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安全区吗？”

　　“本来是，但是如您所见，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好吧。”柯蒂斯拍拍已经渗入衣服中的尘土。“让我把我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我就跟你们走。”

　　“不，先生。巡逻车上没有位置了，我们会把您送到检查站，有警察会护送您到贝克。那里会有人把您送去萨克拉门托或旧金山。”

　　“谢谢。但是我要先采集一点土样，重新挖一个刨面已经来不及了。小伙子，你帮我把坑壁上的土挖出来。看到那条白线了吗？可能不是很明显了。那是钙质层。”

　　柯蒂斯把最后一个空铝盒递给跳入土坑的国民兵。

　　2026年12月19日

　　贝克 加利福尼亚

　　-116.07205868, 35.26745127

　　一架小型运输机降落在小镇北方的贝克机场，航向灯触碰地平线，被波动的线条吞噬。柯蒂斯停车在加油站，停车区空荡荡，只有一辆巡逻车在马路对面，停在检查站旁，仿佛监视该区域的猎人。他在国民兵和州警的护送下离开亚利桑那，到了边境，护卫们就掉头回到仍未安全的安全区。

　　柯蒂斯开了一天一夜的车，他想要找个汽车旅馆，随便哪家都可以。子夜后的小镇寂静无人，冬季太阳还要至少一个半小时才升起，在夜晚笼罩的沙漠，不会有生命陪伴柯蒂斯。他打算先下车释放膀胱，然后再看看会不会有旅馆开门营业。在他走向加油站厕所时，一辆白色凯迪拉克闯入视线。车主大概也是孤身一人的旅人。

　　衰老的身体饶过柯蒂斯，让他不至于猝死在厕所。他蹭着墙走向微光乍泄的清晨，街道对面有窗户亮起了灯。停车场上又多了一辆车，一辆警用厢型车出现在加油站，检查站的巡逻车不见了。柯蒂斯靠在厕所门框边，确定洗手台的水流向来都是这样细小时，才将手伸入水下。

　　“把水关了，双手抱头。不要转身，枪已经对准你了。”

　　几乎要让脆弱的心脏停博，柯蒂斯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反应迅速。他拍下水龙头开关，双手高举在半空中。

　　“先生，我……”

　　“等我们出去再说。”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从厕所隔间传来的。柯蒂斯想起自己曾听见另一扇门关上的声音，却没有听见门再度开启时的嘎嘎声。他怨恨自己逐渐生锈的听觉，只能听见梦中杂音。柯蒂斯现在才开始判断自己的处境。那人说话的腔调带有寡淡的北加州口音，舌头却像瑞士卷一样曲折，随后每个“t”都像重锤般砸穿舌头。应该不是中国人，最坏也只是给中国人服务的密探。

　　“我们慢慢走出去，慢慢地走出去。”

　　紫色的微光，被大气层折曲的阳光，萦绕在小镇楼房的轮廓之上。

　　柯蒂斯看着阳光弯曲，快要忘记自己正被枪口对准，他听到身后的人命令他停下，然后转身。

　　“天。”柯蒂斯只能看到一团阴影漂浮在自己眼前，浓稠的影子被路旁灯光劈成两半，那人低矮的鼻梁让柯蒂斯立刻想起了东亚人的样貌。是个中国人，对他而言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国人。

　　“从哪里来的？”

　　“纽约。纽约市。”

　　“我现在需要检查你身上有没有武器。把外套脱下来，然后双手抱头。”

　　柯蒂斯按照中国人的话，把西装外套丢出几步远。中国人把他的裤子和上衣口袋翻了个遍，连裤筒也摁了一圈。中国人检查完，收起手枪，捡起外套还给柯蒂斯。

　　“很抱歉这样冒犯您，但是你知道的，现在是特殊时期。”中国人耸耸肩，无奈地笑了一下。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单排扣常服，硬肩章压在肩膀上，宽领带因为检查动作歪斜在一边驳头下。黑色西裤足以塞下两个人的腿，皮鞋褶皱里挤满沙粒。中国人离开灯影下，等他靠近柯蒂斯，胸前的金属兵种牌才闪烁起来。

　　“抽烟吗？”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快被揉烂的红色小盒子。“我没带本土烟，这是中国的，如果你不介意。”

　　“谢谢。”

　　中国人为柯蒂斯点上烟，他自己没有抽。借着火光，柯蒂斯察觉到中国人脸上的细节。他的额头上隐约有一些皱纹，脸上的肌肉看起来还没有松弛。

　　“你不抽烟？”

　　“是的。”中国人对柯蒂斯尴尬地笑了笑。“希望这不会被你视为谋杀。你说你是从东边来的？纽约？你是自己一个人到这里的吗？”

　　“是的。”吸上几口烟的柯蒂斯又恢复了谨慎的神经，他把烟拿在手中，一动不动。面前的中国人还是要盘问他。面对这些入侵者，柯蒂斯想，他只能如实回答所有问题，最好在对方问话前就把答案说出来。“纽约。我一个月前出发的。”

　　“漫漫长路。路上情况一定不太乐观。”

　　“是的。我和我的团队本打算在五大湖附近做土壤调查，但是我们在匹兹堡走散了。湖区往东的路也被封锁了，我只能一路向西。”

　　“好吧，真是不幸。你说你和你的团队是做土壤调查吗？”

　　“是的。我是康奈尔大学的教授，车上都是土壤样品。”柯蒂斯把烟塞进嘴中。自己说了什么？正如拾荒人们所说，在中国人的地盘，只有中国人能做调查。如果调查员不是中国人，那么调查员都会是间谍。柯蒂斯懊悔不已，他没吸几口烟，只能一边吐气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为时不晚。“我们只是学术上的，没有任何其它企图。”

　　“我以前也做过土壤调查，也是学术上的。”中国人看起来并没有显露凶色，相反，他似乎有些意外地看着柯蒂斯，继续说道：“以前我上大学的时候，我跟着我的老师做土壤调查，在中国南方。她是一名土壤专家。”

　　“可你在军队里面。”

　　“以前不是。我学的是自然地理。如果告诉面试官我的专业是自然地理，恐怕我要在入职通知下来前饿死。所以我去了海军。”中国人见柯蒂斯手中的烟要燃尽了，准备再递一根烟，柯蒂斯摆手谢绝了。“我读大学的时候和老师做土壤调查，也是一个团队，五个人或者七个人。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就坐一辆小面包车出发。车后面装着铲子、样品纸盒、切刀。工具和样品把车里的所有缝隙都塞满了。

　　那时候我们爬了很多山。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被山包围的小村子。那里的人种了很多橘子树。我们曾找过那个地方的历史资料，一九八零年的土壤调查队就爬到了悬崖上面②。在峭壁上用铲子凿开风化壳，找采样点。他们简直是土壤学超人。我们没有爬上去，我们在山下找到了采样点。我也用铲子和钢筋凿开了石头。”

　　中国人说完话，双眼也猛然抬起，直勾勾地刺入柯蒂斯灵魂深处。他在等待，这是属于同行间的留白。

　　“我没有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土壤专家。”柯蒂斯愣了一会，才对中国人说道。

　　“不，我不是专家。我只是了解一点而已。已经有段时间了，我现在只记得土壤系统分类和土壤分类系统。还有几大成土因素。”

　　“气候、生物、母质、地形。”

　　“还有‘时间’。”中国人接着问道：“接下来你会去什么地方？”

　　“我想我会定居在西边。在圣迭戈养老或许不错。”

　　“我以为你会继续工作。”中国人笑了笑，揉捏鼻子沉默几秒后说道：“你害怕我，我知道。在东边，在中部，很多人说我们是恶魔。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我。

　　这是我们间最悲哀的误解。

　　我们尽了最大努力让国民兵们温和一点，不过看上去失败了。如果你想继续研究土壤，可以去北方。华盛顿州，或者加拿大。北方对于喜欢清静的人来说是不错的选择，那边比较自由。不过，我不知道那些地方研究土壤的机构和学校怎么样。”中国人耸耸肩。“毕竟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土壤的文献了。”

　　“土壤真是个有趣的东西。”柯蒂斯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道。中国人看穿了恐惧和愚昧，却并未置他于死地，这让柯蒂斯心底的敬畏更甚于恐惧。

　　“是啊。”

　　和红色异族交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怕，在中国人弯刀似的眼睛前，柯蒂斯催促自己放松警惕。在绷紧神经一个月后，这是久违的放松时刻。大概是因为碰上了曾经的同行。“我有些好奇，你在军队里做些什么？”

　　“我？那是机密。”中国人见柯蒂斯脸色又变得紧张，随即说道：“开玩笑的。我在海军，在给萨克拉门托提供气象和灾害预防服务。简单来说就是天气预报。”

　　“对。对，最近几年下加州下了太多的雨。”

　　“是啊。”中国人点点头，他拍拍大檐帽，见沙粒少了几分，又扣回头顶。“我该走了，祝您一路顺利。如果有需要，对西部政府不太放心，可以去找驻军服务中心。”

　　“谢谢。”

　　中国人转身离开，拐过一个弯走向停车场，不见踪影。

　　柯蒂斯仍感心有余悸，枪口又一次对准了自己。那个中国人不是想象中的那样野蛮，也没有难懂的口音。他大概是自己二十四小时内见到的唯一一个文明世界的居民，唯一一个能够和他说话的人类。而且，也许中国人说得对，自己应该去华盛顿或者加拿大试试。还不是退休的时候。

　　柯蒂斯回到车上，这才发现停车区只剩他一人。马路对面的汽车旅馆敞开大门，一个女人正点亮旅馆里的灯。

最后修改日期

2024.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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