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往情深

除了打完魅妖当日那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后来柳沈两人相处依旧如故。

二人回山复命后，对外口径一致，只说那魅妖被他们打跑了，至于柳清歌中了迷香的事，就权当从未发生过。

百战峰峰主依旧云淡风轻，气度从容，高贵冷艳，白衣翩翩。

那天的暧昧，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及。只是偶尔目光交叠时，沈清秋的视线似乎会在柳清歌身上多停留那么一小会儿。

而柳清歌呢？

他触到沈清秋的视线时，会立刻冰冷地转开头。而后，却在对方没有觉察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再瞥过一眼。

这是沈清秋眼中的故事版本。

可实际上，自打魅妖那日后，柳清歌见到沈清秋真是恨不得扭头就走、落荒而逃。

理智回笼后，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周身过电九天神雷”。那石破天惊的事实犹如苍雷贯体，劈得他振聋发聩。

他自小好武，一心向往登顶至高武学境界，生命单纯如白纸，只记得历劫修行和除魔卫道。他无所谓情爱，不相信天见垂帘，更不想去追求些什么“常相伴，月下酌”。那些莽撞的爱意，热烈的痴缠，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冷眼旁观，没有丝毫感触。

他像是待在一个“生人勿进”的茧子里，浑圆完美的空间没有半点儿缝隙，岁月在他的茧上吐丝，那个与旁人隔绝的壳子，便是他的整个世界。最初他还能透过蚕茧看到外面渗进来的些许光芒，但一年一年，丝愈多，茧愈厚，他再也看不到光了。茧里只有自己，和黑暗。

但是，沈清秋侵入了他的世界。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从一个没有料想的角度、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人。

因为他，呼吸里沁入了绵软的芬芳，眼睛里看到了锦绣的光华。

从前仿佛虚幻的心跳，头一次变得真切了起来。

……但是这是不对的。

大道无情，他一定要斩七情断六欲。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子！

在遇见沈清秋之前，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人，无从论取向，可断袖之癖，这和他从小受到的教导完完全全背道而驰。他挣脱不掉、违背不了，因为他的生命和灵魂早已被囚禁在了里面。

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能一遍遍给自己洗脑，什么日夜思念，什么一往情深，什么命定之人，统统都是胡说八道！

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试图强行按捺。可已经投注出去的心思，收不回来了。

那日情潮翻涌，身体的变化鲜明得有如滔天蔽日，某些被冷漠封印已久的情绪，开始在他内心深处慢慢发酵、崭露头角。

那人全身湿透、青丝湿淋淋地紧贴在身子上的模样，那人在花池中用手温柔抚弄自己私密部位的情景，那人在客栈中只着单衣、眉眼含春的样子，常常交错着出现在梦中，扰乱他的心绪。

虽然理智上不肯承认，可他还是会经常不自觉猜测，魅音夫人所说的沈清秋的命定之人，是不是指的就是他自己。

练剑时早已习以为常的肢体触碰，现在则总让他心如擂鼓，血脉翻涌，浑身僵硬，仿佛有细微电流爬过全身。

那温柔如水的眸光，随着每次交汇，每每让他内心激荡，面红耳赤，浑身发抖，平静心湖荡起道道涟漪。

他不喜欢这样，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未因为某个人而感到心脏里的一部分开始不受控制。可沈清秋仍在不断往他冰冻三尺的心里丢石子，不断丢入一些激烈而鲜活的东西，固执地砸开了一个窟窿，然后，一个陌生的东西开始往他内心深处钻。

那个东西在他心里重新燃起了炽烈的温度。

他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没有人教过他，他也丝毫不明白，可是他隐约能预感到，倘若继续这样下去，会不妙，很不妙。

……会坠入一个未知的境地，不知会有何等下场。

他想沉着脸把那个东西切了丢掉，因为它让他本能的觉得不安和危险。

他想像切掉病变的腐肉那样把它无情地切割出去，让它不要再影响自己。可当他发现它的存在时，它已经牢牢地扎根在他的内心深处了。

他摘不掉自己的心。

他只能克制。表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心中却依然为能见到沈清秋而一次次感到欢喜。

……可这真的是不对的……

假如有一个人，从刚懂事有记忆起，便不断被洗脑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反反覆覆的，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海中刻印。如同无形的魔咒，主宰他的意志和灵魂。

之后每次接到沈清秋的邀约，他都欢喜又害怕，欢喜是因为能再见到他，害怕却也是因为要再见到他。他想多看看他，可他又害怕看到他。他只能冰封住自己的一切情绪，强行规避一切肢体接触，回避着那人的每一个眼神，不再与之调笑打趣，生怕被眼前人看破了内心的秘密。每一次相处，都让他万分期待又避之唯恐不及，身心恍若凌迟，日日如坐针毡。

某夜，柳溟烟来到百战峰。

说到自己这个亲哥，柳溟烟那叫一个气啊。

柳氏兄妹虽说平时在各自峰上各修各的，但他们的感情其实很不错。只是因为柳家人出于教养，感情不喜外露，再加上两人都不是爱黏黏糊糊的类型，这才显得仿佛兄妹之情平平淡淡。是以虽然他们兄妹一向感情甚笃，却也只是偶尔相聚，闲话家常，一派温情。

可这“偶尔”的频率，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益减少。

柳溟烟刚拜入仙姝峰的时候，柳清歌隔三差五就会去看她，顺便指导功法修行；后来柳溟烟修习逐渐上道，等她成了齐清萋首徒后，这频率就变成了一周一次。最近几年，也不知柳清歌是醉心武学还是在忙些别的什么，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成天都找不到人。

柳溟烟叹气。

仙姝峰第一美人又如何？自己这亲哥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爱搭不理！

……除了清静峰的沈清秋。

柳溟烟进去的时候，柳清歌正正襟危坐在桌旁，捧着一本《卜筮密宗》看得入迷，连柳溟烟已经走到他身旁都没发觉。

柳清歌以前从来只看什么《兵器谱》《湘西刀法考》《灵枢经》之类的书，不是讲武器的就是讲怎么打架的，再不就是有关人体经脉的，总而言之，要么在学习打架，要么在学习如何准备打架。柳溟烟真是头一次见到她哥在看占卜之类的书，顿时就想凑过去看看柳清歌在看些什么。

怎料柳溟烟刚凑近瞥到一句“情缘皆乃命定，不可强求，不可躲避”，柳清歌就“啪”的一声把书一合，飞快地将书塞到枕头下面。

“我没别的意思，哥，你想看就看，我不看还不成？”柳溟烟被柳清歌吓了一跳，她就看了一眼柳清歌在看什么罢了，她哥怎么就跟被人发现自己在看小黄书一样，连脸都有点红了？

虽然但是……自己这亲哥，是在看关于姻缘的占卜么？

柳溟烟有点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吧……柳清歌在看占卜已经够奇怪的了，结果他居然还在看姻缘的占卜！简直是让人惊掉下巴！难不成哥哥这棵万年朽木也逢春？啧啧啧，不会是偷偷看上仙姝峰哪位师姐了吧？难不成自己即将多一位嫂嫂了吗？柳溟烟猜了半天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罢了，还是等下说完正事再说吧。

柳溟烟想起柳清歌那个慌慌张张往枕头底下塞书的样子就想笑，哥哥怎么就跟个少女怀春似的，百战峰峰主，仙界战神，少女，怀春——柳溟烟脑子里把这几个词大写地排列一遍，直接对着空气傻笑了半天。

可怜柳清歌刚把书藏好，抬头就看见自己亲妹子对着空气傻笑的一幕。

柳清歌忍不住怀疑齐清萋是不是失手点错了什么穴位……

“齐清萋点你笑穴了？”传来一阵冷冰冰的声音。

柳溟烟回首，见柳清歌正一脸“你敢笑我就死给你看”的倨傲。

柳溟烟：“噗哈哈哈哈哈！！！”

柳清歌拍案怒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不是我没有笑——啊哈哈哈，哎唷不行了，哥，你刚在看什么书啊，哈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柳溟烟捧腹道，“我从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看占卜的书啊，啊哈哈哈哈。”

柳清歌一边整理着床铺，转头瞪了柳溟烟一眼，而后凶狠道：“你要敢说出去，我杀了你。”

柳溟烟哈哈道：“我不说，我不说。”

说罢，她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柳清歌又笑了一会儿。

努力平静了大半天，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反复告诉自己万不可再在柳清歌面前笑了，这才回过身面向柳清歌。

甫一见亲哥那张微红的脸，柳溟烟不由得又想起不知道刚才怀春的亲哥一个人偷偷摸摸在屋里干嘛，搞不好就是在那看本《我的命中情缘》，一时间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柳！溟！烟！”柳清歌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声，音量大得吓人，直震得屋顶上的白漆大片大片簌簌落下，柳溟烟甚至觉得整间屋子都被这一声炸雷震得安静了片刻，可耳根处微微的绯霞颜色，却出卖了那张看似冰冻三尺的俊脸。

柳溟烟注意到了。她抬手拨了拨肩头落下的一缕沙灰，明知柳清歌正羞恼，可此番奇景实在太过滑稽，憋了一会儿又没憋住，“噗”的再次大笑出声。

“刷”的乘鸾召出，柳清歌侧眸厉声道：“你再笑！”

“我不笑了我不笑了。哥你喝杯茶消消气，啊哈哈哈哈。”

柳溟烟绞着帕子坐在一旁，拿眼睛偷偷瞥柳清歌。

一向淡漠冷静的百战峰主人从她进入房门的那刻起，就显出没来由的心神不宁，而且有些欲言又止。

柳溟烟从未见过柳清歌有过这样迷茫懵懂、不知所措的时候，心下觉得有趣的同时，也是大为好奇。自己这个亲哥自小便醉心武学，心思冷定如铁、淡漠如冰。不知是谁家的霸气仙子，搅得他如此惊慌失措、坐立不安呀？

柳清歌坐在桌旁，一向淡漠的脸庞显出小孩子才有的惶然。他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一般。

沉默半晌，他抿了抿嘴，埋头又喝了一口茶水。

柳溟烟观察着柳清歌的神情，默默不语，憋得慌。

唉！好想八卦啊！

“溟烟……”柳清歌声音低低的，仿佛一阵夜风就能吹散。

“嗯？什么？”

柳清歌几番思忖，终于还是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前些日子下山捉魅妖，魅妖化为了一个人的样子。”

“古籍上说，魅妖可化为日夜思念之人，乱人心神。”

“到底什么是喜欢？”柳清歌终于扭头看她。

柳溟烟睁大了双眼，喜道：“哥！你这是有意中人了吗？”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柳清歌面上浮出薄红，他艰难道：“……不是。只是有个算命的，乱七八糟算了个命定之人……”

柳溟烟再也止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是谁家的仙子？是仙姝峰的哪位师姐吗？还是幻花宫的？”

“柳！溟！——”柳清歌瞬间眉毛倒竖，又要发火，只是耳尖红红的。

柳溟烟心虚地低下头，心里想着反正戴着面纱你看不见我上扬嘴角的小动作，哈哈哈哈哈。

柳清歌面无表情，没有理她。他魂不守舍地盯住内室简洁有力的屋顶，恍惚地想着，自己对沈清秋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呢。

想要保护他。

喜欢他大喊着自己的名字求救，待自己御剑赶到后，他微微一笑的样子。

喜欢他跳上乘鸾，在自己耳旁快意地大声说：“柳清歌带我飞！”

喜欢和他一起习武练剑、斩妖除魔时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喜欢他变着花样的逗自己，然后用折扇掩住一脸得逞的笑意。

喜欢他拉自己游山玩水，给自己夹菜、塞自己小吃，虽然他从来不需要这些。

喜欢他费尽心思地给自己搜集小礼物，一脸期待地希望自己能够收下，虽然他从来不需要沈清秋的报答。

喜欢看他笑。

为他捡折扇，并不自觉想要为他擦去上面的泥灰和血污。

为他撑起油纸伞，不想他在雨中沾湿一片衣角。

知道他笑起来会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清楚地记得和他并肩而行时能看见他鬓边落下的一缕碎发。

一瓣桃花落在他瘦削的肩上。

想帮他拂下，却又踌躇止步。

骚得心里痒痒的。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魅音夫人所说的“一往情深”，但他知道的是——

自己会一直陪着他，护好他。

见自己亲哥一直这么恍恍惚惚的，半天都不搭理自己，柳溟烟暗暗分析了一下自己亲哥这阵子的异常，强行按捺住八卦之魂，循循善诱道：“喜欢一个人啊，大概就是，总想见到他，舍不得离开他，见不到会思念，会心神不宁。想把自己认为好的都给他，想保护他，想拥抱他。想把他藏起来不给别人看，看到别人和他亲密心里会嫉妒，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柳清歌沉默了。他端起茶杯，默默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茶杯和茶叶都是沈清秋送的，却没有回甘。

其实何止是茶叶和茶杯，这些年，沈清秋陆陆续续购置了许多物品，堆叠在这间曾经清清冷冷的卧室里。

柳清歌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邀请沈清秋进内室歇息时的场景。

沈清秋进入这间陋室时，眼底是一览无余的震惊。可其实这间屋子里一切必需品都有：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张床，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饰品，多出的物品也就只有桁上挂了一件柳清歌惯穿的衣袍，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如此空荡荡的景象令沈清秋错愕不已，然而也只是短暂停顿，他一回神后便走进了厨房。果不其然，厨房也和卧室一样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味。沈清秋边哼哼唧唧地烧着水，嘴里边嘟嘟囔囔——

“师弟啊，只有一个茶壶，还有裂缝，等着，我尽快给你买个新的，连同云龙茶一起！不是我说，你这屋子，也太凄凉了吧……”

沈清秋说到做到，隔不了几周，他便拿着一个用精美布料包裹着的方形盒子又来造访了。

“打扰柳师弟了，希望师弟不介意师兄的反复叨扰。”沈清秋晃了晃手里的布包，里面的东西被轻轻摇动着，”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音。

沈清秋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现在作为坐垫的枕头上，眼睛因柔和的笑意而微眯了起来。他缓步迈入厨房，当着柳清歌的面打开了布包。

布落下，露出了……一套茶具。

柳清歌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二个小茶杯，每一个茶杯都修饰着十二峰的标志性景观。百战峰的山水以深蓝的笔触绘制，清静峰的则是竹林。

茶壶上绘着苍穹山脉，细节处以细细的银线勾勒。

风雅又华丽，肯定是定制的。

柳清歌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当时心口涌起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暖。当他睁大眼睛盯着这份礼物时，仿佛有一股暖流从指尖流过，一直延伸到他的内心深处。

二人沉默了许久，沈清秋清了清嗓子，青色长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摩擦着地面。

“师兄注意到你的茶壶有一道裂缝。正好我认识一个茶艺大师，便委托他做了这个。”清雅平静的声线中带着欲盖弥彰的紧绷。

柳清歌转过身来，双目对接的瞬间，沈清秋习惯性地以扇掩面，优雅地把声音藏在扇子后面：“柳师弟要不要试试看？里面还有你最喜欢的茶。”

柳清歌怀疑自己泡茶的水准压根合不了沈清秋的口味，但他还是依言照做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泡过茶了——那天的茶水好像比平常更苦，可沈清秋全程笑眯眯的，没有丝毫抱怨。

柳清歌小口抿着云龙茶，发现自己居然很享受。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沈清秋讲述着自己下山的经历。沈清秋说着说着，还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玩意儿，一本内功秘籍，一颗漂亮的夜明珠，一种他坚持要柳清歌尝试的发扣。

柳清歌看着他说话，目光无法离开此刻的沈清秋。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沈清秋身上，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泽，比霞光的颜色更绚烂，仿佛初夏时缀着的一方温柔的黑海。

这景象让柳清歌内心的某个地方更加温暖，一种愉悦的感觉传遍全身。

柳清歌自然是无法理解沈清秋的。于战神而言，他需要的只是一间打坐练功的屋子，仅此而已。可沈清秋无疑不是这么想的。自打那次起，他便蚂蚁搬家、自作主张地往柳清歌的屋子里塞东西。

原本空荡荡的墙壁如今挂满了书画名家的字画，后厨里常备着几套茶具和柳清歌常喝的云龙茶，床上添了几个锦缎枕头，针脚细密如雨，绣纹软嫩，因花叶走势显出不同角度的光泽。床帐是月白的绸缎，密密刺了双面苏绣纹，借熹微日光能看见是竹梅相映，各有风骨，合在一幅画中却水乳交融，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笔。床头添了一个秀致的红木小柜，上面摆放着精致且小巧的鎏金香炉，燃着凝神静气的沉水香。地上铺着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毯子，落款处并不绣诗，却是避邪的异体符文，精致极了，也风雅极了。沈清秋甚至还自作主张添了个书架——来时他会把游历所得的心法剑谱放在那里。书架的顶层还放着几罐抛光膏和擦布，每当柳清歌坐下来擦拭乘鸾、沈清秋忙着处理文书的时候，就能用得到了。

柳清歌有时候觉得，这间屋子开始越来越像个家，而不是一个打坐安眠的地方。所以他虽时不时也小声抱怨几句“乱七八糟”，却也不真的阻止沈清秋添乱。他后来甚至自己也学着添置了一些东西。

柳清歌恍恍惚惚地端详着这间逐渐充盈起来的陋室，仿佛审视着自己逐渐被莫名可状的情绪填满的内心。

他想，如果是七年前的柳溟烟和他说“何为喜欢”，他未必会明白柳溟烟所说的感受。

可这一刻，他听着柳溟烟形容的东西，内心深处有一根弦被轻轻地触动了——有另一个人也在这根弦上弹音，只是那个人，恐怕是永远都不会给予他回应的。

他的生活，在遇见沈清秋之前是单调而一成不变，练剑、心法、打坐、除妖；遇见沈清秋之后其实也没多大变化，只是多了一个吵嘴作伴的对象，一个放在眼里心上的人。

从遇见沈清秋的那一刻起，他一片空白的世界开始一点点被五彩斑斓逐渐填满。

下山遇到妖魔鬼怪的时候，他们是可以交付后背、并肩战斗的战友；闲暇时，他们是可以一起在百战峰练剑过招、在清净峰焚香品茗的知己。日子细水长流，他们常伴对方左右，性情相投，心意相通，默契十足，共处的时光如涓涓细流，是那么轻松、舒适，令人身心愉悦。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他早已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对那人经年累月的偏宠与关注，也习惯了那人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

那些他偶尔需要独自下山的日子里，他总觉得胸中空旷，心神不宁，心口仿佛缺了一块。那空旷无法消弭，纵然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亦无法充满，一定要填入什么，才能餍足。而这无以名状的空旷，总会在见到沈清秋后变得圆满而完整。

从来没有过，仅仅是因为看到一个人，心跳便陡然雀跃起来；而仅仅数日不见，又让他感觉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开始有了期待，开始懂了失落，而他向来淡漠的喜怒哀乐，开始变得无比鲜活而真实。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像饮鸩止渴般热切地渴望着那人能常伴自己左右。

对那人满心满眼的关注是为了报答其救命恩情，可时间长了，目光停驻在那人身上久了，却渐渐的变了味道。只要那人在场，眼睛就仿佛不受控般长在了那人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他并不是个心思细腻心细如发的人，但有关那人的一切，饮食习惯、爱好性情，他都了若指掌……

蓦的，一切都静了。

心跳都在骤然间停歇。耳中空然一片，什么都听不见。

柳清歌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褪去了。

他猛的抬头，紧紧盯住柳溟烟的眼睛。好像忽然要懂什么，好像忽然要触及什么真相——

喜欢？

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更不懂得什么叫“一往情深”，他只知道自己一旦望着那个人，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遥远的山峦似乎在颤动，大地在抖，心脏引发了一场惊天的地震，破碎的心成了震源，巨大的震撼蔓延至全身，连指尖都在劫难逃。

……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张轻声浅笑、眉目如画的脸，好像刻进了自己心里？

看着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心绪随之而动，欲念为之而生。

他开始有了纷繁多扰的情绪，开始注意到一个人的想法，开始像这尘世的普通人一般，生涩地说着些没有用处的话，开始情不自禁地想念，心情因为一个人而波动，开始被一个人……如此严重地影响。

因为那个人，他开始变得像一个……人。

……这就是……喜欢？

心里那个陌生的东西好像被苏醒的神明威严地唤了名字，那名字犹如紧箍，瞬间勒紧了它张牙舞爪的庞躯。

终于破土而出——

“喜欢。”

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地在他烽火狼烟的心里盘旋着，一遍一遍地在耳边盘旋着，那东西享受地眯起眼，对两个字发出低沉的、不容回避的应和。

对，它说。

我就叫这个名字。

我就是这种感情。

你明白了吗……你……终于在地裂山崩中，呼唤对了我的名字，找到了驯服我的钥匙了吗？

那东西慢慢地吐出了那一颗凝滞着的心。

柳清歌的脸色难看得很彻底。

胸口中那个陌生的东西有了名字，正疯狂地在心腔里盘旋。

喜欢……

会捡他的折扇，会细心地补好，会送他好不容易弄到的珍奇，会在危难时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好像刚巧碰见一样地说“何事。”

喜欢……

喜欢他笑着拂去一朵桃花，喜欢他逗趣地微微仰头看自己，喜欢他笑意粲然地拿折扇掩住自己的下巴。

喜欢……

当他在众人面前言笑晏晏时，当他在姑娘堆里打趣逗乐时，当他对任何人粲然而笑时，当任何人能被他温柔以待时，自己会酸涩、会气恼、会想要把他拉走，想要把他拢在自己怀里，谁也不给看，谁也不能碰。

喜欢……

想要留住他，想要让他看着自己，想要让他笑，想要拥有他，想要让他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喜欢吗……喜欢吗……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这样的魂……

须臾之后——

“砰咚”一声。

沾着血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一下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忐忐忑忑，疯疯狂狂，成了鼓声，震红了他的眼……

喜欢的……喜欢的……

喜欢这个人的身，喜欢这个人的心，喜欢他的狡黠灵动、惫赖活泛，也爱他的伤疤疮痍、病躯残损。

喜欢的……喜欢的……

清静峰上竹林潇潇、清净舍里茶香渺渺、百战峰上烈日炎炎，几千个日日夜夜绵绵密密织成一张大网，那么多刀光剑影、目光交汇、心有灵犀的瞬间，裹挟着、交织着，来势滔滔，瞬间便将他击溃。

……原来他的心早已种在了沈清秋身上。

从被他所救开始，他就满身满心，只属于他一个人。

喜欢他……

喜欢到看见他就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自千雪山初见至今，自己满心满眼地在乎着这个人，已经七年了。

这份全心全意的喜欢，始于这么早之前，却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脉脉温情，细水长流，终于……

水滴石穿。

原来那个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深深地渗透到了他的生命里。

在他的灵魂深处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枝叶繁茂，非死不得解脱。

喜欢他……

喜欢……很喜欢……

柳清歌仍记着千雪山上的那天，那人一袭青衫，晃着扇子，鼻尖以下的面部虚虚实实瞧不真切，一双眼眸却噙着明晰而戏谑的光芒。

他叫道。

柳师弟。

柳清歌想，他会藏着这一声，藏完这一生。

直到霜雪白了鬓角，云烟落了满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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