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加篇 土壤学家

　　瓦西里·道库恰耶夫(Vasily Dokuchaev)，俄罗斯地理学家和地质学家，土壤科学的开创者。

　　柯蒂斯·F·马布特(Curtis F.Marbut)，美国土壤科学家。1913年至1935年在美国农业部工作，土壤系统分类的奠基人之一。

　　注释：

　　①NRCS为美国自然资源保护局缩写，一般情况下为参与美国境内土壤调查的政府部门。

　　②中国大陆地区第二次全国性土壤普查时间一般认为是1979年至1985年，以发生学原理（土壤分类系统）指导下的《中国土壤分类暂行草案》为分类基础，汇总成果《中国土种志》。后引入诊断学（土壤系统分类）经验用于部分土壤调查。

　　一铲土，然后是又一铲土，保留地沙石在烈日下飞舞。汗水黏住血红沙粒，浸湿的红沙颜色愈发昏暗，直至与棕黑色皮肤粘合。铁锹斩断裸露在外的白色钙质层，土层界限因此模糊。阳光，形同虚设。

　　柯蒂斯攀上土坑边缘，弯曲的手指关节随即遭到重击。他大叫一声，跌下土坑，砸中一个破旧行李袋。笑声遮断阳光，在坑边游荡。三束拖拽拉长的人影扫过土坑，铁锹立在地上，不再泼洒尘土。对峙毫无悬念，在正午结束。

　　自东北内陆而来的寒潮卷起风沙，抵达冰冷白日下的土地。低矮灌木丛在风中发出细碎响动，可惜树影并不落入坑中，而是浪费在看不到生机的荒原上。

　　“那是什么？”缺乏水分的粗糙嗓音在坑边响起，最老的拾荒人指着行李袋问道。“把它举起来，拿给我们。”

　　“不要把里面的东西洒出来了。”

　　柯蒂斯抓住几乎被打碎的手指关节，对地上的拾荒人暗骂几声，气喘吁吁扛起行李袋。他要把行李袋推出土坑，肩膀却使不上力。袋子从肩头滑落，他惊慌失措，想要抓住背带。

　　“婊子养的！”

　　大叫一声，什么也没抓到。

　　“是什么让你像供着黑鬼上帝一样供着它？”站在坑边的一人朝柯蒂斯蹲下，手上转着一把弹簧刀。不是先前开口的老人，这是一副稚嫩面孔。

　　他不应该在这。在高中教室，或者在修车厂。不管在哪，都比和一群行将就木的拾荒人在一起好。假如大崩溃没有发生。

　　“土。”柯蒂斯跪在行李袋边，手指颤抖拉开生锈的拉链，脑袋几乎要伸到袋子里。“数不清的土。”

　　“土？”男孩愣了一下。

　　“对，就是土。数不清的土。你脚下的土。”

　　“谁会相信你？在隔离区带着一袋土？把手拿出来！”男孩把弹簧刀丢在地上，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向后弹跳起来，从皮带上抽出一把生锈的左轮手枪。“把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我的手就在你眼前。”柯蒂斯低头看了一眼红肿充血的手指，似乎被男孩的无礼激怒了。他的声音变得严厉，在沼泽和荒原保持了数月的教养消失得无影无踪。文明的最后一点遗毒被丢入风中。“想要看看吗？里面有淋溶土，也有紫色土。从新泽西到盐湖城的土我都有。”

　　“拿出来，一点点拿出来。不然我就把你黑鬼脏手打烂。”

　　柯蒂斯的手缓缓挪动，探出袋中阴影。一个圆形铝盒被捧在手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铝盒盖子上留有一行油性笔的痕迹，是日期和编号，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科罗拉多的土，在阿拉莫萨附近采集的，已经风干了。那里是一块农田，每块田都是圆形，绿色的圆形。浇灌喷淋头会在圆心旋转。”他拍拍铝盒盖，确定没有松动，才放在行李袋上。“那里的土已经被人为影响了。如果一切顺利，那里的农田很快就会产生经济价值。”说完他抬头死死盯着男孩，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动不动，蓝色瞳孔仿佛成了危险深空中的引力漩涡。“现在你满意了？”

　　“你叫什么？”

　　“柯蒂斯，柯蒂斯·道库恰耶夫。我是土壤学家。现在你还想知道什么？”

　　“给联邦工作的？”男孩拨动击锤，又把击锤扳回原处。

　　“不，我是大学教授。NRCS①已经完蛋了。”

　　男孩来回扳动击锤。他在犹豫，在思考。自然资源保护局去了什么地方？大西洋城？还是圣迭戈？以及，他知道自然资源保护局是什么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哪里来的？”

　　“阿拉巴马。”

　　“真远。”柯蒂斯摘下只剩半块镜片的眼镜，对男孩说道“东部已经完蛋了，在西部放下枪能找到饭吃吗？”

　　“闭嘴！”男孩嘴唇发白，双腿颤抖，身体前后摇晃。靴子来回踩了几脚土坑边缘，扬起一阵尘土。“你也想像火鸡一样被宰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男孩红着脸，张开还没来得及充血的嘴唇，对柯蒂斯高声咒骂。“该死的软骨头赤匪！天杀的黑……”

　　枪声响起，留下“黑”，打断“鬼”。男孩倒在地上，手枪掉入土坑，击锤并未打开。

　　连续几声枪响，立着铁锹的老拾荒人一头栽入坑中。另一个男人侧翻倒下，一只手吊在坑边。

　　在柯蒂斯看不到的地方，在土坑之外，接连的叫喊吸引来乱飞的子弹。数分钟后，引擎轰鸣，掩盖枪声。尖叫和火药爆炸声一同消失在荒原深处。柯蒂斯双手抱头，卧倒在坑边。手心牢牢握住铝盒，压在后脑勺上。汗水冲过皮肤表面粘黏的尘土，形成数道粉红色冲沟。

　　掉入坑中的拾荒人还没死。他面向柯蒂斯瞪大眼睛，目光涣散，上半身压在坑底，下半身靠着坑壁。柯蒂斯从手臂和坑底的缝隙中露出眼睛。倒在坑底的拾荒人张开嘴，嘴唇上下翕动，没能发出半点声音。一颗红色圆点在他的背上扩散，白色衣服上的子弹孔长出血红色褶皱。等到拾荒人的脸颊边积累一滩血水，柯蒂斯才意识到那人被打穿了脖子，一分钟内就会死去。现在已经过去至少三十秒了。

　　他数着男人眨眼的次数，一次一秒。一分钟远比他预想的快，但也足够让他想起阿拉莫萨农田土壤的物理性质。一般来说，沙土的保水保肥能力并不好……

　　“2026年12月9日”

　　柯蒂斯在记事本上写下日期。像是为了确认某件事的结果，他抬头看了一眼燃起火堆的农田，继续写下自己的位置。

　　长着蓝眼睛的棕色皮肤在阿拉莫萨显得格格不入。五十多年的磨损让蓝眼珠不再闪闪发光，棕色皮肤也越来越黑。现在的柯蒂斯经常被误以为是喜欢吃卡津菜的南方人。

　　一辆掉了漆的皮卡停在火堆旁，车上下来几对男女。男人浑身污渍，女人披着毛毯，手指如钢筋般抓着旁人衣物。柯蒂斯看了一眼引擎声消失的方向，借着夕阳余光继续写下身旁样点的土层信息。带枪人影朝他走来，挡住照亮笔记本的光线。

　　戴红色棒球帽的男人，球帽上绣有一串为前任总统准备的竞选口号。球帽下的面孔仿佛是沼泽地怪物，泥炭土在怪物脸上形成一团脓包。面对和自己一样不堪入目的现实，怪物只能蓄下胡子掩盖自己的脸。烫了几个洞的灰色西装外套压在男人身上，柯蒂斯时常怀疑这件西装是否还有几任前主人。

　　“道库恰耶夫先生。”

　　“怎么了？”柯蒂斯把笔夹在笔记本中，他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你们准备走了？去东边？还是南边？”

　　“我想应该是东边。”男人把猎枪立在地上，枪托贴着写有中文的标签纸。“我们想从东边进入加拿大，蒙大拿已经被封锁了。”

　　“加州国民警卫队还会向东进军吗？”

　　“不会。”男人摇摇头，“应该不会。他们对中国人言听计从。我的一个侄女在萨克拉门托为政府服务，她说中国人好像对更远的地方不感兴趣。可惜我们已经去不了西部了。”

　　“赤匪。”柯蒂斯看着下沉夕阳，喃喃自语。“我的祖父从红色俄国逃到美国，现在我要逃到什么地方？”

　　废弃农田一望无际，承载濒死太阳。血红阳光感染稀薄云层，被骤然升起的夜幕稀释，变成尸斑似的紫红。地平线越来越黑，宛若干涸血液，染黑笔记本。什么也看不清了。农田边缘搭起几个帐篷，水塔下又来了几辆卡车和休旅车。天一黑，拾荒人就会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社区。等太阳再次升起，他们便要在联邦空军的铁翼下如老鼠般奔逃。

　　“只要越过阿巴拉契亚山脉，一切就会好起来的。”男人从破旧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盒金枪鱼罐头，他用刀撬开罐头，仿佛是心不在焉地说道：“虽然中部不是纳尔逊的控制区，但是那里到处都是中国人的密探。他们就像虫子一样，几个月时间就能遍地开花。”

　　“那些中国人？”柯蒂斯把笔记本塞进行李袋，从脚边一个透明密封袋里拿出铝盒。铝盒很干净，几个月前在实验室中清洗过。

　　“不止是中国人。蒙古人的皮肤太明显了，他们会用钱购买服务。”男人准备点燃脚下洼地里的杂草，他用手指沾了点罐头里的油，洒在枯死的根茎上。“和我们一起去东部吗？”

　　“我？”柯蒂斯抬起头，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丛火苗在打火机上升起。“不，不要在这里点火。至少现在不行。”

　　男人疑惑地看着柯蒂斯，这个东边来的人慌乱地扭开铝盒盖子，用刀插入仅有两个铲子深的土坑中。刀在泥土里磕磕绊绊地转了一个圈，粗钝刀刃升降数次，才割开顽固的根茎。等到圆形边界成型，柯蒂斯才撬动手里的刀，把一块并不符合采样标准的土挑出。

　　“可以了。”

　　男人看着气喘吁吁的柯蒂斯，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我？”柯蒂斯压实铝盒盖，用油性笔写下日期。“东边的土壤我已经采了很多了，而且学校也已经被摧毁了。我不知道该把这些土放在什么地方，东边的警察肯定不会乐意帮我找一个仓库。”

　　“西部会帮你收集土壤吗？”男人困惑地看着身边这个古怪的混血公民。在他和他的同伴们看来，顶着枪口挥舞铁锹，要么是杀人，要么是自杀。

　　“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同事在东部了。我本来应该和一个团队调查佛罗里达的土壤，但是我们走散了。”

　　“这里不是文明世界。”男人沉默了一会，重新点燃打火机。火苗在杂草堆里繁殖，很快就冒出缕缕青烟。“你做的事情好像不会有什么用。”

　　柯蒂斯抬起头，苦笑道：“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或者说，我还能做什么有用的事。”他把身边的铲子丢到行李袋旁，按压好的铝盒握在手中。“我爸是杂货店主，我妈是裁缝。可我既不会做生意，也不会针线活。杂货店后是我们家的菜地，我小时候在那里干过农活。现在还需要有人干农活吗？”

　　升起滚滚浓烟的废弃农田回答了柯蒂斯，远处水塔被浓烟遮盖了形体。

　　“可是如果你调查错了呢？就算继续做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用。你说过战争和化肥会影响土壤，如果它们的影响让你调查的结果出错呢？”男人把罐头放在火苗旁，看着罐头汤表面的油脂闪烁火光。“人会造成很多错误。”

　　“时间也会。”柯蒂斯搓搓快要失去知觉的双手，温度正在朝深邃夜空下坠。“就算没有战争，没有农田，土壤也会发生变化。可能只需要一场洪水。或者一次滑坡。只要时间足够长，紫色土也可以变成红壤，海滩也可以变成沼泽。”

　　“所以你做的事对时间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们最后都不会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对时间没意义，但是对以后在这里生活的人有意义。如果以后再也没有人调查土壤，那么它至少对我有意义。”柯蒂斯把铝盒塞入密封袋中，密封袋又滑入行李袋。“如果我错了，如果我错了又怎么样？或许我和以前的土壤学家都错了。山上的土不是红壤，也不是紫色土。它是一种独特的土壤。但是这又有什么呢？就算我错了，只要有人能继续下去，总会人更正错误。”他把手捂在一起，颤颤巍巍地说道：“人总归是要吃饭的，粮食总归是要从土里长出来的。没人能离开土，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男人愣了一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高中的教育经历足够他理解柯蒂斯的话。

　　“安迪，至少我的错误能成为一块不起眼的基石。这就是我做这些事的意义。”

　　“可能吧。”男人把热好的罐头递给柯蒂斯。“你是我见过最友善的俄族人。”

　　“也是最黑的俄族人。”

　　“明天早上我们会继续向东。车队应该会在匹兹堡停留，然后去加拿大。”男人从腰带里抽出一只手枪。“里面的弹匣是满的，不是所有拾荒人都和我们一样。而且中部的密探也会跟踪你，因为你的工作会让他们觉得你是间谍。中国人对任何非官方的调查都很敏感，他们收买的赏金猎人也是。”

　　“谢谢。这周要是没有你们，我肯定活不下来。我做的调查是在我们国家是合法的，中国人管不着。当我独自一人时，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或许不拿枪会让我活下来的概率更大些。”柯蒂斯捡起身后沾满尘土的军绿色大衣。“这是我从一个营地捡到的。如果我带着枪，他们会觉得我来者不善。一个老头为什么要拿着最新的武器？”

　　“那么，祝你好运。”男人拍拍身上的西装外套，起身朝柯蒂斯伸出手。

　　“谢谢。”

　　男人走后，柯蒂斯把行李袋塞回自己的车上。轿车前保险杠斜挂在车头，用胶布绑在散热器下，左边有一个弹孔。他躺在后座破了皮的沙发上，在窗外闪动的人影下沉沉睡去。

　　赫斯珀勒斯 科罗拉多州

　　杜兰戈以西大约13公里 鲍尔迪峰以南7公里 160号公路和140号公路交汇处

　　消防站的红色外墙在树林的枝叶缝隙中若隐若现，轿车停在通往鲍尔迪峰的小路上。被废弃的聚居地围绕着消防站，安静等待路过的拾荒人失望离去。如果不是所有房子的窗户都只剩下窗框，这里的建筑物还能欺骗拾荒人，让他们误以为这里并非罕无人烟。可惜早在数年前，当大崩溃的第一次冲击到来时，聚居地的居民们就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了山谷中。

　　被遗弃的车停在聚居地街道边。不近距离观察，很难发现汽车的轮胎都已经生出铁锈，踏板只剩下一半正遭受侵蚀。

　　对于柯蒂斯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在当今美国，人越多，越危险。最好的诱饵是人，吸引人踏入陷阱。

　　他把采好的林灌草甸土密封好，塞入行李袋中。出发时的行李袋空空如也，现在已经被数不清的小铝盒装满，小铝盒里大多是不符合采样标准的样品。但是对柯蒂斯来说，这些样品的质量已经足够他进一步检验了。

　　清晨刚到，却没有阳光。层状雨云从树冠层上飘过，被切开的空气顺着山谷滑向东方。足以卷起枯枝落叶的噪音由远及近，回响在山谷中，柯蒂斯并未看到它的源头。山脊遮挡了视线，却未能阻止声音扩散。他关上车门，谨慎地躲在林中，祈祷噪音源头不会发现自己停在小道的轿车。

　　一架灰色涂装通用直升机越过山脊，起落架下的航向灯闪着红光，三秒一次。直升机飞过消防站，沿山谷向东飞行，速度放缓，高度降低，飞过赫斯珀勒斯聚居地，跃过另一个山脊。

　　等到铁翼旋转的破空声愈渐衰退，柯蒂斯才心有余悸地回到车上。他想起拾荒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加州虽然依靠防暴警察和国民警卫队消灭了动乱，但是那些中国顾问带来的复兴方案却让整个西海岸开满无名坟墓。据说他们只用一个月，就把俄勒冈州建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刑场。想到这里，柯蒂斯不寒而栗。对共产主义的恐惧继承自他的父亲和祖父。如果不是在刺骨的湖水中抓住了通往贝加尔湖南岸的客轮，或许柯蒂斯的祖父就会死在劳改营，也可能落得曝尸荒野的结局。

　　汽车尾灯亮起，引擎震动给柯蒂斯带来了致命错觉。他没有发现消失的直升机再次出现，在后视镜中盘旋。等到汽车行驶数米后，才看到路边枯叶向外散开，为一团气旋赋予形体。停车指令通过机载喇叭撞向大地，柯蒂斯急踩刹车，大脑一片空白。他听着窗外不知何时出现的命令咆哮，紧紧抓住方向盘的双手在初冬变得湿漉漉的。

　　直升机上的人命令柯蒂斯停车在原地。几分钟后，一辆装甲卡车冲上小道，从轿车后方逼近柯蒂斯。几个全副武装的国民兵下车，围在轿车四周。

　　“先生，我们是加州国民警卫队航空服务连队。例行检查。”

　　“我是康奈尔大学作物和土壤学教授。柯蒂斯·道库恰耶夫。”柯蒂斯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就像他年轻时面对白人交警那样。“我和我的团队走散了，我们准备去圣迭戈。”

　　“你从哪里来？”带头的士官站在驾驶座窗前，扶着胸前的步枪问道。“东边吗？”

　　“纽约州。我三个月前就离开纽约了。”

　　士官找来一个背着步话机的士兵，他和士兵在车后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回到窗前。“教授先生，这是查理，我们的上等兵，他会帮你开车去我们的集结点。路上我们会确认你的身份，通过检查后我们会把你送去安全区。”

　　“你的意思是这里不是安全区？”柯蒂斯抬头问道。“这里已经没有拾荒人了，他们现在都快离开科罗拉多了。”对国民兵产生的恐惧正让他逐渐失控。如果这里不是安全区，什么地方是安全区？刑场吗？国民兵当然会说那里是安全区，因为刑场不可能有国民兵的尸体。

　　“我们来了之后他们才走的。”

　　上等兵拉开车门，柯蒂斯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坐上副驾驶座，看着身边的上等兵笨拙地点火。

　　“这是手动挡的。”

　　“我知道。”

　　轿车跟随国民警卫队卡车，沿着拉普拉塔河驶向东南方的夜马湖。

　　“先生，你也是来西部寻求庇护的吗？”上等兵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庇护？”

　　“是的，很多官员都来西部了。”

　　“农业部呢？”

　　上等兵沉默一会，回答道：“我不清楚，先生。”

　　十二公里后，轿车停在一处观景台上。曾经的景区充当了国民警卫队营地，平坦的地面铺上简易预制板，充当停机坪。在不那么平坦的地方，国民兵支起的帐篷成排延伸到观景台下。航空服务队的直升机降落又升空，在水库上空盘旋。柯蒂斯被请下轿车。太阳正要升起，湖面泛起紫色微光。

　　“长官，这是教授先生。”

　　上等兵把柯蒂斯带到观景台旁的一张折叠桌前，一名上尉正把早餐拿到桌上。坐在桌前，只需稍稍低头就能看到整个水库，这里曾是景区餐厅。

　　“你好，我是这里的指挥官。”上尉把一盘早餐推给柯蒂斯，又替他端来一小杯咖啡。“我们已经核查了你的身份，你是康奈尔大学的教授，对吗？”

　　“是的。”

　　“你在我们的数据库中。由于中部动乱，东部的局势反复无常，很多人都选择来西部避难。我们也愿意接收他们。美国需要能人来领导复兴。”

　　“谢谢。”柯蒂斯抿了一口咖啡，犹豫一会说道：“可是我没有来西部的打算。”

　　“你想返回东部吗？”

　　“大概不会。”

　　“你不可能留在这里。”上尉指着水库南方，调侃似地说道：“南边似乎也对你不太友好。”

　　柯蒂斯想起自己的肤色，上尉说得对。如今他的学校已经关门大吉，自然资源部也不知去向，南部的黑人和白人大打出手。中部？他现在就在中部，每天都向上帝祈祷自己能避开学了几口中文的密探和饥肠辘辘的拾荒人。

　　“天亮之后，我们的人会送你去萨克拉门托。那里有住房，有食物。像你这样的人在那边过得不会比在东部差。加州的大学会给你聘书，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上尉吃了几口早餐，手里的叉子转了几圈，突然问道：“你是什么教授？”

　　“作物和土壤，我是学土壤学的。”柯蒂斯看向停在不远处的轿车。“长官，我能开我的车走吗？那里面有我的样品，那是从东边带过来的。”

　　“也许我们能安排一辆卡车，或者直升机……”上尉显得有些不悦。他看了一眼柯蒂斯，起身走到一张放着卫星电话的桌子前，拨通电话。柯蒂斯不安地看着上尉的背影，他听见上尉的声音越来越大，话语中夹杂着厌恶和恼怒。是因为他的原因吗？只不过是想将样品带走就惹恼了上尉。这些国民兵从红色中国的顾问们身上学到了什么？就像所有共产党人对知识分子的态度一样，他们会毁掉所有专业的人。

　　柯蒂斯感到眼前一阵眩晕，手中刀叉僵立在餐盘里。等他回过神时，上尉已经回到桌前。宛如幻觉一般，他看到上尉的不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那么自然的笑容。

　　“可以。很抱歉我们现在没有能送你去西边的车。”

　　尽管上尉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柯蒂斯仍能听出语气中的愤恨。

　　“谢谢。”

　　上等兵收走餐盘，将柯蒂斯带到他的车前。

　　“还是你来开车吗？”

　　“是的，先生。我会把你送到亚利桑那村，那里是亚利桑那和加州的边界。加州警察会继续护送你到萨克拉门托。”

　　“谢谢。”

　　只是一个上等兵，没有携带自动武器，通往西部的路看似已经畅通。

　　轿车顺着弯道驶下观景台，水库旁的路上停着几辆卡车。柯蒂斯摇下车窗，本该清澈的空气却显得浑浊，腐臭味在湖面漂浮。云层为初升的阳光让出一条通往地面的道路，湖对岸的山脊变得清晰，那里也有国民兵的帐篷。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我们的集结点。”上等兵调转车头，把水库抛入后视镜中。

　　“你们会去哪？”

　　“我们哪也不去。”上士一板一眼回答道。“没有参联会的允许，我们不能越过州界。”

　　“可是你们已经在这里了，你们是加州国民警卫队。这里甚至已经不是亚利桑那了。”

　　“先生，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这些等到了萨克拉门托后您就知道为什么了。”上等兵匆忙回答柯蒂斯，他也被飘入车中的气味影响，变得烦躁不安。

　　“总是无法得到真正的答案。”柯蒂斯抓住安全带，长久以来被欺骗的悲哀笼罩了他。“永远无法得知什么是真相。我们就像地里的蚯蚓，盲目钻入黑暗之中。”

　　无边黑暗里漂浮着一片红色污渍。暗红色细线顺着沟谷流入湖中，在湖畔下扩张。湖面水浪反射着耀眼阳光，那层红色污渍飘散开血腥味。沟谷上方仿佛爆发了泥石流，工程机械的柴油机在树丛下隆隆作响。柯蒂斯看到自己的脸映在大片污渍上，在车窗中央。

　　尸体组成的泥石流滚入湖中。

　　白日正眷顾腐臭气味的源头。腐烂人体被国民警卫队的推土机推离树林，滚下湖滩，落入水中。轿车经过湖畔公路的弯道，沟谷底堆积成山的发白躯体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祖辈的记忆涌入柯蒂斯脑中，他瞪大眼睛看着湖滩上的国民兵。国民兵们围成一圈，指挥推土机把尸体推入湖中。

　　一块突兀升起的小丘遮挡寂静地狱的景象，腐臭味也在逐渐消散，柯蒂斯却始终无法将目光移开车窗，仿佛窗外的树木也承载着失去生命的肉体。

　　“长官，这里安全吗？”

　　“安全？你在说什么？先生，我们已经彻底清空了这些地方，过去三个月我们让西部五个州的公路恢复运转。这里不是东部，我们确实做了很多事情。”上等兵像是在炫耀，却又不耐烦地回答了柯蒂斯。

　　“我有点好奇，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会给一些人工作机会，只要他们愿意留下，并且允许我们确保他们不会犯罪。”上等兵撇撇嘴，突然微笑起来。“先生，像您这样的人已经在西部的数据库里面了。那意味着您会得到优厚的待遇。而且，即使您不来，未来某一天也会有官员代表萨克拉门托邀请您。”

　　“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呢？不，我现在也只是个普通人。”

　　“我们会想办法让生活变成以前的样子，虽然现在我们只能提供安置房。”

　　柯蒂斯似乎感受到一股久未再现的疏离感，就像半个世纪前他在南部州感受到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带来不安的人从白人变成了国民兵，为共产主义服务的国民兵。

　　车底的不详震动惊醒柯蒂斯，只是短短一刻，脑中肿胀发白的腐败尸体不见踪影。巨大的肉山无影无踪。

　　“长官，你听到了吗？”

　　轿车缓缓刹停。

　　“那是什么？”上等兵拉起手刹，把头探出车窗。道路前方是一座荒山，山上的阴霾正翻涌而下。

　　“我猜可能是后尾箱里的东西。”柯蒂斯仰头大叫一声，失去神智般哀嚎起来。“该死的！天杀的东西！我的样品全他妈见上帝去了！”

　　“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地方……”

　　“不，你去看看车厢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柯蒂斯伸手从后座拿起一张纸，纸面块状的颜色方块是他的标准比色卡。“拿着这个，告诉我里面现在是几种颜色。”干瘦的额头撞上储物箱，无力双手拍打着脑袋，咚咚作响。

　　“先生，或许等一下……”

　　“你这是侮辱我，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们走是为了什么？你们这群野蛮人！”柯蒂斯瞪大眼睛，嘴唇颤抖，只有他知道，回荡在驾驶室的话语是恐惧本身。他解下安全带，不久前还藏着懦弱的眼神宛如荆棘般直直刺向无辜的上等兵。“你以为我是来西部干什么的吗？”

　　“好的。”上等兵愣了一会，等他发现柯蒂斯并不只是简单的愤怒时，才接过比色卡，悻悻下车。

　　柯蒂斯坐到驾驶座，高声叫骂，瞳孔在手臂和方向盘的缝隙里注视后视镜，上等兵在镜中快步走向车尾。“天杀的！我的高山草甸土，全他妈完蛋了！”看到上等兵抬起后尾箱，露出困惑的表情时，柯蒂斯猛然抬头，双手抓紧方向盘，看了一眼转速表。

　　没有熄火。他推下换挡杆，松开离合。车轮转动，踩下油门，发动机舱里发出爆鸣。过了几秒，窗外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后视镜里的上等兵消失在下一个弯道后，柯蒂斯听见枪声回响在山谷中。

　　经纬坐标：-109.46425438, 36.54625959

　　纳瓦霍保留地以北 朗德罗克附近沟谷

　　土壤系统分类类型：漠土纲 灰钙土

　　一个国民兵拽出土坑里的尸体，男人死前朝柯蒂斯眨眼五十五次，脖子上的弹孔随着被拉起的身体在土坑里留下一条血痕。柯蒂斯坐在坑边，大口吞咽国民兵递来的水，身上衣物已经染上土壤的颜色。并不鲜艳的粉红色。

　　“谢谢。你们是航空服务队吗？”

　　“不，不是。”接过柯蒂斯递回水瓶的国民兵摇摇头。“我们是这边的摩步连，我们在这边巡逻。无人机发现异常我们就来了。”

　　“无人机？”

　　“对，无人机网。现在暂时代替摄像头，这边的设施还没修好。但是我觉得，无人机网的效率更高。”

　　“我被高效的杀戮机器救了命。”柯蒂斯长舒一口气，至少国民兵不打算用铁锹砍断他的手指。

　　“先生，你是要去西部吗？你身上有没有武器？按照加州法律，你现在身上不能有枪支。”

　　“没有。如果不是我的化油器出了问题，我想他们就不会盯上我了。”柯蒂斯摇摇头，微卷的白发被风吹动。那遗传自他的母亲，一名非裔美国人。“我是研究土壤的人。”

　　“研究员吗？还是大学教授？”

　　“大学教授。”

　　国民兵让他的同伴从巡逻车里拿出一个便携扫描仪，像扫描条形码一般对准柯蒂斯的眼睛。国民兵在扫描仪连接的电脑上查询了数分钟，对柯蒂斯说道：“先生，我们有义务把你送去安全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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