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或许在这里也没有确切的时间概念，周遭的气氛和凌晨的圣殿很像，万籁俱寂，路上除了我也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会动的东西，就连风也不吹过，脚边的花草植被像被塑性了一样定在属于它自己的位置上。

　　天堂的最深处耸立着一座高塔，比别的任何建筑都要高，鹤立鸡群的它格外显眼，不禁激起我的好奇心，我打算去那座塔里看一看，这个想法从我的脑袋里冒头的时候，塔的上方有什么升起来了。

　　一个洁白明亮的圆盘从塔的顶端缓缓上升，那是月亮吗？但我能感受到是它自己在发着光，把本就不昏暗的夜晚照得和白天一样敞亮。我姑且算作它是月亮，月亮升起之后，我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声音，家家户户都打开自己家的房门，里面的影子不管男女老少都一同从屋子里走出来，和我一样朝着那座高塔前进。它们都没有五官，我却能感觉到所有人内心洋溢着的兴奋，那座高塔里有什么在吸引它们。

　　“现在是几点？”我逮住一个正在给房门上锁的影子。

　　“现在是零点，月亮升起了。”

　　“你们不睡觉吗？”

　　那个影子展露出一些疑惑，过了几秒之后像是茅塞顿开般地笑了一笑。“你果然是新来的。我们在天堂不用花上几个小时睡觉，只要你觉得自己睡过了，那你就是睡过了。”

　　我难以理解它的表述，它倒是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晰了。“你会习惯的。”它撂下一句，然后合入影子的河流，朝着高塔前进。

　　我跟在河流的最后面，最后面是一对母子，我装作心不在焉，实则在偷听他们说话。那个小家伙显然是刚从睡梦中睡醒，它还不像别的影子那样，做得到“觉得睡过便是睡过”，大影子把它搂在怀里，拍拍它的脸颊，嘴里念叨着“宝宝，该起床了”。小影子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它和别的影子一样没有眼睛，但我感到它的确是睁开眼睛了，然后用手在自己光滑的面孔上揉搓几下，当作是洗脸。

　　“妈妈，我们去哪？”

　　“我们去洗礼。”

　　“为什么要洗礼？”

　　“为了你想要玩玩具的时候就能有玩具。”大影子随口说了一个理由就把小影子说服得心服口服。那之后小影子就不再闹腾，主动从大影子的手臂上跳下来，在河流的末尾活蹦乱跳。

　　那座塔的大门敞开着，把河流的前端吞食进去，影子在欢呼，欢呼大门包容了它们。很快我就走到那扇大门前，我身前的大影子拉起小影子的手，朝里面的螺旋阶梯走上去，我紧随其后，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流程。

　　螺旋阶梯的尽头是块一望无际的平台，影子河流在这里改变了形状，变成了一块规整的影子石板，每个人都站在它该在的位置上，石板的角落缺了一格，我就赶紧走了过去，填补了那个空缺。

　　影子们抬起头，看着眼前一座奇形怪状的镂空雕像，我看不懂那雕像究竟长什么样，只看得出雕像的顶端有一个圆形的洞口，而月亮就快到达那个洞口了。

　　影子们按照自己感觉舒服的姿势随心所欲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我没人可以聊天，就去想该怎么找到饲主大人。那一对母子刚好坐在我的身边。

　　“妈妈，我不会洗礼。”

　　“你只需要什么都不去想。不可以想玩具，不可以想零食，不可以想任何你期望得到的东西。”大影子的声音没有了在路上时的轻快，变得轻声而又严肃。

　　“那样我就会想睡觉。”

　　“你也可以睡觉，只要什么都不去想。”

　　月亮完美地融合进那个洞口的一瞬间，它发出的亮光透过雕像发散到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影子身上，石板的前方站起来两个影子，看衣装大概是这里德高望重的长老，它们把手中的手杖在这楼面平台震了震，大吼一声：

　　“洗礼！”

　　月光照射下来，没有日光那样刺眼，也没有日光那样灼热，带来的光亮却丝毫不逊于日光，我看见周围的影子面露笑容飘飘欲仙，表情比饲主大人奖励我摸头的时候还要幸福，影子们沉浸在这片月光浴当中，两位长老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辞书，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月光赐福于你我，满足你我心之所向。在座的你我皆来自现世，饱尝现世的忧愁，降生，衰老，渴求，疾病，离别，怨恨，遗忘，最后死去。所幸各位逃离种种苦难，与我相会于此，此后月光仍会照耀你们，洗净你们身上的污浊，护佑你们免受求而不得之苦，得而复失之痛……”

　　我懒得去听那些神神叨叨的祷告词，明明都是我认识的字，从它嘴里说出来之后我却完全听不懂，惹得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想起之前几个影子对我说的话，闭上眼睛努力想象我睡着时的样子，我看见我躺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饲主大人帮我盖好背后的被子，摸着我的头唱着我最爱听的摇篮曲哄我入睡，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听不见遥远的祷告，听不见杂乱的闲聊，只听见我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饲主大人温柔又动听的哼唱声。

　　后来饲主大人拍拍我的脑袋，告诉我该起床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是那石板的一部分，月亮已经经过了那个洞口，顺着夜空扶摇直上，洗礼也接近尾声。我突发奇想，问旁边的大影子：

　　“要是某天你的孩子走丢了怎么办？”

　　它看着我，又看了一眼身边睡得正香的小影子，回答我：“我就想他已经回来了，他就会回来。”

　　“你怎么知道是它回来了，还是你又诞生了一个它？”

　　“这无所谓。只要他又出现在我身边就好了。”大影子伸手摸摸小影子的头，手法却看不出一点宠爱。

　　我感到有些不可理喻，这些影子只是在单纯满足自己的愿望，我看不见任何的亲情，友情或是爱情，我在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不打算继续当作石板的一角。

　　“我要找我的饲主大人。”

　　“你也可以想象他就在你身边。”

　　“那不是我的饲主大人，只是由我的愿望组成的幻影。真正的饲主大人才不是没有感情的傀儡。”我脸一黑，不想继续和这些影子说话，正想脱离这块影子石板，一个影子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顺着那道黑影望去，一个影子怒目圆睁地看着我，像在抱怨我打断这片安宁，我看向周围，别的影子也开始展露它们的怒火，一个两个，最后整块石板都开始灼烧，它们空洞的脸上爆发出熊熊的烈火注视着我，铁了心要将我焚烧至渣一般。

　　“我认得她，是今天新来的那个！”石板中的一个影子用嘹亮的嗓音宣告着我的身份，“她今天还闯进我家问我要水喝。”

　　“月亮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而这样你还不知足。”

　　“总说着要找你的饲主大人？”

　　“你的内心还残存着现世的碎片。”

　　“你根本不配待在天堂！话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甭管她是怎么进来的，现在我们要把她驱逐出去！”

　　“说的没错！驱逐出去！”

　　“驱逐出去！驱逐出去！”

　　影子们人头攒动，左右摇晃着将我包围，将我赶向平台的边缘，我的脚踢到一块白色的碎石，它从边缘滚落，大约过了五秒才落地，而我被这群影子来回逼仄，不反抗的话过不了多久也会遭受这颗碎石的命运。

　　看来这里不会有饲主大人的痕迹，饲主大人一定不会来这种地方和这些没有真心的家伙做“文化交流”，于是我也就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我早就觉得这里的环境压抑得过分，正好可以让我来为这片干净整洁的画布添上一点鲜红的色彩。

　　一个影子率先靠近我，伸出手企图将我从平台上推下去，我顺着它袭来的方向抓住它的手腕，用力一扯，它就从我的身边略过，难以减慢自己的速度，直挺挺地代替我从平台下摔了下去，有些影子很好奇，纷纷跑到平台的边缘去看，它们看到那个自己的同族重重地摔到地上，碎成一阵灰色的烟，落到地上被染成一片雪白。

　　“喔，帅哦。”

　　“我在这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

　　“你说它会不会觉得痛？”

　　它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那个坠落下去的影子，像见到马戏开演一样激动得手舞足蹈。我对这群影子彻底失望了，它们无关别人的痛痒，只顾满足着自己的愿望，同伴的消失在他们眼里可以看作是奇观一样用来欣赏和评价。我走到那群毫无戒备心的影子身后，手轻轻一堆，它们也像碎石一样坠落下去。

　　“痛不痛，你自己体验一下就知道了。”

　　这些愚蠢的影子被摔碎了，还有些聪明的影子注视着我，知道和我硬碰硬没有好下场，就躲在远处，嘴里念叨着什么。我无心去理会它们，因为更多愚蠢的影子朝我扑了过来，而我只需要用我的爪子刺穿它们的胸膛，它们就失去活力地倒下去，化成一阵灰烟融入地板或是空气。

　　月亮固定在夜空的正上方，观赏着它的崇拜者与外来客的厮杀。这些影子没有血肉，我几乎不需要用力就可以将它们一分为二，让我想起来曾经某天，饲主大人邀请我去圣殿的厨房做苹果派，他站在桌子一侧把苹果向我抛过来，我只需要伸出爪子在空中把那个苹果切开，掉进果篮里，苹果会在我的手指上流下些许的汁液，我会把它们舔干净，饲主大人从来不会说什么，只会问我“可口吗？”，然后继续用心地为我制作晚上的苹果派。可惜这些影子被切开后我只感到空气在变得浑浊，烟灰混合着空气附着在我的爪子上，粗糙的触感让我感到些许膈应。

　　影子扑向我的频率越来越快了，我感到手臂有些发酸，不愿意继续和这些喽啰小打小闹下去，它们的数量似乎也不见减少，被我撕碎的影子应该早就已经超过祷告时聚集在这里的数量，我看向那群聪明的影子，它们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念叨一会儿之后，一个愚蠢的影子就从地里钻出来，我听见它们开始聊天。

　　“你摔下去的时候痛不痛？”

　　“不痛，没啥感觉，倒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还挺刺激的。”

　　那群聪明的影子就像是牧师，一个接一个地在不会被我攻击到的地方复活着它们的同伴，而复活不需要多么复杂的咒语与流程，只需要它“想”。而就算我粉碎这些影子，另一些影子也会将它们复活。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我大吼一声，把我面前愚蠢的影子震慑住，然后慢步走到其中一个聪明的影子跟前。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想说的，只不过是找个理由暂停一下这群疯疯癫癫的影子朝我的进攻罢了。我盯着眼前那个影子没有五官的脸，那张脸上有一个漩涡，仿佛要把别人所有的想法都吸收进去，然后组成它身体的阴影淡了，脸上的漩涡也逐渐晕开变得平淡，化成一面透明的镜，倒影出我狡黠的眼神。

　　我想着，希望你们全都消失。我早就受够这毫无色彩与内心的苍白之地，为了让我的眼睛休息会儿，也为了让我彻底和这些没有内心渴望的傀儡们说再见。正如我所想的，这些影子在逐渐淡去，它们看见自己从深黑变成淡灰，结果还不停止，慢慢成为透明的样子，紧张慌乱地丢了阵脚。

　　“我们，我们这是怎么了？”

　　“月亮在上，帮帮我们恢复原状。”

　　“喂。那个新来的，就你没变化，快帮帮我们！”

　　“帮什么帮，就是她在搞鬼，快去把她解决了。”又一个愚蠢的影子朝我扑过来，拉扯着我的手臂和小腿，但这些贫弱的攻击丝毫没办法影响我的思绪，我紧盯着眼前那个即将消失殆尽的影子，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向我这边倾斜。

　　“没有心的影子们就应该全部消失。”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着它们直呼影子的时候，影子们如烟般消散了，一阵风吹过把它们吹散得无影无踪，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别伤心啊。说不定哪天我想你们了再把你们想像出来，不过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那天吧。哼。”

　　我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它的光芒开始昏暗下去，表面出现一道道裂纹，在一声清脆的爆炸声中分裂成碎片，朝着一边的山头笔直落了下去，随后，那座雕像也开始分裂，粉碎成苍白的齑粉，散落在这个曾用来祷告的平台上。我走下旋转楼梯，下去的用时比上来的短得多，也许是因为没有那群影子挡路的缘故，我迈出大门，反手用力地把它甩上，然后盯着本应挂着门把手的两个空洞，可惜上面并没有如我所愿地浮现出一把牢固的大锁。

　　月亮带着那群影子不敢设下的愿望一起死了。我用右手击垮这座高塔将它们埋葬。震感随着这座高塔的轰然倒塌袭来，我顺着来路折返回去，看着高塔的残骸压垮附近的小房屋，如同一个巨人猝死在小人的村落里。

　　但震感并没有因为高塔的倾倒而结束，反而更加频繁与强烈了，夜空中撕裂开一道闪亮的裂缝，强光从那道缝里透射出来，将夜空一分为二，然后又出现一道裂缝把夜空切割地更加细碎，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夜空中闪光的裂缝越来越多，我能感受到的震感也越来越强，那些裂缝最终把夜空划分干净，黑夜的碎片像月亮一样从山头散落下去，只剩下头顶那片比白昼还要耀眼的强光。我脚下的地面开始也开始分裂，我的意识告诉我是这里要消失了，是天堂要消失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朝来时的入口跑去，脚下的裂痕穷追不舍，我看见裂痕的下方是一片漆黑，一片虚无，落入其中的白色尘埃都被这黑色吞噬，失去它自己的形状。

　　在裂痕即将触及我脚底的一瞬间，我看见一棵眼熟的年轮，它有三百多圈，上面坐着一位老者，指着石碑的手已经放下，周围的景色也不再是一片惨白，而是浮现出各自该有的色彩。我用尽全力一蹬，身体就好像一张纸片似的飞到空中，无视着重力，飘飘然地降落在那位老者的面前。身体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天堂带着入口迸发出无数的裂口，轻轻一碰就变成一堆白色的粉末。

　　现在那个曾是入口的地方也变成一处悬崖了，崖边还残留了些来自天堂的粉白色碎末，我趴在悬崖边，看着已经碎尸万段的天堂即将坠落至米伦，但一阵微风吹过就将那个庞然大物的躯壳吹散得无影无踪。

　　“找到你的饲主大人了？”和我来时一样，那位老者主动向我搭话。

　　“没有。我的饲主大人不会在这里。”

　　“我很高兴你能逃出来。”它语重心长地夸赞我，听起来就好像是等了我很久。

　　我终于有空仔细端详这位老者的外貌，它和那些影子们不一样，脸上该有的五官都存在于它们应在的位置上，即使眼睛要睁开已经很艰难，身上也有着皮肤与肌肉，即使那皮肤已经松垮地失去了弹性，血管透过皮肤显露出来。最重要的是，它没有和那些影子一起消失，它不属于它们。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问它。

　　“和你一样……为了找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它闭着眼睛，像在回忆自己的往生。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我的饲主大人也不在这里……”她开始抚摸自己头上所剩无几的毛发，白色的一边马尾几乎已经只剩下几根可怜的头发支撑着那根发带，上面的尖刺也零碎得失去了它应有的警告生人勿近的威慑力。

　　我终于看清楚她的样貌了，她就是我，不过已年老体衰，只是呼吸便要了她全身的力气。我看着那张老去的我的脸，她在遗憾我没有找到自己的饲主，又在庆幸我从天堂中逃脱了出来，顺带毁了这片无心的苍白。

　　“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不继续找你的饲主大人吗？”我问老去的我。

　　“这是你的第一站，但已经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找不到他，时间追上了我。”老去的我忽然睁开她的双眼，那只灰色的眼睛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雾瘴，三色的眼睛也失去了锐气，但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眼睛里的坚定。“牧，你的时间还有很多，你要找到你的饲主大人。”

　　“我……我不知道该去哪。”我想起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鬼手拉入虚无失去饲主大人的那一幕，饲主大人的一切都渺无音讯。他为我留下了整个世界，可我只是想成为他身边的一只小狗而已。

　　“回到米伦吧，回到你最熟悉的地方。”她又闭上了双眼，那对睫毛也不像我那般修长，“而我就继续坐在这里，等待我的饲主大人，等待他亲自找到我的那天。”

　　“‘有人陪的来天堂，没人陪的去地狱。’”我想起那个影子跟我说过的话。

　　“我的饲主大人一定会来找我……”老去的我声音越来越低迷，我快要完全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那之后，老去的我不再说话了，我把手指靠近她的鼻尖，她呼吸平缓均匀得像是在怀中安睡的婴儿。她坐在这里睡着了，边睡边等待她的饲主大人。

　　我很想帮助她恢复往日的光彩与活泼，但天堂已毁，这些不切实际的愿望也只能作为愿望被埋葬在心中，我只能从我的赦罪者上扯下一块装饰用的金色鳞片放在她的身边，代表着我来过这里。

　　回去的路没有来时那样的蜿蜒曲折，这座浮岛失去了天堂的陪衬，一切显得都是那样的豁然开朗，我只用了三两步就走回那处我与饲主大人分别的悬崖，由我的泪水组成的瀑布还在崖边倾泻而下，落了地后再从天上洒向人间。我朝着瀑布伸出手，让那些眼泪打在我的手掌心上，它们还温热着，我还能感受到它们传达给我的，对于离别的悲恸和对于重逢的决心。

　　我一只脚踏出悬崖，看着脚下欣欣向荣的米伦，它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地繁荣，一切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像初生的嫩芽，像盛放的花朵，把自己的所有美好都展现给它的居民。

　　“呼。早安，米伦。还有我的真理圣殿。”我深吸一口气，踏出另一只脚，“你的审判长要回来工作了。”

　　我躺在那条笔直的瀑布上缓缓下落，宛如躺在饲主大人的怀里，让我想起有的时候，邀请饲主大人去玩抛接球，结果因为太兴奋没有控制住力度，把自己累的精疲力竭，只能拜托饲主大人把我抱回圣殿，他总是会用宠溺的语气责怪我不懂得把握分寸，却用最温柔的姿势把我抱进他的怀里，我只需要在他手臂组成的软床上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就可以在我自己的大床上醒来迎接那天的工作，偶尔也会在饲主大人的床上醒过来，那样的话饲主大人还会帮我准备好早餐，不过这种机会很少很少，才让我格外地珍惜。

　　瀑布中的一滴滴落到我的头上，来提醒我已经落了地，我揉搓几下朦胧的双眼与记忆中的饲主大人告别，坐起身观察周围的地形。又一滴水落到我的头上，然后身后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哇哇哇。”我从水池里跳出来，看见那个坐落在圣殿门口熟悉的喷泉雕像，我的衣裙已经被水池里的循环水完全打湿了，要是我跳走地慢一些，肯定会被从头到脚淋个遍。

　　看样子我已经从那座浮岛降下，回到了我最熟悉的真理圣殿。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已经完全看不见那座浮岛的身影，那挂瀑布的尾端逐渐从天上落下来，汇入眼前的水池中消失不见，悲伤的眼泪在此刻流尽了，只剩下了高挂蓝天的耀阳。

　　眼下我觉得我应该回到我和饲主大人的房间看看，也许饲主大人已经回来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噩梦而已，虽然那一切都是这么真实，我甚至还能反复品味到在那个石墩上肆意享用的肉排香味。

　　我对这儿熟悉得可以闭着眼走回我的房间，那扇隔绝我房间与走廊的门现在变得乖巧稳定，触摸上去的手感和平日并无二异，怎么都不像是会与墙融为一体的样子，我轻转把手，它听话地连接两个空间迎接主人的回归，等我全身进入这间充满熟悉气味的房间，它又懂事地关上，为我营造一片个人的安宁。

　　我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叠文件，那块令人感到不快的蛋糕消失不见了，我趴在桌子上闻了闻，灵敏的狗鼻子也只能捕捉到红木与墨水的气味，压根没有什么奶油与蛋糕味。我抄起那些文件，上面的署名写的歪七扭八，明显不是属于我的笔迹，但这些文件似乎还是通过了审查，意味着它们可以被执行了，我瞥了一眼日期，上面写的居然是第六纪元175年，我显然没办法记住距今几十亿年前的那天发生过什么事，这些文件理论上早就应该被当做过期文件统一焚烧处理，可它们居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的桌子上，难道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桌边那个正八面晶体日历还摆在原位，上面竟落了一层薄灰，我用嘴吹去上面的灰尘，用手指拨动它的底尖，它就又开始毫无规律地旋转起来，浮现出今天的日期。

　　“第七纪元2147483647.3.15”

　　我感到有些难以置信，难不成这小玩意已经坏了。虽说我在天堂里因为冥想没有目睹今天的日落，但在月亮升起前，那里的黑夜带给我一种很真实的感觉，我完全相信我在天堂经过了一天一夜，然后在月亮碎裂后的第二天早晨摧毁了它逃了出来，怎么可能还停留在我生日的那一天？

　　就在我摆弄桌上这小玩意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听见门口响起参差不齐的脚步声，经过我房间的时候房门自己打开，走进来一群魔女。现在她们都是熟面孔了。

　　“审判长生日……”

　　“滚出去！”我厉声呵斥打断她们没有情感的祝福，感到自己的瞳孔缩小成了一个细点，颤抖着望着眼前这些不知根系的魔物，歇斯底里地抓起桌上那叠已经过期的文件向她们甩去，锋利的纸边化作一片利刃，切割它经过的所有软体组织，我看见那些魔女的脸上被划开数道伤痕，流下土黄色的泥浆。

　　我就像是打破了什么固定程序，那些魔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伤口流出越来越多的泥浆，逐渐包裹住她们的全身，将她们一步步拖入地板里，成为这个房间的一部分。我感到有些恶心，趁着门还没有关上溜了出去，我可不想再被它困在里面一次。

　　接下来我跑去了饲主大人的房间，房门紧闭着，让我感到有些慌张，我出于习惯与礼貌敲了敲门。

　　“饲主大人，您在里面吗？”

　　房间内没有人回应我。

　　“饲主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还是没有人回应。一般在这种时候，饲主大人不是有事外出就是有要事在身不希望他人打扰，我也会识趣地在门口等待或是先离开一阵子，饲主大人一定会在后来的某个时间找上我问问我的来意，但现在我的内心躁动万分，它反复地诱惑我摒弃这些常规，让我一反往常地在这时擅自打开饲主大人的门。

　　“饲主大人，我……我进来了。”我忐忑地转动饲主大人的房门，甚至看不清我心中究竟希望看见什么。

　　“牧？有什么事？”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让我的耳朵也不禁抖动了一下，我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黑大衣坐在属于他的座位上，手里拿着他最爱的羽毛笔，低着头批阅桌上成堆的文件。

　　“饲……饲主大人？”我狠地搓了几下自己的双眼，生怕这一切都是我念想组成的幻觉，再三确认那个人真实的存在后，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直挺挺地朝着他扑了过去。“呜啊啊啊啊——饲主大人！我好想您，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啊！呜呜呜——”

　　“你在说什么？我这几天一直在这儿处理工作，最近的工作已经忙到我一个人没办法应付了，你昨天才来我的房间帮助过我。”饲主大人没有停下他手中的动作，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您今早……不是说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看你是工作久了脑子变混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现在应该在和魔女们一起吃你的生日蛋糕。”

　　“她们……她们不是魔女！她们会抓走我，让我失去饲主大人。”我慌张地向我最信任的人解释着今早发生的一切，恨不得把我经历的事情都通过大脑放映出来。

　　“别说胡话，她们都是你信任的手下。我同意你今天休息一天去过个开心的生日，希望你不要得寸进尺。”

　　“欸？”我意外地看着眼前的饲主大人，却闻不到任何属于他的味道，倒还是有一股泥土味。

　　“行了，没什么事就出去，你干扰到我工作了，审判长，别让我催促。”

　　我不敢相信我听见了什么，饲主大人明显是想将我赶出他的房间，我从来没听见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那种冷漠到形同陌路，仿佛陌生人间的态度。我从他的身上离开，看着他，踉跄地后退，被一块地毯翘起的一角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可他只是冷冷地用余光瞥向我一眼，然后接着继续完成他手头的工作。

　　我感到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手脚并用地跑出这个“饲主大人”的房间。他是假的，他不是我的饲主大人，这个圣殿是假的，我又回来了，又回到早上那个诡异的地方，我要逃出去，我要逃出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那些魔女，那个长着饲主大人的脸的人，它们想留下我，它们想吃掉我，我不想被它们吃掉，我不想与它们融为一体，我要逃出去，我要逃出去！

　　圣殿的大门敞开着，它没有阻拦我，我憋住一口气冲刺出去，跑到那个我降下来的喷泉雕像那，跪在它的围栏边，里面的池水倒影出我神情慌张的脸庞，我看见水中的自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从我的额头冒出来，每呼出一口气，一滴冷汗就顺着我的脸颊落到水池里，泛起圈圈涟漪模糊我失去血色的脸。

　　“呼……呼……牧，你要冷静。”我用手舀起一瓢水泼洒在自己的脸上，用力地拍拍自己的双脸，安慰着池中心有余悸的自己，“总之，先离开这个地方。”

　　可离开了真理圣殿，我又有哪里可去呢？眼前的中央大道好像变得比以往更长了，一直延伸到天地相融的天际线为止，两边开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店铺，可我却没有一点进食或者玩耍的欲望。街边的居民享受着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我在浮岛上看见的米伦那样，这生活现在不属于我，我只能成为一粒杂质，从他们中间灰溜溜地经过，期望没有人遇上我。

　　但自从我摧毁了天堂之后，我那些被满足的愿望全都付之一炬，水份与肉排就好像从来没有入过我的口，一处烧烤摊里飘出的油烟飞进我的鼻腔，呛得我喉咙又要干裂了，肚子也因为过度的饥饿开始反胃，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在这种时刻开始向我造反。我没办法，只能走进一个相中的饭店，我看着那店家的招牌，脑海中总觉得有一种既视感，我应该没有见过它，却坚信它是我最喜爱的一家餐馆，我随意点了一份招牌烤肉，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烤肉还没端上来，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只看得出他们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很多家庭带着他们的孩子出来挑选新的衣服和玩具，大手拉着小手，小手跑在大手的前面，让我想起我也和饲主大人有过这样的时间，闲暇时间他总是会满足我依偎他的愿望，他也会这样牵着我的手，随我在前面放肆地蹦蹦跳跳，他不紧不慢地在我身后帮我排除四周可能潜伏着的危险，然后在合适的时机跨上两步，提起我的手臂让我倒在他的怀里，当作这场舞蹈表演的谢幕。

　　“来，这是您点的烤肉，请慢用。”老板娘把那盘滋滋作响的烤肉放在我的桌上，贴心地为我摆好刀叉，接着又去忙她的事情。

　　这盘香气扑鼻的烤肉还在向外冒着热油，我迫不及待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块，稍许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后送进自己的口腔，可这烤肉却没有符合它外貌的香味，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咀嚼一块无味的橡胶，它不过比橡胶更嫩点，足以让我嚼烂后吞咽下去而已，让我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已经到了味蕾全面罢工的程度。饲主大人做的烤肉可比这好吃多了，有空的时候，他就会带我亲自去圣殿的厨房下厨，我说想吃烤肉，他就准备了好大一袋的生肉，准备好调料，让我用火魔法帮他点火，然后把生肉整齐地摆在烤架上，不一会就能闻到肉的香气飘出来，味道一点也不比街上的差，等烤到恰到好处了就会用娴熟的手法把我最喜欢的调料撒上去，我等不及了，就让我用爪子叼一块走，一边提醒我小心烫一边接着炭烤剩下的几块肉，不过这时候总是有一些魔女会被香味吸引过来，饲主大人就是这点不好，他完全不懂拒绝，我最爱的烤肉都要被那些魔女抢光了，如果我要闹的话，他就会用湿抹布擦擦自己沾满油渍的手来摸摸我的头，我对这种情况完全没有办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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