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軍人，祖父是軍人，曾祖父也是軍人，他參加過二戰。」斯坦利說，「不過，我祖父總是說，我們家代代比起軍人世家，更像傭兵。誰來指使，我們啥都幹。我父親卻不這麼想。」

　　「軍人和傭兵有何差別？」

　　傑諾的眼睛盯著他食指和中指上夾著的香菸，好像對友人讓他這樣正面迎風吸煙的舉止有什麼不滿。他沒有看著斯坦，眼球直勾勾地追逐著煙霧。

　　斯坦利只是移開視線，當作沒看到。

　　「定義上有明確的分歧。不過我想你也不是問這個。」斯坦利接下去：「傭兵服從金錢和銅板，而軍人身懷榮譽。」

　　說完後他自己都笑了。

　　「榮譽？」

　　「榮譽。」他重複。「我祖父也不是說有什麼叛國思想什麼的，但他就是每次都會對這件事嗤之以鼻。或許他認為銅板和榮譽本質上是一樣的東西吧。」斯坦利聳肩，「畢竟軍人領的軍餉也不值幾個錢，但就算有人給他滿山的錢要他叛國，他也不會肯。」

　　「你父親呢。」

　　「他說都是屁。」

　　「噢。」

　　「他說『討論這個不如吃我屁眼的屎』、『閉嘴繼續幹』、『還有閒情思考自己為何而戰就不算軍人』。」

　　「很像他會說的。」

　　「對吧。」

　　斯坦利叼著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漫長而延遲的灰白色煙霧，接著捻熄，又掏出一根新的銜著。

　　斯坦剛換上一根新的香菸，傑諾終於受不了了，直接抽走他的菸，咬在嘴裡，斯坦的唾液隨著尼古丁的臭味一同竄入他的口腔。一旦傑諾收起笑容，眼神便會變得異常冰冷，如玻璃無色無味而感受不到生命，但斯坦利一點也不介意他這樣。斯坦利就喜歡他這樣。「你抽抽看？」他托著下顎，好整以暇地看著青梅竹馬。

　　傑諾瞪了他一眼。

　　斯坦利將桌上的打火機以食指彈向他那邊，「試試。」

　　傑諾剛拿起打火機，然後就停頓了，陌生的舉止招致陌生的困惑，傑諾才發現對於初嘗煙味的人來說，比起吸菸入喉，更難的是點菸與拿菸的動作，在那一刻老煙槍青梅竹馬的視線突然變得帶有批判性，好像他這輩子從不認識斯坦利這個人。

　　傑諾叼菸點燃，吸了一口。

　　「噁。」

　　斯坦利哈哈大笑。

　　「回到剛剛的話題，老師，你覺得我更像傭兵還是軍人？」

　　「你服從國家？」

　　「服從。」

　　「服從軍隊？」

　　「服從。」

　　「那現在理所當然是軍人吧。」

　　「正是。」斯坦利說：「無論自己或別人是怎麼想的，我現在的一切從裡到外就是軍人，這跟意志無關，也與思想無緣。穿著軍服，扣下板機，幹一切上級交代的命令，服從一切帶著政治立場的命令，子彈由我擊發，敵人由我來殺，而我就是那顆被國家擊發出去的子彈。這不是軍人又是什麼？總不是志願臨時工吧。我會一直這樣幹，直到退役為止，就像我曾祖父那樣，就像我祖父那樣，就像我父親那樣，一如我家男人世世代代人生的縮影，都會是如此。我一輩子服膺於此，不帶一絲一毫的疑惑，不感到哪裡奇怪、或哪裡討厭，我家老子總說，軍人要被操到腦子只剩螺絲才算正常，明明拿沒幾個錢但就是這麼一直幹。不過呢，老師，這是以現今的狀況而言，假設有一天更朝換代，或是哪天世界毀滅，國啊家啊都吃屎去了，就像你之前NASA同僚做出的有趣假設，什麼石之時代的──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成為王，你來支配整塊大陸，那我希望你能在那個世界造出菸。」

　　「菸。」

　　「對，香菸。」斯坦利說，道出的話語向隔著玻璃門透過去似的，隔了一層包覆住的悶熱感，「當作雇傭關係。」

　　傑諾抬起眉。香菸的火苗還在燃燒。

　　「那我就會服從你。」他說。

　　「到那個時候，你就是我的王。」

　　斯坦利的語氣並不認真，好似只是隨口一提，輕描淡寫到彷彿眼紋底下藏著什麼不懷好意的暗流。

　　傑諾說：「真是廉價的兵啊。」

　　「沒錢沒契約就要當你的人，那就只是奴隸或狂信而已。」他笑道。「你總得給我點什麼。」

　　兒時玩伴對他的戲弄僅是一笑置之。

　　「知道了，我的騎士。不過你生日我還是不會送菸的。」

　　斯坦利一邊笑著說從沒期待你送過，一邊將傑諾銜著的菸要了回去，動作流暢到上一秒見他才拿取走菸，下一秒煙霧就飄散到空中，完全漏掉放入嘴唇的過程。

　　「怎麼樣？第一次吸，味道還不錯吧。」軍人問。

　　「糟透了。」科學家悶悶地說。

　　唯一不那麼感到糟糕的，只有他們兩人身上的味道如今如出一轍這點。

-

　　「對了，我媽說下週我生日，要我邀你們家人都一起來後院辦派對。難得我放假嘛。」

　　「就算你有空，我家人有空，我還有工作。」

　　「你會排掉吧？」

　　「……」

　　「你會排掉吧，老師。」

　　「……會是會。」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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