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男人，罗溪回想起了自己30年前，第一次给人当刀时的心情。

这天下确实是在变好的，至少和那时候，自己要为了一碗粥杀人的世道比，要好太多了。

悲悯，痛苦，惆怅，迷茫，罗溪在眼前这个男人眼里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将刀指向那个把孩子护在身下的女人时，眼里有的一切。

只不过，比起自己，这男人似乎还多了一些混乱，与……害怕？

罗溪觉得自己想多了，在江湖混迹多年，即便已经隐退十余载，他也还是能闻到那种独特的血腥气。如果这血腥气能够被看见，罗溪恐怕自己只是一身红，而这个男人，早已经是能够化成固体的血气了。

杀了这么多人，还会害怕？

“你……罪无可赦。”男人此话一出，罗溪握紧了藏在背后的刀，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死，所以早早做好了准备。

即便对方再强，他也得拼，惠儿不能这么早就成了孤儿。

但他甚至连对方的动作都未曾看到，便感到巨大的力量将他的手振得脱力，刀把一下子脱离出去。

不过男人似乎没有想要斩杀他：“但我知道，罪恶不源于你的想法，所以我会让你比死要好过一点。”他转过身，往门外走去，“跟我来。”

罗溪跟了过去，躲在房间角落的惠儿追了上来，拉住了他的衣角。罗溪拍开了惠儿：“乖，爸会好好回来的，你先去……先去，先去睡……”

他说到一半，突然感到眼眶一热。他好后悔，后悔自己娶妻生子，后悔生下的孩子这么可爱，生下来却养不了，这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痛苦，也是最大的罪过了。

“爸，你没事吧？！”惠儿看父亲哭了，用力抱住了罗溪。

抹了抹眼泪，罗溪勉强露出一个笑：“真的没事，惠儿，你一定要待在这里，听话。”

他用力挣开惠儿的拥抱，跟着男子离开了房间。

对方带着他远离了房间，直到确定惠儿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才停下：“我先要告诉你，虽然比直接被我斩杀要好过，但你依旧会死在今晚。”

罗溪痛苦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女儿的父亲‘罗溪’不会死。”男子的话让罗溪感到诧异。

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一些‘妖术’，我有一种特殊的术法，可以让我变出另一个我，也可以让我变成你，有着你的外表，也有你的记忆。”

话音刚落，罗溪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变成了自己的样子。

对方发出了与自己一样的声音，令罗溪感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然后我会杀了你，变出另一个‘你’，他会和你有相同的记忆，相同的思想，对你女儿的爱与你不差分毫。只是，现在这个被杀掉的你，依旧等于死了。

“我这样说，你会不会变得轻松一点？”男子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看着他，罗溪发出了疑问：“你……你到底是谁？”

“你可以叫我绪明，在死之前，我希望你为自己做过的坏事忏悔。”对方不容抗拒地将手放在了罗溪头上，突然伸出了一根奇特的触手从他的头顶一下钻破了他的头皮，扎进了他的脑子。

罗溪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感觉到了一股暖意，死亡的痛苦似乎在这暖意之下获得了缓解。

……

“爸！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明明还有这么多福气可以享……孙子都还——没长大呢……”一男一女跪在坟头前，哭的几乎要断了气。

罗惠穿着丧服，白色的衣物在趴在泥巴地上几乎要变成黄黑色，当场就哭昏了过去。

众人架着她，一脸悲痛地看着那墓碑。

罗溪的好大家是看在眼里的，他的名气早就传遍了附近几十里地，来哀悼的人把墓围得满满当当，都带着不少祭奠用的纸钱、纸房子。

这些东西点燃的火，烧的整座山都快成了鬼城。

“你看这阵仗，哈哈，你还挺会做人的嘛。”绪明坐在‘罗溪’身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后者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和青年模样的绪明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差别。

“你……真的要回收吗？”罗溪脸上毫无笑意。

绪明点了点头：“从我留给你的那一部分记忆里，你应该理解，我的血肉只要有了意识便不可能再消散，我不能放任你再在我的体外活下去了，罗溪，你应该能明白。”

罗溪看着绪明，似乎在对方的背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冢，粘稠的血从顶端溢出，看着缓慢，却又几下子覆盖住了整个人冢，再将绪明包裹其中，一点点撕扯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侵入着他的每一块肌肉，腐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体会过这种痛苦，绪明创造出“罗溪”的时候，特意给他留下了与绪明本体有关的一些信息，其中一部分，便包含了绪明无数记忆与身份承载体的感受。

本意是为了让罗溪体会痛苦，即便只是复制体。但如今，这感受让罗溪看着绪明时，突然产生了同情与悲悯。

他并没有体会完全的痛苦，绪明不可能把所有的记忆都给他，这样的话，罗溪将会成为另一个绪明，一旦代替罗溪度过了一生，便有可能因为这段时间里经历的差距而产生观点的分歧，最终导致另一个怪物的诞生。

但这已经让罗溪痛苦不堪了，他不敢想象绪明到底承受着什么。

“我不想你这样的好人……”罗溪没有再说话，他知道绪明的心意有多坚决，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快点结束这痛苦的徘徊时期。

他控制着自己的血肉，慢慢地缩小，把自己团成了一个肉球。

“没事，这么多了，你那点连海里的一滴水都比不上。”似是为了安慰罗溪，绪明一边说话一边露出笑，把肉球捡了起来。

“师傅……你真傻，我可是找到了，比你更聪明的解决办法哦？”他张开了嘴，慢慢地将肉球送向了嘴边。

肉球不算小，被送进喉咙之后，在绪明的咽部明显地出现了凸起。

他慢慢地往下吞咽着，罗溪的一切慢慢在他眼前闪过。

好饿！给我吃的！

我杀了她……

什么时候，开始不害怕刀上的血了？

我们家孩子就叫罗惠了！

我不能死……

又到春天了啊。 我的孙子诶！

我还能起来……

为什么好人承受得这么多？

……

那人冢上的血，又多了一些。

绪明打了个饱嗝，转身要离开这山间，却在半路转过了身，看向了被众人缓缓到了边上休息，正在皱着眉头睡觉的罗惠。

他的眼中不知为何多了一丝柔情。

“师傅，我女儿可爱吧？”他全力回头，消失在了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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