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敘拉古的長堤上，一位女歌手正站在那裡，吟唱著來自勒斯波恩島的曲調。她的身邊有兩位吹笛子的女郎，坐在白色的護牆上。

♪晚星帶回了♪

♪曙光散佈出去的一切♪

♪帶回了山羊，帶回了綿羊♪

♪帶回了牧童，回到母親身旁♪

當里拉琴奏出最後一個悠遠的音符時，那歌女向四周圍成一圈的人伸出手來，募到四枚銀幣，於是忙將它們塞到鞋裡。夕陽西下，慢慢地，人群又開始走動起來，腳步聲蓋過了海浪拍岸的濤聲。賣水果的小女孩，抱著滿滿的水果籃走過，幾名乞丐顫巍巍地伸出手，向人討飯，一些水手正彎腰隆背，把歸港的小船拖到岸邊。當然，閒散者可比有事做的人多得多，他們東一處西一處聚成堆，瞧著那些沉思的哲學家，後者又正觀賞著街頭的妓女們。

從披紗著靴的名流到赤足而行的窮光蛋，妓女們屬於不同的階層，物色著不同的目標，男人也好，女人也罷，應有盡有。正是酒神節的前夕，這些女人盡可選擇與自己最為相稱的服飾，其中青春年少的幾位，身上甚至沒有任何遮攔，但在亞得裡亞至愛琴海的神明治下，這並不會招致任何人的嫌隙——貧賤者的姿色並不遜人一籌，只是不那麼幸運美滿罷了。

正在這時，人群突然騷動起來，陣陣竊竊私語，談論著同一個名字：

「阿刻戎……阿刻戎……」

「是阿刻戎！你不是想見見名流嗎，這不就來了！」

「聽說她的雕塑遠銷印度河流域，在羅德島開辦過女子哲學講堂，還和奧林匹亞的女王有一腿！」

燈火漸明，月亮透過一小片薄雲，將銀色灑在港口之上。在歌女空下來的位置上，風波的始作俑者正獨自一人，背靠著冰涼的欄杆，將頭轉向晚風習習的海面。她試圖驅趕各種念頭，包括半時辰前謝絕神廟名妓的邀請，卻總是不住地回想，三年前被女王召見時，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興奮與自豪。那時，女王在她的寢宮單獨接見阿刻戎，後者虔誠地跪在地上，然而待她得到恩准而抬頭，看到的卻是女王褪去所有衣物，連身上尋歡作樂的痕跡都清晰可見的身影。

「忘了我的身份，把我當做漂亮的女奴，盡情享受歡愉吧，冥河的女士。」

阿刻戎大驚失色，但她沒能逃走，因而變得不可親近——但她卻把所有冷靜的男人女人都弄得神魂顛倒。當她在正殿上再見到威嚴的女王時，只覺得有一位不速之客闖入，裝扮成酷似愛人的樣子，佔據著她的眠床。她終於感到索然無味，離開奧林匹亞，來到太陽落山處那遙遠的城邦。至少，她不必再去應付女王寢宮中母貓發情式的呻吟了。

阿刻戎將頭轉回街市的方向。來到這座城邦時，執政官乞求她創作一幅九位繆斯女神的浮雕，不過她懷著另外的抱負，不願照抄舊例，想著在城市中尋找女人最優美的姿態。到現在，其中八位已經躍然石上，而直至此刻，餘下中間那位的形象才終於有了眉目：她的頭頂是紫陽花的淡色長髮，在風中微微揚起，藍寶石的頭飾點綴其上；她披著一件與秀髮同色、薄薄的衣衫，可以看到她優美的胸部曲線；她的雙手覆蓋著微微透肉的白色手套，手套根部連著兩條長長的綾羅；她正一隻手提著長裙，免得沾上塵土，而那長裙縫隙中修長白皙的一雙腿、被從膝蓋延伸至足尖的綁帶纏繞的一雙玉足，正在緩步靠近中若隱若現起來。

阿刻戎咽了咽唾沫。她從身上的珠寶和綢緞斷定她是一位名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搭訕，她開始起身，假裝有事離開。可她隨即發現，那女子並不停步，甚至未曾假裝遙望大海，一點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直至擦身而過。阿刻戎沉溺到一種難以名狀的驚歎中，似乎已經鍾情於這位萍水相逢的女子許久。於是她轉身，偷偷跟在那女子後頭，卻又突然力不從心，兩腳沉甸甸地無法挪動，因為她無法為這不可抑制的衝動找到藉口。緊接著，她的思緒一下子活躍起來，一連串令人煩憂的問題如潮水般襲來：

在深夜的時刻，她跑到這裡幹什麼？她為什麼不與自己打招呼，這裡難道還有沒聽過自己大名的妓女？她的目標是什麼，年輕的公子，華貴的婦人，還是只想換換口味，與這海天一色來場靈魂式的床笫之歡？

阿刻戎想弄個明白，但那從容的女子已然邁著優雅、端莊的步子走了回來。

2

「我注視她很久了。」

相比「厄洛斯之家」中其他人著了道般的狂熱，對於阿刻戎來到敘拉古一事，代號「黑天鵝」的女子顯得尤為平靜。這天清晨，赤身裸體的她正端詳著鏡中身姿，盤算著該為它覆上何種布料和配飾，又要尋得怎樣的顧客。她喚來自己的女奴，叫她將一副占卜用的牌以某種形式倒扣在桌上，自己伸出右手，緩緩翻開其中一張。

「結果如何，我的女士？」

「如你所見，糟糕透頂。」

黑天鵝失望地說，但她很快意識到什麼，又將那些牌打亂，重新佈置一番。

「我還沒想好願望是什麼，自當是不算的，得重來一遍。」

然後她抽出了想要的結果，在第九次翻牌後。她覺得自己就像海中的美人魚塞壬，目光射向誰，誰就必定被擄獲。但她也心知肚明，是何等深不見底的過往造就了如今的阿刻戎，自己並不知曉，因而在轉身後第二次見到那木訥而又高貴的本人（儘管與第一次只隔了幾分鐘）、深色的眼眸微微顫慄後，依舊深吸一口氣，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子，用於對付這位目色虛無的女子。

「你好！」

搶在黑天鵝之前，阿刻戎急不可耐地叫喊起來，拳頭緊握。

「你好。」

「獨自一人，是要去哪裡呢？情人的住處？」

黑天鵝失笑：「今晚……我可沒有情人呢。」

「那就別找啦，現在已經很晚了。」

阿刻戎咬著嘴唇，近乎克制地走上前，抓住對方的手腕，卻被輕輕甩開。

「你想叫我光著身子與你尋歡作樂，為了那可憐的十枚銀幣？別做夢了，我就是出來散散步，什麼也不想找。」

「行了別鬧，給我帶個路吧。」

「我偏不！」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麼？得了吧，雕刻家阿刻戎女士，羅德島的教書先生，奧林匹亞女王陛下的情人……可那又如何，對我來說，你只是個瀟灑的奴僕，因為你遇見並愛上了我。」

直至幾次拒絕後，阿刻戎方才感到錯愕，任憑倔強的女子掙脫自己，頭也不回地離去。而那黑天鵝的心中同樣滿是忐忑，因為走出幾步後，她發覺對方並未追來，而是呆愣在原地，或是迷茫或是忿怒。

於是在小巷的轉角，即將離開對方視線時，她停下了。漫長的沉默後，還是阿刻戎先開了口：「好吧，端莊的女士。我不會強迫你幹什麼，但……就讓我跟著你走好了。真不明白，你在擔心些什麼。」

黑天鵝回過頭來：「這天下所有人都愛你，你早就習以為常啦。但你並不知道，對一位並不愛你的女士，應該送些什麼。」

阿刻戎很不耐煩：「我不要求你愛我，我早就被愛得厭煩了。我只求你別束縛自己，為此，我可以贈送你黃金與白銀，只要你願意。」

「真不巧，黃金與白銀我也膩了，不是每位妓女都缺那些東西。我只要三件東西，你願意給我嗎？」

「只要別玩文字遊戲，說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出來，這還不簡單。你提罷。」

「第一，我要一塊紫色的頭紗，好遮住夏天毒辣的陽光。」

「你會得到它的，下一個。」

「你不問問我是哪一塊嗎？」

阿刻戎怔住了，她預感她將要求做不到的事情。

「我要的是康士坦絲的那一塊，從異邦人手上搞來的綢緞！她上個禮拜剛從我手上奪走一個女人，還故作慚愧地挖苦我，說是會把下一個獵物留給我……這句倒是應驗啦，但我可是很記仇的。放心，她每天早晨都會帶著所有家奴出去一個時辰，就趁這當口溜進去，你不會有事的。」

「你瘋了嗎，這不是教我做賊？」哲學家氣急敗壞地喊道。

「那麼你是不愛我嗎？我本以為你是愛我的，要是我弄錯了，就別提這件事啦。」

阿刻戎明白，黑天鵝正在毀滅她，但她毫無反抗，幾乎是義無反顧地跟著她隨波逐流。

「好，我照著你說的去做。」

「我知道你一定會照辦的。」

黑天輕輕一笑，逐漸放慢語速：「第二，我要一串珍珠項鍊……執政官夫人脖子上那串。明天就是酒神節了，沒時間等她主持一年一度的本族儀式、把身上所有配飾摘下，所以你得把她殺了，好把東西弄到手。」

「……」

哲學家又想發作，被對方用手輕輕堵住嘴唇。柔媚的聲音繼續響起：「第三，我要巴克斯雕像手中的阿芙洛斯管……一對都要。酒神節前，雕像都會從城外運進來，擺在地下室裡，你知道在哪兒的，雕刻家。」

阿刻戎向黑天鵝投去一道失魂落魄的目光。

「別這樣，你明知會把那三件禮物給我，我能看到命運的絲線。等一切結束，明晚你就到我家來吧，厄洛斯之家，掛著希臘文字“ΜΑΥΡΟΣ ΚΥΚΝΟΣ”牌子的那一間。如果你願意，後天晚上……不，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我將永遠為你敞開大門，依照你的趣味塗抹脂粉、梳理髮式，服從你的一切興致所向，唱詩、跳舞、親吻，又或者是……哦，你將會怎樣-愜意地撫弄我聳起的乳峰，舔舐我甘甜的趾尖，我又將在何等的起伏搖盪中激動顫慄，直至那銷魂的一刻！」

阿刻戎情不自禁地閉眼，試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她卻逕自後退：「這要等到明晚！」

「你會得到它們的。」

黑天鵝用力掙脫，待阿刻戎睜開雙眼，目視所及不再有任何人的身影。她重新走上回城的路，懷著難以言喻的羞辱，垂下了額頭。

3

黑天鵝，黑天鵝，黑天鵝……這世間並不存在的物種，像火燒一般令阿刻戎周身沸騰，仿佛「弗萊格桑」才是她的真名：滿足她的要求，佔有她的每一寸肌膚，征服她，甚至帶她私奔，這便是當務之急，立刻要做，立刻就要做啊！

那名妓要求的三件禮物中，同行的紫色頭紗已經到手。方才，她像暗夜裡的鬼魂般躡手躡腳，潛伏到康士坦絲屋子的背後，旋即撞上一對幽會整晚、直至清晨仍不困倦的青年男女。「噢我的老天，是神的旨意嗎，我沒眼花吧？」「那意味著我們今天將有好事發生，親愛的。」那兩人是這麼說的——沒有誰會相信，能讓所有人失去冷靜的阿刻戎，也有此番見不得光的時刻。

「……下一個是珍珠項鍊。」

每天中午的便餐後，執政官的妻子約芙彌，古銅色皮膚的迦南異教徒，都會坐在一條背靠葡萄藤的大理石凳上，從那裡可以眺望全部大海的景色。阿刻戎對此一清二楚，因為這個有夫之婦也同許多別的女人一樣鍾情于她，還對她說：什麼時候想要她，此時來這裡便好。

「已婚的女子一心一意獻身給一個有負於她的男子，並且拒絕其他所有人的要求，然後生兒育女，這些小東西呱呱墜地前醜化她的外形與神智、墜地之後又使她無瑕分心，這樣過日子是毫無意義浪費了一生，有負于巴克斯的神諭！她們自以為是在盡一種責任，但是對誰盡責？她們難道不應自由地僅僅只為自己盡責，以此謝絕那可悲的犬儒主義嗎？」

阿刻戎對此只是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曾經說出這番話的女人的確在那裡，但她沒有看見阿刻戎走來，因為她正在沉睡，歪著頭，赤露著輕紗下的身子。這時，雕塑家的陰影漸漸靠近，她用雙手抱住約芙彌的臉，將其轉向自己。後者自夢中驚醒，兩眼自惺忪中突然睜大：

「阿刻戎！……原來是你，來到這裡將我喚醒！」

阿刻戎早有準備，做了個往後縮的動作，約芙彌卻無限激情地向她靠近。

「別躲啊，你怕什麼？怕我把你那不到十二時辰的心上人公之于眾？不是的，我甚至不敢妄想充當你的情婦，奧林匹亞女王的情敵……你就把我當做卑微的窮妓女，在曲折的小徑上等待人家的施捨，給她倉促而粗野的歡愉吧！」

阿刻戎緊皺眉頭：「神不是萬能的，別以為你祈禱什麼，祂就會給你什麼，除了……」

「愛情？」

「還有死亡。」

「你這是什麼意思？阿刻戎啊，你為何對我提到死亡？」

「因為你已被判決今天要死。」

執政官的妻子哈哈大笑起來：「誰判決的？你又怎麼知道？」

「約芙彌啊，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你我同你的命運交織在一起……你的命運要你一死，並且是借我的手，在這張大理石的長椅之上。」

直至現在，迦南女人的頭頂終於不受控制地滲出了汗水。「阿刻戎，阿刻戎……是這樣啊，你不是赫利俄斯，也不是巴克斯，而是冥府的擺渡人……」她的語言越發失去秩序：「讓我說句話……假如我的死，是出自你之手……那麼這死亡，於我而言也是甜蜜的啊……我接受它，但……」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扯下自己單薄的長裙，隨手扔到身後，又抓住阿刻戎的手，在自己不再光滑的的古銅色皮膚上，如抹布般重重撫摸。漸漸地，那仿佛死而復生的欲念自眼底而生，終於驅走了先前的驚懼。

「啊，阿刻戎，來吧！你隨時可以取走我的性命，但……別戳穿這美麗的現實，讓時光永駐此刻，好嗎？」

「不打算再掙扎一下？」

「那有辱我的決意！」

阿刻戎凝視著約芙彌，對方正用那雙含情脈脈的異色瞳瞧著她。許久過後，她在對方不經意間抽出左手，從插在自己頭髮裡的簪子中抽出一根，乾淨俐落地刺入了後者的心臟。

「……願死亡結束你漫長的夢，引領你歸還清醒的世界。」

兇手為受害者慢慢闔上雙眼，取下珍珠項鍊，在其手上留下一枚銀幣，悻悻而去，朝著神廟地下室的方向。兇手本來也可出於愛情，叫那夫人將項鍊、甚至自己的身體贈送給她，但她並未這麼做，因為黑天鵝叫她做的並非取三件珍寶，而是盜竊、殺人、還有瀆神，三件大逆不道的事。而且，用偽裝的愛追尋真實的愛（儘管那真實的愛也近似於海市蜃樓），這實在不符合哲學家的美學要求。

4

如果一個人住在鄉下，他定會在這天早些出發，加入向城市進發的喧鬧人群中。同行的人們擁有各種背景——富人和窮人，男人和女人，公民與奴隸，他們中大多數都在歡笑、叫喊，似是渴望著那神祇的附身。遊行隊伍的最前頭，是神聖的公牛，以及被驅趕的其他祭祀動物。外鄉人身穿紫色長袍，端著祭品託盤，是人群中最鮮亮的那部分。本地公民不那麼奪人眼球，有些拿著祭祀用的烤麵包，有些掛著酒壺，還有些則舉著象徵力量與生命力的巴克斯模型。有時，人們還會遇見提著花籃的貴族少女，她將葡萄藤環於頭頂，花籃中裝滿了剛摘下的新鮮水果，它們都是獻給神的祭品。而在穿過城門後，遊行的隊伍會在十二神祭壇前停下來，歌聲與舞蹈會在那裡達到頂峰，直至祭祀結束，隊伍四散，一些人選擇前往劇場，觀看由執政官精挑細選的三部悲劇、一部薩提爾劇，以及來自各部落的歌隊讚頌酒神的詩篇。

到了夜晚，人們會暢享珍饈、痛飲美酒，在若隱若現的火炬光芒下，在彈奏基薩拉琴的樂師帶領下，加入狂歡的人群縱情歌舞，從街道的這裡到那裡，直至深夜。但在人聲鼎沸的城市中，有一處地方，卻是他們不可逾越的「禁地」，那便是「厄洛斯之家」——至少在今夜，那是只屬於妓女們和客人的宴會場所。

康士坦絲自遙遠的愛琴海岸邊輾轉至此，已經十年有餘，換句話說，她的姿色雖美，但風韻不免數度變易。在曾經的主人被殺死後的數年流亡生活中，她學會了冷靜悲觀的消極想像，以及時刻察言觀色、發現潛藏危機的本領。但或者是被酒神節的歡愉麻痹了神經，又或者被阿刻戎的突然降臨亂了心智，當她舉辦也有黑天鵝參與的晚宴時，對家中遭竊的事故還一無所知。

這天傍晚，黑天鵝是頭一名到達的賓客，她身著一件紫色的裙子，用索菲亞的玫瑰枝做刺繡圖案，不用叩門，康士坦絲就忙著出來迎候了。

「哦，黑天鵝女士！但願你喜歡我留給你的獵物！」

「我親愛的寶貝！但我對她沒有興趣，你知道的。」

兩個女人熱烈擁抱，坐到席間，等待其他女伴的到來。餐桌上放滿了花環、酒杯和炊具，家奴送上酥軟的麵包，擺在精巧的編織籃裡，而裝在彩繪陶盤裡呈上來的，是肥美的乳豬、鰻魚與燒鵝。主賓們挑選每種食物最好吃的部位，小口小口品嘗著，剩下的便賞給了家奴，與此同時，大談著高深莫測的哲學話題，從生活到真理，又從巴克斯到了厄洛斯。

「愛情嘛，就是兩種深刻的心理活動，一是肉欲，而是熱戀。兩種都要有，否則只使我有一半興致，可它們又像獵戶與天蠍那般互相排斥，直教人痛苦與不幸……」

「不，只有痛苦與不幸是對的！不幸只有兩種方式，一是渴望自己沒有的東西，二是佔有自己所渴望的東西，而成功的愛情以前者為始後者為終，這可實在是場悲劇！願上天保佑咱們別墮入情網！」

「那就不去渴望，只是保持一點好感如何？抽身之術，難道不是妓女的必修課？」

「必修課？算了吧，看看那個不速之客，把敘拉古搞得多麼意亂情迷，連厄洛斯之家都不例外！那個奧林匹亞的女王都無法抽身、走後沒幾年就令她鬱鬱而終的阿刻戎！」

聽到那三個字，黑天鵝從心不在焉中猛然驚醒，不自覺「啊」了一聲。好在眾人並未注意到這響動，她只好裝作無事地抓起一塊麵包，撒上香料送入口中。不過沒多久，康士坦絲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往常無比熱衷於辯論哲學辭藻的身旁之人，今天竟在宴會上一言不發。於是她大聲打斷眾人：「哦，饒了我吧！今晚最好破個例，宴會上不談哲學，我已經聽得暈頭轉向了！」

康士坦絲喚來一名女奴，吩咐對方去家中取那塊頭紗，說是要在晚宴上跳舞，為眾人來點新的樂子。聽到這裡，一股熱血湧上黑天鵝的面頰，隨後又退了回去。她盯著女奴方才走出的那扇門，面色蒼白，心臟砰砰直跳——這一刹那決定著她的一生，她的願景要麼化為泡影，要麼將變為現實，或者說，痛苦與不幸。

黑天鵝周圍的熱鬧節目還在繼續，不知從哪兒扔來一株槲寄生，正巧打在她的嘴邊，在唇上留下又苦又澀的味道。一個喝醉了酒的女人躺在不遠處，做出單調而富有節奏的呻吟，黑天鵝默默數著，一聲，兩聲，三聲……女奴仍未回來，她感覺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抽動，喘息越發粗重，很想抓住、擰斷什麼，哪怕是自己的手腕，或是大叫一番……

女奴終於回來了，但是兩手空空。

「頭紗呢？」康士坦絲詰問。

女奴湊近主人耳邊，主人的尖嘯隨即令全場鴉雀無聲。

「你說什麼，東西被偷了！」

女奴無言以對，康士坦絲便猛地扼住她的脖子，「是不是你偷了頭紗，難道還會有別人？快招啊，你這該死的東西！」

然而還未等這可憐的孩子摸清現狀，又有人從外邊闖進來，沖著在場所有人大喊：「不好了，執，執政官夫人約芙彌，被人殺死了！」

5

當阿刻戎帶著頭紗、項鍊與阿芙洛斯管回到居所，打算小憩後去厄洛斯之家赴約時，她做了個夢。那夢的內容是這樣的：

她混雜在廣場的人群裡，向著敘拉古的長堤走去，那是個奇特的夜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雲朵，但卻散發著詭異的螢光。

她並不知道為了什麼，也不知道前方有誰在吸引她，只是兀自向前走著。但她走得非常吃力，雙腿莫名地顫抖，有時甚至連站立都難以做到。人群有時與她一同前行，有時後退，有時又突然不知去向，在她終於感到輕快些時複歸熙熙攘攘，男人的肩、女人的胸撞到自己身上，使她不住驚恐……

突然，她變得僅剩下獨自一人，站在長堤上，衣衫在海風中被吹起。人群驀地退回到內城廣場，阿刻戎還在行走，走出長堤，走出神廟，她不敢回過頭來，因為害怕又再回到剛剛走過的地方，那段沒有盡頭的路……

然而她還是回過了頭來。四周景色一瞬間全部消散，變成了無盡的長廊，只有刻著複雜幾何形狀的落地窗，一扇又一扇，將昏暗的紫光透進廊中。她看到一位女子——黑天鵝，輕輕推開旁側的一扇門，身影倏忽間消失不見。

阿刻戎推開了那扇門，門後並沒有黑天鵝的身影，而是自己曾經在羅德島開辦女子哲學講堂的記憶畫面：一名學生的主人慍怒著沖進教室，質問自己為何將他的女奴誘拐至此。奴隸沒有接受博識教育的權利——那主人是這麼說的，於是阿刻戎將其送去了冥河邊，又一邊笑著，一邊將血淋淋的手伸向那位女奴，可這著實嚇壞了那胸前縫著大麗花的孩子，她尖叫著逃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畫面到這裡便停住了。阿刻戎走到擺滿羊皮卷的架子旁，翻閱自己曾經教授過的詩篇，直至重新想起黑天鵝的樣子。景象又一次消失了，她又回到了長廊，看著黑天鵝鑽進遠處的另一扇門。

第二間房屋裡，是她曾與奧林匹亞的女王尋歡作樂後的一片狼藉——得到歡愉的女王滿足地睡去，只剩阿刻戎呆滯地坐在床邊，瞳孔始終不曾聚焦，仿佛已被抽走所有的神韻，只剩下虛無的外殼，再無波瀾。

第三間屋裡沒有自己，而是一條陌生的大河邊，一群未知文明的部落民，正圍著自己的雕塑作品載歌載舞——這裡舉目四望，看不到一點山的痕跡，農田裡也沒有葡萄藤和桑葚，而是密密麻麻插在水中的秧苗。這時，她聽到「來這裡，快來這裡」，黑天鵝的聲音，待回到長廊，第四扇門的上邊多了塊牌子，上邊刻著“ΜΑΥΡΟΣ ΚΥΚΝΟΣ”的希臘文字。

與前三個房屋不同，第四間只是普通的陳設，一些軟綿綿的地毯和獸毛，將屋子的地板到頂篷都包得嚴嚴實實，在這裡赤裸身體毫不足奇，一個適合……交歡的場所。也就在這時，阿刻戎的臉頰感受到一陣柔軟的觸感。她從思緒中恢復，發現房間不知何時倒轉了90度，此刻的自己，已經被黑天鵝輕輕地踩在腳下。

「親愛的，你要我來，我就來啦！我是屬於你的……但還不是現在，讓我先唱一首詩罷！」

♪在我的床上，當深夜來臨♪

♪陪伴我的，本該是我的心上人♪

♪我到處找尋，卻未見其蹤影♪

♪我求求你們，我的好姐妹們♪

♪若你們遇見那個人♪

♪請一定要告訴，患上了相思病的我♪

阿刻戎並未對如此「恥辱」的姿勢感到惱怒，反而激起了些情欲，不由得伸出舌頭，舔舐對方的趾間。黑天鵝的聲音忽地有些顫抖，但並未停下：

♪我已經入睡，但我的心仍然清醒♪

♪它聽出來了，那是我心上人的聲音♪

♪她在我家的門上輕輕叩擊♪

♪那就是她啊，她來了……♪

她終究沒能唱完這段情詩——腳底的酥麻消失了，黑天鵝只聽見一句低沉的「請問，你在說我嗎」，便被一陣強有力的擁抱打斷，隨即是覆上唇間的熾熱。她的一條大腿被緊緊夾在阿刻戎的兩腿間，有如燃燒一般灼熱，另一條則從上方收攏，搭在對方的腰上。她的乳房與對方的乳房緊緊貼著，微微有些痛感，那不可抑制的肉欲卻愈發強烈，逐漸模糊了合歡之外的感官。兩人的嘴相互咬在一起，沉淪著，陶醉著，讓孤獨的意志彼此相對，卻又不去將其療愈。

人生審視最仔細之物，莫過於所愛之人的面容。在輕吻那樣近的距離下，黑天鵝的眼中，仿佛夕陽即將落下時那般生輝；而在閉上雙目時，眼角下兩捋黯淡的色澤，又顯得她是如此楚楚可人。

這親吻將永無盡時，在黑天鵝的舌下，所蘊藏的似乎並非東方的乳香、黃金與沒藥，而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涎汁。黑天鵝以自己的全部熱烈支配著舌頭，它時而伸展，時而卷起，時而收陷咽喉，時而攻向唇瓣，像一朵牽牛花，可以在顫慄中吸食……

然後便是深沉的愛撫，黑天鵝的指尖輕輕劃過阿刻戎的皮膚，從後背到腋下，刺癢輾轉反復，溫柔綿綿不絕，仿佛僅僅如此，就能將對方的欲火徹底點燃，促使她抽出一隻手，向著更深的彼岸前進……於是黑天鵝升起一陣痛感，她收緊雙膝，嘴唇做出懇求的動作，試圖伸直雙臂將對方推開，可阿刻戎卻強迫她就了範。

無論黎明時分的日出、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棕櫚樹林裡的雷電風暴、高山之巔的雪，還是懷抱中無數女人容顏的千變萬化，對阿刻戎來說，都已不足為取，不再有任何驚異之處，然而此刻，情欲中的黑天鵝卻變得奇妙無比。她時而弓起身子，時而全身松垮，用一隻手臂抓住枕頭一角，像救命稻草那般攢住不放。她的雙目因淚光而分外明亮，繚亂的眼神無法聚焦，彎進臉頰的兩縷髮絲，也在汗珠的濕潤下變得順直，顯露出雙耳的蹤跡，那是阿刻戎不會放過的敏感之處，輕輕吹氣，然後是天鵝嬌媚的「歌聲」。

阿刻戎懷著信徒般的敬畏，仔細感受著凝結于對方軀體中那女神般的至情極致。這聲聲悲鳴、這陣陣呻吟，是生命奮發的存在之讚歌，是難以抑制的崇高之悸動，而自己正是這一切的觸發器，她可以無所顧忌地使之昂揚或是收斂，而這已百轉千回地令她心馳神往。神聖的「醉」正在自「夢」中孕育，情欲中的二人正與世界合為一體，臻至最高的和諧與滿足……

6

可見，事情已經辦成，黑天鵝握有確實的證據——阿刻戎既然已下定決心偷盜與殺人，那麼瀆神之事自然也不在話下。這個眼中盡是虛無、毫不動情的高位之人，終於也成了奴隸，她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啊！

「漸入佳境，不是嗎？」

厄洛斯之家中已經亂作一團，人們不願想像，正當酒神節之時，這樣觸目驚心的謀殺，定會將神明們的天怒宣洩于全城。妓女們像膽小的羔羊般擠在一起，兩條赤裸的手臂向上升起，又有千百條手臂起而效尤，只聽見哭訴的聲音：

「神啊，別向我們復仇！即使您要復仇，也饒我們一命罷！」

然後，又是一個絕望的聲音：「到神廟去，大家快到神廟去懺悔！」

於是女人們蜂擁而出，大叫大嚷地探詢著，發表各種猜測之見。最有頭腦的人斷言，頭紗的被竊與執政官夫人的死定是同一人所為，而又有迷信之人認為，出了兩件大事後，一定還會有第三件更大的事。在一片深沉的恐懼中，人群顫慄得越來越厲害。

沒過多久，厄洛斯之家中就已空空蕩蕩——其實也不完全如此，一切的始作俑者黑天鵝，正不緊不慢地朝著居所緩緩挪移。她張開雙臂，昂起高傲的頭顱，時而原地轉圈，優雅從容得仿佛天鵝一般。

「哦呀，得意忘形的人，何不與我同行，在這空無一人的厄洛斯之家中跳支雙人舞呢？」

一位戴著面具的愚者——伊壁鳩魯的小丑，歡愉的奴僕，擋住了黑天鵝的去路。

「真是抱歉，親愛的……心儀的舞伴，我已經有人選了。」

黑天鵝只是笑笑，徑直無視了愚者的邀約，從她身邊輕巧地閃過——她沒有喝酒，但身體已有些許醉意。待走到掛著希臘文字「ΜΑΥΡΟΣ ΚΥΚΝΟΣ」的屋子門口，她已經飄忽得絆了一跤，只得以野獸般四肢著地的姿勢撞開木門，開啟與讓她如癡如醉之人的第一次邀約……

屋內空無一人。

只有暗弱的星光自窗戶照進，讓她不至什麼都看不見。

黑天鵝瞪大了雙眼。

她重新爬起來，點起燭火，以為對方只是躲在哪裡和她開個玩笑，然而翻遍四周，卻連有人來過的痕跡都無法尋得。

這下黑天鵝驚呆了，她張著嘴、垂著手，怔了足足幾分鐘。然後，她的口中發出歇斯底里的笑：「她一定是迷路了，對，明明都照我說的做了，她不可能那樣無情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天鵝猛地沖出房門，沖出厄洛斯之家，朝著敘拉古的長堤奔去。外頭的狂歡還在繼續，儘管夾雜著有關偷竊案和兇殺案的呼喊，但更多的人早已癲狂，與巴克斯融為一體，再觸不到人間的任何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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