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云鬘山，作为几十年前游客络绎不绝的景点，如今的它显得有些冷清。哪怕是现在，大部分人也是往山下赶，进入返程的路线，那对朝着山顶攀爬的男女反倒有些吸引人眼球。

万宁撑着一根粗木棍，艰难地顺着陡峭的上坡路行进，汗水将全身都湿透，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反观右手边的至姃，她的步伐仍然很稳定，呼吸平稳，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喘过气，也不曾脸红或流汗。

“呼......轮......轮回者不是灵魂强度高吗，怎么......怎么连身体也比正常人......”

话还没说完，万宁忍不住撑着木棍剧烈咳嗽起来。远方，仅有的暮色退场，将夜色送到众生眼前。

至姃回头瞥了一眼万宁，继续向前走去，“就像大部分人类的肉体可以反哺精神，或者形成一些本能，在精神不正常时支撑自己，精神也同样可以反过来作用于躯体。事实上，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情，比如不少人在绝境中，都是靠着意志力硬撑下去。肉体可以被锻炼，灵魂也可以，只是大部分人类的寿命不足以让自己锻炼到我们这种程度。”

“怪不得你之前说，哪怕肉体衰老到极点或者崩溃，也可以强行继续存活一定时间。不过......怎么感觉这和僵尸似的。”

“我能做到的比你想的多得多，只是大部分时候，为了保证万物间的均衡，我不会主动去使用这些能力。”

至姃停下脚步，将强光手电筒对准前方，一片被铁栏杆围住的碎石地出现在眼前。铁栏杆外，一片稀薄飘渺的云层隐约可见，向下看去，则是人烟稀少的马路，返程的旅客们的车灯时不时掠过。

“到......终于，到......到山顶了......”

万宁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一路上，其实倒也不是没有机会休息，只是至姃未曾停下，他也不愿停下。或许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是好胜心与意志力令万宁强撑到了现在。

“变了很多......”

眺望茫茫夜色，至姃喃喃自语。

“变了很多？你以前也来过这里？哦不，毕竟这么长时间，你说你去过了世界上所有景点我都信。”

“是，五百年前，也是这个位置，那时张全一还活着。”

“张全一？武当派的那位宗师？他不是六百多前就......”

“他在肉身与精神上的修炼成果很高，远超人类极限。那时我与他论道数日，想必他应该得到了更多启发，只是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听到这段往事，万宁若有所思，“这么说起来，其实不止远古时代有很多奇人，哪怕到了古代或近代，也依然有超越正常人类的存在？”

至姃点头：“生命进化的精髓就是变化，变异，没有变化，就意味着死气沉沉。无论是意外还是自愿，变化都在引导着生命。”

万宁还在思考这番话的含义，至姃却又继续说道：“天使、夏娃、该隐、湿婆、伏羲、三皇五帝......太多太多，很多世人以为传说中的人，实际上都是活生生的存在过，或依旧存在着。”

万宁一愣，擦了把头上的汗珠，抬头看向至姃。他没想到她能有这么主动的时候，明明自己什么也没问，可对方却主动坦露了一些事情。但凡换一个场景或人，他恐怕都得以为自己要被灭口了。

“可是......可是他们似乎都留在了故事里。”

“有的不愿被人铭记，有的在传诵的途中被混淆或扭曲了，偏离了最初的事实，这是很常见的。”

“就像你和姜连山，”万宁心中暗语，那一天他听到了太多东西，太多史书上不曾记载的故事。很多是世人所推测出的一些合理的其他可能性，也有不少看似是无稽之谈，荒诞至极。

“你记得洛殇第一次见我时说的那些话吗？”

“什么？”

“她笑我经历了这么多，却似乎仍然在等待着逝去的爱恋。”

万宁一愣，不明白为何至姃突然谈起这件事。可转念一想，难道当初洛殇的猜测是正确的，而现在至姃准备倾诉和叙说？

虽然这是的确可以满足好奇心，也能解答一些谜题，但万宁分明感觉其中有一种交代后事，留下遗言的意味。

“不不不，至姃，你先告诉我，你是单纯的和我聊天，还是想让我在未来把这些告诉爱玲？如果是后者，是不是说明你要离开了？”

万宁制止了至姃继续往下说，他想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而且，有些事情我现在也暂时不知道答案。”

云鬘山附近的空气很好，天空中的星辰璀璨。至姃抬起头，漫天星辰入眼，那双眸子如同清澈的湖水，星光在湖面闪动。

缓了几秒，至姃继续道：“洛殇是对的，有些人，我的确直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是因为遗憾吗？”

至姃忽然轻笑一声，扭头看了眼万宁，而后又继续直视前方，视线逐渐模糊。

“恰恰相反，我和他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美好，没有一丝遗憾和痛苦。”

万宁沉思几秒道：“那就是因为太短了？毕竟你爱的人应该只是普通人吧，如果一个永生一个寿命只有百年不到，那的确会让人难以释怀。”

“也不是，”至姃摇头，“虽然短，可真的很充实，我们做过了所有想做的事情，说过了所有想说的话，或许......这是我见过，也是我经历过最完美的时光。可正是因为它的完美，所以再后来的一切都只能成为它都陪衬。”

万宁沉默了，他的恋爱经历少的可怜，可哪怕是小说或影视剧里的各种片段，他也从未见识过至姃所说的爱恋。与一个灵魂伴侣共度人生，相伴白发，一个是永生不死的轮回者，另一个，却只是一个普通人......这难以想象，有种迷离的梦幻感，也有种坚贞不渝的浪漫。

浅浅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万宁愈发觉得面前的人如此陌生。

她是睥睨天下、指点江山的帝王，她是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才女，她亦是孤独千百世，只为等待所爱之人的偏执狂。 坐拥万里江山，却悲看恋人白发、知己故去，一个个刻骨铭心的面容到头来不过是黄土一捧。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任你是一代天骄还是人中豪杰，最终都会长眠死神脚下，而后归于尘土。纵然你能够逃过岁月的清算，也要用无尽的遗憾与伤痛去偿还。

“你知道，你也认为世间没有轮回，那......那又在等什么呢？”

这是万宁的提问，也是至姃在心里无数次询问自己的话语。只是直到今天，她仍然没有答案。又或者，她不需要答案，也不在乎。

太多太多，世人以为永生是值得炫耀与快乐的能力，可只有切实拥有它之后，才知道这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与折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消散成灰，一段段真实而又深刻的记忆消散在人间乃至脑海，最后连痛苦也没有了，只剩下麻木。

至姃伸出手，向着铁栏杆外的世界抓去，仿佛想要触摸一些遥不可及的事物。

“听。”

“什么？”

“他们在唱。”

听，他们在唱，游牧人挥舞长鞭，牵引名为天空的风筝，号角声回荡在他们奔逐一生的草原上，牛羊咀嚼着青草，孩童透过指缝遥望天际；

听，他们在唤，战火席卷无垠的土地，干裂的枯树在焰光中哀嚎，绝望从心头渗进骨子，或许是无边无际的痛楚与折磨，也或许是挺身而出的无名路人；

听，他们在哭，当帝王老去，英雄迟暮，白发下的双眼再度抬起，却是一张张陌生而稚嫩的面庞，往昔的辉煌湮灭在时光中，背叛者的身影愈发清晰；

听，他们在笑，红衣少年砸碎手中杯盏，豪言兑酒而饮下，承诺不再虚无缥缈，骑士跪在地上卸下盔甲，前方只剩迷离模糊的孤影。

“看，他们聚了。”

看，他们聚了，一块块泥砖堆砌，一张张面容坚毅，宏伟磅礴的高塔被建立，蝼蚁站立在云端，向神明发出不屈的怒吼；

看，他们战了，血与泪纷飞在天空下，只要还有一口气、一丝力，就需再次站起，向着彼岸发起冲锋，任由皮肉灼烧，筋骨断裂，也不言弃；

看，他们走了，是分散，也是离去，他们的名字被遗忘，他们的模样在岁月中消逝，曾经坚固的感情迎来破裂，但让一切落幕的，是黄土下深埋的白骨；

看，他们来了，游走在生死分界线上的亡魂寻找归乡的方向，它们翻阅自己写下的不朽，聆听遗失角落的不甘，极尽璀璨后，落寞的背影印在满目疮痍的世界。

你是否看到他们在黑夜点燃了火把，祭坛上的神像建立又推倒；你是否听到亿万苍生的呼唤与哭喊，入耳尽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是否闻到大地焦枯、血海沸腾，那是无休止的动荡与悲歌，也是一次次闪烁眼前的旧景；你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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