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府的暗室中，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痛苦和恐惧的味道。狭小的房间里，一盏昏暗的油灯投射出摇曳的光影，映照出秦御医痛苦扭曲的面容。

秦御医的身体上布满了酷刑留下的血痕，无法承受的剧痛下，他终于咬牙招认了当年的罪行：“是……是我师傅文御医，他让我在楚王的药里加入与人参相克的五灵脂，所以楚王服了前太子送来的人参后才会咳血不止……”

“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快老实交代免受皮肉之苦！”韩虎冰冷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火，他将烙铁紧紧压在秦御医的肌肤上，瞬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声。秦御医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我当时只是个药童，并不知道背后的主使是谁。我师傅文御医，正徽元年就死了……或许，他也是被幕后主使灭口的。”说完这些，秦御医的声音渐渐低沉虚弱，他的头颅垂落下来，陷入了昏迷。

翌日，华月殿内寂静无声，顾言恕手中紧紧握着豫王妃送来的绣品，那细腻的针脚之中隐藏着令他心碎的秘密。豫王妃李玉壶将韩虎拷问出的真相绣在针脚里，随五皇子的新年礼物一并送进宫中。

狸奴还记得他离开岭南前收到的最后一封信，那是来自四哥的长子顾成济，信中包着四哥死前留给他的绝笔，成济听从父命待先帝和薛贵妃双双故去后才寄出。信上告诉了狸奴：昔日宸妃之死，乃薛贵妃嫉恨所致，其中亦有父皇参与。今我病笃，不愿你沉溺仇海，也盼你明了此事，以免终身蒙蔽。

为避开宫人的耳目，狸奴孤独地蜷缩在华月殿清冷的角落，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从他如玉的脸颊滑落，任由其滴落在手中朱红的绸缎上。他的心如同被冰雪覆盖的荒原，空寂而冰冷，凝滞到无法呼吸。

顾言恕没有发出一丁点哭声，无声的挽歌诉不尽他心底的哀恸之情。若是十年前的他，知道了楚王之死的真相，定会愤然离宫，与阿虺此生不再相见。他无法再面对眼前的顾言懋——献祭手足性命以夺帝位的冷血君王，但如今的他藏得住心事，“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这是他多年伴君承宠养成的基本功。“为恶必殃，报应不爽”，他心中蓦地起了一个念头，誓要让阿虺诚心为昔日罪行而忏悔，为残害兄弟手足的阴谋而赎罪。

正徽九年的除夕夜，李王妃望着席间和皇帝言谈甚欢的顾言恕，心中泛起层层涟漪，眼眸里混合着爱、忧、惧的复杂情绪。得知楚王真正的死因后，玉壶心中生出难以止息的忧虑和不安，当看着丈夫和皇帝间还能亲昵的推杯换盏，她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她默默地祈祷，希望血腥无情的宫闱斗争不会夺走她所珍视的一切。她不再看向顾言恕，而是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儿无瑕，温柔的将鼻息贴在她的头发里。

顾言恕轻轻地托着面前的酒杯，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在宫灯下泛着淡淡的金色，色泽像极了冬日明媚而易逝的暖阳。他趁着酒劲温柔的在皇帝的耳边呢喃，“皇兄今夜可否与我对弈一局呢？”

顾言懋抬眸，望着顾言恕眼中流露出的期待和深情，随即眼角溢出笑意，轻轻点头，“好，狸奴今夜有此雅兴，岂能辜负。”又吩咐江总管让朱境殿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随着宴席散尽，两人来到华月殿的一隅，宫灯下，两人的影子交错重叠，棋盘上，黑白两色交织，如同他们兄弟二人的命运一般交缠不清。顾言恕轻轻落子，目光时不时凝望着对面的阿虺，眼眸中既有深深的不舍，也藏着一丝难言的心绪。对面的顾言懋神色淡然，棋风却越发的凌厉，每一步都透露着他作为皇帝的决断。

顾言懋的白子似水流般环绕着黑子，他的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深思熟虑，然而在这看似紧凑的棋局中，他的白子虽然步步紧逼，却总是在关键时刻避开了致命一击。顾言恕的黑子如墨滴入水中，缓缓地扩散开来，逐渐占据了棋盘的要害之地。

窗外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除夕夜的繁华与喧嚣仿佛都远去，棋局落定，顾言懋轻叹一声，“狸奴，此局你赢了。”

“皇兄又何必如此让我？”顾言恕的面庞在宫灯的柔和光线下更显俊秀，他的瞳孔中映着宫灯的微光，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感。

顾言懋微微一笑，“兄弟之间，何来输赢之分。”他的手轻轻挑起顾言恕的下巴，只见狸奴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他们的目光在宫灯下交织，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阿虺缓缓地靠近狸奴，双唇轻轻贴上对方的唇瓣。

顾言恕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搅动心弦，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心跳如鼓点般密集。他们的手指在对方的衣襟上游走，情不自禁的撕扯着彼此的华袍，衣衫在寂静的夜色中被慢慢褪去。

皇上的手指轻轻滑过狸奴的肌肤，他的吻逐渐由温柔变得猛烈，他的双手紧紧环绕着顾言恕的腰身，仿佛想要将对方完全融入自己的身体。

宫灯下，华月殿成了独属于他们的琉璃世界，窗外除夕夜的风雪在窗外呼啸，但在这暖意融融的内室中，只有他们缠绵的呢喃与热烈的交融。此刻，豫王心中更确信了他有成事的可能，他早已不是当年青涩懵懂的华月殿小殿下，以他如今的心机城府亦可缓缓图之，顾言懋对他的旧情便是他手中可一剑封喉的利刃。

正徽十年秋，关皇后兄长关嵩将军从凉州回京述职。未几，凤仪殿掌事女官揭发皇后关岱然行厌胜之术，诅咒皇子和妃嫔；同日，承平夫人的近侍向顾言懋告发：关皇后用沾染疫病的佛珠让高氏重病。

皇帝下令将凤仪殿封宫，派內监收缴皇后印玺，关皇后身边只留两名宫女伺候，卸去关嵩军权，软禁京中府邸严密监视。

两仪殿内，顾言懋的眉宇间虽笼罩着阴云，语气仍温和平静不失帝王威严，“多亏了你心细如发，才能洞察关氏一族企图染指禁军，心怀不轨。”

顾言恕神情恭谨，眼中流露出多年养成的谨慎恭顺，“去岁皇后便处心积虑将大公主下嫁宇文将军的幼子，又转头和皇兄商议与武将世家王家联姻。皇兄虽察觉其心思，不也欲擒故纵了吗？臣弟智谋远不及皇兄，只是充当皇兄的眼睛耳朵，替皇兄截下凤仪殿向宫外传递的密信。”

顾言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朕安插在皇后身边的眼线都未能察觉到的事情，狸奴你又是怎样得知的呢？”

顾言恕心知阿虺起疑，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皇兄日理万机，自不必为后宫琐事烦心。而关氏行不轨之事，自然会尽力避开皇兄的耳目。”他顿了顿，继续道，“臣弟暗中打点了宫中各个角门洒扫的小太监，让他们留意宫中是否有私相授受之人，没想到竟真的拿住了替皇后传信的侍女。”

皇上的眼神在豫王身上打量片刻，片刻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你如今愈发进益了。”

此后的数年内，关氏所生的儿子相继就藩，武将世家眼看再无指望，各自势力被皇帝以分而治之，要职被替换成出身寒门、由顾言懋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从此世家大族再无干涉皇权的可能。

待到皇五子成渊被册封为太子，狸奴也毫无意外的被明升暗降，失了吏部侍郎的权力，空有个太子少傅的头衔，仍是长留在华月殿中侍奉君王、照料皇嗣。

自关皇后封宫禁足、形同废后，顾言懋几乎只流连于朱境殿和华月殿，狸奴年岁渐长，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风华，渐渐敛于岁月的沉淀之中。他虽不再有昔年的恣意轻狂，而多了几分历经沉浮的从容淡然。如今虽每日陪着顾言懋对弈闲谈，可侍寝的恩宠已经远远及不上朱境殿了。

正徽十二年，本该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可皇帝的身子却大不如前了，起先只是因忙于朝政，缺少休息，而觉得头有些痛，渐渐眼睛开始模糊不清。

用膳时，顾言懋突然感到口中有一种异样的松动感，紧接着，是一阵微微的疼痛。他缓缓地放下筷子，带着几分惊愕和茫然，轻轻吐出那颗松动的牙齿。那牙齿沾染着淡淡的血迹，静静躺在白玉瓷盘上。

秋风肃杀，携着凛冽寒意穿过宫墙，掠过两仪殿的阶檐。皇帝的身形日渐枯瘦，他的清明神智，亦随深秋落叶，渐渐凋零飘散，落于尘泥之中。

宫灯下，顾言恕坐在兄长的病榻旁，手中捧着厚重的奏折，一字一句念着，语气温和似水流般缓缓流淌。看着顾言懋日渐孱弱的身体，他眼中闪着复杂难明的愁绪，仿佛正在揣摩一幅无人能解的棋谱，深思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昔日多谋善虑的帝王，此刻正徘徊在梦魇与现实的边缘。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离，如同迷失在浓雾中的旅人，无法分辨方向，而顾言恕的声音，成了他唯一的指引。在这不断模糊的世界里，他试图依靠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寻路，当他试图伸出手，触碰那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爱人，却发现自己的手早已无力握紧。

顾言恕轻轻端起药碗，嘴唇轻触试探着汤药的温度，细心地给顾言懋喂饮。顾言懋虚弱地倚靠在他胸前，手微微抚摸着顾言恕的脸颊，蓦地停在了他的胡须上。“狸奴，你什么时候蓄起了胡须？”他的声音虚弱而带着几分惊讶。

顾言恕眸子闪过里一丝黯然的神色，“这些日子一直日夜陪在皇兄身边，自然没工夫日日打理。”

顾言懋努力聚焦着模糊的视线，凑得更近，近乎是贴着面颊去感受他的温度。他看不清顾言恕的神情，但能触摸到他眼角新生的细纹，朦朦胧胧的看见他鬓边那若隐若现的白发。

“狸奴，你还是那样好看……像极了糟糠之妻。”顾言懋低声说着，七弟的容颜虽因倦色染上几许憔悴，眼下的乌青犹如夜色下深邃的湖泊。

待皇帝服下安神汤药睡下，顾言恕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临走前还抚摸着皇兄早已霜白的发鬓。

华月殿的庭院角落，幽静无人，顾言恕抬眼望着深邃的夜空，手中轻轻把玩着几朵刚摘下的萱草，“嘱咐你的事情都办妥了吗？”顾言恕的语气倒是云淡风轻，掩饰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昭阳微微颔首，“奴婢已安排妥当了，殿下且等着消息就好。”

顾言恕微微低头，目光落在手中的萱草上，“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皇兄是孝子，自然最牵挂的就是他的生身母亲了。”

昭阳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殿下，事后怎么处置那妖僧？听说他在蜀地祸害了不少虔诚信佛的人家。”

顾言恕眼中的寒光似乎能刺穿夜幕，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事成之后连骨灰都不能留，你只须带话给韩虎，他自然知道怎么处置。”

正徽十二年，眼看要入冬了，朔风拂过，落叶纷纷扬扬。金碧辉煌的殿廊在寒意中格外寂静，日光透过云层洒在瓦面上，染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窦贵妃乘辇匆匆赶来两仪殿，求见在殿中养病的皇帝，却被豫王挡在殿外。她的娇容笼罩着一层沉郁的阴翳，显然是心中极为不安，“自从太后娘娘去灵感寺为皇上祈福回来后，肺疾就愈发重了，今晨咳出来不少血。如今她老人家烧得浑身滚烫，御医们都觉得怕是撑不了几日。”

“皇兄如今病了这些日子，身子也虚弱得很，怎能再受刺激呢？”顾言恕神色平静如水，声音虽温和却也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贵妃且先好生照料太后娘娘，我想法子缓缓将此事告知皇上。”

“妾身明白了。”窦贵妃微微低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转身缓缓退去，心中却早已是波澜起伏。她在深宫中浸淫多年，自然知道今年冬天注定不会是太平无事了，宫中的权力斗争又何曾止息过？罢了，还是明哲保身最为要紧。

两仪殿内，狸奴轻轻叹了口气，眼眸中掠过一丝不忍，他心中虽有千般纠结，但面上仍保持着一贯的处变不惊。他轻步走近，见阿虺斜靠于锦衾之上，苍白的面容如同晚秋残叶般枯槁憔悴。

“阿虺。”顾言恕柔声唤着他，声音中掩饰不住担忧之情。

顾言懋缓缓抬起头，深黑的双眸中似蕴含着深不见底的苍凉，“狸奴，方才是谁来了？”

“皇兄，是窦贵妃有要事要禀告你。”顾言恕语气里已经夹着几分哽咽的哭腔，“太后她病得很重。”他眼中噙满了泪水，凝视着顾言懋的眼睛，试图从他的反应中寻找着破绽。

皇上的脸上登时流失了仅有的血色，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那一身曾经如钢铁般坚硬的铠甲，被无情的命运剥落，露出了藏于内心深处的脆弱。在狸奴眼中，阿虺此时孱弱得像是一朵在暴风雨中摇曳的菟丝花，那摇摇欲坠的破碎感，让他心生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怜惜。

顾言懋的呼吸已经愈发不匀，难以置信的喘息着，“母后……母后……她怎么了？”

顾言恕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太后娘娘今晨咳出血来，身上也烧得滚烫，御医们说……”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可能撑不了几日了。”

顾言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随即一口殷红的血从胃里涌上来，如同一股炽热的熔岩，将他的内脏烧灼得滚烫似炼狱。血液汹涌而急促地涌出他的口腔，将他的嘴角和衣袍沁成暗红色，整个人如同即将坠入深渊的孤鸟。

“皇兄！”顾言恕焦急地喊道，他知道这一刻的到来是必然，也是他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但看到阿虺脸上泛起痛苦而绝望的神色，他的心中也无法免俗地泛起涟漪，过往的时光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他紧紧抱住顾言懋，眼泪无法止息的流淌在兄长的衣袍上，他不禁思索着，这一切的阴谋算计是否值得？失去了他，即便能大权在握，自己会感到欢愉吗？

顾言懋颤抖着双手，将嘴角血迹拭去，艰难地说道：“狸奴，朕要去看望母后。”

“皇兄，你的身子……”顾言恕正要劝阻。

“不必说了。”顾言懋打断他，声音中带着一股决绝，“母后怕是还在牵挂朕的病情，此刻朕不能不在她身边。”

顾言恕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让内侍替皇兄更衣。他知道，此刻的顾言懋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着他设计的剧本上演着，就连他身在戏中，也无力扭转即将曲终人散的唏嘘落幕。

在豫王的安排下，內监们轻手轻脚地用软轿将病榻中的皇帝抬至长乐宫。此时姚太后已在弥留之际，皇上也虚弱的站不起身，被宫人扶着卧在太后身侧。

初冬的暖阳透过窗棂，斑驳地照在顾言懋的脸上，却无法驱散他眉间的忧郁。伴随着宫人们低声的哭泣和僧尼们虔诚的祷语，长乐宫的空气凝结着沉重的哀愁。

此时，姚念波声音已经虚弱得几乎难以耳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和断断续续的低语声：“露儿，我的露儿……”她早已气若游丝，纤细苍白的双手颤抖着伸向空中，似乎在空中抚摸着她早逝的女儿。在她模糊目光中，似乎浮现着当年女儿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是她心底深处刻骨铭心的痛。

那日灵感寺中，她见一白须的跛足老僧踏云而来，告诉她是因她昔年杀孽太重，才让子女命运多舛，只有以命赎罪才能解子孙劫难。她便自此不进药石，任自己的病体如同风中烛火，未几便已灯枯油尽，只为求孩子们得以救赎，不再因自己的罪孽而承受报应。

长乐宫中，皇帝顾言懋已近乎不眠不休了三个昼夜，眼中现出疲惫至极的殷红血丝。他的双手轻轻握着母亲姚太后那双枯瘦而冰冷的手，似乎在用尽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这几日，他自己也病得极重，全身上下的关节都被剧痛折磨，甚至偶尔从胃中呕出血来，每次吐血都像是腹中有猛兽在翻腾，撕裂着他的五脏六腑。

姚太后在高烧中说着胡话，那是她出身卑微的苦痛与被卖入王府后的委屈：“哥哥，你把我卖了吧！还能换几两银子给母亲买药。”“他们不把咱们当人，咱们自己得活出过人样来。”每一句话都触动着顾言懋的心弦，撕裂着他的心肠。他的眼中充满了痛楚和无奈，听着母亲那些昔年所受的折磨，愈发心痛如绞。

顾言恕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幕，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的生母宸妃出身高贵，与姚氏的遭遇截然不同，只是姚太后虽出身微末，却拥有如蒲草般的坚韧生命力，不似自己的母亲那般青春早逝。狸奴只觉得人的命数际遇如此脆弱又无常，更想起了自己从未感受过来自生母的舐犊情深，不免也涕泗横流。

顾言恕陪着皇帝顾言懋守在姚太后的床榻旁，两人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候，但姚太后终究还是撒手人寰。在这一刻，顾言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的心近乎被撕裂般的剧痛所吞噬。泪水从他的眼角无声地流淌，沾湿了他苍白瘦削的脸颊。

顾言懋的身体在历经丧母的悲痛后愈发脆弱，他一次次因伤心过度而昏厥，苏醒后连呼吸都显得虚弱无力。狸奴紧紧的抱他入怀，看见他眼神中透露出孩童般的无助和迷茫，仿佛在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他颤抖着双手，试图触摸母亲冰冷的手，却再也感受不到那熟悉的温暖。

狸奴默默地支撑着近乎昏厥的皇兄，尽力安慰他的阿虺。但他也知道，这份悲痛无人能解。殿内的灯火摇曳，映照出顾言懋痛苦扭曲的面容，他的哭声在宁静的夜空中回荡，如此凄清伤怀，如此肝肠寸断。

从长乐宫传来的悲声穿过重重宫墙，化为细小而又锋利的碎片，在冷寂的朔风中飘散。清冷的月光仿佛也为之黯淡，每一缕风，每一片叶，每一枝花，甚至每滴露珠，都沉浸在阿虺失去母亲的哀恸之中。整座宫宇都仿佛伴着他哭泣，连最坚固的石砖，最冷漠的宫墙，也似乎难以承受这份沉痛。皇帝失去至亲的悲伤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黑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他的魂灵。

数日后，顾言懋又从噩梦中惊醒，他惊恐地四周望去，嘴唇轻轻颤抖，无力的唤着“狸奴”，虚弱的声音里竟含着几分依恋之心。自姚太后驾鹤归西之后，两仪殿的夜仿佛更加沉郁寂寥。夜风如刀，在这无边的暗夜里，顾言懋的心仿佛一叶孤舟，在病痛与忧思的洋流中颠簸，无处寻找停泊之岸。顾言恕的陪伴就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重重阴霾，为他带来一丝慰藉。

江总管听到皇帝在唤豫王的乳名，忙躬身禀告：“禀皇上，豫王殿下正和窦贵妃一起操持太后娘娘丧仪的事宜。”

“好，你先下去吧。”顾言懋低声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黯然。

突然，他感到腹部一阵绞痛，紧接着便是一口鲜血猛然吐出，溅在了他的金色龙袍上，斑斑血迹当真是触目惊心。他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衣袍上的血污，竟发现其中一滴血液竟带有银色的金属光泽。这一幕让他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萦绕。“这是什么？”他虚弱的喃喃自语道，心中却升起了强烈的猜忌与疑心。

顾言懋的心中浮现出一个令他脊背发凉的猜测：尚药局的老御医们昔年都曾受到太皇太后的恩宠，自然和豫王一党颇为亲近。若豫王与他们暗中联手，命御医对自己有所隐瞒，也并非不可能。他心中的猜疑和不安像潮水般汹涌，立刻命令江定先唤来两名刚入尚药局的年轻御医。

未几，两位年轻的御医颤抖着跪在地上，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与不解。其中一位年轻御医又反复验看了几遍，方才回禀道：“此血中混有水银，乃是剧毒之物，在身体中日久累积，足以致人性命。”

顾言懋的声音中夹杂着不可置信，“朕体内怎会有水银？”御医们相互对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顾言懋的眉头紧锁，一股无形的恐惧与愤怒在心底翻腾。他心中已经明白，这水银之毒非是偶然，“即刻将此事深查！”顾言懋的眼神中流淌出极深沉的悲痛，他的心湖仿佛在此刻覆上一层层寒凉的冻霜，不再泛起一丝一毫的柔波。

江定先恭敬地领命退下，心中却难免有些担忧。皇宫之中暗流涌动，此事若真如皇上所猜，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朱境殿内，高氏指尖轻盈地舞动在玄鹤琴上，琴弦之间缓缓流淌出一曲《明妃叹》。琴音宛如流水潺潺，又似远山含烟，却不显原曲凄怆哀愁之情。他眉宇间透着一股淡然雅致，眼眸宁静如水，仿佛已超脱于纷乱的宫闱秘事之外。

殿外，北衙内卫首领靖千正领着一队人马将朱境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披挂着玄色铠甲，如深渊中升腾的暗影，冰冷的剑鞘紧贴于他们的身侧，在夜色中闪烁着凌冽的寒光，金铁的细微碰撞声，在静默里混杂着朔风的低语。

“卑职奉旨搜宫，得罪了。”靖千的语气平静而坚定，宛如凛冽刺骨的寒流，穿梭于金碧辉煌的宫室之间。

高氏的指尖依旧在琴弦上游走，脸上并无半分惊惶之色，反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神情。他唤来心腹侍女，让她吩咐朱境殿的宫人好生配合北衙内卫，“我今日有些倦了，请他们自便罢。”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将内殿的纱幔放下，高氏从袖中取出一枚朱砂，其形如晶石、色若赤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将朱砂送入唇间，只是咽下去的那一刻，他如湖泊般安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外头的喧嚣声逐渐远去，内殿中只余琴音依旧。朱砂渐渐在体内发挥作用，琉璃只觉得五脏六腑如遭火焚，但他仍保持着一种令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从容。他的眼睫微颤，极力忍耐着腹内愈发澎湃汹涌的剧痛，由着玄鹤琴的绝响飘荡在朱境殿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之中。

这几年高句丽王，也就是他的叔父一直密令他暗中给大雍皇帝下毒，琉璃本不愿伤人害命，犹豫再三始终没有下手。

直到一年前的冬夜，他在城楼上接过豫王传递的家信。残月如银，洒落着清冷的光辉，冬雪纷飞，飘落在两人的肩上。顾言恕的眼眸透过漫天的雪花，望穿这皇城的绮丽繁华，感叹自己人生过半，方知昔年所愿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在宫墙的高高城楼之上，高氏凝望着他所钟情之人的落寞身影，心中暗自生了一分执念：“想来我是走不出这皇城了，能换来你余生自由也是我待你的一点心意。”

自此日起，琉璃学着古方将朱砂之毒萃入昙花香油中，每当顾言懋临幸时，会将宫人们遣出殿外，他方才燃起香油，让毒质缓缓挥发于殿内，以免戕害无辜。

顾言恕步履沉重地回到两仪殿，连日姚太后丧仪的琐事操劳令他疲惫不堪，见殿中灯火如白昼般明亮，将殿内每一根雕梁画栋、每一缕金丝绣饰，映照出一派庄严肃穆的气度，只是锦绣光华之下，道不尽帝王家多少辛酸血泪。

殿内，顾言懋坐于龙椅之上，眉头紧蹙，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他的声音因久病而略显低沉沙哑，但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跪下！”

狸奴只觉一阵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但他还是遵命跪下，声音带着几分茫然：“臣弟做错了什么吗？”

阿虺的脸庞在灯火照耀下显得愈发苍白虚弱，他向靖千递去一个眼神，“将高氏的尸身抬进来。”

狸奴的心好似沉入了无底深渊，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龙椅上的身影。在宫灯的映照下，阿虺的脸庞似乎笼罩着一层模糊的阴影，难以将他的表情看得分明。只见几名北衙内卫缓缓地将人抬入殿内，那正是琉璃的身体。

琉璃双眸紧闭，仿佛沉睡在安谧的梦境之中，只是从他苍白的唇角缓缓渗出的血迹刺目惊心，如一株零落于北地寒风中的红梅，又似雪原上最后一抹夕阳余晖，高句丽之于他终究是难返的故土。

顾言恕的目光深深地锁在琉璃安详而冰冷的面孔上，心中涌现出难以名状的剧烈痛楚，一时之间，四周的声音和光影仿佛皆远去，只剩下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两仪殿内，顾言恕跪在高氏的尸身旁，神色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隐痛，即使内心如惊涛骇浪，却依然尽力维持着外表的波澜不惊。

皇帝摆摆手让内侍将朱境殿中搜出的玉盒呈上来，里面是高氏从朱砂中炼出的水银。此刻，顾言懋的眼神如冰刃般锐利，血丝斑斑的眼眸里透出深深的疑忌，“高氏毒害朕的事，你是知情的吧？”他的手臂缓缓地抬起，吃力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他那因久病而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阴沉的怒意，“朕平素向来谨慎，不曾想枕边人竟能如此心毒。”

顾言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着阿虺的眼睛，眼眸里蕴藏着难以自抑的心痛与不甘，哀愁的泪光如同狂风中摇曳的柳絮，“皇兄，你以为我真的会害你吗？你以为我能忍见你日日承受身体的痛楚吗？是高句丽狼子野心，想离间我们君臣兄弟之情。”

“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句实话都不肯说吗？”顾言懋如蝮蛇般冰凉的薄唇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他令靖千之外的内卫退至殿外，然后起身走向顾言恕，紧紧掐住他的咽喉，神情如十殿阎罗般可怖，一字一句的拷问道：“你倒是撇得干干净净，朕问你，你到底有没有？”

顾言恕咽喉被紧紧勒住，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脸色逐渐涨红，从他颤抖的唇间挣扎着逸出微弱的声音，“阿……虺……”顾言懋丝毫没有心软的神色，他的手指越发使劲，黑漆漆的眼眸中尽是绝望的神色，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在无边的黑渊中缓缓坠落，“朕被水银毒害了近一年，那些和你过从甚密的御医竟无一人提醒朕，背后究竟是谁在授意指使？”

顾言恕被掐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青紫，双眼渐渐充血。他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顾言懋那张因恨意而扭曲的容颜。在这一刻，所有的爱恨情仇，似乎都在顾言懋的掐颈之下化为齑粉尘埃。狸奴任眼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他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苦楚，他与阿虺之间的情缘，注定只能如此唏嘘落幕？

不知怎得，顾言懋突然松开了手，顾言恕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跌坐在地上，身体软弱无力地跌坐于冰冷的地砖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他抬起头，已不再有心思去继续辩解，他知道阿虺的疑忌早已如同蒲苇般缠绕于心，再无法割断。他神色悲戚地笑了笑，声音微弱而哽咽：“皇兄，我们多年的情意，不曾想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顾言恕拾起手边的玉盒，他的手指在颤抖，但神色却异常坚定。他将盒中的水银硬生生灌入自己口中，其动作之快，竟让在场之人都未能及时反应。水银刚入腹中，狸奴只觉些许胀痛，他神色平静，缓缓说道：“如今我也是将死之人了，我只一句：我并没有指使高氏毒害你。阿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饮下水银剧毒、以命抵命，对你也算有个交代，有个解脱了。”

顾言懋愣立当场，眼神中满是震惊之色，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一刹那间崩塌瓦解。“顾言恕，你怎能……怎么敢……”他的声音颤抖着，混杂着难以言说的悔恨与悲怆，他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一字一句都带着利刃锥心般的痛楚，“你……你也要狠心弃我而去吗？”

顾言恕并不看他，只回头温柔地望了一眼高氏的身体，心中暗想：“我知你待我有情，可惜我从未回应过你的心意，如今与你同日而死，算是我殉了你的情意，咱们黄泉路上互相做个伴。”

在两仪殿的幽暗角落，映照在铜镜中的是一幕凄然的炼狱图景：顾言恕因身中水银剧毒，在兄长怀中痉挛抽搐，宛如在冬夜中扑腾挣扎的蝶翼。肉身的痛楚仿佛是汹涌澎湃的巨浪在他体内肆虐，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神经，都撕裂成散落飘零的碎片，任他眼眸中流淌出凄迷的光华。

阿虺紧紧搂抱着狸奴，他眼中充满了矛盾与纠结，他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作为帝王的权谋计算，与对顾言恕的多年情爱，在他眼中交织成一片痛苦的烈焰。顾言懋的手指颤抖着轻抚着顾言恕的脸颊，眼中流露出深沉的疼惜与无奈，他的心中早已泛起千层巨浪。此刻他将手指紧紧与顾言恕十指相扣，如同握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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