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束覺得自己撿了隻難以馴服的惡犬回來。

自從認定自己就是稻荷神，那名人類少女對自己的騷擾便沒有停止過。有時午睡起來會發現身上扎滿密密麻麻的稻草人、或者從森林抓來各類毒蛇昆蟲扔進祂領口，甚至有過在供品裡下毒的黑歷史。

除了因為糟蹋食物而罕見動怒以外，千束基本上不干涉瀧奈的行為。

不如說，祂其實還挺享受的。

尤其喜歡瀧奈把奇形怪狀的東西捅進身體裡，如此祂便能正大光明地吸取上頭沾染的巫女氣息，祂聽過不少前輩吸食後讚不絕口的心得，有些神明甚至靠食用巫女的血肉壯大勢力，但不正當攝入巫女的力量會使祂們迷失心智，最終成為帶給人世間災難的邪神，瀧奈村莊的神便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巫女之於神明，就猶如貓薄荷之於貓咪。雖不至於成癮，但錯誤的利用方式可能招來災難，傷及子民，因此千束非常謹慎地保持自己和瀧奈的距離，以避免吸收過多的巫女之力。

祂向來嚴以律己，祂有必須守護的土地。

自瀧奈甦醒後已經過了兩輪四季，千束一早便知道這像瘋狗一樣的人類少女懷有誅殺眾神的雄心壯志，直到最近才釐清那滿腔怒火來自對天神界的極大誤解──神明作奸犯科、神明荒淫無度、神明仗勢欺人、神明愛慕虛榮，還是個憑喜好隨意擄走少女的重度蘿莉控。

祂嘗試替自己和幾名好友澄清，但是在被問到自己又是如何，回答「我擅長搞大人民的肚子」後，得到比鄙視還悽慘的唾棄眼神。

「當時就不該說那麼容易被誤會的話。」

百年一度的眾神聚會在距離森林幾萬公里的土地上空舉辦，該國是個高速發展的高科技國家，掌管該處的是一名高額頭蘿莉，同時也是千束的其中一名好友，幾千年以來祂都以「胡桃」自稱，但從來沒有說明原因。

一般來說稱謂只是代表關係親近與否，並不具有特殊意涵，但是錦木千束是祂尊敬的老師所給予的寶貴名諱，儘管最初是被用來紀念無望的愛人，祂也珍惜著曾被溫柔呼喚的名字。

可惜，那份溫柔只能存在於過去的記憶裡了。

「哎……」千束懶散的坐姿引起諸位神明側目。「我覺得沒什麼問題啊？」

「所以我才受不了窮鄉僻壤的窮酸神明。」胡桃邊說邊放大投影著自家人民的畫面，足以撼動人界的產品就要問世，饒是被稱作智慧之神的胡桃也不禁豎起大拇指。「連人類的這點小事都不懂。」

「哼。至少我打架強。」

「被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笨狐狸代為統治，真虧那片土地在這一百年間壯大了那麼多。」

「謝謝誇獎。」千束驕傲地昂了昂鼻子。

「所以呢，祢打算怎麼處置那個來歷不明的巫女？」

「如果她是邪神的使徒就消滅掉，還會有其他選項嗎？」千束說得一派輕鬆。「雖然有點可惜就是了。」

「怎麼就確定人家跟邪神有關係了，不過就是沾了點味道。」

「不不不，她的胸部上有道未完成的神印，是神印喔！？沒有締結契約怎麼可能會有神印？」

「一切都只是祢的猜測吧。」胡桃不置可否地聳肩，「也有可能是祢看錯了。」

「不可能，我盯著她的裸體看了很──久。」

胡桃立即朝身旁的狐狸投以鄙視眼神。「祢這傢伙……居然脫人家衣服啊。」

「怎麼可能。」千束擺擺手，用真摯的語調替自己澄清：「是她莫名其妙脫光光出現在老師的花園裡。」

「祢可以幫她蓋上花。事實證明祢確實就像那孩子說得一樣是個變態，完畢。」

「才不是那樣。」千束撓了撓自己的狐狸耳朵，「就……挺養眼的嘛。」

「印記？」胡桃有記得話題來自哪裡。

「胸部啦。」千束咬牙切齒，祂總是覺得胡桃沒有在認真聽祂說話。「小小的，挺可愛。」

胡桃不想再繼續人類胸部的話題，但要說對瀧奈完全沒興趣是騙人的，其一是因為她有罕見的巫女血統，其二是……雖然還沒有充分的證據，但是千束似乎有些過於在意她了。

「也就是說，本該被祢消滅掉的傢伙，現在寄宿到那名少女身上了？」

「不可能。」千束說得斬釘截鐵：「當時信奉那傢伙的人民都死了。」

「但那女孩原本也是那個村莊的人吧？」不知是不是受被汙染的邪神影響，那裡的人民可是出了名的兇殘，腦袋也都怪怪的，胡桃合理猜測：「也許她的信仰足以讓邪神那傢伙苟延殘喘活下來。」

話題中斷在突然降臨的沉默裡，千束看了胡桃一眼，並未對祂的話表示意見。

胡桃了然地結束話題，提議道：「刻紋的事去問瑞希吧，也許祂會知道些什麼。」

「對啊！瑞希呢？」千束一下子從沙發上彈坐而起，「我就是為了找祂才特地來聚會的啊！虧我還帶了子民供奉給老師的清酒給祂……」

瑞希是千束和胡桃的共同好友，是少數洞悉整個世界脈絡的古老神祇之一，祂掌管著這世上最豐富的古老文獻和歷史知識，有關神祇的興衰來去她都瞭若指掌，千束的煩惱無疑能在瑞希那裡獲得解答。

可惜瑞希只對人類釀的酒有興趣，這次的神明聚會基本是以素食為主，自然不可能提供美酒。

「祂現在在我這裡喔。」

「哎！？真的嗎！」彷彿看到一線生機，千束的赤瞳頓時亮了起來。

「嗯。正在呼呼大睡。」

「呀呼──太好了！」

「靠祢形容總感覺不大靠譜，不如把祢們家的巫女小姐帶來我這兒一探究竟吧。」

「啊……那得花點時間。」

胡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祢沒派式神跟著？」

千束搖搖頭，漫不經心地說：「她有好好遵守規矩，除此以外我們互不干涉……大概是這樣？」

這種時候倒像個紳士了。胡桃不太認同，再怎麼說巫女也是眾神爭先恐後想取得的東西，沒道理不派式神監視。

胡桃剛要開口表達意見，兩神間相隔百年的敘舊就被強硬地插上一句。

「啊啦啊啦，這不是被稻荷神欽拋棄的小白狐嗎？」

聽見那鞋子叩叩落地的聲響，千束當即嫌棄地擺手，「行了行了，我今天懶得跟祢們一般見識，有多遠滾多遠。」

「呵，別這麼無情嘛。」

說話的是一名光鮮亮麗的女神明，向來注重外表的祂不知怎地眼角下方有傷，祂揮動指頭替千束把玻璃杯斟滿，不懷好意的笑容溢出眼角，又因扯痛臉上的瑕疵而七竅生煙，其餘看千束不順眼的諸神見狀紛紛加入搧風點火的行列。

「這麼一說，那裡好像不是祢的位子啊，狐狸小朋友？」

「稻荷神欽呢？祂何時回來？」

「我看不會回來了吧，不懂得敬老尊賢的野狐狸被拋棄是應該的。」

面對諸神的刻意挑釁，千束只是意興闌珊地摳著耳朵，並對餐桌上的涼拌人髮做鬼臉。

「哼。真是不懂禮節的無禮之徒。」

「看來孤傲的白狐對我們不感興趣啊。」

「呵呵呵……真不巧，我們對祢的收藏品可是很感興趣的呀？」

「收藏品？我哪有那種東西。」千束不悅地甩了甩尾巴，「少把我跟祢們這些變態混為一──」

「還狡辯。那麼就請小白狐向我們這些前輩解釋一下吧！」

語畢，女神明響指一彈，被兩名蒙面式神擄獲的人類少女當即出現在圓桌上空，她的雪白上衣被鮮血染紅，和下身的紅色緋袴幾乎融成一體，滴落桌面的鮮血形成一窪水灘，傷痕累累的少女垂著腦袋沒有動靜，像個毫無尊嚴的人偶被隨意擺弄。

眼前的景象無疑造成了不小的騷動。

「什……這、這是……巫女？」

「居然私藏了巫女，真是狡猾的狐狸！」

「放肆……太放肆了！當年仗著稻荷神欽的名諱消滅走火入魔的邪神，現在輪到祢想將巫女據為己有了嗎！」

潔白的衣袖一揮，女神明隔空擰住少女的臉龐，陶瓷般精緻的指甲像利刃，輕易劃開薄透的肌膚，乾脆就這樣毀容吧──女神明笑瞇了眼，這是為反抗神明的少女所降下的天罰，她得為傷了祂美麗的臉頰付出代價。

原本待在一旁看戲的神明紛紛跳出來指責千束，轉眼間卻不見那抹白金色的身影，祂以眾神都不見得能跟上的速度閃現在擺滿菜餚的圓桌上空，眨眼的瞬間，架住少女的兩名式神腹部各自開了大洞，以悽慘的神情灰飛煙滅。

流下的鮮血被一滴不漏地收納成不規則形狀的水球，千束張開雙臂接住幾乎癱軟的身軀，緋色的眼珠子落在少女慘白的臉蛋上，面部表情越發地陰沉，整個場域的氣壓一下子驟降到足以對諸神造成危害的臨界值。

叮鈴鈴。

聽見那聲清脆的鈴鐺聲，瀧奈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隨即陷入昏迷。

「是誰給祢的膽子動我的女人？她是我重要的客人。」

強勢的肅殺之氣猶如爆炸衝擊，透明的玻璃杯一個個爆開，五顏六色的液體潑灑一地。眾神自覺玩笑開過了頭，以往都不見這只白狐理睬，今日卻意外踢了鐵板，饒是再怎麼不願承認，都無法改變眾神畏懼千束的事實，畢竟祂擁有足以弒神的可怕能力。

女神明按住被震麻的手臂，心有不甘，但被冒犯的狐狸惹不得，也許稍有動作頭就會落地。

「嘖。別擅自來老師的院子撒野啊。」千束不耐煩地擰眉，如斯警告：「沒有下一次了。」

場內一片肅靜。

「真是的……又搞成這樣。」最後是由胡桃出面結束劍拔弩張的氣氛，才不至於爆發更進一步的衝突。「到我這兒來吧，千束。」

「嗯。」

得到千束的回應，胡桃的身影立即變成密密麻麻的字串，接著像是切斷訊號般消失不見，充滿胡桃風格的惡作劇讓千束放鬆了繃緊的臉部肌肉，哭笑不得。

「又是高科技啊……難得見面的說。」

說著，白金色的身影轉過身，隨即消失在諸神的視野裡。

彷彿停滯的時間再度按下開關，會場恢復原先的熱絡交談，好似方才的事從未發生，卻有心照不宣的詭計將眾神團結在一起──

不要緊。就快到了。

能夠確實消滅那隻野狐的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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