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空气中氤氲消毒水的气味，有时候会令人感到安心。

　　俊朗的青年注视镜中的自己，露出能让患者感到轻松的笑容。

　　飞鸟迅，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的实习医生，虽说工作并不久，但出色的医学功底依旧让他在同僚中鹤立鸡群，在导师的带领下，已经可以接手危重病患的治疗工作。

　　每天早晨都是固定的查房时段，他需要去每个负责病房与病人们沟通，缓解他们的压力，这也正是飞鸟迅的擅长的事，他喜欢这份工作，病患对他报以的信任和尊重让他感到生存的意义，手指划过名单上的名字，他露出自己也难以察觉的笑意。

　　咚咚咚。

　　单独特护病房的门在指节叩击下响起规律的回声。

　　“请进。”

　　温柔的声音响起。

　　推开房门，少女抬起头，酒红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她穿着病号服，身上贴着各种机器的监测电极，鼻孔上插着氧气管。

　　“迅医生，早上好。”

　　飞鸟迅点点头，坐在床边的直椅上，取过床尾的病例。

　　“小未咲，你的体征数据全部合格，今天我会通知护士解除你身上的设备，顺利的话，你明天就能出院了。”

　　“哦...”

　　少女楞了一下，然后很快扯起嘴角，对自己的主治医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真是太好了。”

　　她刚入院时急诊科的警钟大燥，几乎全部的内科专家都被调动了，急性白血病，而且病情恶化的速度极快，一度陷入垂死的绝境。

　　这样的病程，几乎让她甚至撑不到她的亲妹妹进行骨髓移植。当时作为主治医生的飞鸟迅铤而走险为未咲注射了稳定剂，及时稳住了病情，又马不停蹄地为她提取妹妹的骨髓进行移植，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都很坚强，全部挺过了危险期。

　　“在看书吗？课本？”

　　枕边放着初中的书本，那熟悉的封面对飞鸟来说，很是怀念。

　　“嗯，回去以后就要复课了。”

　　作为一个称职的医生，和病人的沟通也极为重要，飞鸟深谙‘笑容是最好的良药’，治病先治心。

　　“我记得你马上要升初中三年级了？”

　　“嗯。”

　　飞鸟起身，确认着未咲的病例和各种机器的历史数据及实时数据，必须保证病人的安全才能卸除这些设备，那晚的状况现在想起来都心慌。

　　“我记得你是夜见山市人。”

　　“是的。”

　　“那咱们是同乡哦，不过，挺久没回去了，三年之后，小未咲有考虑考到哪里的高中？”

　　未咲无奈地叉着腰，大声喊着饶命。

　　“讨厌啦医生，中考的事情我还没考虑呢！不过嘛......”

　　少女用手指托着下巴，漂亮的眼珠转了转。

　　“我考到东京来如何？”

　　“当然没问题。”

　　飞鸟笑着，伸手摸了摸未咲的头，这个坚强的女孩让他印象深刻，两人你来我往也熟稔起来，未咲对他来讲，就是个可爱的妹妹。

　　未咲像只小猫一样，闭着眼睛轻蹭着飞鸟的掌心，有些苍白的脸蛋泛起红晕。

　　“医生.....我会来找你的.....”

　　飞鸟愕然，少女表情却是很坚定。

　　“你说什么？”

　　虽然未咲的表情很是认真，但飞鸟一时没有听到她的呢喃。

　　“保~~密~~！”

　　既然是保密，某人只能耸耸肩，表示尊重少女的意愿了。

　　“你妹妹今天已经办了出院了，我想她晚些应该会来看你。”

　　“鸣？！真的吗？她没事了？”

　　骨髓移植是钻心的痛，即使有麻药，那痛感丝毫不亚于鬼门关前走一遭，那位和她一模一样的清冷少女，在移植时竟一声不吭直到手术完成。

　　未咲满眼都是对妹妹的关心，殊不知，真正生死间走过一圈的人是她，飞鸟笑笑，交代了一些住院时的注意事项之后，准备离开。

　　“我去通知护理部来卸除设备，好好保重身体，小未咲，你的未来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那个...迅医生！我可以知道你的手机号吗？”

　　“这是当然的，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的身体情况要向我汇报才行，记得定时回来复查。”

　　飞鸟从衣兜上取下钢笔，随手撕下笔记的一页，写下手机号码，交给了未咲。

　　握住手里的纸条，未咲看着关上的房门，露出欣慰的笑。

　　翌日。

　　附属医院和往常一般人来人往，住院部大厅等候室，飞鸟迅看到两位宛如一个模具里脱出的少女紧紧相拥，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不愧是双胞胎。”

　　也许是夜见山秀美的山水风光所塑造，那里的人们普遍容貌优异，但像她们姐妹这样精致如人偶的女孩也很是极为罕见的。

　　如果忽视两人颜色不同的齐颈短发，外人人都无法第一时间分辨她们。

　　不过飞鸟迅看在眼里，那位来接未咲的女孩——见崎鸣，左眼绑着白色的方形眼罩，很是特别。

　　而且比起未咲，鸣的气质更加阴郁而沉默，好在当她们在一起时，这些都并不重要。

　　叙旧结束后，两人手牵手走到飞鸟迅身前。

　　见崎鸣看向医生，向他鞠躬。

　　“感谢您拯救我的妹妹。”

　　“喂，鸣！别一副姐姐的样子！”

　　未咲在旁边强烈抗议，很有活力，治疗的效果很好，这温馨的画面让飞鸟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职责所在，不用道谢。回去以后要注意身体哦。”

　　可见崎鸣似乎并不打算离开。她依旧注视着飞鸟，平静的眸子下，几乎看不清她的心思。

　　“您也是夜见山人吗？”

　　“没错。”

　　“未咲承蒙您照顾了。”

　　“哦....”

　　气氛有点僵硬，见崎鸣也没有再开口，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再次鞠躬，拽着未咲离开了，飞鸟无奈地摇了摇头。

　　“奇怪的小丫头。”

　　“喂，鸣你要把我拉到哪里去啊。”

　　鸣拉着未咲的手，穿过人群，最后来到大厅某处僻静的角落。

　　“未咲，看着我。”

　　少女解下脑后的绑带，将眼罩取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安静了。

　　鸣的眼中，在未咲身边那些诡异的，不祥的，无可言喻的色彩，就在她身边漂浮，它们宛如枷铐和铁链，将少女单薄的身体紧紧地锁在一片虚无的灰色海洋里。

　　比病发那次好了一点，但也就一点。

　　于此同时，这些色彩散落在大厅里的人群当中，并非所有人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为...什么......明明都脱离危险期了......”

　　鸣发出茫然的疑问。

　　“什么为什么？鸣，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差。”

　　未咲担心地捧起鸣的脸颊，两人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一起。

　　“没事的，鸣，我们不是约好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互赠礼物吗？你说你想要一个健康的我，我现在就在这里~~”

　　未咲想要缓解一下气氛，提起裙摆转了一圈。鸣回过神来，连忙将眼罩戴回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没事，也许是大厅太吵了，我们回家吧。”

　　“好~~！”

　　能否从死神的镰刀下全身而退，见崎鸣没有答案，也没有人可以回答，但至少此刻，她们拥有彼此。

　　与此同时，医院主任办公室。

　　“去夜见山？”

　　飞鸟迅看向桌对面的老者，手里拿着调任证书。

　　“夜见山市医院的内科主任意外去世了，我推荐你去顶岗，怎么样，待遇和东京的主任一样，而且你的家乡也在那里，刚好和亲人团聚一下？”

　　对于一个医学生来说，刚参与临床不久就被赋予主任的高位，明显是个难以拒绝的美差。

　　只是这份优厚待遇的代价是什么，竟然能让一个如此年轻的医生就承担如此重要的职位？

　　飞鸟皱着眉，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医生似乎变了，那个事无巨细照顾他的亲密导师似乎越来越远，很是陌生，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导师，即使有如此严重的违和感。

　　夜见山，但一想到那个自从初中毕业就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他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仿佛无形的大网正在等待这只可怜的小飞虫自投罗网。

　　“好，我去，这么多年了，也得回去一趟才是。”

　　他没得选择，这份待遇实在优厚，他还年轻，以后的道路只会比导师更长。

　　“介绍信我已经写好了，夜见山市医院的服部院长会替你安排相关事宜.....不过，飞鸟君，你回过夜见山的，那会你还在实习，还■■■■，你记错了？”

　　“我回去过吗？”

　　迅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相应的记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导师办公室的，站在走廊沉思了一会，拿出手机。

　　一阵忙音后，电话被接起。

　　“是我，我打算回来一趟。”

　　迅的双亲早逝，家里的老屋交托给叔父在管，回家只需要找他取钥匙就可以了。

　　除了微妙的恐惧，迅竟然还有一丝期待，他期待再次见到那个罹患重症，却活泼乐观的女孩。

　　夜见山市，以当地著名的地标夜见山为号，顺着山一路向下的夜见河将这里一分为二，河的北边是夜见北中学，河的南边是夜见南中学，很有代表性。

　　飞鸟迅的母校是夜见北中学，但他从毕业后去东京上高中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和同学们联系过，所以他并没有打算提前联系什么人，在整顿好东京的琐事后，他便开上自己的座驾，向夜见山市出发。

　　夜见山市医院。

　　“飞鸟君，这是你的工作流程，抱歉，医院太缺人手了，需要你自己上手一下。”

　　迅签下了调任确认书，将它推回院长的办公桌前。

　　“服部院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调任文件交接完毕，飞鸟也终于有闲暇来询问。

　　“我的前任...小椋主任到底是怎么出事的？他在内科界很有名....”

　　迅曾经看过小椋医生的内科讲座录像，那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医者。

　　“是意外，说起来也有些让人气愤，他是走到一栋居民楼下的时候被一个花盆砸中头，当场脑部大出血。后来警察上去挨家挨户搜索，每家的花瓶都是完好的，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唉...可怜他那个还在上初中的女儿了。”

　　院长挠了挠他不剩几根头发的脑壳。

　　“档案里好像有写，好像是小椋由美...是夜见北中学的。”

　　夜见北，又是这个名字，一提到就本能地毛骨悚然的名字。

　　“...她在几班？”

　　飞鸟急于证伪什么东西，激动地拍上院长的办公桌。

　　“我想想哦...应该是三班，我给儿子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他们父女。”

　　三班！

　　三班，三班，他多么想忘掉这个词，只是因为他曾经是三班的一份子吗？

　　带着莫名的恐惧感，迅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夜幕落下，老旧的和氏小院前，雕刻柳叶纹的木门被推开，飞鸟迅扫视熟悉的院落，草坪已经长满杂草，花坛里的紫藤花也有点无精打采，让原本颇具匠心的小庭院显得很是落寞。

　　左侧厢房的玄关走廊处，头发灰白的中年人坐在木板铺就的地板上，双眼无神地注视庭院中央的槐树，看到飞鸟进来，才恢复了些许神采。

　　“叔父。”

　　飞鸟迅只是打了声招呼，走到男人身边，男人只是轻轻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谢谢您。”

　　“不用客气。”

　　中年男人看着眼前的飞鸟，微微颔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父母一定为你骄傲。”

　　说完，叔父就背着手，走出了这件老旧的院子，飞鸟迅拍了拍手，对着院落内鞠了一躬。

　　“我回来了。”

　　他走向自己的房间，位置从来没变过，打开拉伸门，被褥枕头已经铺得整整齐齐，叔父向来是个润物无声的人，自从堂姐去世后，他就将关心倾注在哥哥的遗腹子身上。

　　四月的天很暖和，希望今天能睡个好觉。

　　次日，夜见山公墓

　　飞鸟家剩下的孩子站在一座并排的双墓碑前，石碑上的女性绽放着温暖的笑容，她一侧的男性则是一脸严肃。

　　飞鸟迅将手中的白菊束放在墓前,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失去了一生中最爱他的人之一。

　　“母亲、父亲，好久不见。”

　　他很用心地将两座墓碑上的落叶，灰尘扫去。

　　“我在东京很好，工作很顺利，被调回来当主任了，以后也许待遇会更好。”

　　“家里很干净，叔父保管得很好，经常有来打扫，我置办一些新家具就能住进来了。”

　　“不用担心我，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简单的祭拜后，飞鸟迅站起身来，朝墓园深处走去，想去看看堂姐，还有他记得这里沉睡着什么熟悉的人，但......

　　是谁？

　　越过绿草如茵的高坡，迅被一阵微风吹得眯起眼睛，他抬起手当着眼睛，快步向前走去。

　　“嗯？”

　　一座墓碑前，身着灰色连体风衣的女人偏过头看向这边，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会。

　　“飞鸟迅！？”

　　“三神怜子！？”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对方的名字，随后都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年的他们，是班上人人羡慕的一对，怜子是飞鸟迅的初恋女友，青春的记忆最是容易被冲淡，迅甚至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分手的了。

　　“......这么多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憋半天，飞鸟才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

　　“呀，我们夜见北校草这么说我可承受不起。”

　　十五年未见，岁月并没有让她添上时光的刻痕，反而变得知性从容，棕色的长发扎成纤细的马尾辫搭在背后，金丝眼镜后的墨瞳闪烁着微光，风衣下的黑色毛衣紧紧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

　　咕噜....

　　飞鸟咽了咽口水，怜子她...漂亮了好多啊，当初到底是怎么分手的？

　　还有，虽然是老情人，但隔了十五年，沧海桑田之下，本该只剩感慨，却不知为何，怜子的样貌是如此的......有魅力。

　　那方面的有魅力，想要一亲芳泽，想要......

　　“咳咳...怎么样最近。”

　　赶紧咳嗽了两声驱散了不该有的想法，又憋出一句问候的话语。

　　“哈哈哈哈你一点都没变啊。”

　　飞鸟的表现让三神怜子笑得前仰后合，她是个洒脱的女孩，对当年的事情早就没了心思。

　　“我做老师了，现在是夜见北三年级的副班主任~。”

　　怜子从兜里取出教师证件，在飞鸟脸前晃了晃。

　　“哦~~~~难怪我看到了当年老师们的身影。”

　　“嗯？！你是在说我老吗？”

　　怜子好看的双颊鼓了起来，飞鸟迅赶忙摆手解释。

　　“没有！应该说教书育人特有的气质？”

　　得到解释之后，怜子才稍微收了收愠气。

　　“哼，就当是这样吧，换我来猜猜，你应该是个医生吧？”

　　“你怎么知道？！”

　　飞鸟迅连忙闻闻衣袖，今天出门换过衣服，应该不会有医院的味道。

　　怜子见飞鸟迅憨憨的动作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耸耸肩。

　　“还记得当初我们填写同学录，你的理想那栏填的医生吗？”

　　“哦？没准我当时是瞎填的。”

　　“还记得你说过，你想要让和父亲得一样的病痛的人得到治疗。”

　　对于怜子的夸赞，飞鸟迅也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记得这个...我来这里祭拜父母，你这是.......”

　　三神怜子回过头，墓碑上有一位和她很相似的端庄女子，名字是—— 榊原理津子。

　　“我来看看理津子。”

　　“理津子女士？！”

　　飞鸟迅愕然，他知道怜子有个年纪比她大上许多的姐姐，在他们还是学生时就和外地人结了婚，世事无常，没想到居然已经阴阳两隔。

　　“嗯，十五年前，她难产，过世了...”

　　“........”

　　飞鸟迅下意识想抬手拍拍怜子的肩膀，但他早已不是怜子的爱侣，说节哀，可现在说未免有点太晚了。只好选择沉默。

　　“没事，都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太伤心了，只是偶尔有点想她。”

　　怜子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说什么？”

　　“啊。”

　　被飞鸟的问题吓了一跳，怜子赶紧咳嗽一声，掩饰好一瞬间的慌张。

　　“没事，我该回去了，留个手机号，以后好联系。”

　　“至少这一年，我都会在这，有什么需要尽管联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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