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海回来的第二周，穹顶峰上低调地开了一个秘密会议。

穹顶峰偏殿。十二峰峰主到齐了十一个。

主题是关于清静峰上那位得罪不起的主儿——沈清秋的。

岳清源凝神道：“你们觉不觉得，清秋师弟……这些日子来很怪。”

数位峰主纷纷附和。

魏清巍立刻道：“岂止是怪。”

齐清萋嘀咕：“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尚清华此时风尘仆仆踏入偏殿。近年来，千草峰的龙骨香瓜子在外面卖得不错，他已在外为销路奔走数月。刚回来就被莫名其妙拉来开会，还有些搞不清状况，他搓手道：“这个，我有一段日子没见沈师兄了，诸位能说说，具体是怎么个怪法吗？”

岳清源道：“他能和我心平气和地说上一个时辰的话。”

“……”尚清华悚然道，“哎呀我的妈！好怪啊！那是真的很怪！”

照说这两位之间结着一个死疙瘩。此结不解，断没有融洽起来的可能。五句之内必不欢而散才是常态，一个时辰心平气和的交流，这又岂止是玄幻的程度！

大家众说纷纭，继续总结近段时间来沈清秋的种种异常之处——

什么为打退不知好歹的魔族妖女自己负伤啦、什么关爱门下弟子亲自督导课程啦、什么对同门师兄弟温文尔雅有礼有节还会主动拜访啦……

末了，柳清歌也肃然补充道：“在千雪山，我练功走火……他帮了我一把。”

众人听闻，当场鸦雀无声。只有熟知剧情线的尚清华听得脸都要扭曲了——对啊，这个时间线，柳清歌应该已经被沈清秋帮倒忙坑死了才对，怎么还能活蹦乱跳坐这儿开会？！

难道是当年自己给沈清秋的提醒起了作用？

可思前想后，这种舍己为人的人设，怎么看都严重OOC了啊！

柳清歌不知尚清华的腹诽，自己以往和沈清秋关系最为恶劣，说句势同水火都不为过。所以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坦然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诧异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问询。

尚清华忍不住道：“打住。他……不会是被夺舍了吧？魏师兄，你们试剑台那儿怎么样，他去过吗？”

魏清巍万剑峰试剑台上有一把从未有人能拔出的奇剑“红镜”，但凡怨魂恶灵一类靠近，剑身会自动出鞘。若是沈清秋真被不净物附体，只要他靠近试剑台，红镜必然警声大作。

然而，魏清巍道：“他来万剑峰回访的时候，我亲眼见他走过去三次，还试着拔了三次，毫无动静。”

“他身上没有鬼气。”岳清源缓缓道，“我觉察不出被夺舍的迹象。”

柳清歌深以为然。

齐清萋摊手道：“若是夺舍，完全说不通。夺舍总归要有所图谋吧。这些日子他都无所事事的，比以前更闲。”

一阵议论，莫衷一是。最后，木清芳道：“也未必是夺舍，依我看，说不定是沈师兄的老毛病又犯了。”

众峰主面面相觑。

“老毛病”是啥，无需挑明，大家都懂的。

沈清秋为人争强好胜心高气傲，急于求成也不是第一天了，没准是他又偷偷修炼，结果走火入魔了。

木清芳继续分析道：“我曾听过不少例子，人被巨石砸中头部，或受到强烈刺激，有时候会失去一些过往记忆。那么走火入魔而忘却前尘性情大变，也未尝不可能。”

岳清源道：“那还有可能恢复吗？”

齐清萋皱皱鼻子：“掌门师兄，莫非你还希望他想起来，恢复以前那种……为人处世。”

岳清源怔了怔：“我？我也不知道。”

他认真地道：“虽然他现在这样也很好……只是，能想起来，还是想起来得更好。”

有峰主不解道：“以往他见了掌门师兄和同门从不好好打招呼，也不登门拜访，讲话绵里藏针，阴阳怪气，有什么好的。还是现在这样好些。”

岳清源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木清芳为难道：“上次我为沈师兄诊断的时候，顺便帮他看过了。没什么头绪，难以入手，恐怕只能顺其自然。”

得出了“清静峰峰主失忆了，喜大普奔”的结论后，散会了。

此次会议过后，尚清华觉得，针对这个异状，他很有必要（在给清静峰派送经费的时候顺便）视察一番，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散会后，柳清歌走在回百战峰的路上，细细回想沈清秋这半年的种种异常，想着木清芳所说的“忘却前尘以致性情大变”——

隐隐的，他就是莫名坚信，沈清秋的性情突变、行径迥异，并不是因为大病一场忘却前尘往事引起的。

一个是表里不一、假清高的伪君子，一个是偶尔逗逼、城府愈深却难掩温柔的沈峰主。

一个是他看不顺眼的死对头，一个是他努力想要争取的同伴。

虽然不明所以，可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现在的沈清秋看起来可顺眼多了。

第二天，柳清歌去拜访了沈清秋。

经过东海一行，他们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从一开始“不要出现在我视线里，滚！”到“也不是不能平心静气地说上几句话”到现在的“哦是你啊想一起随便你”。

柳清歌是来回礼的。他养病期间沈清秋多次带礼物前来探病，还带来了能救命的人参。不过当时柳清歌认为居心叵测，其心可诛，所以一直冷脸冷处理。东海之行回来后沈清秋又以“东海之行承蒙柳师弟照顾”为由来过一次。柳清歌琢磨着自己应该去清静峰拜访还礼，顺便看看沈清秋的身体状况。

于是，柳清歌让季珏跑腿递了个贴，便径直去了清静峰。

甫一入山门，幽风拂面，鸟语细细，与外界格外不同。柳清歌踩在满地柔软的青青落竹上，倍觉神清气爽。

一个小弟子告诉柳清歌，沈清秋正在竹林里教导弟子，柳清歌便一个人向那片青青竹林踱去。

竹林飒飒，幽风习习。

高低错落有致的竹檐之间，一帘泉水瀑喧豗飞流，折射出阳光七色，叮叮如律。细碎晶莹的水珠叮叮咚咚敲击屋檐檐，水雾蒸腾，烟光凝绯，宁静中显出几分妖娆。

一袭青衫立在石子路的尽头，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子中，身形清癯，也仿佛一支修竹。神色淡定，仙气泠然，单用眼睛看，还真有几分遗世风姿。

忽见一道灰影窜过来。沈清秋怀里突然扑了个黏糊糊的东西。

那软成一团的东西叫道：“师尊！”

沈清秋被他扑得险些仰面朝天倒，歪了歪，扶着一只粗竹，好容易站稳了。那双手金刚箍一般圈着沈清秋腰的小弟子，不是明帆还有谁！

沈清秋一只手僵直地摇扇子，不尴不尬道：“叫就叫，不许拖长嗓子叫。成天往人身上扑，成何体统！”

明帆慢吞吞收手，站直了，乖巧地又喊了一声师尊，才道：“弟子做完功课了，和其他弟子们的比试也赢了，一时高兴，忘乎所以了……弟子是不是可以结束今日的早课了？”

沈清秋朝明帆头上就是一扇柄，瞪他一眼：“又偷懒，去，围着清静峰的环篱跑十圈。”

正说着话，宁婴婴也走了过来，亲热地挽着沈清秋的手臂，兴高采烈道：“师尊师尊！婴婴已经把师尊教的剑法练熟了，婴婴是不是可以去玩了？”

沈清秋无奈地摇头：“练熟了？起手式都不对。再练二十遍。”

等宁婴婴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去了，众位弟子立刻一拥而上，簇拥着沈清秋，把他包围起来，十八般武艺抢夺沈清秋的注意力，扯袖子的，抱大腿的，撒娇的，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现场登时一片喧嚣，好不吵闹。

只有洛冰河一人孤零零的在一旁立着，定定望向这边，似乎想过来，却欲行又止。

沈清秋扶额叹息了好一阵，好容易甩掉一群牛皮糖一般的小弟子，转头看向巴巴望向这边的洛冰河。

“冰河，”沈清秋慢悠悠摇扇晃过去，把手放在洛冰河头上，摸了摸顺了顺毛，“为师给你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回师尊的话，卷宗都抄完了，师尊布置的书籍冰河都已背下，走位和身法冰河也牢记在心了，只是今日的功法尚未练完。”身形清正的少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身影像一棵拔节的修竹。

“嗯，干得不错。只是你从小在市井打架养成的小毛病得一一改掉，”沈清秋见洛冰河哭丧着脸，忍俊不禁，又矜持地鼓励道，“冰河，你聪颖非常，领悟力又高，苗子和根底都是万里挑一，这些难不倒你的，今日便先去休息吧。”

得到肯定，洛冰河一下子又春暖花开起来。沈清秋瞧他那个样子，不知为什么，忽然手痒，又想摸摸他的脑袋。

莫非冰哥的头有特殊的磁场？否则为何手总是不受控制？

沈清秋一边继续调教喜笑颜开的洛冰河，一边抽空敲了敲系统。

“无间深渊那里的剧情非走不可？”

系统：【若洛冰河错过“无间深渊”剧情线，B格减10000。】

听清了后面那个数字，沈清秋又是习惯性的一口凌霄血。吐完摸摸嘴，算了，吐啊吐啊的也就吐习惯了。

很合理。如果不能把洛冰河打入无间深渊，那他就开不了金手指。主角不能开挂，那还有什么爽度？

所以，无间深渊的剧情，非走不可。而作为本书第一猥琐、第一人渣的反派，这个光荣任务的执行者，当然，必须，当仁不让，非他莫属。

他还不死心地再问一下，只是唏嘘，还不能彻底死心。现在这个小太阳一样的洛冰河，注定要堕落成那个阴暗冷血的魔族青年。连他这种理应开挂的穿书重生者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注定是要把主角一掌打下无间深渊、开启一代挂逼传奇之旅的男人！

这份工作真的很没前景。

不干，爽度直接减去10000，死得不能再透了。

干了，洛冰河开了金手指黑化以后，绝对不会饶过他。

平时的福利也差，勤恳工作薪水微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当沈清秋好容易打发走洛冰河后，回过头来，便见柳清歌正抱着手背靠修竹，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

“柳师弟，”沈清秋悠然自得地打了个招呼，自然而然走上前来，“贵客临门了，有失远迎。你来做什么？”

“来喝茶。”

沈清秋脚底一滑。

看沈清秋诧异地转身挑眉望向自己，柳清歌特意解释：“不是特意要来看你，只是想喝你的茶。”

是是是，喝茶喝茶。

柳清歌抱臂一直等到沈清秋走上前，然后指了指自己手里提的麻袋，说要送给沈清秋。

“上次你送的人参和茶叶的回礼。”柳清歌面不改色。

回礼？还送回礼？！这算什么？相互交换礼物吗？！

沈清秋心里叫卧槽，脸上嘻嘻笑：“这多不好意思。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东西？”

柳清歌不跟他多话，麻袋朝沈清秋当面一丢，然后转身，自然而然地走在沈清秋一旁，两人一同向竹林外的会客厅走去。

沈清秋差点被这麻袋扑倒，费了好大劲儿才稳住身形。他不明所以，解开带子看了看，只见一团血糊糊毛茸茸的东西窝在里面：“这是……”

柳清歌棒读道：“猎回来的短毛怪，味道很好，可自行烹饪。”

短毛怪？短毛怪？

沈清秋颅内高速搜索，原著有设定过这种怪物吗？

能吃的？你认真的？！

沈清秋十分怀疑这东西的可食用性：“师弟费心了……”

沉寂片刻，某人很感兴趣地问道：“不过这东西这能吃？”

“你吃过吗？”

“哪儿抓来的？”

“为什么想到给我短毛怪啊？”

……

柳清歌深吸一口气，和拖着麻袋的沈清秋，一路东拉西扯，往竹舍的会客厅走去。

会客厅里，众弟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三五成群地嬉笑斗嘴，直到他们师尊和柳师叔一起进了会客厅。

柳清歌迈进厅堂的时候愣了一下，只觉聒噪无比，冰雪般的目光冷冷横扫一圈，目之所及，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本就没什么表情，在看到竹舍里多出一堆人之后更显出了一种冷漠的气场。在一众弟子看来，那眼神就算没有实质也是带着杀气的，估摸着柳师叔还没有把剑气炼化入眼，否则身上就要多出几个窟窿眼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会客厅，霎时间鸡犬无声。众弟子如同嗲着毛的狗崽子，慌慌张张站起身，老老实实排着队，恭恭敬敬来到二人面前，磕磕巴巴和二人打招呼，然后跌跌撞撞、同手同脚地四处散逃而去。

当真是十分之规矩，十二分之谨慎，和只有沈清秋在时不可同日而语。

沈清秋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有些复杂。

好歹也是清静峰座下弟子，这么怕百战峰的干什么，好丢清静峰的脸啊！

因为柳师叔杀气太重而没法开口的一众弟子、因为丢了面子正在经历心理挣扎的沈清秋、还有一个原本只是想找沈清秋来说说话没想到看到一群小崽子的柳清歌，众人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沉寂里面去。

只有洛冰河泰然自若地走上前来，自然而然接过沈清秋手里提着的麻袋：“师尊回来了……这是什么？”

沈清秋正自觉面上无光，见洛冰河形容举止和那帮鹌鹑不可同日而语，语气中便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赞赏：“袋子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怪物，你柳师叔说可以吃，你把它交给厨房，看看能不能把毛弄干净，是怎么个吃法。”

“是。”洛冰河恭恭敬敬地应了，抖了抖袋子，里面的东西忽然挣扎起来。

“师尊，还是活的！”

一堆徒弟被短毛怪凄厉的怪叫声吸引，想围上前，又被柳清歌过于强大的威压吓得不敢过去，于是便一路尾随拖着袋子的洛冰河，围在距柳清歌最远的屋外一角，对那只麻袋里的不明生物轮流戳，戳一下那只短毛怪就发出凄惨的哀叫，他们还兴奋不已，啧啧称奇：“哇，真的是活的！”

“活的怎么办？还是杀了吃？”

“不要吧，好可怜……”

柳清歌努力忽视这群随地乱坐的小弟子们，低头喝茶，内心抽搐。

他当年在勃然大怒、准备拆了沈清秋竹舍的时候来过几次清静峰。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所有弟子都一脸苦大仇深，人手一本古籍，念咒一样走到哪念到哪，一派端庄严肃的光景，再看如今……这还是以装B文艺青年辈出而闻名的清静峰吗？

柳清歌兀自消化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抬起来，停落在烹着热茶的小泥壶上，水雾蒸腾，丝丝缕缕的雾霭飘起来，彼此缠绕在一起。

不远处有弟子出言道：“活的那就养着吧。”

明帆连忙反对：“吃了吧，还是吃了吧，咱们又没养过，不知道它要吃多少，换水散步什么的也好麻烦……”

宁婴婴撅嘴道：“得了吧，养也肯定不归你养，师尊当然给阿洛养啦。”她噔噔噔跑了进来，伏在沈清秋膝边，抬头问道，“师尊，这个奇怪的东西您上哪儿捉来的？”

“你柳师叔送的。”

宁婴婴闻言，哼哼唧唧望了一眼柳清歌，眉梢眼角都畏畏缩缩的，用自以为柳清歌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嘟囔：“师尊，我不喜欢百战峰，他们好讨厌……上次他们仗着剑法好欺负阿洛，还追着他打……”

沈清秋心道：这很正常嘛。百战峰一脉对洛冰河的恶感是浑然天成的，这是一种单细胞生物对潜在邪恶因素的直觉反感。

这话真不是黑百战峰，沈清秋本人是粉来着……

沈清秋内心腹诽，嘴上还是超给柳清歌面子：“没礼貌！过来，给你柳师叔把茶水盛满！”

恰逢此时，洛冰河取来了新的茶叶，进厅来呈给柳清歌。

这一罐茶叶不算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包装最好看的，一个青色的陶瓷小罐，纹着细细的花纹，小罐不高不低的，不会显得分量太多，也不让人觉得过少。

沈清秋道：“承蒙师弟一直以来的照顾，既然你喜欢喝茶，那这新来的灵山雨露你可万万不要错过，来，不用跟师兄客气。师弟还没吃吧，不嫌弃留下一起用个饭？清静峰小厨房手艺还可以的……”

地上却还蹲着个不依不饶的，宁婴婴托着腮，撒娇道：“师尊，这只到底是吃了还是养着，您说句话啊！”

“……”沈清秋忍无可忍，“婴婴，快出去玩儿。”

洛冰河忙道：“宁师姐快随我出去吧，师尊和柳师叔有要事相商。这短毛怪既是活的，那就不妨先养着吧。”

明帆在屋子外面也不忘挖苦洛冰河，翻着眼珠子鄙夷道：“这玩意这么吵，难不成你来养啊？”

宁婴婴嘟着嘴大发脾气：“明帆师兄你怎么还这么瞧不起阿洛呀！阿洛，咱们就养给他看看！”

沈清秋扶额，揉了揉耳朵，闭目叹息良久：“不是让你们出去玩儿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冰河快把他们弄出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好的师尊。不过这只到底是吃了还是养着……”

“噗——”沈清秋当场呛了一下，转向柳清歌，无痕无迹地把笑容圆了过去，“咳咳……这些孩子，整天吵吵闹闹没大没小的，让师弟见笑了。”

洛冰河忙给他拍背。沈清秋摆手说没事。

他只是感觉自己就要心肌梗塞了。

妈的这群小兔崽子都要翻了天了！

老脸都要在柳清歌面前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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