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单元：笔仙

第四十一章 生死

与此同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裴若跟着她的老公进了三零五中学，她的老公是一名道士，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是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生得很是俊朗，兼之日常生活中处处体贴，而且道士有车有房有钱，对她予取予求，她很满意这个现任老公，也很爱他信任他，当她老公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时，她也毫不犹豫地就跟着去了。

到了地方，她才发现这是一个中学，正值暑假，天黑得很晚，七点多了天还敞亮着，只是残阳如血，时有乌鸦粗噶的叫声，惹得她心慌，不由得拽了拽老公的袖子：“老公，我们办完事就回去吧，这个中学之前闹鬼闹得很出名的。”

“放心，这里现在很干净，是北京最干净的地方。”道士轻声细语，大手覆在裴若的手上，让她添了几分安心。

也是，毕竟她的老公就是道士，还不比她这个普通人看到的多吗？而且也经常有些政客商人来找他解决风水闹鬼问题，他都办得很妥善，更何况本来裴若的八字极轻，很容易被脏东西缠上，也是与他结婚后才好了许多。裴若晃过那些不安的想法，选择相信他。

“我们来这里办什么事？”

“之前那个保安跑到我们家来找我，你也看到了，他说这里有个回来寻仇的厉鬼让我来解决。”

“可是你不是说这里很干净？”

“除了那厉鬼以外就没有别的鬼了，当然是很干净的。”

说到厉鬼，裴若抓着道士的手抓的更紧：“我，我还是很害怕，不如我先回去。”

“我给你在这里划一个保护圈，”此时他们两个已经走到了学校的操场，道士又给了裴若一根雷击木：“你在这里等我，如果觉得不对劲就用这根雷击木打那些东西，我已经找到厉鬼方位了，相信我，我很快就回来。”

裴若乖乖点了头，她现在好像还没有那种阴暗潮湿寒冷的感觉，反而很温暖干燥：“那你赶快回来。”

道士慈爱地看向裴若的小腹，那里孕育的生命已然快要长成：“我一定很快就回来。”

你如果问一魄的回归是什么感觉，本田菊现在就能回答你，是灼烧的，是痛苦的，是溢出的，是阴寒的，那回归的一魄正为主“爱”的非毒一魄，这一魄久未在本田菊的身体里，已经和身体产生了排异反应，那“爱”的非毒一魄想回去，而身体却将其视作异类想要排除它。

本田菊感到自己的一些炽烈的生命在被挤占排出，而另一种阴寒正在占据他的身体，他疼痛到已经无法去管刚刚他救下来的郑一鸣的死活，而是身体蜷缩起来，如同婴儿将其蜷缩在母体的子宫一样。

徐星珩仅是看了一眼郑一鸣，确定他只是晕过去还活着便再没有管他，试图去触碰本田菊，却被本田菊连鬼也觉得冰寒的手直接推开很远，一下子就被捕捉到了道士手中的笔里。

“居然还有意外收获。”道士很是惊讶：“多你一个也不多就是了。”

徐星珩被关在笔里，被压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眼见着道士去往了本田菊的方向，本田菊已经痛到了失去知觉和意识，甚至在这夏日之中身体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阴寒。见到此景，道士才满意地笑着：“果然是我需要的阵眼。”

“阵眼，什么阵眼？”徐星珩在空间里大喊大叫。

道士并不理会这一个小小的鬼，实在是在他手里比蚂蚁还容易碾死，反而他在手腕上贴了一张符以增添手上的力气，只拎住他后颈处的衣服，如同拎起一件自己避之不及的脏物一样，不欲与之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热与冷在本田菊的身体中交错，情感、复杂的情感，爱与恨，乐与怨冲击着本田菊的身体，那一魄带回的记忆告诉他了他死后的一切，而此时本田菊复生以来的记忆也在交错着，他恍若身处一个阴寒的黑色空间，而记忆化成碎片，或明媚或阴暗，或陈旧或崭新，他像是记忆中的人，又不像是记忆中的人。

他错乱地在这些记忆中穿行，最终忘记了自己是谁，而来自外界的突然的热度炙烤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几要使他的灵魂同身体一起消弭，宛如他身处火焰的深处。

少年猛地睁开眼。

与想象的不同，他的周围反而很是空旷，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层墙，自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看到无形的东西，本能驱使着他使用右眼来观察着，而墙的对面则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白二色构成的鬼，鬼之中只有一个大肚子的鲜艳女人特别亮眼，他下意识地知道，因为这个鲜艳的女人是活着的。

而此时这个鲜艳的女人，手中挥舞着一截焦黑的树枝绝望地嘶吼着：“老公，你在哪里啊老公，这里鬼好多，我好害怕。”

鲜艳的女人也在逐渐变为黑白色，少年则将目光投向她的腹部，那里金色的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

“会撑爆她的。”少年说。

他冷眼旁观着，却听到一道中年男声响起。

“奇怪，你怎么会还有意识。咦，是……”中年男人上下打量着少年，少年一只眼睛是灰白的无机质的颜色，显得其格外冰冷，而另一只眼睛则是暖黄的，宛如神明的色泽。

中年男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是元阳？王耀把他修炼了三十多年的元阳给了你？你们不都是男的？”

提到熟悉的名字，少年的头又开始发胀发痛，一个人影在他脑海里清晰又模糊地勾勒着，他很爱他，他很恨他，他爱他的温柔回护，他恨他的一视同仁，他爱他的坚定信任，他又恨他的隐瞒欺骗。

爱恨纠葛皆萦于那一个人的身上，少年知道他应该记得他的，应该记得这个人是谁，他越是去努力回想，却越觉得那个人模糊不可知，正如他的自我一样模糊不可知。他扶着头，向中年男人问道“王耀是谁”，中年男人还处在奇异的震撼中，他回道：“是我的儿子。”

不是这样的。又有声音在提醒他了。少年终于忍不住要去质问那个中年男人，却发现他其实如同墙的那边一样，被困在一个空间里出不去，脚下幻视着燃烧的火焰，自他的灵魂开始焚烧燃起，而气在空间里回旋打转渗透到那边，又与阴气结合在一起，经过墙的淬炼，变成了金色，源源不断地流向女人的腹部，以致少年竟然开始恐慌起那之中孕育着的生命。

少年是恐慌的，自然群鬼也是恐慌的，群鬼被困在空间里，徐星珩在这个空间里和郑三完成了并不合时宜的重逢，郑三知道得离墙近一点，离那女人远远的，这个空间里压缩了密密麻麻的鬼，他们往往死时极苦，因为执念才滞留在这个人间，死后还要被利用。

女人似乎是失去了挥舞树枝的力气，汗滴大颗大颗地自她的额头浸了出来，她捂住腹部：“老公，我好像是快要生了，救救我。”

“他不会救你的。”墙的那边传来少年诚实的声音，女人看向少年的方向，自然徐星珩也看向了少年的方向，他们好似这时才注意到了墙的对面还有一个少年似的。少年指着中年男人的方向：“如果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他，他就是你的老公的话。”

少年看到了牵系这生命与中年男人的血缘之线。中年男人的神情维持着一成不变的云淡风轻，而仅仅如同看一场闹剧一样看着上演的一切，女人自然感觉自己是被看着的笑话，她顿时面如死灰，喃喃着：“为什么？”

中年男人冷淡地说着：“因为我要成仙。”

另一边，“僵神！你怎么在那里僵神？”徐星珩问着少年，少年见附近没有其他人，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徐星珩拼命地点着头：“对啊就是你，你就是僵神。”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火烧眉毛就别开玩笑了僵神，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额，又死一次的，鬼死了是什么来着。”徐星珩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别管那么多，你是本田菊，你叫本田菊。”

太陌生了。

少年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

“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救救我们这些鬼吧，我让我爸妈给你多烧点纸钱。”徐星珩又摆出他的爸妈，这倒是唤起了少年的些许记忆。中年男人似乎看不到，也听不到这些鬼的对话，还在与女人说话，女人是绝望的，男人是悠闲的，甚至是志在必得的。

“你是，徐星珩？”

“对对对对对对，你记起来了吗？”

“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少年再度抱着头缓缓蹲下。

徐星珩看着正在变得稀薄的万鬼，虽然这些人他大部分都不认识，但是既然能成为鬼，死的时候应该是很凄惨的，死前尚且苦痛，死后更受折磨，虽然郑三有的时候也很讨厌，喜欢捉弄人，但是还是照顾他的时候偏多，他其实一直知道一个小小的术法，能短暂地知道这个人的过去和未来的术法，这也是笔仙被赋予的天赋。他要将这个术法投影到本田菊的身上，那便要确保术法的效力能穿过这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墙。

徐星珩没有本田菊的那双眼睛，但是既然声音能传过来，他便能从这墙上挤过去。他找到同样挤在墙边的郑三，与他说道：“我要穿过这道墙。”

“不可能，你不可能过去的，这是仙人的气运铸成的墙。”郑三到底多在这世上滞留了许多年岁，知道的多。

“总得试试，不然我们就要再死一次了。”

死亡是冰冷的、恐惧的，徐星珩曾经以为他为了爱情不惧任何死亡，只求能在死后与爱人获得圆满，至真正死后，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那些原定的未来离他远去，他被滞留在了这里，滞留在了过去，更别说刚刚才发现原来他的爱人从未履行殉情的诺言，他确实是恨的，也想让爱人来陪他，也确实是爱的，即使知道了也是爱的，于是想还是让他活着的好。

他的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恐惧死亡，但是他说：“我要过去，我一定会过去的。”

仙人的气运侵蚀着他的鬼体，让他变得破漏百出，郑三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徐星珩与郑三说：“你推我试试。”郑三便推着他，更多的鬼加入了他们，更多的鬼推着徐星珩。

徐星珩做到了，这一边有着比另一边成千上万倍的侵蚀溶化折磨，徐星珩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是承受更多的，他又怎么能要求……然而万鬼在他的身后祈求，于是他燃烧了最后一点的自我，在本田菊身上投射着身后这些人的过去。

“神仙啊！求你救救我们吧！”

星星啊，夜空中的星星划过去了。

少年听到了万千鬼魂的哀嚎和祈求，他看到了万般凄惨的死状，有被最亲近的人蓄意的谋杀，尸体留在了最为肮脏的粪坑之中；有被父母抛弃的小女儿，孤独冰冷地死在了无人问津的陌生角落；有被迫卷入生存游戏的无知少年，死前连和父母说最后一句话都做不到；有被邪教献祭的老人，他们被哄骗着加入了邪教，最后连具尸体都无法保全……人心种种恶，造种种恶业为他人承受，而这些人在死后也不得安宁，为一人的私欲所利用。

于是少年有不忍同情，于是发大宏愿，于是拯救，于是他的双眸终于都化为了灰白无机质的颜色，他此时便是万鬼的代理，向恶人索取作恶的代价。

他说，我是本田菊，我从地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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