，什么都会，不怕吃苦，一会儿也是他带我们潜水。怎么，和你认识的哪个人很像吗？”

“大概，是我认错了吧。”我装作不在意，用刀子切下一大片烤肉。多补充一些体力吧，一会儿还要潜水呢。

这是雷牙跟我一起预约的项目，很少有人会选择。

因为上回展览馆之战，我意识到自己的水下能力有所欠缺，想了解更多潜水技巧。到海边就是个机会，正好第一天晚上看到酒店可选项目单上面有潜水体验，雷牙也说自己想玩，就约好一起试试。

饭毕，结束跑堂的乌利重新回到我俩桌前问候，我瞥一眼泳裤小子，果然还是那么眼熟。

“让客人您久等了，两位是预约了潜水体验对吧？”

“在我俩面前你就别那么拘束了，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艾欧，这学期刚转过来。”

“好的，狼……雷牙哥。”

“狼……？”我一时愣住，下意识还以为他看透了我的身份，戒备了片刻。

“是我的网游ID啦……我跟乌利是玩游戏认识的，要换潜水服了，走吧走吧！”

雷牙连忙把乌利往旁边推去，我却只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潜水服归根结底也是一种紧身衣，我与雷牙相反，并不喜欢被限制四肢。他娴熟地套上红纹黑底潜水服，背对着我做出展示身材的动作，甚是帅气。我穿上蓝黑色的那件却笨拙得很，戴上“脚蹼”更是走不动。

但我的视线都在乌利的身上，他有潜水教练资格是不假，就算再普通的潜水衣穿在此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气质，甚至像他的另一层皮肤，光滑油亮。

没错……就像“鲨鱼”一样。

另一位安全员开小艇带我们三人前往合适的水域，天气甚好，海浪轻微，碧蓝无垠。千百年前，载满财宝的航船就曾行驶在这片海域，构筑了水都沃特城的繁华。

乌利为我们最后一次检查了氧气瓶，翻身入水，须臾便浮出水面邀请我们下去。我稳了一下心神，拉着雷牙的手一起向后跳入大海。

我俩步入了清凉的世界，阳光透过海面投射下来，满眼晶莹闪烁，叫不出名字的各色鱼类从我们身旁游过，隐隐可以看见水底的礁石与珊瑚。

乌利担任导游，为我们引导方向，他熟悉海况，潜泳速度很快，突然一下蹿到前面，波浪翻涌，一群五彩斑斓的鱼儿在他指尖绕圈。

水底下我们之间无法说话交流，雷牙显然很兴奋，打手势示意我上前。

这幅美妙的景象，却化作闪烁不定的记忆碎片，一股脑儿扎进我的心底。因为我上一次入水，是在展览馆漆黑阴暗的大水池之中。

我在水里追逐怪盗黑狼，与他缠斗，在屏息中慢慢坠入深处。就在即将擒住黑狼的时候，突然杀出了一个穿无袖潜水服的蓝发少年，搅起涡流分开了我们，并救走了黑狼。

难道说，这个乌利就是……

深海黑洞般的记忆吞噬了我，仿佛周边的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了。

旅途接近尾声，但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到最后。

我被卷入了一场决斗。

社团节上，格斗社的红毛小子乔伊盯上了我，指名道姓要在修学旅行的时候决斗。本以为他只是说着玩，怎料事情很快成真。

刚结束潜水的我心不在焉上了岸，就看见乔伊一路烟尘朝我们冲过来，不愧是肌肉白痴，到了海边也只穿那条火焰纹的三角裤，引人侧目。

“就想的你们跑哪去玩了！问了一圈才知道你们去潜水了。喂！艾欧，之前说好的跟本大爷决斗是不是该兑现了？！”

“海边哪有格斗场？”雷牙拦住他。

我正要开口感谢，乌利却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回答：“客人您要打沙滩格斗吗？那样的场地咱们也是有的。”

“你是这里的员工吧？快告诉本大爷在哪里！”

“等一下，咱们这边刚潜水回来，已经很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一直躲着老子，想要不战而降吗？”红发小子松开乌利，怒气冲冲睥睨着我，兴师问罪。我叹口气，只能争取把这事赶紧应付完，否则这个烦人的家伙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如此，那今天就履行约定吧。”

沙滩格斗场，其实比想象中简单，它就是一个被胶绳围起来的沙地。除此之外，和之前在学校的赛场区别不大。

可是观众却比社团节那次还多，这可是下午四点，太阳的余威还未散去，不知格斗社怎么鼓动来如此多看客。我大概也忘了，乔伊除了性子太愣，长相魅力都好到没话说，在学校真是一呼百应。

仅仅是短暂的午休时间，我俩要决斗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海滩。

我换了上次那条浅蓝色的三角格斗裤，调整一下手套和护踝，这些装备自然是乔伊带到海边的。上次提前感受过穿紧身三角裤的滋味，有些心理准备。但实际还是不免要被摩擦所困扰，鼓起来一大团十分明显，在难以启齿的地方比别人出众，能有什么办法？

“小艾欧，加油啊！”

我和乔伊先后翻越护绳入场，围栏外面，雷牙冲着我竖大拇指，我颔首感谢。在人群里我还望见了剑道部的主将茨纲，别的观众都是一脸兴奋，只有他一言不发盯着乔伊的方向看。

乌利站在场地中央，既是司仪也是裁判，向大家介绍我们。介绍到乔伊，他自然是得意地冲着观众们摆了个健美pose，引发小女生们的阵阵尖叫。

轮到我的时候，我却只有挥手致意的力气了。

潜水上岸以后，我的状态一直不好，大脑发晕，随着乌利喋喋不休的解说，有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嗡鸣，午休也不见效果。既然迎战就不能中途退出，只能顶着不适强行上场。

记忆在我疑惑不定的时候开始回溯，面前的阳光又如此刺眼。

“呵，怎么，你这就害怕了？”乔伊叉腰冲我大喊着。

这人好烦！我暗骂一声。

总算等到乌利讲完规则，我们都做好迎战架势。这不是武士惯常的战法，加上身体不舒服，更处于劣势。

但我想赢给雷牙看。

“预备，开打！”

乌利话音刚落，一颗火热的流星就朝我横冲直撞过来。我的身体立即被激发出本能反应，招架下来，乔伊可是高手，稍微松懈会出事的。

但是，事与愿违，随着我格斗的动作，不适感更加强烈了。

更多的记忆涌入，壅塞在脑海深处。面前炽烈的夏日海滩完全消失，我陷入了某个四壁清冷，贴满瓷砖的研究室，只有机器无情运作的声音。

宽阔房间的中心，是一座拳击场。正对面的绳栏上，倚靠着一位面容不甚清晰的黑发同伴，正伸手要我将其拉起。

“抱歉，下手有点重，希望你能认真跟在下战斗。”

“谁说我不认真了！只是没反应过来而已！”

身体里分离出另一个自己，我清清楚楚看见，几年前的我身上汗水淋漓，仅有兜裆布，走向对方，拽起来以后两人又走到场地中央，互相对拳，开始了下一轮的竞争。多么有男子气概的场景啊。

“雷牙……”另一个“我”开口呼唤对方的名字。

头疼欲裂，那个人居然是雷牙吗？

接着，五脏六腑都好似炸开了，就在我分神的一瞬，乔伊刚硬的拳头已经砸在了我的腹肌正中间。防御全部被抽离，双腿一软就跪倒在沙地上。

“糟了！”

观众们惊呼起来，我被红毛小子一个剪刀腿夹住脖子，左胳膊也被反锁在了后面，关节痛楚不堪，再也无力逃脱。

眼睁睁看着乌利俯下身子在我面前拍地计数，僵住的右手距离绳栏还有两指宽，却怎么也够不着。

万事休矣，我就在战败的痛苦中，一点点失去了意识。

七年前的春天，神山大社一年一度的兽珠战士选拔又开始了。残酷的淘汰率足够斩断无数少年少女的梦想，但为了能得到兽神认可这一殊荣，大家又必须全力以赴。

靛次长老引退，青狼兽珠今年也成了候选人们瞩目的焦点。我作为他的徒弟自然要参选，至于曾经与我一起训练过的那些家伙，也毫无意外出现在队伍当中。

当年的八个人，在结束了长期的自相残杀后，仅余三人。在神社的廊檐下与他们相遇，我冷漠地无视他们，不发一语擦肩而过。料想他们在大社当中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我身边还站着担任神职人员的挚友。

“那就是你小时候的冤家们吗？看起来不是善茬。”大社的神官木莲总是戴着狐狸面具，他是我所有朋友里最神秘，且地位最高的那个，但性格并不像普通神职者那么循规蹈矩。

“如果没有这些混蛋，我也不会逃出来，认识大家了。”

“作为神官团的一员，我必须秉公评判。但作为朋友我提醒你，一定别让兽珠落到他们手里，导致你们祖先因此蒙羞。”

十一岁时的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握拳下定决心，我不会输给这群人渣。

“好了，我也要去准备仪式了。预选还是分组比赛的形式，通过这关才有资格进入正选。堇青，我会在神乐殿等你。”

神乐殿是正选比赛的出发地，他相信我一定能通过初选。木莲黑白分明的衣裳被风吹得飘拂，身姿神圣。我可以无条件相信这位来自神官一族的兽珠战士。

但不意味着我可以相信家乡的任何人。

因为我的记忆到这里为止就中断了，再无半点线索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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