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

要塞内，剑斗习场，脚步声和交刃声此起彼伏。

银白色长发，束成一条垂腰长的细马尾，与少女的身姿一同飘舞。

包裹在白色皮裤中的翘臀长腿，大开大合地弓步扑近，刃锋缠绕，寒芒入喉，胜者是脚步向前的一方。

“我…我输了，军团长。”

“下一个。”

没有喝彩声，争强好胜的她确是用着不满意的语气。

高跟战靴的沉重脚步穿过练习场，伊希亚回到起始位置，再次摆开架势，对面却没有人与她对视…

“下一个！”

良久，没有人上前。

少女的呼吸平稳下来，手臂大腿后知后觉地感到酸胀。

场边，身披形形色色的纹章罩袍的形形色色的剑士们，无一不是沉默着。

仿佛在嘲笑她一般，那些人不约而同地缩身坐着，将她衬得高高在上，反而要弯腰低头去看它们了。

伊希亚脸色一冷，右手快如触电地抓紧剑柄，满怀恶意地将长剑砸进地面，木屑爆飞四散，令他们如梦初醒地挺直腰板，倒吸凉气。

她闭了眼，听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

可郁躁像是海潮般退而复来！她猛拔出剑，抬眼竟看见对面站着个人。

伊希亚狂喜的，仿佛手脚都失去重量，连呼吸都不需要，只一个念头便让她全身激寒，如释重负地猛攻上去。

“叮！”

剑鸣清脆，这一斩的动作太完整，仿佛没有任何接触似的，自上而下画出一整条线。

脚边，碎铁片崩落一地，她手中只剩个剑柄。

“保养自己的武器，要像对待爱人一样。”

“……！”少女抬起头，瞳孔收缩。

面前站着一个不算健硕的中年男人，油亮的黑发之间参杂几束花白，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用肩膀稳稳接下伊希亚的斩击。

仿佛开始就算准了攻击位置，算准剑会断裂。

“公爵大人！”

一呼百应的，场边围坐的剑士们齐刷刷起身行礼。

终于反应过来的伊希亚赶忙单膝下跪，父亲二字却卡在唇边。

对自己女儿了如指掌的老父亲朗声大笑，伸手摸了摸伊希亚的头。

……

……

……

白孔雀是一种优美的鸟，对人类而言。

自然中的白孔雀源于异病，由于不符合族群审美，往往没有伴侣，孤独终老，可它的美丽和孤独却成为了艺术家们笔下的浪漫。

将白孔雀作为家族象征的大公爵怀特•鲁宁，年轻时就是个花花公子，大抵是因为白孔雀除了忧郁孤独之外还有着一层狡猾玩世，八面玲珑的含意，被冠以白孔雀的怀特老爷一直是名利场红人。

直至今天现在，伊希亚仍能从父亲身上嗅出陌生的女子香。

“是吗，安可莱特死在半岛了啊。”

“您一定早就知道吧。”

“和干妈道别了吗？”

“我没脸。”

在父亲面前，少女只能收起脾气，愤怒和懊悔也一并压抑。

直到老怀特走到领主长厅的侧门前头，他回头看着那初露风韵的小美人，眼睛上下扫量一阵，感叹道：“长高了不止一点，脸蛋也变尖了。”

伊希亚面皮一紧，低头却看见那制服下呼之欲出的高挺弧度，胸膛中腾起一股被忽视的感觉。

门开了，父亲没有等她，伊希亚犹豫片刻后跟了上去。

父女关系本不该如此，若不是她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没分寸的烂人，

伊希亚的母亲是三年前病死的，只是个不大不小的病，一时疏忽，然后就来不及了。

伊希亚所介怀的，是母亲直至病死前都不愿向身在帝都的父亲求救，以他的影响力和权势，首都的医生对付这种病根本不成问题。

母亲走后，伊希亚前往帝都，和父亲正式生活在一起，她并不确定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待在父亲身边，她仿佛和母亲一样，没有恨，没有疑问，只是寻常地接受了，她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人，可所有人似乎都认识她，那些香气迷人的漂亮阿姨更是对她疼爱有加。

怀特大公刚刚抵达，领主厅中正开办一场简单的接风宴。

“伊希亚长大了，真不知像皇庭里哪一位女士呢。”领主厅中，聚集着公爵带来的许多贵族领主，“等你家小子把她娶回家不就知道了？”

“怎么没看见丽姿女士？我听说，小公主这次出征，她可是随军法师。”

“是吗？难道伊希亚小姐就是公爵和她的私生女？”

各种揣测在私底下传播着，大多数人并不会知道丽姿遇害的事情，在他们眼中，那位大富大贵的宫廷红人愿意屈尊跟随一支小军团，这其中必有着大于名利的私交。

父女二人走在长厅正中的黑毯上，贵族们站列两旁，公爵一边走一边指认亲熟：“好女儿，这个你要叫…”

“……”

见女儿无动于衷，怀特只是笑笑，独自与他人寒暄。

她的人生从未得到过一个解释，只是不断地前进，前进，前进…

伊希亚没什么魔法天赋，不然她现在就是丽姿的学生了，剑术和指挥学成为了她发泄青春期精力的领域。

和大多数贵族子女一样，她会有一个顺理成章的人生，十七岁的青春期，她会得到自己的第一份谒见信，面见皇帝，受封得赏，过上名利双全的终极人生。

可少女并不想这样，为什么不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向父亲证明，可父亲从未要求过她，她想要怎么做，父亲就会让她这么做，似乎一切都是软绵绵的，蜜糖色的，只要扑进去就会被黏住，再逃不掉了。

被她称作父亲的那位公爵大人走上台阶，走向高处的领主椅。

这一次，伊希亚没有跟上去，她昂首挺胸地站在阶下，身着一位军校生该有的，正装皮裤的制服。

“我计划，今年夏天之前，军团进驻大纳伊山。”伊希亚站在房间正中，隔着不远向父亲开口，“耶利亚人要付出代价。”

“为什么付出代价？”

怀特公爵刚刚走上数层台阶，还未来得及坐下，弯腰背对女儿。

方才还在闲聊的众人一瞬间安静下来，公爵的女儿确如传闻中一般骄慢，不尊重长辈前辈，甚至不等老父亲入座。

“您明知故问。”伊希亚克制着呼吸，“为，丽姿阿姨的死。”

此言一出，场边先是沉默，而后哗然大作。

敌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伊希亚。

“我的好姑娘，玩笑也要适可而止。”

老公爵的嘴唇一开一合，话语却好似分出三四重回响，嗡嗡地震荡在大厅中。

瞬间，伊希亚瞳孔收缩，浑身僵直发冷，好似整个灵魂被剥离出去，周遭化作一片朦胧虚幻的拖影，脑颅中左一句右一句地，灌入了如开水般沸腾灼热的浑浊回声。

“哒…哒…哒…”

连空气都静止的混沌中，兀然地传来声音，很慢，很柔，很安静，像摇晃的钟摆，或是某种她更熟悉的，更执念的——尖头细高跟的鞋子。

黑礼服，狐绒披肩，亚麻色的长头发大波浪，将那夸张的露背礼服的后身覆盖起来…隐约中，一个高挑曼妙的女性从王座后面走出，她擅自做主地将自己的酒杯迎上去，碰了碰父亲手里的酒杯。

“叮！”

杯口相碰，声如钟鼎，激荡出万千道光芒，吞噬天地间的一切。

女人背对着，侧露红唇，香肩玉骨，捏着酒杯的纤手上挂着一只翡翠镯子。

……

……

……

帝国西南行省佩洛兰，边境城镇，歧路关。

歧路关坐落于佩洛兰省西南的海岸山谷中，西南方向接壤的便是巴尔尼亚半岛。

去年秋冬，由白孔雀大公的十七岁女儿，伊希亚率领的帝国军团正是从歧路关南下，占领了属于耶利亚王国的一个边境港口镇。

因为地缘政治的特性，伊希亚在自己的将军生涯中征服的第一块土地，实际上只是一个耶利亚贵族的私拓领土，横亘在帝国人面前的是竖贯整个半岛的大纳伊山脉，山脉之后才是耶利亚真正的本土所在。

一座小型港口，几座庄园和村子，这对帝国来说根本不算是一场战争，好比是早晨起来去邻居家门口摘个野果，吃进嘴里还是酸的。

从陆路进入耶利亚本土一共有三条路，首先是向西穿过缓冲地的矮山丘陵，绕远路攻击耶利亚人位于半岛西海岸的险关，又或是沿大纳伊山东侧的狭长甬道快速南下，穿过教皇国的土地进入半岛南部。

这两种方案各有利弊，绕路向西，沿途尽是山路，战线长，难支援，易受伏击，补给线更是一大老难，南下取道，就要公然挑战帝国与教皇国的互不侵犯条约，虽然一个龟缩在半岛，仅有两座城市的旧时代遗留不成威胁，但她毕竟只是个军团长，不是皇帝。

最后的方案则是强行突破大纳伊山的主脉天险，帝国军已经为此准备了一个冬天，但最后她们还是在春天退回了歧路堡，原因在于…

大纳伊山不仅路况复杂，还有着一群“能戈善武”的长耳朵。

“大抵情况就是如此。”秘书官转身，向公爵请示。

“看的出小姐已经努力到极限了。”旁侧一位老将军抢先开口，“没想到，一个小小半岛竟有这么多变数。”

话音未落，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哥也插话：“方才听说小姐登殿前还在练兵，结果没说两句就晕倒过去，想来这段时间都在勉强自己吧。”

“小姐是雷打不动的武斗派，要不是丽姿大人兜底，军团早就一头扎进大纳伊的林海里了，在林中释放火焰魔法的误伤极大，大魔女也没办法出手吧？幼稚…明明掌握着能一锤定音的资源。”

听着众人讨论，怀特公爵捏起酒杯轻轻摇晃，充盈的香气一把抓紧大脑，冲得人浑身酥麻，头晕眼迷。

老父亲脸上一尘不变的从容逐渐凝固，像在品读这股香味中的隐情。

终于，他严肃地回应道：“佩洛兰省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诸君细看地图，我们幅员辽阔的祖国像不像一位横卧在床，体态丰满的母亲？佩洛兰省的位置和形状就是一块压在首都之下的‘枕头’，巴尔尼亚半岛则是枕头下面，床板的支脚，枕头不好，顶多睡不安稳，可若是床脚不稳，床就要塌！”

公爵走下高座，走进众人当中，站在铺满文件和地图的长桌面前，余光环扫一圈，熟练地捕捉到所有人的表情动作。

“海角城惨案诸位已有耳闻，亚莲王后被杀，耶利亚王女失踪，两位王子也有不合，这诚然是耶利亚人最薄弱的时期，但困兽常有死斗，鹬蚌上有渔翁，半岛情况错综复杂，征服之策仍需从长计议，我会亲自向皇帝说明。”

说罢，怀特举起酒杯邀请众人，随着忠诚的帝国口号，美酒激荡，点滴落下，如鲜血沾染在沙黄色的半岛地图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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