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平靜過頭的午後，唯一尷尬的便是窗外沒有停止跡象的雷陣雨。

聽著傳來的雨聲，拿起桌上的茶杯嚥下最後一口、再次提筆。

這是從逃獄事件之後留下的習慣，如詩人寫下當代的荒唐，留下自身的評論與見解，或許沒有意義、或許終究只是洪流中的滄海一粟，但紙與筆成為了宣洩情緒的出口，字句梳理著暴雨後的破碎。

是啊，還有…

再次摸向茶杯，習慣性的開口那瞬才想到有著小狗般眼神的助手早在一個禮拜前前往支援基金會的重塑會所剿滅任務。

這一次比想像中的還要久。

有點想念了，就像後半的記錄充滿了詩作般的抒情柔軟，字句之間工整的寫下了每一個任務、每一個過程、每一個關於她的詩篇。

箱中的雨遲遲沒有停下。

現在想想，那雨簡直就像在鋪陳接下來的壞消息。

急促的敲門聲，而後用力將房門完全敞開，她來不及問闖進的夥伴有什麼要事就從表情讀出了沉重。

『Sonetto 被重塑之手帶走了』

Sonetto？怎麼可能？

視野顫抖了一瞬，就像失足落水般驚慌，抑制住胡亂猜測的心跳，盡量保持平靜抬眼看向音樂海盜，幾句對話間問出了任務地點。

『基金會已經派出了兩個隊伍』

『但Z女士…她希望我們可以待命』

『"我們不能失去司辰"，但APPLe 先生與船長還是想要遵從Vertin 小姐的決定』

手上寫到一半的筆記停下，筆尖的油墨劃過、暈開了紙張。站起身，快速的套上了深藍的西服外套，拿起了帽子。

「我會…去跟Z女士談談」

她用力壓低了帽子，掩飾住了眼裏的失措無助。

『Vertin 妳知道的，這並不明智』

『…是的，Z女士』

『但妳也知道、我從來就不是基金會標準中合格的神秘術師』

Z女士將茶杯放回桌上，從抽屜裡拿出了Sonetto 的玻璃筆。

『不管是妳、Sontto 還是司辰小隊的每一個人』

『都擁有灰白格子以外的寶貴特質』

接過精緻的玻璃筆，還有蓋上Z女士印章的任務許可，上頭寫著認命司辰小隊Regulus、APPLe、Druvis 一同前往營救首席助手Sonetto 。

『我的理智告訴我，這不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除了妳們，我想像不到其他人將Sonetto 帶回來的畫面』

Z女士無奈的笑了。

『Vertin』

『去帶Sonetto 回來吧』

頷首，她起身戴上帽子。

『謝謝妳 Z女士』

—

“妳看過那些吃動物的紀錄片嗎？”

“死亡不就那麼一回事。”

—

幾人出發，從箱中來到任務給予的座標。

破敗的教堂，雜草叢生的屏蔽著這裡。

然後她找到了屬於Sonetto 的術式痕跡，肯定是這裡沒錯。幾人步入教堂，然後在盡頭的講台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沒有守衛、重塑的戰鬥人員。

就只有Sonetto 和阿爾卡納。

「Sonetto…」

「我們的客人到來了」

「Sonetto，妳想要跟他們打個招呼嗎？」

和記憶中一樣的橘紅髮絲，她回頭，自上方俯視眾人。如橄欖石的眼眸漠然無光，頸上的項圈連接著斷掉的鎖鏈、金屬製的嘴套扣在下顎，彷彿就像在抑制失控的猛犬。

身上象徵理性的灰白格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藍與黑交錯的合身大衣、套裝、手套。

「Sonetto 是如此純粹的、沒有雜質的神秘術師」

Sonetto 抬起手來的瞬間影子晃蕩著，手套幻化成利爪的形象，滴落靛青的字句，她已經不再需要玻璃筆的輔助了。

默念著。詩句彷彿失去了棲身之所，落到地上如暗河湧動、泥沼般的形成一隻隻兇猛的惡犬。

「妳瘋了嗎？！Sonetto ？！」

看出了Sonetto 的敵意，Regulus不可置信的吼道。

「APPLe先生認為Sonetto 小姐應該是遭到了洗腦」

「我也這麼覺得，該死的你們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不、不」

「Vertin 應該也明白吧，我們伸出橄欖枝的方式不會如此無禮」

「Sonetto 妳自己說明如何？跟妳的朋友們敘敘舊吧，我就不打擾故友重逢的戲碼了」

阿爾卡納笑了，金色的雙眼如同每一次閃爍著玩味，周身化為黑色霧氣，融入泥濘之中。

Sonetto 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緩慢的睜眼挪動視線掃過眼前一個個曾經的夥伴。

「Come on Sonetto 妳不會真傻了吧」

夥伴們的呼喚讓Sonetto 低下了頭，躊躇的模樣像是犯錯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景象讓她重複的想到石門落下之前的挽留。

想要靠近她，像是每一個雨夜摟著彼此說出我在這裡、這不是妳的錯、我會在妳的身邊。

我如果呼喚妳，妳就會一如往昔的回來對吧？

Vertin 往前走了幾步。

「Sonetto、」

她身邊由詩句構成的惡狼更加焦躁的來回渡步、發出低吼威嚇著，同時露出貪婪與餓的模樣。

妳究竟用了什麼樣的句子才構成牠們的形象？

沒關係，我知道妳不會傷害我的。

「Sonetto 跟我回去吧」

「我不會、讓重塑再…」「Vertin」

她愣住了。

Sonetto 從來不曾在他人面前直稱自己的名字。

“因為、我很喜歡作為助手待在您的身邊”

“司辰…就像妳的名字一樣令我安心”

“而且在別人面前喊妳的名字很…讓人害羞”

“況且規章上明定……”

她笑了，而後紅著臉認真的接著說明規章上的內容。

為什麼？

「我只是」

「認為重塑的理念較為妥當」

總算張口的瞬間，卻讓所有人不可置信。

「我不想傷害你們」

「請你們撤退吧，離開這裡」

眼神總算來到了自己身上，交錯視線那一瞬的表情並沒有被忽略。那是每一個暴雨過後，待在身邊的她總會露出的歉意。

『就像不會用神秘術的自己與優等生之間的差異』

『就像唱出自由那瞬她隔著苦雨望著自己的身影』

『就像助手拼命追逐唯一不會被暴雨回溯的司辰』

『對不起，我們最後還是無法互相理解』

不、才不是。是妳接住了我的猙獰與破碎、是妳質疑構成自身的理性違抗強權，就為了護我萬全。

是妳…將如金子般珍貴又堅定的心…交付予我。

心裡開始下起了上升的雨，回溯所有的她們。

“失去”這個詞一直以來都離她太近了。

緊咬下唇，壓低了帽沿，久違的聽到了來自右側的心跳聲，圓環落地的那瞬間讓耳鳴不止。

來吧 Sonetto ，如果這必定是我們之間的一場暴雨…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我們的任務是、將Sonetto 帶回基金會」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憤怒吧，怒斥光明的消逝。"

「準備戰鬥」

我不能連妳都失去。

—

夥伴們都去基金會醫療部門看過了Sonetto。

但每當他們問起，她都會婉拒一起去探視的邀約。

聽說Sonetto 很配合治療，除了接受探訪有些拘謹生疏，其他的部分都很正常。

檢查結果顯示，Sonetto 失憶了。

並不是完全喪失記憶，而是片段性的，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像被暴雨沖刷過回溯了一樣。

還在調查原因，但肯定跟她纖細手臂上一個個注射後留下的瘀青有關。

而近期唯一讓人驚訝的便是聽說作為醫療人員的牙仙，被Sonetto 咬了一口。

在一次忍不住的細小的嘆息後，幫忙處理文件的女士抬頭。

「妳真的不去看看Sonetto 小姐嗎？」

抬眼看向坐在身邊的Druvis。

「…我不知道」

那時不得不攻擊、打傷對方 。根據守則，只要目標表現出攻擊傾向，為了安全就必須銬上特殊的手銬才能帶回基金會。

熟悉的面容、橄欖石的色彩就這樣望著自己，然後迷茫的開口。

“我原本以為妳會跟其他人不一樣、Vertin ”

「Druvis、我快要不認識她了…」

總是沉著冷靜的司辰，只有面對助手的時候，才會顯得迷茫。因為妳們太了解彼此了，才會拘泥於變化而感到陌生。

「Vertin、妳應該也有感覺出來 Sonetto 那時候並沒有使出全力」

旁觀者都能看出端倪。就連傷害彼此都顯得吃力，更別提恨這種極端的情緒了。

「她就跟以前一樣，乖巧的伸出了雙手」

「任由妳銬上限制施展神秘術的手銬」

自1929年妳拉著我逃離重塑之後又過去了幾年。我還記得那時候被給予的“明天”……

「Vertin ，她仍然是原本的十四行詩」

「而妳可能是她可以重拾那隻玻璃筆的契機」

Druvis 溫和的笑了，從懷中繁茂中抽出一朵小白花。

「我不介意再送給妳一份祝福」

「並將“明天”分享給妳們」

Vertin 瞪大了雙眼，而後抿著唇笑了，抬手接過了那朵充滿生機的小白花。

「…謝謝 Druvis」

—

白色的拘束服讓她被困在病床上，周圍儀器閃爍，旁邊放著圓形的玻璃頭罩，難怪她看起來有些憔悴。

或許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才讓他們保留扣在下顎的金屬製嘴套。

「我就算了…但妳以前從來沒有咬過別人的」

坐到了病床旁，凝視著她仍舊精緻的五官、與記憶中相同的橘紅捲髮。

「是妳」

Sonetto 嘶啞的說著。

「是啊…牙仙女士手上的第一個傷口是妳留下的」

那是一個意外，她沒有想到牙仙會用指尖觸碰她的牙齒。雖然牙仙本人說了沒什麼，但那還是讓她罰站了三分之一個沙漏的時間。

「嗯，那時候、妳還記得」

很淡的應答聲，沉默著同時轉頭看向眼前不顧此刻氣氛發出細微吵雜聲的電視螢幕。她清楚看到了Sonetto 只是輕輕抬起指尖，電視的前方便爬出了黑色的泥濘。

她完全有能力輕鬆掙脫、離開這裡。

關掉了電視，看著螢幕上不具名的黑暗，她已經不再執意伸手尋找理性與感性的交界之處。

「…原來重塑讓我忘掉的，是更重要的、讓我缺失本質的部分」

「說真的，這讓我很害怕」

Sonetto 看著已經修好的玻璃窗敘述著，嗓音裡過於平穩的語調充滿了如旁觀者般的事不關己。

「他們透過“夢境療法”喚醒了我的記憶，但我不認得那個自己」

「那是我嗎？」

「分不清理智與感性的界線，既混亂、又不成熟的助手、真的是我嗎？」

沉默了一陣子，而後再次將眼神放到了自己身上。

「而妳」

「老師眼中的吊車尾、叛逆的領頭羊、記錄時代司辰」

「妳眼中的助手、我、名為Sonetto 的這個人是怎麼樣的呢？」

外頭依稀能看到建築邊緣的夕陽餘暉。

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好，在雲層之中觸到了未曾碰過的天際線。

想到了那天回到箱中時青澀但很緊很緊的擁抱。

那是珍貴的、比起任何東西都還要重要的羈絆。

妳對我來說是……

「…我的 “愛人”」

「Vertin、妳愛我嗎？」

迷茫的、就像在自己的身上尋找缺失的部分。

視野顫抖了一瞬，而後傾身順從內心所想輕輕用雙手隔著扣住嘴套的皮革捧住了她的臉。

湊近，在她茫然的眼神中很輕的落到了嘴套上，冰涼的金屬觸感不同於曾經每一個吻。

「是的，我愛妳」

「希望這足夠回答妳的疑問」

近在咫尺的精緻五官顯得侷促不安，漫於鼻樑的小斑點一晃，很淡的紅漫上，並順道暈染了耳根。

澄清的瞳孔是跟記憶中一樣的灰綠，彷若一汪平靜的綠蔭湖面，閃爍著自己。

她記得自己曾經誇獎過這副容顏，換來Vertin 紅透的耳根與遮擋面部的雙手。

我看到我們一起經歷了好多。

從同桌遞來的太妃糖與青蛙開始。從1966年的電台插曲到1929年的黑色星期一，從倫敦來到了芝加哥、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帶著天際線回到箱中、隨著戈爾貢洋流到萬物皆數的小島……

『Vertin，我不想忘記妳。』

這是什麼？

破碎的、刺痛的…唯一念想。

周遭瀰漫著苦目樹的氣息，香甜的木質調、充滿誘惑氣息的打開了所有的感官。

拼命的在腦中翻找魔藥學理論中關於苦木樹的訊息。對、那是一種、一種通常使用樹根或果實的原料。是藥還是毒取決於人類與神秘學家的個體差異。

“Sonetto 、純血的神秘術師…”

她記得、她記得勿忘我的微笑，還有注射進身體的不知名藥劑，甚至是過大的心跳還有銳化的視野。

“妳不該待在基金會浪費時間…不、不，別用妳的眼神斥責我”

「哈啊、哈啊…」

“我們不是瘋子、我們神智清醒”

“而妳只是此刻才遲來的看清世界”

Vertin、司辰。

小青蛙、鵝卵石、太妃糖。妳的身上總有蜂蜜的甜味、紅茶的淡香、鳶尾花的氣息。

“Sonetto、歡迎加入我們”

我不想忘記妳。

在極端的痛苦之中，想起了她、忘記了她、引以為傲的理性抽離，彷彿回到小時候看著她的背影對於眼前落下的石門只能感到無能為力。

Vertin…司辰……妳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不要丟下我』

耳鳴沒有停止。

「Sonetto、Sonetto 」

冷汗滑落、失焦的眼眸、發抖的身體，依稀能聽到Sonetto 不斷重複『不要丟下我』。

視線忽然閃爍到了身上，下一秒便被黑色物質擊飛，暴走的神秘術再次打破了玻璃窗，這一次卻沒有人能夠帶著她逃跑。

「冷靜 Sonetto、住手，不要陷入幽微」

「我在這裡、我不會丟下妳」

警報響起，顧不得人員喊著司辰、危險，她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不幸的是、距離夠近，她能夠聽到她的低喃、能看到她如野獸般充滿殺意的眼神。

「我會、殺了妳…離我遠一點」

—

“而現在讓我感到好奇的是我們這兩隻動物誰會先吃誰，先吞噬身體，最後連精神也吞掉？”

—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Sonetto 的病房被換到了加厚牆壁的無窗房。

但比起病房，這裡更像一個囚籠。

「重塑對她做了什麼、我們無從得知」

從單面玻璃看著Sonetto 在病床上與Druvis和Sotheby 交談。從上次失控到現在Sonetto 又經歷了無數夢境與藥物治療而顯得憔悴。

「只能推斷有可能是透過誘導的方式，強加對司辰的負面情緒、威脅感」

「誘導Sonetto 進入幽微狀態，再對妳下手」

「…沒有解決辦法嗎？」

「我們已經歸還所有記憶給她，而觸發她創傷的關鍵只有妳」

「現階段只能透過藥物壓制她的暴戾，並重新建立她對於妳的認知」

看著曾經的領頭羊沮喪的模樣而感到有些煩躁。

「我第一次看Sonetto 反抗是在妳躺在那的時候」

小梅斯梅爾用眼神指了下煞白的病床。

「而我第一次看妳消沉是Sonetto 躺在那的時候」

嘆了一口氣。

「值得慶幸的是，妳們兩個既是彼此的毒藥也是解藥」

「要不是Sonetto 努力克制自己，妳可能早就死了」

看向身旁曾經的玩伴之一。

妳也成長了，完全成為灰白格子的一部分。但或許心中還是保留著小時候的主見，不滿僅是對於明明身為司辰卻頹喪不已。

「這代表，她仍然對妳保有一絲理智，或許那是唯一的突破口」

「我們會想辦法抑制她那亂七八糟的神秘術」

「而妳、我們的“天才”」

「必須抑制她的幽微」

看著自己，煩躁的用指節敲著手臂。

「我不能看著Sonetto 也變得…完全像個神秘術師一樣……妳知道的、瘋狂、歇斯底里、隨便揮手就毀了一個病房」

「振作起來，那可是妳的首席助手」

「…謝謝妳、小梅斯梅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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