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嘛，既然这个故事的题目叫做白玉兰少年，那么按照常理，我大概要从高中里的一株白玉兰树写起，然后逐渐地引出一段对大家来说很无聊的故事吧。

我们高中校园里，准确地来说应该是校舍中间围起来的中庭里，有一颗白玉兰树，很高，最高的枝桠够得到校舍的顶楼，清明节前后白玉兰开花的时候，整栋教学楼都闻得到白玉兰的香气，这种香气一下子会让我想到小时候在弄堂里的日子，我们弄堂口也种着一颗白玉兰，不过那颗白玉兰已经在两年前旧城区改造的时候被施工队砍掉了。自从我小时候开始，上海的天空就是灰色的，因此，小时候的我每次我抬头去看着盛开的白玉兰，都免不了要看到作为底色的一大片灰色的天，所以到了现在，每当看到白玉兰，即使只是闻到花香，也会在脑海里想到灰色的天空，好在灰色的天空和高中生活不同，不是什么值得回忆与怀恋的事物，所以我就还好，不会太过感伤，反而是在灰色的背景承托之下，白玉兰花显得更加清爽了，看来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嘛。

我们建沅高级中学是上海的重点高中，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其实是因为家里有认识人所以被破格塞进这所学校的，我当时的中考成绩离市重点的分数线差了二十几分呢。我在很小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的「好学生」，现在可早就不是了。

在高中入学前，阿公教训了我一顿，叫我要从此以后用功念书。阿公以前也是老师，所以对我的学业特别关注，每次我到他家里去，他总要我把我的日记本拿出来，要看看我写的字端正不端正，如果字写的不端正，他就会闷闷不乐，叫我去练字正心；如果写得端正呢，他就会把写得特别漂亮的字圈出来，再说几句评语。感谢阿公，我到现在都有在每天写日记。

2

小时候上学都是阿公骑脚踏车送我去的，我从小不爱上学，从幼稚园开始就是这样了，每天早上要出门的时候总是抱着家里的大门不肯走，又哭又闹，阿公总会很生气地骂我，这时候阿嬷总要在一边调停，说我不想去上学就算了，然后总会被阿公呛回去，说小孩这样惯着还了得。那个时候我四五岁，记不得太多东西，这些细节都是我长大之后被阿公和阿嬷作为谈资和笑料在亲戚聚餐的时候讲的。说真的，我其实有在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啦，就比如说，阿嬷说我不肯上学，就抓着家里的门把手，不管阿公怎么啦都不肯松手，我就觉得奇怪，小时候的我有这么大的力气么？

从小学开始负责接送我的都是阿公，所以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想赶快离开，避免遇到什么老师被留下来谈话之类的。有一回我们的国文课老师放学后遇到来接我放学的阿公，便向他夸赞我的字写得有多漂亮什么的。那天是我们国文课上正好进行了一个写字比赛，老师把字迹最漂亮的三个学生的抄写贴在班级的宣传栏上，让同学们观看，我写的就在其中。女老师指着贴在墙上的我写的字迹，说你家的沈建阳（我的名字）啊，长大了会很有成就的。

阿公只是盯着我写的那张纸，沉默不语地看了好久，最后突然放松了紧绷的面部肌肉，半笑半认真地说「写的有什么好的？这小孩禁不起夸。」说完又拍了拍我的后背，可我隐隐约约感到阿公其实那时大概是很高兴的吧。

通常学校里自由活动的时候，都是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可我小时候在学校里总是和女同学一起玩，原因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和女孩子一起玩很开心，和男孩子在一起玩不开心。我小学还被老师误认成是女生过，是在一堂算数课上，那天原来的老师生病请假，代课老师和我们班不熟，看到我趴在课桌上睡觉，就把我叫了起来，看了我一会儿愣愣地问「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嘛，可能小时候我长得有点像女生吧，当时代课老师这么问了之后，周围的同学也都跟着起哄说「他是女生」

我从幼稚园开始就穿的是女生的衣服，这个我还是记得的，因为印象深刻，那时候我每天穿的都是一双深蓝色的鞋，直到一天幼稚园老师问我怎么穿女孩子的鞋，我忘了我怎么回答的了，可我就是觉得穿着舒服。去中山公园玩的时候，也会看到有卖仙女裙和蝴蝶翅膀的，就是可以像背书包一样穿在背上，闪闪发光的蝴蝶翅膀。我总是求爸爸妈妈给我买一支那样的翅膀，可他们说那是女生穿的，我不能穿。

也是小学的时候，礼拜五下午阿公踩着脚踏车来学校接我，我在操场上和女孩子一起玩跳橡皮筋，嘴里唱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的童谣，看到阿公就拿起书包跑出校门，阿公拿过我的书包，放在车前斗里，我习惯地坐上自行车后座，双手围抱着阿公的腰，阿公就用上海话问我

「你哪能一直和小姑娘在一起白相（玩）的啦？」

「和她们在一起好玩。」我说

「男小孩要有男小孩的样子，多去打打球啊，去受一点伤，以后啊，应该是没弄得浑身是伤就不能回去，你现在哪里有男小孩的样子。」

我阿公特别喜欢说的一个词就是「样子」，就是说，什么人就要有什么人的样子。我的小学在徐家汇附近，在路过宛平南路的时候，我总会去看那些沿街花花绿绿的门店，还有店门前的梧桐树，去徒然地计算树的数量，尤其喜欢在夏天那条路的梧桐树被阳光蒸烤后散发出的迷人的香气，还有阿公衬衫的味道。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叫「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就一定要和男孩在一起玩，就像不知道宛平南路的路名有骂人神经病的意思一样。

3

嘛，还是说回高中吧。不知道为什么在写这些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小学，大概是高中生活实在没什么可以写的？等到我上了大学之后会不会也像现在回忆小学这样回忆高中生活呢，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活在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担忧中的吧，尽管回忆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快乐的事。

高中我还是最喜欢清明节，正好在那个时候白玉兰也开花了，所以也顺带喜欢上了白玉兰。清明节照道理要放假三天，可我们高中就是不放，我们就会编造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比如要去扫墓什么的，写在请假单上，班导也没办法拒接，只好半信半疑地签字给我们通过，所以说我喜欢清明节。如果不给通过的话，我们同学之间还会私下说「难道班导就没有家人了吗？」毕竟清明节放假是正常的需求嘛。

可去年的清明节学校就真的没给我们放假，说是高一下半学期很关键，不可以松懈了学业。那时候我的心情，就像是原本规定在明天的，期待了好久的春游突然取消，于是在原本春游的那天同学们闷闷不乐地坐在教室里的心情，坐在靠窗一排的座位上，看着雨意正浓的天，完全没有心想听课，只是在无意识地撕下笔记本后面的空白页，还有那些在桌子里集了很久的试卷，把它们撕成正正方方的小块，折成锡箔的模样。说是锡箔，其实就是清明节烧给死人的纸元宝，不过那些真的烧给死人的纸元宝都是用锡箔折的。

很小的时候，清明节我都跟着阿嬷她们折烧给先祖的锡箔，那时候我还问阿嬷能不能在锡箔里面写一些给先祖的留言，阿嬷说可以，我就很认真地写了很多话，以为就像寄信一样，写在锡箔里，烧过去，死去的人就可以收到，毕竟那些一只只的小锡箔长得就像一条条小纸船一样（其实那是元宝的形状），我一边想象着这些纸船漂渡过冥河把我写的讯息捎给死去的人，一边吃白白糯糯的云片糕。那是十年之前了，现在我的肯定不会再去做这种傻事。说起来，我似乎很久没有吃到云片糕了。

我一个人跟发神经一样坐在座位上，也不听课，只是固执的折锡箔，老师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希望我撕纸折纸的时候轻一点，不要打扰到其他同学。其实我没有特意想折锡箔，只是不想听课，觉得无聊，想着做些什么，又不会做千纸鹤，只能凭借曾经的清明节的肌肉记忆折纸元宝了。我原本的确是在小心翼翼地撕纸，试图不发出一点声音，老师让我小点声，我就故意和老师作对一样，把纸折的哗啦哗啦响。一个下午我课一点没听进去，就折了满满一桌子的锡箔，好在我们不缺少试卷，只是用试卷折出来的锡箔上总能时不时地看到一些数学公式或者英文阅读什么的，感觉很怪。

后来班导进教室看到我一桌的锡箔，让我明天之前把这些都扔掉，不扔的话她就亲自扔。我好像故意和班导赌气似的，无视了她的话，于是第二天早自习她气冲冲地拿走了我桌上堆积如山的锡箔，走到走廊上，向着中庭和那株白玉兰，毫无怜悯地全都撒了下去，撒了下去还不够，她还让我去楼下把这些垃圾捡干净扔到垃圾桶里，以免破坏校园卫生，顺便对着全班发了一通无名火。我们从没见过班导这么生气过，邻桌的女同学后来还半开玩笑地问我「班导是不是来月经了呀」。

我那些一个下午用试卷和笔记本废页做出来的上百只锡箔就像雪崩似的，在清明节当天的早上从楼上倾泻而下，白蝴蝶一般在中庭里飘，有的还落到了白玉兰的枝桠上，风吹来又飘一阵，想必那场面应该是很壮观吧，可惜我坐在座位上，看不到。

「不知道情况的其他班同学大概会以为有人在学校里办葬礼呢」

下课后我来到中庭捡拾那些锡箔，其中还夹杂着白玉兰花的花瓣。和我一起的还有我们班的宋一文，是班导叫来帮我一起清洁的。我们两个就分工合作，以白玉兰树为界限，我捡树左侧，他捡右侧。我在我们班没什么存在感，也没有什么朋友，宋一文是我高中三年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就是从那年的清明节开始的，于是，现在说到清明节的时候，我除了会想到白玉兰和灰色的天，又多了宋一文的那张脸和他弯腰捡纸的侧影。

4

在和宋一文成为朋友之前，我在寝室里消磨时间主要是靠看镜子里的自己。这好像是我从小养成的坏习惯，以前在家里，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时候，上完厕所就会在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好看，尤其是晚上，皮肤泛白的时候，尤其好看。

不是说我很在乎个人形象，事实正相反，我对自己的外貌简直不怎么在意，喜欢自己的外貌和在乎自己的外貌是两码事，有那些很厌恶自己却十分注重外表的人，也有一点不注重外表却很喜欢自己模样的人，我大概就是后者。高中住校，我都会在熄了灯后，一个人跑去卫生间里。卫生间是公共的，为了方便夜间上厕所的人不会熄灯，宿管也不会管。我很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种深夜无人的卫生间里，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看自己的双眼皮和泛红的嘴唇和脸颊，让光从各个角度照在脸上，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别人都是趁熄灯后偷偷地去厕所补作业的，我不一样，我是去照镜子的。有时候碰上补作业的人，我都会把他们吓一跳。

我不是说我长得很好看，可我就会异常着迷于自己的脸，看久了会觉得这简直是个女孩的脸。一直到我和宋一文成了朋友，我这种夜间照镜子的行为才有所好转。

和宋一文成为朋友后，我们约好了，在寝室十点钟熄灯后躲到锅炉房的存放清洁用品的小房间里去。锅炉房在寝室的每楼都有，是学生们装热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不起眼小房间，是用来存放拖把扫帚毛巾什么的，很小，没有灯，门一关就黑了，躲在里面也不会被巡夜的老师发现，我和宋一文每晚都会去那里，带着牛奶或者苹果之类的，挤进小房间偷偷吃，有时候他带了别的点心，我们就交换着吃，吃的时候还尽量不发出声音，偷偷摸摸地，就怕被巡夜的老师发现了，简直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和宋一文这样的深夜会面一度成为了我每天上学的动力，一想到晚上又能和宋一文在小房间里吃苹果和牛奶，心里就会高兴起来。那扫帚间的确小，又小又黑，而且总是弥漫着一股湿毛巾和消毒水的气味，蟑螂蜘蛛满地乱爬，可我和宋一文还是毫不在意地靠着角落坐下，交换着点心当作夜宵，毫无戒备地聊天谈心，说着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同班同学的八卦，或许还有未来的理想什么的，尽管都压低了嗓音。那小房间有一扇很小很小的气窗，窗正对着校外的大马路，大马路上昏黄的路灯透过窗子照进来，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宋一文清瘦又成熟的侧脸。宋一文蜷着腿，已经脱了校服，换上了睡觉的衣服，虽然我们是同级生，我总会有一种他比我年长的，哥哥一样的错觉。他本来就温柔的不得了，在这种微弱，柔和，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灯光的笼罩下，显得更加温柔了，温柔到近乎忧郁的地步，和白天教室里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我依稀觉得我和他是同类人。我讨厌男生，可是宋一文和其他男生不一样，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让人想到春日里的花香。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就像两支生长在荆棘丛里的玫瑰。可是用玫瑰来做比喻似乎又过于肉麻与媚俗，且不够素净，于是我想，我们大概是白玉兰一类的，孤零零在早春灰色的天空下开放的花吧。

因为空间狭窄，我们肩靠着肩，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窗外，夜未央，能听到外面传来汽车驶过柏油路的声音，还有路边摊烧烤的香味，感觉很遥远，遥远到让人觉得那是什么不真实的幻觉。大概是我们在学校里待得久了，任何一点儿来自校外的气息都能够勾起我们压抑已久的想象力，于是就连马路对过一扇亮着灯光的居民楼的窗户也能给人带来怀旧的感伤情调，让我们能够暂时忘记自己身处学校，我猜那些监狱里的囚犯大概也和我们一样有着类似的感受。「好想回家啊，可是要等到礼拜五才能回家，今天才礼拜二呢」我想。

「好想去日本啊。」宋一文咬着我给他的沙琪玛，小声地说。作为交换，他给了我他的柠檬茶。

「诶？为什么？」我喝着他给我的柠檬茶问。

「我爸爸在日本工作，我想去找他」

我低下头，捏着柠檬茶的包装，心里盘算着，现在才四月份，等到放暑假，还有......还有两个多月呢，要是这两个多月每天都像今天一样，那该怎么过呀，已经不想上学了。

我撕开柠檬茶的利乐包装，把它拍成扁扁的一片，看着包装上写着的一连串产地的地址出神，好像那是我和校外世界唯一的联系，让我感到亲切。

5

去年清明那天，我和宋一文被老师叫去楼下捡锡箔的时候，我顺手捡了一朵落了的白玉兰，因为觉得它很好看，想要把它捡回寝室，放在我的桌子上。可是凑近了仔细看的时候才发觉这白玉兰的花蕊里面都是比米粒还要小的小虫，棕黄色的，密密麻麻，在腐烂的不见光的花蕊里蠕动，我吓得叫出了声，赶紧把花扔在地上。我不明白，是花落了之后，昆虫在它里面产的卵呢，还是它还在树上的时候，花芯就已经生虫了呢。

「怎么了？」宋一文听见我的叫声问我。

「没什么，小心花里有虫」我说。会不会是白玉兰自家老早就晓得自己心里会生虫子，就故意长出纤细水嫩的花瓣，把这个心包起来呢。

听到我的回答，宋一文什么也没有说，还是弯着腰拾那些锡箔，当时我就感到宋一文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过分的温柔很难让人不相信他没有经历过什么创伤，那是一种经历了什么事情之后才会表露出来的特别的温柔。

在午夜的小房间里，他和我聊他的经历，他说他小时候是跟着爸爸在日本长大的，后来，大概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吧，他的妈妈和爸爸离婚了，自己被妈妈接回国念书，留下爸爸一个人在东京，我们聊天的时候，宋一文总是会说起他记忆里爸爸的样子，还有小时候在东京的那段时间。他那时候住在品川站附近，每天放学爸爸都会带他去拉面馆吃拉面。放假的时候，爸爸会带他去迪士尼玩，宋一文说那是他最开心的回忆。

至于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会离婚，宋一文也知道得不多，自己也和妈妈没有太多的话要讲，平时说话也尽量不提到爸爸的名字，有一天，妈妈带了一个陌生男人回家，宋一文又哭又闹，堵在门口不让那个陌生男人进家门，妈妈叫他听话，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还叫他以后管这个男人叫爸爸。

他们家里的气氛自那时候开始就变得压抑起来，吃晚饭的时候，宋一文老是觉得自己对过做了一个陌生人，原本爸爸额度房间现在也被一个陌生人给占据了，饭桌上只有妈妈一个人在说话，时不时地给宋一文夹菜，新的爸爸也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要多吃一点，这样以后才长得高，也许他说这些话的确是出于真心，可在当时的宋一文听来却刻意极了，就像是一个没话找话的陌生人想要故作亲切的那种尴尬，让宋一文很难受。

一文经常跟我说，以后要瞒着家里去日本找亲生爸爸，他已经有计划了。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我多半会把它当作一句玩笑，可我知道宋一文他绝对是认真的，即使有一天我在学校里没见到宋一文，那我大概就知道他已经在实行他的计划了。

6

扫帚间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冬天极冷，夏天又极闷热，还会有无数的蚊虫，可对我们来说那里就是监狱似的学校里小小的天堂了，不论我们在那里做什么，待到多晚也不会有人管，无法想象当时我和宋一文是怎么在这里挺过那一个又一个夜晚的，真是不可思议，不过那样的乐趣与刺激大概是再没办法体会了吧。

「哎，你怎么一天到晚都绑着皮带啊」黑暗里宋一文把头转向我问道。

「嘛」我吃了一口沙琪玛，「是有原因的」

于是我开始告诉他我小学时候的故事，那时候我因为太像女孩子而被班里其他男同学欺负。我们那的男厕所尿尿的地方是一道槽沟，之间没有隔板，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班上那些家伙总会在班上起哄，喊什么「沈建阳要去上厕所啦」然后班上那些男同学都拥到男厕所里看，嘴里还在说什么「沈建阳居然有小鸡鸡」之类的话。或者是那种在我尿尿到一半突然走背后吓我一下。班上有一个特别讨厌的家伙，看到我在上厕所，然后就去和班上的女同学说「哎哎，沈建阳的小鸡鸡长毛了」来逗女同学开心，他大概觉得他很幽默吧。后来他每次在班上见到我就会故意逗我玩似的，装作喊「沈建阳的小鸡鸡长毛啦」的样子，然后看着我生气又着急的样子痴痴地笑。我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都来找我的麻烦，拿我寻开心，要是我和老师说呢，那些人就会说我们在和沈建阳开玩笑呢，班导也会对我说男孩子气量大一点，别开不起玩笑呀。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再也不在学校里上厕所了，尿尿也憋着，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在上课的时候举手跟老师说「老师我要上厕所」，如果是通情达理的老师就会放我出去，可我们的老师通常只会说「下课怎么不上厕所？不许去」，于是我只好憋到下课，趁着班上其他同学不注意，一个人去别的楼层的男厕所，躲到最里面的小隔间里把门锁上，蹲着上厕所，免得被什么人看到。

皮带也是因为那个时候开始穿的，那个时候班上的同学总是喜欢扒我的裤子，我在和我喜欢的女同学说话呢，那些男的就在我背后趁我不注意唰地一下把我的裤子拉下来，然后笑着逃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沈建阳的鸡鸡长毛啦」，正和我说话的女孩自然是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我着急地提起裤子为了掩饰着尴尬而大喊「我要告诉老师！」，然后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可只是在办公室里站了一站，就一句话没说悻悻地又转出来了，毕竟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和老师讲。自己的裤子被扒掉了的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出来之后又遇到那几个讨人厌的家伙，我吓唬他们说「我已经告诉班导了，她说要处罚你们噢！」，心里难过极了，看着他们一点也没有被我吓到的讨厌的神情，想着他们意识到我在说谎了吧。

那天放学回家，我跟爸爸讲，从明天开始，我要穿皮带去上学，好把我的裤子绑起来，没有那么容易被人扒掉。

「我的裤子松了」我说，「要皮带」

「你那么小穿什么皮带」

「我要皮带，没有皮带我就不去上学」

「长大了之后再穿皮带，听话」爸爸二话不说就否决了我对皮带的需求，让我好好做功课去，做个好学生。那之后我就一直避开班里其他的同学，自己一个人呆着，生怕他们趁我不注意又把我的裤子给扒下来。

7

今年的清明节我和宋一文假造了两张出门条，离了学校，也不算是逃课，毕竟那是礼拜四的下午，已经上了一个礼拜的课，脑子昏昏沉沉的，终于要到礼拜五了。我们原本是打算礼拜四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就走，然后逃过晚自习，在十点寝室关门前回来。礼拜四的晚自习是数学，我一点都不想听，听了也学不会，想着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过得开心一点。

清明节总是下雨，所以这天的天空也飘着雨，不过那更像是大滴的空气里的水雾，撑伞也没用，更何况我们都没有带伞呢。下午我和宋一文骗班导说要去扫墓，让她给我们的出门条签了字，那是下午五点，同学们都去食堂吃晚饭了。我和宋一文迎着早春的微风细雨走出校门，心里高兴极了，「终于离开学校了」，我想，忍住大声呼喊的冲动，如果不是宋一文在我身边，我可能就真的像个三岁小孩第一次出门远游一样，兴奋地又跑又跳起来了吧。

「哎，把校徽拿下来」宋一文提醒我。

学校距离地铁站有十五分钟的路，平时看来无聊丑陋的街景这时候变得尤其美丽动人，大概是因为我们在学校里待得太久了，连平日里厌恶的机车轰鸣这时候也让我感到兴奋。因为是清明，空气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焚烧锡箔的气味，人行道两旁还有纸钱烧剩下的土黄色的灰。路上宋一文一遍遍地撩动着那因为雨水而打湿在额头的碎发，跟我讲他计划着的东京之旅。我们的书包都还在教室里，只带了钱包，一想到一会儿还要赶回学校，心里就闷闷地，不过好在明天星期五了，四舍五入就相当于我们过了一个小长假。嘛，世界上难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也不可能一样一样地想个遍吧。

我们坐二号线一直到南京东路站下车，现在正好是下班的晚高峰，从市中心开出来的车都是满员，而开往市中心的车却很空，我们在最后一节车厢还有座位可以坐。出站的时候步行街的霓虹灯已经亮了，尽管没有周末或节假日的时候那么多，可满大街依旧是穿着时尚的红男绿女，让我们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感到格格不入。

「你晚饭想吃什么？」他问我。

「我都没关系」

我们沿着南京东路向外滩方向走了好久，最后在天要全黑之前，找了一家麦当劳，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只要不在学校里，什么都好。那家麦当劳的入口很窄，似乎是在地下的，要是不注意就会错过，我看了一眼时间，想着这个时候学校里的同学们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坐在教室里等着晚自习开始了吧，今天晚自习会做什么呢，是写试卷还是讲义呢。原本应该和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被数学折磨的我此刻却在市中心的麦当劳里和朋友有说有笑的，真是还请节哀。不过大概他们不会羡慕我们，只会觉得我们是两个对自己的学业和未来不负责任的差生吧，也许还会觉得失去了多做了一套模拟卷或者多听三小时的数学课的机会的我们才是真正的值得可怜的人吧。我想到了阿公，要是他知道我逃学出来吃麦当劳喝珍奶，他会说什么呢。

之后我们又去喝了珍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失落，大概是为了马上又要回学校而感到难过，我总是在一份快乐尚未消失的时候就想象它消失后的难过，而这份快乐越强烈，我就越难过，也许是因为感到自己这种人配不上那么强烈的快乐所以心绪不宁且闷闷不乐，于是总是一边在心虚地想方设法延长这份快乐，一边在胆战心惊地等待快乐终将结束的那天，一想到那之后的未来总会感到惶惑不安，未来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词。

我们拿着饮料走上街，雨水不知何时变大了，我们都没带伞，只好沿着沿街的骑楼往地下铁车站的方向走。我转头去看宋一文，后者看着霓虹闪烁夜雨迷蒙的街道，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看起来真的比我年长好多，我很喜欢他，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欢，不过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庆幸起来，庆幸自己还没有因为长久的社交孤立而失去喜欢一个人的能力，喜欢某个人，众所周知，是快乐与忧愁的源泉，那时我第一次想到青春其实就是一杯泉水，盛满了快乐与忧愁，在那之前我曾以为青春是四月阴云密布的天。

8

我邻座的女生突然问我「沈建阳，你是不是男同啊？」

「不是啊」我很困惑地说，我想她问我的时候应该没有恶意的，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罢了，后来我才渐渐知道我们班上有人在写我和宋一文的同人本，写在一本深红硬皮封面的笔记本上，我也只是听后来别的同学告诉我的，我自己没看过，可据说写得很色。写就写嘛，居然还在上课的时候写，被班导给没收了。每次去老师办公室，我都能看见那本深红硬皮笔记本就放在班导的办公桌上，这是四月中旬的时候。

我不觉得我是男同，据说男同是必须要对同性有性幻想才算，我对宋一文从没有过性幻想，完全是精神层面的喜欢。那天放学后宋一文把我拉到男厕所里，犹犹豫豫地对我说

「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说话了」

「为什么啊」

「会被别人误会，这样太不好了」

「那晚上还去扫帚间么」

「不去了。用功读书吧」

很简短地说完告别宣言，他就赶快离开了厕所，应该是害怕我们在一起被人看到。我虽然知道这一天总回来，可心里还是很忧伤，好像瀑布一样。

我迷迷糊糊地到了中庭的白玉兰树下，白玉兰花已凋谢得所剩无几，白色粉色的花瓣满地堆积，从边角开始发黄腐烂，这天天气很好，傍晚的夕阳照在树冠，把残花染的通红，白玉兰每年都会开花，好像一直不会死的样子，它在这所学校里，应该早就已经看遍了学生们的欢笑与忧愁，一想到在我未到这所学校之前，甚至在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这棵白玉兰就已经立在这里，并且会在自己毕业后，依旧长长久久地立在这里，在四月的雨里开花，在漫长的夏日里枝繁叶茂，见证许许多多其他学生的故事，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羡慕，还有嫉妒和忧伤，夕照里，那些树叶和花瓣都显得无比温柔无比美丽，每一根脉络，每一片落叶都好像是及其精美的艺术品，它过于精致与美丽以至于人类的媚俗造物即使在一枚委地烂腐的落花面前，也会显得无比尴尬与刻意。大自然之中最微小的造物也比人类的整个文明来得要壮丽。我仰望着白玉兰树，心想着这么美丽的自然造物简直不该长在这所学校的中庭里，整日整夜地被我们这些扭曲畸形的灵魂所包围，所玷污，好像整所学校里只有这棵白玉兰是健康的。我突然好想和这棵白玉兰融为一体，感受它的快乐和忧伤，可是人怎么能和一颗植物融为一体呢。

晚自习结束后我又恢复了之前的习惯，站在镜子前，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我也搞不清为什么，明明总是觉得自己的脸很难看，为什么又会那么执着于看镜子里的自己呢。当时我没有感觉，现在却感觉到了，我对一切人和物的喜欢，大概只是某种变相的自恋吧，这种自恋又何尝不是一种导致自私的原因呢。

9

五月上旬的时候我们学校有女生跳楼自杀了，那天下午的英语课上教室外面突然骚动不安起来，下课之后所有同学都跑到走廊上往中庭看，中庭的地面上，那颗白玉兰树的树荫里，有一个女生面朝下趴着，穿着校服，看起来是高三生，应该是头先着地，看得到脑浆溅射了一地，左脚的运动鞋被甩掉了，露出洁白温热的穿着白色棉袜的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具尸体，周围的同学们用极大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可没有一个人感到可怕而发出尖叫，好像落在那下面的不是尸体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激荡起异样的情感，看着女孩的那只失去了生命的，扭曲的脚，我觉得周围的同学都很讨厌，也觉得我自己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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