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怎么会这样？

这孩子不是缺心眼就是有点傻吧！

沈清秋几欲吐出几口凌霄老血，心中更是破口大骂个不停。

此时已是四更，后半夜。

沈清秋犹豫了下，目光透过木窗的棱纹朝外望去，神色渐渐凝肃。

天空中阴云密布，雾气越来越浓重，街上伸手不见五指。月亮高高挂在怪手般向上挣扎伸出的枯枝之间，阴冷的月光为寂静的空城染上一抹诡谲的色彩。

此时此刻，整个缄城弥漫着浓重鬼气。未曾实体化的厉鬼在空中凄怨地嚎叫盘旋，仿佛时刻要修出血肉，从魔界摇摇晃晃地爬到人间。

这大晚上的在怨灵四逸的城里找人，怎么看怎么都是凶残得要完。可若真的放任阿六一个普通人到处乱转，万一出了事岂不是更糟。

沈清秋皱起眉——他一向十分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可若当真对一个普通人袖手旁观，他这个清静峰峰主以后还能不能有尊严了？

沈清秋太阳穴突突直跳，为自己命运多舛的尊严点了个蜡，权衡过一番利弊后，暗自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只能保留最后一丝谨慎，但求无愧于心了。

打定主意，他深吸口气，将起伏不休的心绪一并压了下去，小心翼翼捏住几张符咒，收在袖子里。

“砰！”的一声，他一把拉开门，刘老会意，跟在身后，依言而行。

刘老无法御剑，沈清秋只好带上刘老在街上一起寻找。大街上狂风飒然，飞沙走石，林木咯咔摧折，有鸟雀受惊，扑棱棱冲天而起，撕裂苍穹，凄厉可怖的尖鸣声响成一片。

沈清秋整张面容的线条绷得极紧，背脊上也起了一层寒毛。其实也不见得就真有什么森然可怖的东西在前头等着，可架不住沈峰主一向擅长自己吓唬自己，他一边略显僵硬地端着仙师的架子步履匆匆地往前走，一边苦中作乐地沾沾自喜：“看不出来我还挺有一代宗师的风范的。”

沈清秋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刘老缀在他侧后方紧紧跟随，两人一路无言，长长的街道上只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回响。街道两侧每隔一段便支一根熹微烛火，视线便亮一阵又暗一阵。很快，他们便从街头走到了街尾，仍是一无所获。

沈清秋脚步一顿，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不在街巷，那就只能是在建筑里。

此时正好两人走过一根烛火，光亮落到身后，投下了几片暗影在沈清秋的面颊上。刘老觑着沈清秋的脸色。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小半边脸，火光跳动，带得那几片暗影也摇曳不定，竟将沈清秋平时柔和的轮廓勾出几分冷酷来。

无处而起的风卷起沈清秋翩飞的袍袖，没人知道这位正站在天幕之下摆谱的清静峰峰主此刻正面临着进退维谷的抉择。

半晌，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山雨欲来的店铺之中。

沈清秋略微自嘲地苦笑了下，恨不得把这个脑子有病的年轻人提溜出来爆锤个千八百十遍。

一开始他还会敲敲门低声呼唤阿六的名字，到后来他也实在是被这个缺心眼的年轻人气出了火气，再也顾不上优雅风仪，直接轰开木门一间间房屋闯了进去。

第十三间店铺。

沈清秋面色极其难看，招呼也不打，一脚踹开了吱呀作响的大门，左手一甩下摆，强作镇定地迈进了门槛。

这是一座酒肆，众修士单是搬运尸体都忙不过来，桌上那些还未吃完的残羹冷炙自然就没有再清理。酒肆一楼大厅之中一片冷厉，阴森森冷凄凄。看着那些仿佛刚才还有人在使用的碗筷，沈清秋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头皮发麻。

刚飞身上前两步，身后的木门忽然传来了一声微响。

这响动就像一个惊雷轰然炸起，沈清秋猝然回身，脚步已经滞在了原地。

他本想拔剑，无奈空间过于狭窄，他还没拔到一半，右臂已然磕上了桌角，剑柄也撞到了桌上的酒盅盆盏，发出“铛”的一声，噼里啪啦，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沈清秋手指一时间捏得“咯咯”作响，他一手捏起剑诀全神戒备，警觉道：“谁？”

风吹门闭。沈清秋告诉自己不能因为这点小动静就自己吓唬自己，可令他喉咙发紧的是，距离他一丈不到的门框纸窗中间，赫然映出了一个男人的黑影。

而且，这个门外的黑影正在逐渐向他靠近。

边境之地人烟罕至，荒凉异常，整个城驻扎的守界人只有他们一行四人，相助的各路人马此刻应还在城外修整，不会这么快回来，而居民中所剩无几的幸存者更不会大半夜作死地回来闲逛。

和一群死尸共处一城，并且城里可能还有不少干湿粽子冤魂厉鬼在围观，沈清秋表示压力非常大。

他眸色微乱，神情崩溃地厉声又问了一遍：“是谁？”

死寂。

沈清秋微眯双眼，呼吸急促地盯着门窗纸上的那条人影，右手则按上了修雅剑柄。

先是头与身体，再是头发，再是耳廓，黑黢黢的线条慢慢勾勒出了一个人形的模糊剪影。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东西终于停了下来。

心跳好像一瞬间凝滞了。

然而下一秒，寂静的酒肆内便响起了两声清晰的敲门声——

“扣、扣”。

沈清秋呆滞了，脑子里字幕遮天蔽日就两个字：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日了鬼了，这活诈尸了啊！！！

无人应答。

半晌，木门又被“扣、扣”敲了两下。

门外扣扣之声响个不停，沈清秋勉强将心里乱七八糟的疑虑压下，手中悄无声息地捏了个诀，折扇探出，挑起门栓，然后戒备地闪身回防。

大门蓦地往两边弹开，狂风席卷而入，一条人影霍然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沈清秋循迹望去，顿时瞎了狗眼。

门口站着一个驼背弓腰的老者，左手提着一盏风中摇曳的灯笼，右手高举，保持着这个敲门的姿势，一脸笑意，与沈清秋二人大眼瞪小眼。

沈清秋僵了老半天才放下蓄势待发的手，颤巍巍地道：“不好意思啊前辈，方才沈某走得太快，把您落在后面了……”心里却在不住地大骂，要死吗刘老，光敲门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魂儿被鬼吃了！

出人意料的是，刘老依旧保持着右手放在门上的姿势，含笑看着他，却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沈清秋微怔。他心里觉得不对劲，可也捉不住那根弦，嘴里只干巴巴地重复道：“进来吧！”便要上前搀扶。

门外一阵冷风扑面吹入，沈清秋猛地抬头，视线恰好和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孔撞了个正着。

沈清秋顿时就噤了声，手上动作也是一僵。

……！！

沈清秋内心警铃大作，硬着头皮极谨慎地挪了过去，伸出有些僵硬了的右手，颤抖着探了探面前之人的鼻息。

WTFFFFFFFF！

当当当当当面扑街！！

这一吓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心脏当即狂跳不止，耳膜也炸得沸反盈天。沈清秋“啪”地关了门，踉踉跄跄急避数步，径直撞上一张酒桌，杯盘筷箸撒了一地，叮叮当当一串清脆的声响。

惨白的月光下，守更人的身形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那张仍在兀自微笑的脸，在背光的阴影中显得愈发僵硬诡异，皱纹层层堆叠，露出一双浑浊无光的眼睛。

那是死人才有的眼睛。

刘老依然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动作。也就是说，从他敲门到沈清秋开门的短短几秒内，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当着沈清秋的面变成了一具尸体。

卧槽卧槽卧槽，凶杀现场直播！！！

瞬息之间风云变，惨案已经悄然发生在了眼前！！！

那个刹那间夺走上万条人命让缄城变成鬼城的东西已经来了！！！

而且，就在他附近！！！

这么凶残的吗！！！雾草草草草草！！！

沈清秋脸色骤变，周身灵气暴涨严阵以待，他知道这东西的凶险，想着倘若真的对上了，也好抵挡一下。

内心翻云覆雨，手上的动作却先大脑一步，他捏诀念咒，喝道：“收！”

以沈清秋为中心，周身一丈方圆内瞬间升起一道半透明的上清结界，龙光漫照，映彻长空。

结界微光的映照下，四周一片空空如也。

沈清秋应对自如，手下亦不停歇。他又捏了个火诀，大喊一声“灯起！”火光颤颤映出了屋内的现状。

火光乱晃，阴影狂摇，晃得人眼睛发昏，反而越发看不清楚，可目之所及，仍是室如悬磬，四壁一片萧条。

沈清秋银牙咬碎，目光如炬，却是不愿轻易放弃。艰难胶着间，他飞速捏了个剑诀，寒光一闪，修雅出鞘，清亮耀眼的剑光瞬间清晰地照亮了近旁的一小片天地。

沈清秋微一侧目——依然什么都没有，死一般一片岑寂。

毛骨悚然的诡异感缓缓爬上了背脊，急促的呼吸声在一片死寂的宽阔空间里内发出巨大的回响。沈清秋紧紧握着剑，却不知道要攻击哪里。

然而下一个须臾，前方陡然响起一阵极细微的摩擦声，像是绸缎拂过地面发出的窸窣声。

卧槽卧槽卧槽……

沈清秋双目睁大，面颊潮红，顿时犹如五雷灌顶。

……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朝他飞速逼近！

沈清秋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剑风骤起，他此刻已全然看不清那无形魔物的来路，唯有将一招一式使得风雨不透，护住全身。招招连绵不绝，犹似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招式间隙，他抬腿向前凌厉地一扫，左手挥舞朝前送出一记暴击，直把地面打得焦黑一片。然后他当机立断，立刻借着强大的冲击力向后掠去，按着窗棂敏捷地一跃而起，破窗而出！

木窗碎片随着尘土滚滚而下，落在沈清秋身上，落地瞬间，他就地打了个滚，迅速起身，慌乱之下竟忘了施展轻功，当即拔腿狂奔而去！

黎明尚远，噩梦般的长夜仍未过去。漆黑的夜幕下，只有沈清秋略显急促的喘息声作为唯一活物的特征回荡在天地之间。死人不会说话，眼前这座寂静的空城在此刻化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缄默之城。洪水般倒灌的月光仿佛一团无边无际的迷雾，如潮水诵弘，纷纷扬扬地在缄城的每一寸角落不断地上下起伏。

前方，空旷的道路尽头，大片浓雾弥漫，仿佛一只森冷的白色巨兽，吞没了不断延伸的石街，幻化出一个静静伫立在街道上的人影。

阴风荡过，雾气被略微吹散，慢慢浮现出一张雪白的、木然的脸。

沈清秋堪堪止住了脚步。

他只觉从天上掉下来一块脑袋大的石头，“咣当”一下砸在了自己胸口，耳里“嗡嗡”乱作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了。

活人？死人？

又或者……

根本不是人？

死亡，如水花溅落在滚油里一般蒸腾爆裂，如上涨的潮水一般阴鸷地朝着沈清秋漫延而来。

沈清秋头皮发麻，手指冰凉，脚下仿佛系着千钧之重，上前和后退的两种欲望拉扯着他，举步维艰。

忽然一股力道抓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臂，沈清秋整个人都从地上弹了起来，暴虐的灵力如泰山压顶般地斩向来人！

“是我。”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泠然清冷，一瞬间，沈清秋竟有了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柳巨巨！柳亲哥！是你啊！你终于来了！！！

手指间的灵力转瞬散作点点光斑，沈清秋飞快转身，紧紧地抓住了柳清歌的手腕。

常年的战斗直觉让柳清歌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作，而是安抚性地反握住了沈清秋的手。

方才他远远就听到酒肆之中传来砰楞嗙啷阵阵巨响，一瞬间，仿佛有人用锤子狠狠砸在了胸口，他再也顾不上寻怪，一路从荒岭狂飙回边境之地，风驰电掣往声源处紧赶狂奔，速度太快，直激得草木狂摇，林叶斜飞。路上，他与站在街边的死人擦肩而过，心下更是焦虑惊恐难掩，眼中的焦灼无措越来越浓。

街不长，须臾便到。大雾翻涌弥漫，他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戴着青玉冠、广袖及地的身影。

还好……

紧绷成一弦的心一宽，他在心底默默地叹，承认了那份在平时死也不会承认的害怕。

还好没事。

“阿六，死了。”血雨腥风中柳清歌一张面容苍白肃戾，漆黑的眉宇蹙得极深，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浓雾中呆呆直立着的人形，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雾。”

像是汹涌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沈清秋开始控制不住地喃喃低语。

“是雾杀了他们。缄城只有夜里才会起雾，雾里有毒，到处都是，到处……”

他目光游离一阵，突然电光火石地抬头，胡乱地伸手，想要掩住柳清歌的口鼻：“柳师弟，屏气，不要呼吸……”

“沈清秋，你冷静一点！”

柳清歌眉峰一凛，一把握住了沈清秋到处乱动的手。

沈清秋一双垂落的睫毛如风中卷草般簌簌地颤抖着，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身娇肉贵，却偏偏总在风口浪尖上。

心里微微转念，柳清歌便暗叹了口气。他微微垂了眼皮，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而坚定地握住了沈清秋的另一只手。

沈清秋的脸色活鬼一样，双目迷茫失神，明显受惊不轻，柳清歌一时间又想起那日花月城中他纵身一跃的样子，突然有点烦闷。

“这些烦心事本来就不该上他的心，”柳清歌心里暗道，“有什么疑难，大可以全让我去办，这么难为他做什么？”

沈清秋本是个闲散自由的金贵人，吃了这么多苦，实在已经足够了，以后他只管吃喝玩乐，偶尔摆一摆清静峰峰主的谱，过过作威作福的瘾就行了——自己堂堂百战峰峰主，难不成还扛不住苍穹山派这根梁？

他抬起眼，漆黑的长眉下，一双眼眸宛如淬着星辰碎光，格外明亮锐利：“万事有我在。”

沈清秋刚耗损了极大的灵力，又受了不小的惊吓，此刻仍是惊魂未定，哪怕极力按捺，眉宇间依旧罕见地透出些薄薄的惶然和脆弱来。

可下一刻，手就被牢牢地握住了，从掌心传来阵阵干燥温暖的触感。

沈清秋只觉得自己冻成冰的十指全部落进了一个极温暖的所在，从掌心到指尖，都被严丝合缝地包裹住、贴合住。

那人掌心烫热微湿，指尖修长柔韧，干燥而带着些许寒夜的凉，常年练剑却并不粗糙，指腹覆着一层薄薄的剑茧。

那触感分明是微凉而自持的，却莫名有着令人安心的意味。

他闭上眼睛，在那人温暖的掌心中，由颤抖，渐渐地、渐渐归于止息。

柳清歌的目光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让沈清秋慌乱的思绪有了一个着陆的地点。渐渐的，他像是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入眼的便是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神色澄澈清明。

柳清歌看着手下人绷着的身子逐渐松弛，呼吸也不再那么凝滞，微不可查地松了一点紧蹙的眉心。

“我们从进城起就没有做任何防护工作，论雾气，你我早都吸入了不少。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看见了。”

他转头望向远方，沉甸甸的夜色中，一双眸子蕴藏着冷静坚定的辉光。

“黑暗中，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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