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未犯难得的休息日。手里的案子又结束了。尽管此次他们只是达成某种难以挽救他人生命的悲叹结果。那时候山内彻的状态也说不上好，此前仰仗和信赖的前辈被卷入悲伤的漩涡，又吞噬成烟气之下的亡魂。山内彻从那时候起就只能蹲在他的尸体边上，有些茫然地看着透灰色的缭绕感散去。好像一切都要沦作为注定的牺牲，隐约看出那些宿命的轨迹。

井泽范人更沉默了，回到未犯里待了没多久就独自走出去消化情绪。山内彻把他的背影收进眼底——似乎太过在意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跟随着井泽而转动。山内彻打从心底还没有想好要去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已经顾不上容自己纠结，径直地跟了出去，不断向前，去寻找井泽的痕迹。

他是好动也会横冲直撞的兔子来着。虽然从主观上山内彻不太认可对他的这句评价，但或许的确有道理。只要是他，应该就能放开手脚、不受拘束地做事。

山内彻没来得及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反馈。在眼前的井泽就躺在拼凑起的平椅上，双手垫在脑后，整个人的状态都像是揉合进了无光处墙壁映照出的淡昏颜色，冰冷又生硬的，甚至找不出应该宣泄的边际在哪里。

山内彻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在为什么而感到痛苦呢？是身处预防搜查还要看到生命的流逝，或者是又想起了自己目睹着妻女死亡时的场景？

山内彻心里的缺口还尚未抚平，却又主动靠近了井泽范人。甚至从没有埋怨过井泽自私地只想着全部有关他本人的事情。

山内彻抬起头来，去盯客厅墙上的挂钟，注视着秒针自如向前滑动的痕迹。唯一的响动从井泽所在的橱柜处传来。他正在做饭，脱掉了马甲而直接穿着深色的衬衫和围裙。大概那件围布也是属于在原先家庭中他自己的某种位置。井泽把山内彻独自留在了餐桌旁边。作为今天对山内彻主动邀请的执行，把他招待来家里当作客人，自然认为对方什么都不需要动手。

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安抚山内彻刚刚失去过真锅前辈的焦虑。被首次请来他家里的山内不由得这样想。好像还是头一回被透过这种方式来直白地担心。

“哎呀，我居然忘记要多拿出来几个盘子。”井泽咂嘴，轻轻地抱怨自己。手上还没闲着，先关了火，又弯下身体从里面掏出白瓷色容器。山内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视线里并未带着平时的睥睨，而是突然察觉到，井泽上一次和别人在家里共同进餐，似乎会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吧。

山内彻又捏紧了手指，就算想到了也不能去直接问他。和小田切等人私下里山内也悄悄说过，这段时间还是不要再给井泽更多地刺激比较好。毕竟他亲眼目睹的死亡和被害者已经足够多了。

井泽好像很喜欢热制的菜肴，带着新出锅的喷香在餐桌周围膨胀着扩散。他甚至为二人食特意在锅里煮了汤，用配套底色的小碗盛着端到山内眼前。山内彻本想伸手去接递，但井泽好像没注意到似的，把碗放在桌面上，再去忙活着输送别的主食和小碟。

“希望这次不是炒面，不然也太不相配了。”山内彻勉强笑起来，视线跟随井泽去料理台那边寻找调料。井泽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又被出声提醒过才把装着酱油的矮瓶拿过来。

山内低下头端详，今天的午饭色调搭配得很好看。炖菜、煎鱼排和味噌汤，全都是井泽提前准备和做成的。不单说是邀请，自己面对烹饪料理本就是手足无措的那个。井泽大概也知道，于是才把他叫到家里，表现出的意图是希望他不要因为失去警视厅的前辈而难过得委屈了自己的肠胃。

“不错，很香的味道哦。”山内彻笑着抬起手用指尖点了点桌上被分好的二人食物，用夸奖去抚平另一边座椅上的人。那副把筷子都夹在手心里又睁大眼睛往前倾身的样子，怕是不接受到山内的承奉就没办法开始好好吃饭了。山内彻看得清楚，也拿起筷子，对上井泽因为被顺应而过分满足的笑意。眼角都皱作集合，有时候觉得他像是得到某种糖果就会开心一阵子的样子。

“我开动了。”

井泽好像更愿意慢悠悠吃饭，偶尔发出两声响动，视线时不时地从自己手下的餐盘里往山内身上瞟。好像很在意似地，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在享受某种悠然。山内同样回看过去，井泽范人不说话的时候总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曾经以为对方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只是恶劣的本性，深入后才能知道他每天强行挤出的假笑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悲伤的事实。山内彻没忍住去把左侧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动作，餐勺就落在被拨开一部分的饭菜中间。他想起那天夜里自己隔着不远的街道从对面目睹井泽卸下防备放声哭泣的事实，晚上的家里从没有持续地温馨着，只是又一个和心爱之人被迫切断联系的低温漩涡。山内的思路中止，井泽在他对面假装咳嗽两下，主动问山内：“这里是不是很漂亮？大家都会说干净又温馨来着。”

“要不要再一起多待会。”井泽的手指蜷起，搭在脸前，像是在思考什么。“下午就喝酒的话，会不会不太好。而且你最近其实不适合再碰酒精吧，毕竟都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还有，收拾完午饭的餐具我们可以出去买些衣服或者零食。你应该多逛逛才对的。”

山内不自觉皱起眉头。井泽似乎每次一开口就爱说很多的话。而他已经知道自己也上了年纪，有时候刹住话题只是不好意思地拍拍对话者的肩膀，或者是突然停下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埋怨自己怎么又太絮叨了。听起来的感觉一定是很糟糕吧。

山内彻当时站在未犯的办公室里，在小田切还未讲完的抱怨之下开口插话。

“没有吧，你能把自己在想的事情说出来告诉我们。这样看已经有进步了。”

井泽沉着视线，更加真切地无声思考起来。大家的视线都绕在他身上，没有挪动。

就像是谁都不会先擅自离开的样子。

打雷了。它连串地在响。

井泽从喉中咽下某种默然升腾起的干渴，叫山内去看看窗户外面。山内站在井泽家里仍然透亮的落地玻璃前，不远处沉霭地压下黑灰色的大片，很快便聚集完整，从里面传出亮蓝色的闪电。发出的光芒足以昏然地吞噬并照亮全部。

井泽在那边接着水洗碗，兀自回顾起自己吃饭时总喜欢开着电视机当作背景噪音，不太宁静的周遭环境至少能让他稳定些情绪。比起待在被迫高度紧张得不到缓解、或者滞留在空白的布局里面不能被释放，现在的日子已经算是相当地舒服。

山内彻让他完全支过去了，望着窗外开始脱垂下来的雨滴。甚至在留意到井泽把手里的物件都洗好晾干，朝着自己过来时，被伸过来的手臂搭在肩侧。井泽的手又滑到他颈项间，轻轻松松地勾挂在对方的脖子上。

“我有个想法，叫你和我一起。”

山内彻勉强转过头去，对上井泽示意性地眨了又眨的眼睛。

“嗯，你先说吧，我考虑一下。”在回敬中戏耍对方，这种感觉确实不错。山内笑着，安心落在井泽给予的，似乎太过亲昵与异常的怀抱里。

两个人披着雾蓝色的薄毯躺在床上时，山内彻还是惊讶地睁着眼睛，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半拥着带过来，而他竟然完全接受对方提出要蒙着被子午睡的邀请。

到底是怎么进行到这一步的？他们之间那些曾经别扭过的事情，为什么会在今天全都褪化成似乎不属于二人的模糊影子呢。山内彻甚至全然不打算思考，因为井泽的手臂横亘在他的胸前，唇舌已经擦在耳廓之间，轻轻地哄念着山内彻的名字并叫他放松。

“Tooru…”

山内彻自觉偏转过头，被身边的人用掌心覆盖在眼前。

“很好看呢，无论挡住哪块部分也都好看。”井泽这样评价他的容貌。并在他的前额上又亲了下。

“现在睡觉吧。不要想那么多了，也不要一直盯着我看。监察官大人——”

山内彻竟然真就睡着了。轻轻抿住嘴唇，侧身躺覆在井泽的身旁。

后来却昏昏沉沉醒来了，伴随着连绵吞吐在城市里的阴沉。山内揉揉依旧有些陌生的薄被。看了下搁置在枕头旁边的手机，时间又向后拨转了大概三个多小时。身体还夹着大片雨水涌向地面时拍打出冗沉和喧杂的乏累感。山内再次不情愿地闭起眼睛，就想着，继续睡觉吧。反正并不知道怎么就又是突然的雨天，就连暖性的窗帘都被囚禁在乌色的磅礴里，固执地在锁闭的窗户后面不肯移动些许。

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吗？或者是他的听觉随着过于舒适的感官而减退成为越发淡然的样子。井泽也大概一样是被外面连续的冲击声吵醒了，架起靠近山内那边的胳膊去抚摸对方的发顶，然后告诉他自己要下去接杯水喝，又问山内睡着之后还有没有做噩梦。

也许是有的。梦见离散去的人影、难以握持的手枪、在眼前飞速消逝的生命……

但是那些心情都融化在雨水里，像是多了条往下淌流的缝隙。最终被默然排解掉，似乎已经习惯了要学会释然。

井泽端着两个杯子回来了，里面都是满着。山内彻从他的手中接过递过来的玻璃杯，抿了一大口去湿润喉舌。外面太吵了，他几乎听不见自己心底里希望的呼唤。

“能不能……现在和我、做那个。”

“嗯？”井泽范人很快就帮他重新握好杯子，搁在一边。他把自己的恋人揽在怀抱里。山内彻显然觉得身体还未苏醒，眼神也滞空很久。

年下者挤出笑意说着“没什么”，又被井泽出声阻止，同时牵紧了他的手。捏住后，再掂量着力气松开些许。

“现在是不是还会觉得，要是不来到未犯的话，就不会遭遇到这些了？”井泽这样说，是在询问他还想要继续留在未犯吗？

“不、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山内彻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轻松的表情。“当时为了追查樱木泉相关的线索，直到我们遇见了那么多事情。或许那在之前我对警察这份工作已经开始觉得厌恶又腻烦了。不过、现在觉得，至少未犯还是个不错的地方。由你来领导，这件事也不错。”

井泽眯起眼睛，笑起来，似乎是宽放的显露。

“那现在就做吧。”

“诶？不是！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你停下！”山内的手臂被作为原公安的对方轻松困在薄毯里，再回过神的时候，身形远大于他的井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上了床，隔着被子把他完全抱紧，还能够找到衣料的缝隙把半个手掌都插伸进去。

“说话要作数的。其实你也受不了这种糟糕的天气吧。”井泽帮他从重叠的柔软中脱困，再拉着山内的双手抚按在自己的胸口。

可是，他的确说中了。山内彻已经受不了这种最适合躺着不动以及做大量噩梦的，突兀的暴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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