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单元：僵尸

第三十四章 决裂

本田菊站了起来，他看着王耀，平静地稍稍抬头直视王耀，那双眼睛若无波古井，任谁也无法从中读到情绪。

“耀君，”本田菊沉静地问着：“我是怎么死的？”

“车祸死的啊，头骨碎裂，一只眼睛还碎在眼眶里，内脏大出血，浑身骨折，我当时可是好不容易把你的骨头拼起来······”王耀自还是那套说辞。

“不对，我不是因为意外死的。”本田菊定定地凝视着他：“我是自杀的。”他甚至不再用敬称，而是用“我”代替了“在下”。

“不不不，你就是意外死的，那天天气不错，天很蓝云很多，我当时正在图书馆，然后接到了医院急救中心的电话······”王耀煞有介事地继续说着。

“我死的时候没有执念，所以没有鬼心，没有鬼心的鬼才会变成逐渐消淡自我的死魂，我，”本田菊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是，自，杀，的。”

“我根本就是您以生命力为粘着剂，将死魂强制附着在尸体上的，”

“与您共命的，被您制作出来的，”本田菊斟酌了一下，才吐出了那两个残忍异常的字：“怪物。”

本田菊接着说出那个更加残忍的事实：“真正的本田菊，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完全死去了，自愿地跳楼，自愿地死去了。”

此时正是初夏的季节，万物生长的季节，他们又是在野外，他们都站在树下，阳光穿过叶子落下斑驳的影。王耀穿得很是简朴，只是白T恤加牛仔裤，仅仅是因为本田菊说过他这样穿很好看，为了行动方便，他扎的是一个高马尾，已经三十多岁的人，却显露出几分少年英气。

王耀是生的极为好看的，这点本田菊早就知道了，他从未在王耀的眼睛里看过阴霾，王耀的眼睛更像是一面镜子，当你在凝视这面镜子时，镜子里还原的也只是一个完整的你。

他的眼睛落在树的影下，本田菊终于看到王耀眼中的茫然。

“您现在用的，是同生共命法给我续命，因此对您的寿命也有损伤。”

王耀终于敛了原先不正经的态度，当本田菊用一种审慎的态度对他时，他自然也要相应地拿出认真，他同样凝视着本田菊，他想，这是他的作品，是一件伟大的作品，他是本田菊，但是他又不仅是本田菊，他早就不止是本田菊了。

“是这样的。”王耀回答。

“那么，请您告诉我，怎么才能解除这个方法呢？”

“你就那么想死吗？”王耀问道，他只是这样问着，他想起了当年见到的本田菊的死，他首先接到的不是来自急救中心的电话，而是来自本田菊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说的是如果王耀还想再见他的弟弟最后一面，那么就应该来学校一趟，王耀去了学校，他看到了一个满头是血的本田菊，他拼命想要擦干净那些血渍，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班主任说本田菊是自杀的，是跳楼的。

“那您想怎么样？”本田菊有些激动：“是让我像现在这样，一无所知地继续活着，活到您生命结束的那一天，然后痛苦地发现，原来能够长命百岁的您，因为我的缘故而青年早逝，是吗？”

“而且，您当年，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您从来就没有。或许我的自杀与您有关，所以您就用了这种方法来复活我，以缓解自己内心的愧疚。”

“可悲的是，我又再度爱上您了。”本田菊捂着脸，他哽咽着，他无法流泪，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本田菊，再一次爱上了您。”

“所以他不需要您的施舍和同情，他不需要您用您的命来交换他的命，他只希望您好好活着，一直活下去，长命百岁。他这个已死之人的微薄愿望，只是希望您能够好好活下去而已啊！”

王耀移开了本田菊的手，为他拂去那不存在的泪水，温柔地触碰着他的脸：“没关系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你不明白！”本田菊几乎已经吼了出来。

“我不需要！”本田菊自眼眶之中用力抠着自己的眼球，失去理智的他像是不会感到疼痛一样，他先抠的是普通的平凡的左眼，他将眼球扔在了地上：“王耀，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我不需要你的总会明白，我只知道你会死，我不想你死！”

他说：“还给你。”

“都还给你。”

王耀沉默地沉默着看他将自己一块一块拆了下来，如同卸下零件的机器人，然而术法的运作却让这些零件很快又回到了本田菊的身上，看他绝望地嘶吼着，连眼泪也哭不出来一滴，最后只余一片茫然跪倒在地上。

“回去吧。”王耀的嘴角缓缓渗出鲜血，他此刻脆弱的宛如蝉翼，似乎仅需要轻轻一碰，便烟消云散。

本田菊见到王耀嘴角的血，顿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去搀扶他，另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的心头盘桓：“那么，我这样是会消耗您的命力的是吗？”

王耀甚至没有说话，他只是虚弱地点点头，面色苍白。

本田菊说：“您多残忍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您真是残忍。”

本田菊闭了闭眸，还是去搀着王耀，王耀靠着他缓缓坐了下来，他们相互依靠着靠在树根，王耀试图去牵本田菊的手又被他挥开，构筑在欺骗、谎言与隐瞒上的爱终归只是光华灿烂的脆弱泡沫，但是，那不是爱吗？那潜藏在虚构之中的爱为何不能被称之为爱，总有真实存在于那里。

他们再度回到了那个“家”。

他们回来的时候，陈浩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冰冷气氛，反而和他们热切地说着王家营子的后续。后来消失的王家营子再度出现在了地图上，人们也都记起了还有这么一个村子，陈浩报了警，警察调查后发现，村子里的人都被野兽掏了心，一村子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叶宜一个遗孤，叶宜平静地去跟着处理着父母亲缘的后事，她记得与父母的约定，她没有哭。

陈浩看着叶宜的模样，他倒是比叶宜更先哭了。

这个村子自此就被销了村名，它也只是无数王家营子中的一个罢了。

“那那些尸体们呢？”

“全部已经安葬了，就安葬在王家营子那里的山包上。”

“在下想，这次他们终于能够得到永恒的宁静了吧。”本田菊微微笑着意有所指：“死亡才是一个死者最好的归宿。”

“毕竟给村子带来最终宁静的您，比谁都清楚是吗？”

陈浩感觉兄弟两个人之间有些微妙，察觉不对就先溜了，叶宜现在住在他的家，陈家的父母可怜叶宜的遭遇，就把她收留了下来。

王耀没有多做回答，他顾左右而言他：“我今天做了你能吃的饭，要一起吃个中饭吗？”

本田菊回了房间，落下重重的一声关门的声音，而王耀被阻隔在了门外，敲门的手抬起而又放下。

本田菊不再见王耀，不再和他交流，不再和他说话，他开始疯狂翻阅典籍，他想在那磅礴的书海中找到解开同生共命的方法，他已经不是最初那个一无所知的本田菊，他甚至找到了王耀当时做批注的那本书，了解了什么是仙人命。

广袤世界，有些人因有仙缘而成仙，而身负仙人命者则是注定会成仙的人，本田菊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注定会成仙的机制，但是这类人往往先天入道，更是有惊人的术法天赋，本田菊不自觉地联想到王耀绘符的场景，王耀驱魔的场景，虽然不知道他隐瞒自己术法天赋的目的，但是那些画面切实地留在了本田菊的心里。

没有，哪里都没有，这个方法仿佛是突然冒出来的，想到王耀惊人的术法天赋，那这个术法是王耀自创的，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本田菊放下书，轻轻叹气，尽管他没有气可以叹。

他的心又开始痛了，明明是僵尸，不应当感到心痛，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对于王耀的思念，他想见他，和他说话，或者仅仅就是一起坐着就好，他无数次想打开那扇门，或许王耀就在门外，他一开门便能看见王耀，让他的心上长出烂漫的小花。

他想，他应该回去他的高中看看，去追寻那段失去的记忆，他为什么死去，为什么王耀怀有对他的愧疚一定要复活他，他信任着那个来自自己的声音，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是他想死，是他想让王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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