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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水虫御伽话

第一部·水虫与洋靴

・零・咲子

1887年，东京。

新历五月下旬，天热得出奇。熏风暖暖地吹着，好像要吹醒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

在神田区的放学路上，女学生们早就把“铭仙”衣的袖子卷得老高，袴裙随着款步轻轻摇摆。对过路的男学生来说，她们雪白的手臂和雪白的足袋简直比银座新安的煤气灯还亮，他只好拿洋书遮一下自己赤红的脸庞。如此窘态惹来了身旁的阵阵轻笑，当事人越发狼狈地逃离了现场。

在女学生中间，水野家的独生女咲子是最耀眼的那一个。这位姑娘梳着玛格丽特式样的发型，用红色的丝质蝴蝶结装饰发髻，如此乌黑云鬓之下则是白皙的皮肤和笔直的鼻子。嘴巴小巧，抿着更显清秀。五官若分开来看也许不是朋友中最出色的，但组合起来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美目流盼间，尽显清纯可人、令人愉快。 小腿的曲线更是好看，它在袴裙下摆微微露出，越往前越细，然后一头钻进雪白的足袋深处。刚才第一声笑声就是她忍不住发出来的。

咲子今年十七岁，正是看到秋天落叶也会忍不住笑的年纪。更何况父亲年轻有为，前几日刚刚升任外务省的某课课长，据说颇受器重，人称几年后成为长官绝非遥不可及。咲子一笑，身边的同伴们也跟着笑，反倒害得她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这天天气炎热，她也不顾形象地拿着手里的书轻轻扇风，身边的同伴们也未觉不快，反而感到咲子平易近人。

只是咲子自己用硬壳包装的洋书扇起风来反而更热了。热流顺着脚底登然上涌，爬上纤细的小腿，即便是一粒汗珠顺着脖子滑进领口，对这股热流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咲子本就对天气变化也十分敏感，最初原以为这天天气转凉，一大早找了一双较厚的足袋来穿，谁知现在反倒要受热气的侵袭。汗水渐渐浸润趾间，弄得那里又闷又刺。她灵机一动，想起在哪本书上看到赤足有助于散热的知识来。但是现在一没有穿浴衣，二也有同伴在场，咲子不好做出赤足这种更加出格的行为，只好在的一处小路入口匆匆和同伴分别，然后隐入了背阴处，双脚交替地踩下木屐，解了足袋，提在手里。这样看着，确实有点离经叛道。且不说当时女学生穿男袴已是屡次被报社点名批判，在此之上的赤足则更是莫名其妙了。

咲子苦笑一下，并不太担心。母堂早亡之后，父亲大人对她可是百般疼爱。

只是可能阿清婆又要唠叨了——阿清婆是咲子家的女佣。

接着，她轮换着把双脚提了起来，散去了肌肤上积攒的薄汗。做完这些之后，咲子终于松了口气，将趾间重新插进了木屐织锦做成的带子里。

这样看来，咲子的脚丫尤其美丽，简直给小腿的曲线谱了一篇完美的续章。小腿的曲线在脚踝的地方秀气地收紧，然后是形成舒缓斜面的脚背。在斜面的尽头，五只脚趾从小趾开始依次往前伸展，以三趾为界，五个趾尖连成了一条漂亮的弧线。除了大脚趾外，其他四只脚趾像英文的m字母一般贴缝咬合，简直让人怀疑这世间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自然地进入如此紧密的趾缝间。话虽这么说，方才这位少女将小趾和无名趾腾空抓起、吊起脚掌的时候，剩下的三只脚趾便听话地自然散开，肆意蒸发刚才积攒的热气和汗水；而脚底则如拉紧的弓一般绷立，像是被咯吱了似地做出奇妙的娇态。那时候，哪怕是吉原花街的头牌与之同台起舞，可能都难以匹敌这双玉足的妩媚。

而且，这双脚的皮肤娇嫩得仿佛没有踩过比被褥更硬的东西，难怪刚才会受到汗水所苦。只是，汗水和这双玉足其实也构成了某种共生关系：前者为后者提供及时的滋养，而后者则为前者提供了活动的舞台。

这方舞台大显活跃的日子就在不远了。

・壱・只叮人脚的怪虫

咲子走进去的小路是条回家的近路，她把足袋夹到书间，然后飞也似地回到了家。刚到玄关，阿清婆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小姐，回来了……啊呀！小姐怎么能赤脚穿鞋子呢。这样可会着凉的！”随后，阿清婆便一如既往地开始了絮叨。

咲子有些郁闷，倒不是因为女佣的唠叨，而是因为她连一点掩饰的机会都没给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被阿清婆看到了？早知如此就应该在进门前先穿好足袋再进去的。她想。

“今天太阳可大，就这样穿着才容易害病呢……”咲子嘀咕。

“那也不行。先不说这种穿法是我们乡下的打扮，万一要是踩到水，被’水虫 ’咬了怎么办？”

“‘水虫’是什么？”咲子问道。西南之乱前，阿清婆在甲府以种田为生，虽不识字，但知道很多洋书上都没有的事。对此，在校品学兼优的咲子总有些小小的不服气。

“那是一种生活在水田里的虫子呦，只会钻人的脚底板和脚趾缝，一旦被钻进去就会起透明的水泡，可痒哩。”

“……那只是水蛭吧。”

“小姐可是错了。没人见过它长什么样子，叮过的地方还会逐渐扩大呢。比如说，如果钻进了脚趾，那就会从趾缝里一直长，长到脚心也不会停。”

“就算那样，”咲子为了掩盖自己在这方面的无知，急忙转移话题：“那是在水田里生长的东西，我在这里肯定不会被这种虫子咬到的。”

“小姐可是错了。我这几天买菜的时候，还亲耳听到周围官家的阿婆说，这几天主人家犯了同样的病呢，可痛苦啦。而且她们家的主人可是留过洋的西洋通，每天西装革履，说不定这种虫子还会钻进洋靴的壳子里咬人呢……”

咲子想到那家主人平日里总是自诩西洋通，头戴普鲁士帽、脚踩佛兰西靴招摇过市的模样，感到有些好笑。但她还是嘴硬道：“那也是人家全盘欧化的证明哩！您整天穿和服配木屐，这种’水虫’就不来找您吧？”

“年轻的时候，在水田里是有过的。”阿清婆淡淡地说。“虽然进城以后就没有了。小姐无需担心，这确是老身多虑了。”

虽然这么说，咲子还是半信半疑，想着明天上学的时候问问珍妮特老师知不知道这种只钻人脚的怪虫。当时的她当然不知道，这种怪病的病原不是什么虫子，而是和蘑菇类似的微生物；她更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怪病在三四十年后会突然在作为日本学习对象的欧罗巴和亚米利加大陆上大行其道，并催生一门新的科学——真菌学。

・弐・鹿鸣馆的礼物

父亲这几天晚上就寝前都不回来，之前听阿清婆说老爷受哪位长官邀请，前去鹿鸣馆参加当晚的舞会去了。看来今天也不会早归。咲子嘀咕道：“过分！”便去睡了。

在咲子的印象里，父亲虽然很疼爱自己，但是更热心公事。加上思想开放，有时便不避讳地在咲子面前谈起工作和烦恼。父亲有时会说什么“吾国若能早日实现修约，便可更上一步”、“若夫欲废不平等条约，则须使吾国博得诸国青睐；欲使吾国博得诸国青睐，则须贯彻井上阁下的欧化政策一途”之类让人半懂不懂的话。咲子不明白不平等条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想劝父亲也是无从谈起。

但是鹿鸣馆，咲子是知道的，更是憧憬的。那里是明治日本最奢华的外交舞台，每天晚上诸国使节都会在那里进行社交，翩翩起舞，达成协议。那里如今成为了父亲这种人的新战场。

在梦里，少女仿佛受邀参加了鹿鸣馆的舞会，在宽敞明亮的欧式大厅中穿着洋靴翩翩起舞。诸国使节和华族高官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在场的人们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一曲终了，父亲激动地拉着自己的手，说她的舞步让某国使节团纷纷倾倒，居然当场提出可以废除一条不平等条约。咲子笑啊，笑啊，居然笑醒了。早晨的阳光穿过障子门，照在了榻榻米上。

咲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这才发现枕边有一个包裹和一封短信，是父亲留下的。

“咲子宛。先日長官恩顧蒙、鹿鳴館行、諸国外交官之舞踏会見学出来。其間、一人西洋女性洋靴美姿観、余程感心深之為、遂昨日洋服店行、女性用編上boots一足及cotton靴下二足入手、家持込。若目覚、早速試着願。父”

昨晚的梦变成了现实。咲子打开包裹，发现里面真的有一双中筒皮靴和两双白色的长筒薄袜。简直是梦境照进了现实！咲子喜出望外地套上袜子，穿上皮靴。对咲子的东方小脚而言，这一套皮靴和袜子套脚套脚的地方似乎都有些大，但咲子并不在意。对她来说，这双筒靴发出了最沁人心脾的气味，尽管它实际上只是次等皮革做的；穿上它之后，咲子感觉自己的小腿被衬得更加纤细，脚踝更加秀气了。她决定今天就穿它去上学，再配上海老茶色的袴裙和箭纹的“铭仙”衣，扎上束发和大蝴蝶结。这样看起来和学习院的华族女学生们都没什么两样了。包裹里还附有一些皮靴的保养事项，咲子边吃早饭边读起来。不久咲子的同伴来到了家门口，咲子急匆匆拿起这则保养事项就跑了出去。

果然，咲子在同伴面前一现身，就吸引了她们的目光。友子把她从脚到头地观察了一番，然后又把她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遍；而一向善于抓住本质的萩子则直接指出“洋靴正是咲子大人欧化精神的集中体现”。“你可真会说话，萩子大人。”两人说得咲子不禁飘飘然，一路上似乎很轻快地阔步前进。

但只是似乎。这双皮靴的质量比木屐大很多，咲子走得又快，不一会就感觉到累了。另外，这双鞋子本是为欧罗巴人设计，这就导致咲子穿着有些宽松。走路的时候，咲子总是需要紧紧拿脚趾勾住鞋子，避免打滑。最后，这双皮靴由英吉利的公司设计制造，本身是为了应对伦敦常年阴冷潮湿的温带天气，但春夏之交的东京已然是热起来了。因此，虽然天气并不像前几天那样异常地热，但当咲少女进入校舍之后，脚丫已是又闷又累。但她只当这是洋靴初体验的一环，并不以为意，反而认为与透气的木屐和足袋相比，此时的靴内的闷热和潮湿酿成了一股奇妙的新鲜感觉，咲子此前几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而进入教室后，其他女学生们对咲子新形象的讨论也进一步强化了她的这种认知。这所女学校是公家学校，校舍据说是政府请亚美利加人所建，是当时少有的洋派风格。学生们也耳濡目染，对欧化的向往自然更深。当有同学问穿上洋靴是种什么体验时，咲子便如实回答：“有点闷热，但正因如此，我才能更明显地感受到脚的存在，觉得她们正在被更好地保护到哩。”同学便发出赞叹，感叹咲子小姐真是体验到了欧化的精髓。

下节课是英语。代课的珍妮特老师从亚美利加来，虽然教的是英语，但对医学颇有研究，之前还在课上给咲子和同伴讲过微生物和细胞。那天回家之后，咲子感觉自己的知识第一次超过了阿清婆。下课之后，咲子便向她请教之前阿清婆说过的那种奇怪的水生生物的事情，准备回去以后给阿清婆一个下马威。但令咲子意外的是，珍妮特老师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怪虫，只说类似的症状在自己家乡的穷人孩子身上更为常见，而且多见于头顶，而不是脚底。这个回答简直要成为这一天最让咲子泄气的事情。不过，“Nice boots，Miss Sakiko Mizuno.” 珍妮特说。咲子得意地行了个礼，喜气洋洋地地走开了。

・参・草履和洋靴

下学路上，有一名同伴突然提议去附近的改良浴场，大家便起哄着要去。咲子穿了一天皮靴，正感到足部困乏，便也欣然前往。大家回家换了浴衣和草履来，但咲子的家距离浴场有一段距离，又不想让大家等太久，便没有回去。但等走到浴场门口，咲子又突然想到保养事项里讲的内容，担心浴室的水可能会对皮靴不利，只好让同伴们先进去。好在浴场的主人和父亲交往甚多，她便向人家随意要了一双草履，把皮靴从脚上扒下来，准备交给主人保管。长袜包裹的小脚一离开皮靴，咲子便感到脚丫传来一阵久违的凉爽，同时还有盐分板结在皮肤和袜子上的一种干涩，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咲子猛地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那种气味有点像自己家里米缸中的味道，似香非臭，只是闻起来有点闷闷的。也许是因为这股气味中掺杂了浴池中的水汽，所以稍稍还夹杂着点热气和潮气吧。咲子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找到气味的来源，可门外并没有运米工经过。咲子摇摇头，并未在意。

对咲子来说，此时怎么优雅地把袜子褪下来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长袜的袜尖和袜底则已经被自己的汗水浸透，如果从袜子尖拽，便能感到袜子被汗液紧紧地粘在了脚底，再加上袜筒有点长，不用力恐怕有点扯不下来，用了力又害怕缺乏弹性的袜子被拽坏。咲子此前从未完整地穿脱过洋人女孩子的长袜，遇到这种情况便有些不知所措。又羞又急之下，咲子只好选择不那么优雅的办法，进入更衣处把手伸进袴裙里，摸索着把两只袜子都扒了下来，顺着靴筒塞进了靴子深处——里面还是很闷热。咲子把中筒靴递给浴场主人，托他暂时保管，然后踩着借来的草履进了浴室。

实际上，这双草履是给附近近卫师团的士官们准备的。他们的法式军装和法式军靴总是让女子们爱慕、男儿们憧憬，但也正是因此，他们穿着的制服靴遇到了和咲子一样的情况。偏偏每逢轮休，一些士官的第一件事就是来附近的浴场休息放松。因此，这家改良浴场的老板总是在店里准备几双备用的草履，就是为了不至于丢失士官们的口碑和宣传。这双男式草履往日只能在男浴场里进进出出，今天却得以因此一窥女浴场的风光，也不知它会不会因此怀念起维新前男女混浴的好时代来；另外，它服务的对象还是这么一双姑娘娇嫩欲滴、香汗涟涟的美足，也不知它今后该如何再次面对那些军人们粗糙发臭、起疱发烂的脚板。他们的脚在鞋内摩擦而刮下的皮屑至今仍有不少顽固分子卡在构成草履的植物纤维间，搞得草履感觉自己面目全非。这种时候，姑娘的两双玉足简直就像一对善良的双胞胎姐妹，一位负责左边，一位负责右边，用汗水从纤维中多少粘起一些皮屑附着在自己的身上，完全不像之前的常客们一样只负责倾倒废物，从不减少垃圾。如果可以，草履做着美梦，自己愿意从此堕入六道轮回，也要换取今生常驻在这片女浴池中。

钻进浴池，便传来了友子的声音：“好慢哦，咲子大人！”咲子说着抱歉，钻进了池子。“毕竟人家也是第一次脱洋靴嘛。”“哦，那这也算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欧化体验咯。”友子打趣道。

“对了，虽然有点任性，但等到出来以后，能不能让我试穿一下你的鞋子？”友子厚着脸皮说。

“可以啊，但是请把脚晾干再穿。”咲子回答。

“真的吗？但……如果我穿不上该怎么办？”

“你先试试嘛。”

咲子对于朋友通常是大方的，这也是她在女学生间受欢迎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作为在长崎长大、父亲奉公后才搬来东京的孩子，她从小就从家中和兰人 的双边往来中懂得了一个道理：你向镜子笑，镜子才会对你笑。

泡澡结束，咲子便再次套上那双草履等脚晾干。从鞋箱里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咲子在雾气中也同样没有注意到纤维中卡着的皮屑（虽然注意到也不会怎么样）。于是，男草履便继续它对两双美脚的服务，两双尚未晾干的美脚也继续从纤维间粘起旧主顾们的皮屑，作为对它辛勤工作的回报。

友子则是一出来就忙着将脚掌扇来扇去，然后穿回自己的草履，再拿出另一只脚扇来扇去。友子的脚美在动态，总是大开大合，脚趾纤细而灵动，趾甲的色泽不亚于在绘之岛海滩搁浅的粉红色贝壳，总体而言透露出一种咲子不具有的成熟感。脚踵则圆如珠玉，让人怀疑那是经岩石中迸发的清冽泉水洗练而成的润泽皮肤。 咲子问她：“你在做什么？”“让脚上的水干得更快些，这样就能更早穿上你的洋靴了呀。”友子说。咲子不禁莞尔，赶忙去浴池主人那里取回了自己的靴子。

“好了，干了。”友子说。“真的吗？我不信。”“由不得你不信。”友子把脚伸过来，让咲子检查。咲子趁机搔友子的痒，差点弄倒她。“啊…抱歉！”咲子赶忙拉住她。

“咲子大人还真是坏心眼。”友子嗔道，“这下试穿你的洋靴算是回礼了。”

“你可别踩坏了啊。”

“怎么会。不过可得劳烦咲子小姐将洋靴多借我一段时间了……到把你送回家为止吧。这期间，罚你只能穿我的草履……诶呀，新鞋子还挺合适呢。”

・肆・水虫、来袭

咲子故作无奈状，将那双草履还给了店主，穿上了友子的鞋。经过刚才的双生互惠，军人们过去的一部分皮肤组织已经在咲子的脚底来了个亲密接触。除此以外，因为她的脚丫还没有干透，一些极小的皮屑更是毫不费力地沾到了脚跟、脚心和趾窝上。咲子完全没有觉察到，此时有一种尚未被人类发现、却已经伴随了人类很久的生物正大量潜伏在这些人体组织中。这些或大或小的皮屑就像一个个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木马，那些生物就像希腊联军，而少女那健康饱满、富含营养的足底皮肤就像是这些生物企盼的美女海伦。不说这些，还有少量皮屑搭了咲子玉足的快车，落到了友子草履的纤维里。

友子倒是兴高采烈地送咲子回了家。友子在某种程度上更贴近西洋的脚型，而两人脚的大小又相差不大，所以反而是友子感觉这双洋靴更为顺脚一些。分别的时候，友子依依不舍地和咲子换了鞋：“这下，我也算是体会过洋派的人了。”

友子家是传统的中下级武士家庭，这种体验对她来说一定很珍贵。

咲子则是几乎一回家就去睡觉了。在梦里，咲子再次受邀参加了鹿鸣馆的舞会，再一次见到了那宽敞明亮的欧式大厅。但这一次，在她开始跳舞的时候，高筒洋靴突然变成了日和木屐，白色筒袜变成了日式足袋。使节们生气了，纷纷表示要给日本添一条不平等条约。咲子害怕了，赶忙试着再跳一曲。但这次，她脚上的足袋和木屐也突然不翼而飞，而使节们却突然变成了透明的蝌蚪一样的东西，尖叫着朝着咲子的方向快速爬行，然后一股脑全都钻进了咲子稚嫩的趾缝间和角质充沛的足底……

咲子被吓醒了，障子门外已是清晨。她查看了下自己的脚——除了右足前脚掌的皮肤被磨起了一块茧子、有些发红外，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她认为自己最近在忙着准备代数和三角法课的考试，做这样的梦一定是因为有些疲倦了。

她在榻榻米上摸索自己昨天留下的另一双洋袜，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昨天早晨拿出来两双袜子之后压根没把另一双整理回衣箱。它去哪了呢？咲子赶忙跑出房间去问阿清婆。“哦，是昨天小姐留下的那一双袜子吗？我以为这是小姐换下来的，已经洗了。”

真是失策。咲子无法责备阿清婆什么，毕竟这也是自己的失误；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办法，只好看看昨天穿剩下的那一双还在不在了……还在。

友子是一个体贴的朋友。在昨晚换鞋子的时候，友子把洋靴里的袜子拿了出来，在换鞋时再把袜子脱下来放回原处。虽然对它们为什么如此潮湿感到诧异，但友子还是始终没有作声。而这些细节完全没有被昨晚泡澡泡晕了的咲子注意到。

咲子将袜子拿出来，结果大吃一惊。根据咲子一贯的生活经验来看，足袋就算穿一整天也不会脏到哪里去，每天换纯粹是一种习惯。但这双洋袜经过了一晚上的陈置，刚拿出来，就能看到脚底的部分明显有些发黑，伴随的还有昨天进入浴场前那股诡异的气味，比那时更加变本加厉，还混着一股皮革的味道。但现在也没有办法换袜子了——宽大且厚底的足袋肯定穿不进洋靴，而咲子还没尝够昨天同伴们艳羡的目光。

也正是这时，这时，咲子才意识到昨天那股米缸的气味居然是从自己的脚上发出来的。平心而论，这股气味并不是“臭味”，其中还混杂着少女思春期散发出的独特味道。但它确实有些刺激的感觉——具体来说，便是一旦被人吸入，便会立即充满这个人的整个鼻腔，所以闻起来还是会让人不快。联想到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境，咲子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哪个地方出了什么问题。只是，等她再想确认的时候，发现空气中的气味散去了。

咲子来不及多想，座钟已经指到了八点半，自己必须得去上学了。于是，她套上依旧潮湿的长袜，把脚伸进了靴子中——幸好，靴子内部昨晚已经被友子的体温烘干了。咲子拿鞋尖点了点地，出门了。

・伍・最初的痒

虽然袜子湿湿的有些难受，但这也缓解了洋靴带来的闷热——暂时。没走多远，咲子就感到比昨天越发的闷，脚丫刚出的汗和袜子里的旧汗叠在一起，刺得皮肤很不舒服。咲子很想像前天放学回家时那样放松一下自己的脚，但不愿迟到的想法占了上风，只好继续加快脚步；幸好洋靴远比木屐更加方便于疾走。

来到学校、进入教室，洋靴的热度依然未减。不仅同伴们想要再次一睹风姿，甚至还吸引了其他年级的前辈和后辈们。当大家发出赞叹的时候，咲子也依然落落大方地回应，只是一直在皮靴中闷着的趾头总是不自觉地翘起落下、收缩伸直，徒劳地想要赶走哪怕一丝的热气。

这样持续的动作倒是彻底唤醒了昨晚暗中附着在咲子皮肤上的生命物质。不过，它们此时仍然在暗中窥伺，只想趁着现在得天独厚的水热条件在宿主的皮肤表层游走、扩张。它们的菌丝沿着皮肤纹路伸展，一部分甚至掺杂进了袜子的棉丝纤维，成为了少女新袜子的新组成部分，难以分离。然后，菌丝上迅速分生出光滑直筒形的孢子，它们散播在此前未涉足的皮肤表层和更远的袜子纤维中，仿佛要在宿主的皮肤上和袜子里构建一张盘根错节的铁路网。这样一看，这些生物简直和它们的前宿主们一模一样。那些近卫士官们的肉身虽不离省厅半步，触手却早就伸到了日本全土、朝鲜甚至大陆，时刻准备着发起掠夺；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立即亮出獠牙、攻城陷地。

在欧化这整齐而又洋气的外壳之下，它们都静静地蛰伏着。

第二节是女礼课，大家要去日式房间上课。咲子有点期待这门课，因为进入教室之前要先脱鞋，正好可以给脚丫透透气。但她又想起了那股奇怪的气味，便故意走到大家的后面，等大家都进入教室以后再脱鞋。她可不想让别人闻到那股气味。褪下皮靴以后，她还把一方手帕罩在了靴口上。啊——总算舒服一点了。一直没有干透的洋袜贴着咲子的皮肤，将她的足部线条衬托的更加娇巧，袜底布料上堆起来的褶皱更是显得妩媚。

咲子在房间靠里的一处位置正坐，背后对着打开的窗户。窗外的和风抚摸着咲子的脚板，带走那里长久积存的汗液，咲子终于感到久违的舒适。但随着水汽被逐渐带走，还没等到咲子满足地轻舒一口气，几缕微风就突然冲破了原本袜尖被水汽封得密不透风的屏障，一点点摸进了她右足二趾和三趾那敏感的趾缝根部。这里的微生物突然受到了冷气刺激，顿时加快了侵略的步伐，向着表皮之下发动了攻击。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后，咲子的脚突然痒了起来。最开始是右足二三趾的趾弯那里像被羽毛尖轻缓地拂过一般的痒，激得那里的肌肉一抽。咲子还以为是有风搔过，但不登时，羽毛便仿佛划得越来越快，痒感仿佛越变越密集，部位仿佛越变越深。咲子这下不得不回应一下这种痒痒了。因为在正坐，咲子的左足拇指原本是好好地叠加在右足拇指上的，这时她不得不微调姿势，将左足大脚趾往右足二三趾的位置靠拢，右足痒的位置也向左足趾伸过去。还差一点……够到了！少女的左足拇趾尖轻轻地拨弄着发痒的趾弯，右足脚趾也缓慢地缩起来又伸展开。但痒痒反而变本加厉了，甚至发展到了趾缝里。

咲子只好有些费力地把右足继续放平，让脚背紧贴草垫，然后试图把左足拇趾插进发痒的趾缝间。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做到这个动作，只好尽量用力地用趾尖戳挠痒，咲子感觉自己有点像在捣一块绵软的年糕。最终，咲子卡着老师的视角，小腿发力，猛戳了几下痒处。这下，痒感似乎让位给了一种钝钝的感觉，“年糕”终于消停了下来，少女也能回归到正常的体态了。但是，随着痒处感觉的复苏，咲子有些泄气地发现，那股痒意又以原封不动的方式卷土重来——先是用难以和其他感觉分辨的细痒搔上几下自己的脚丫，待少人家产生一种“肯定不会再痒吧”的侥幸心理之后，就突然变本加厉地在趾弯和趾缝里跳动，将少女的侥幸无情粉碎。而且这次，由于刚才的动作，咲子的脚尖处又被激出了一层薄汗。这层汗液就像润滑剂一样，无论少女的脚趾们如何伸缩，都完全无法有效地摩擦痒处，解痒更是无从谈起。话虽如此，咲子还是只好不断加快活动脚趾的速度来试图解痒。刚才双脚蹭痒的动作幅度已经有些过大，她担心这样下去，教女礼的老师总会发现她的小动作。这时，如果正专注于照着书本念经的女礼课老师看向咲子的话，也许能感到她的表情多了几分僵硬和不自然。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对咲子来说，更糟糕的事态还在后面。

随着脚部的活动越来越频繁，那种奇怪的气味又一次飘入了咲子的鼻腔。似乎是由于刚才不间断的活动，原先锁在少女紧密的趾缝里的一股酸溜溜的气息也散发出来了。如果要对现在的这种气味做一个形容的话，那就仿佛是咲子小时候淘气，将给自己喝的甘酒 倒进父亲泡的柠檬红茶之后形成的一种醪糟味。确切地说，是红茶的涩味稍稍盖过一点柠檬和甘酒的酸味。

在咲子还在辨别这股气味的时候，一旁的萩子皱了皱眉，向自己这边看过来。咲子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听讲，心里却在一直祈祷：不要向下看，不要向下看……“萩子君！请勿东张西望！”老学究的女礼课老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萩子吓了一跳，头转回正面，拘谨地道了声歉。咲子的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

……看来，下次上女礼课得带双备用的足袋了。

・陸・这就是水虫？

终于下课了。咲子有点冒失地冲出教室，第一个到达玄关，身后还追着女礼课老师“咲子君，不要在榻榻米上跑步”的话音。她取下手帕，在别人看到之前把脚伸进了靴筒里——得救了。脚依然在痒，虽然似乎相比刚才有些缓解，不过咲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隔着袜子暗中狠狠戳了几下痒处，穿好鞋子，又闻了闻那方手帕：“奇怪。手帕上明明一点味道也没有。”

咲子脚味的大爆发似乎在第一次发痒之后才伴随出汗所产生，产生时咲子也不一定穿着洋靴。但在这之前，似乎只是穿洋靴的时间过长才会导致这种气味。

这天剩下的学校时光里，咲子的右足一直在一波一波的痒感中度过。虽然这种痒感已经到了惹人注意的程度，但始终还是可以忍受的；咲子也就天真地认为只是有东西卡到了自己的脚上而已。在和痕痒你来我回的拉扯中，放学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咲子找了个借口没有和伙伴们同行，而是叫了一辆人力车，飞也似地回了家。她太希望能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异物去掉，好好地把脚丫挠上一挠了。

“啊呀，今天小姐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一到玄关，阿清婆的声音准时响起。

“今天有点累了，就找了辆车。”咲子眼神有些躲闪，还在微微发痒的右足不自然地躲在左腿后面，以鞋尖为支点左右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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