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直以來，我不時會做一個夢。

那個夢和我的同居人－卡妮－有關。

雖然在作夢時，一切都十分真實，彷彿身歷其境。但夢醒後，我又會很快忘記大部分細節，只能回憶起模糊的片段。那個夢大概是這樣的：我所熟悉的那個她突然變成如野獸般－不只是一個比喻，她的牙齒變得又尖又茂密、身上長出雜亂的長毛。軀體竄高，手臂上青筋暴露，就連美麗的雙眼也變得腥紅，向周圍射出震懾的目光。

接下來我被那怪物摁倒在地上，活生生地撕開身體。她貪得無厭地把肉塊、碎骨和臟器囫圇吞下；而正因為是夢境，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會感受到一種怪異的分裂感－並非是撕裂般的劇痛，而是一種無以言喻，讓人極度不快的感覺。最後，我往往是從四散的頭顱中往上仰看著她──要是我足夠幸運，眼珠子有殘留下來的話。

然後我醒了，渾身冷汗，而我的伴侶分明躺在一旁，正發出均勻而緩慢的呼吸聲。如果夜行性的她偶然不在房裡，那就是在大樓裡隨處亂晃；雖然沒多久前才在夢裡被變成怪物的她吞進肚子，見不到她卻令我坐立難安。

什麼嘛，真是莫名其妙。

我每次都這麼想著。

0

＂赫比，你確定我們要搬到這種奇怪的地方嗎？＂

＂嗯，再怎麼說2LDK的房間，住一個月只要五千圓，這也太實惠了不是嗎？＂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過於可疑了吧。＂

＂確實我聽說過一些奇怪的傳聞哪，不過跟卡妮在一起，我一點也不怕。＂

＂…赫比，你有時候真的很狡猾。＂

那是我們剛遷居時發生的對話，位於市區的XX公寓大樓，外觀看起來有些老舊，也不時會聽到關於這裡的奇妙傳聞。但是由於費用低廉，且開放給朋友們租賃，在朋友之間小有名氣。

那天，平時話並不多的卡妮和我討論了許久，她藏在瀏海後的眼神隱隱傳達出不安，駝背的幅度也較往常更加明顯。但我那時並不太在意，反而力勸她一定要搬來這裡－我希望換個地方住能讓她重新打起精神－半推半就地哄著卡妮接受提案。

後來回想此情此景，我多少感到後悔，倒不是因為做出搬遷的決定，而是因為我當時忽略了卡妮的不安、焦躁，以及此地帶給她的，一種出於本能的恐懼；作為戀人實在是有失其職，倘若我更加仔細觀察，並且想到高傲的她往往會隱匿自己的心事的話，事情也許能往更好的方向發展吧。

然而當我們安置好一切家當，趴在還算寬敞的房間裡滾來滾去時，未來一切的擔憂和不幸，都還只是在遠方悄悄地窺伺著。撒在陽台上那和煦的陽光，彷彿暗示著眼前美好無憂的生活──直到那片天空被不詳的烏雲壟罩為止。

1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大半年過去，在公寓裡的生活姑且沒有遇到什麼困難。經由工會，我們藉由零散的打工維持生計，以前那樣在公園中無須為食住擔憂的生活是一去不復返了；但因我們無緣於奢侈的開銷，這樣簡單節省的過活倒也令人愉快。更叫人吃驚的是這棟奇怪的公寓，除了寥寥無幾的租金外，建築中居然還有五花八門的公用設施是免費開放給住民使用的。比方說電影院，在那上映的電影總是非常精彩，我和卡妮常常去觀影消遣。還比如說被稱為禮拜堂的區域、遊戲室、設備老舊的健身房，以及一個神祕的、看上去比整個樓層還寬廣數倍的運動場。

是的，神秘，我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這棟公寓了。事實上，踏進建築的第一步，我就感覺到某種詭異、肉眼不可見的東西，似乎蟄伏在此處的每一個角落。雖稱不上讓人厭惡，但你不時能察覺到有一類說不上來的事物「就在那裏」。我想，曾身為動物的朋友們，一定多少都有這種感受。心思細膩的卡妮受到那些存在的影響肯定更深，我卻沒有捕捉到這份信息，心理只想著像個孩子似的依賴她…

若要描述此處的怪異之處，只怕我的表達能力並不足以勝任。比如每天都要使用的，稱為電梯的東西。那個大鐵盒子中有一整排用以操縱的圓按鈕，上面盡是看不懂的符號。搬遷前幾日，我們光是要到達居住的房間都是巨大的挑戰。幸好相熟的朋友畫了小筆記，並親自示範如何使用電梯；電梯還常有一位熱心的鳥類朋友，雖然舉止怪里怪氣，但她會熱情地幫其他人操作按鈕，一邊和住戶漫不經心地聊著各種瑣碎的事情。我和卡妮管她叫做＂電梯小姐＂。

我自己一個人時，偶爾會按錯樓層鍵（即使只按錯一個鍵，電梯也可能會跑去其他樓層），那幾次的經驗都讓我感到相當不安。有幾次到達的地方，和我們所居住的樓層大相逕庭，看起來一點光亮也沒有，還傳來強烈的黴臭；更可怕的是某一次電梯門打開時，便有一團黑影蠕動著從陰暗的走道深處爬行過來，嚇得我用力地反覆捶打關閉電梯門的按鈕，根本沒有餘力去確認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公寓中詭譎的事情還有許多，最令我感到害怕的是來路不明的敲門聲。朋友和卡妮都提醒過我，如果有奇怪的敲門聲要特別警覺，並且必須和同居人約定暗號；但唯有親身遭遇時，才體會到這棟建築究竟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

那天我照常早一步回家準備晚飯，就在家裡漸漸變暗，房間內被橘紅的夕照包圍時，突然響起門鈴聲，嚇得我跳了起來。我正疑惑著是誰突然來訪，一邊來到門前，門外傳來了卡妮的聲音－因為隔著一扇門，她說話聽著有點悶悶的。

＂對不起，赫比比，我忘帶鑰匙了。＂

＂啊？這樣啊…＂

我心裡有點疑惑，以前卡妮從不曾忘記帶鑰匙，畢竟她出門時幾乎不帶什麼隨身物品。反而是我自己有時去超市時會忘了錢包或鑰匙圈。

＂所以，幫我開門吧？＂

＂等等唷，水豚小姐提醒我們要對暗號呢。＂

＂是這樣呢，那麼你問吧。＂

＂唔，唔，那麼…上禮拜我們看的電影是什麼？＂

＂《藍色的大海》，抒情片。不過我覺得有點沉悶呢。＂

＂我第一次見到卡妮是在哪裡？＂

＂好害羞的問題喔，但是在稀樹草原地區呀，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討厭啦，那最後一個問題…＂

這時候我已經放下心了，我回想起水豚小姐和其他朋友的耳提面命，不禁覺得為何要如此謹慎。因為複雜的暗號對我們而言很困難，所以才選擇提問的方式；即使如此，她們也說到：問題應該至少要有三個，而且必須包含最近才發生的事情…但是這個恐怖的事件發生後，我就明白她們的用心良苦了。

＂最後一個問題，卡妮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

是今天的晚餐，摻了豆腐、蔬菜，調味濃厚的漢堡肉排。

＂那個呀，是赫比的……＂

卡妮輕巧地說出了幾個字──不對，站在門對面的，絕對不可能是赫比，即使聲音聽起來是她。一直溫柔待我的她，即使是開玩笑，也不可能說出那種字眼。

＂噫……＂

身體搖晃著，我緩緩地後退離開了門，深怕那不知真身的東西硬闖進房間。而「那東西」似乎意識到什麼，口氣變得不客氣起來，聲音也越來越歪曲，不再像卡妮本人。它似乎用身體在砰砰地敲打著門板。

＂喂，我說開門呀。開門、開門。＂

＂卡妮，你趕快回來吧，好可怕…＂

＂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

我恐懼到跑進寢室，用棉被包裹住自己，心理祈禱卡妮可以趕緊回來；同時又擔心卡妮若真的回來了，她會不會被門口的怪物襲擊？敲打和催促的噪音持續了大概三五分鐘才安靜下來，但我不敢去看門外的狀況，甚至連接近門口都不願意。又過了半小時，天完全黑了的時候，外頭才響起鑰匙開門的響聲。之後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只記得我向伴侶傾訴這可怕的遭遇，又抱著她哭了很久。

在那之後，我們不時會遇到「開門怪物」的騷擾，萬幸的是：如果不主動去開門，它似乎就不會對住民造成什麼危害，但它帶來的恐懼感卻是揮之不去。即使卡妮再三保證自己絕不會忘記帶鑰匙，我也很難習慣有東西偽裝成熟悉的家人來欺騙自己；每次被騷擾之後的夜晚，我都必須緊緊抱著卡妮才能入睡。

在這棟公寓之中發生的怪異之事還有許多，我無法將其一一列舉出來。「開門怪物」的事令我明確意識到這棟詭異建築的不祥，在此的生活似乎也添上一層陰影──那無處不在的神祕事物，存在感變得更強了。有幾次我考慮換宿，但理想的居住地點實在難以負擔，無奈之下，我們只好繼續與潛在的危機為伍。

2

一旦意識到公寓的詭異和恐怖，在此處生活就令人提心吊膽了。我感覺，除了自己的房間之外，其他區域是如此危險；從家裡通向公寓外的道路又是如此漫長。如果卡妮不在，我往往得躊躇許久才敢踏出家門；如果回家時剛好遇見其他朋友或電梯小姐，我便有如釋重負之感。我有時想，如果家裡也變得不安全，那我們究竟該何去何從才好？

幸好卡妮的存在，能給與我巨大的安慰。我不太能記得我們在一起多久了，還在公園裡時，我們只把對方當成摯友；是來到公園外後，才發覺她是多麼不可或缺。她來到外面後，有一段時間顯得精神委靡、身材消瘦，就連毛皮的顏色看起來都黯淡不少，我明白那是外界的壓力所致。卡妮是個優秀的孩子，卻不太擅長應付他人，也許會給予外界心高氣傲的印象。我非常喜歡她，刻意遮住臉面的長髮、高大的身材、金黃色的毛皮、略帶沙啞的聲音，每一項都令我著迷；即使是看似精神不振的那段日子，那種神態也叫我覺得可愛。

搬到這裡過了數月，我覺得卡妮似乎改變了──她彷彿又回到了公園裡，精神飽滿，樂於和我一起挑戰新事物；她臉上總掛著一種神祕的淺笑，好像對一切事物都瞭若指掌。我不知道她為何會有此改變，只當她終於適應了工作和公寓裡的生活。既然如此，我也樂於倚靠她。雖然公寓裡詭譎的事無處不在，但和她在一起時，我堅信依靠卡妮的能力能應付任何危險；晚上我總向她撒嬌、親熱，摩娑著她豐滿的身子，非如此不能入睡。有時卡妮也反過來尋求我的呵護，明明比我高上幾個頭，卻像隻小貓似的蜷縮在我懷中，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保護慾望。

只要有卡妮就足夠了，我總是這麼想；我相信卡妮也是這麼愛著我的。

那時的我卻不知道：其實一直以來都有種無法言說的、朦朧而混沌的影子，繚繞在我倆單純的感情之中。

3

**

夢。

噩夢，令人冷汗直流的噩夢。這令人近乎抓狂的恐懼，深深地被我壓制在意識的最深處。但無論怎麼壓抑，你也說不準它何時會捲土重來，再次佔據心靈。

關於那個，卡妮會變成怪物把我生吞活剝的噩夢，我明顯感覺到發生的頻率增加了。搬遷以前，我記得不過經歷這種夢兩回；而在這棟建築裡，它竟頻頻出現，一個月就會發生至少一次，多則二至三次。起初我刻意忽略它，以為是水土不服造成的負面影響，但漸漸地它變得越來越無法忽視。

夢中的場景增加了，出現一處血紅色的所在（我無法辨識那是何處），周遭充滿腐爛的腥臭味，還有一種轟鳴的響聲，聽起來和幾百輛列車一齊駛過一樣刺耳，身在此處的我身上沾滿了深紅色的液體－我想，那應該是血。而卡妮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她的表情我難以形容，那是綜合了鄙夷、瘋狂、滿足、憤怒、懊悔和悲傷的一張模糊的臉。

最令我不安的不是噩夢如何頻發，或者夢中的怪物如何醜惡兇猛，正好相反，我依稀…我依稀覺得，夢中卡妮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她不再是那個長出獠牙和亂髮，青筋暴露的怪獸，而是和我所知的卡妮別無二致，只是她的身上沾滿了血肉，而面龐上的表情和我所愛著的動物女孩卻相去甚遠。

噩夢不只是帶來精神上的焦慮，而是似乎漸漸滲透進生活中。我有時會覺得腦袋暈眩，記不太得事情，對時間日期的感覺也變得模糊。打工的同事－湯氏蹬羚小姐－說有時需要提醒我回神，因為我好像常在發呆。

這一切瑣碎的事情使我越發焦灼不安，我原該找其她的朋友傾訴，但思索後又打了退堂鼓。原因是我不想讓其他人也變得緊張兮兮，再者，我實在不曾和其他朋友分享這麼隱密的心事。最終，我還是選擇向卡妮表達我的擔憂；我對她表示自己一個人待著時總覺得很害怕，也透漏了部分噩夢的內容。而她則笑著把我抱在懷裡，輕聲安慰道她怎麼可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

我或許是在逃避吧──那不過是噩夢而已。畢竟真正的卡妮，怎麼可能像殘酷的野獸那樣把我撕碎呢？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對我是如此寵溺，和她的溫存及親吻又是那麼的甜蜜。想到這些事情時，那強烈地跳動著的心臟，便是對一切疑問最好的說明。

＂我吃飽了赫比，感謝招待～＂

＂阿，我也…＂

卡妮說話的聲音讓正在胡思亂想的我回過神來，我們一起收拾用具，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想暫時拋下了。

是阿，別再煩惱了，那不過就是個夢而已。

我用卡妮聽不見的音量自言自語道。

4

用過晚餐，卡妮把陽台的門打開，讓涼風稍稍帶走室內的悶熱空氣，這樣也可以節約空調的使用。房間裡沒有電視機，因為我們覺得看太多節目會讓人變得浮躁，如今取而代之的娛樂是聽音樂。我將新買的cd放進播放器中，到二手店裡挑選隨機的廉價專輯是我們的休閒愛好之一，不管什麼風格的音樂，對朋友而言都是很有趣的。

＂天氣越來越熱了。＂

＂幸好梅雨季已經結束了，對吧。＂

＂就是說嘛，整天都濕濕黏黏，不知道人類是怎麼忍耐的。＂

＂最近沒怎麼活動，去「運動場」跑步怎麼樣？＂

＂人家今天沒有很想去…＂

我把頭靠在卡妮肩上，飯後悠閒地坐著是我倆的例行公事，播放器傳出輕鬆的歌聲，讓我覺得有點昏昏欲睡。卡妮輕輕地戳了我的肚子側邊。

＂會變胖喔，赫比比。＂

＂討厭，你欺負人…＂

＂我覺得赫比豐滿一點也不錯呢。＂

＂…我改變主意了，等一下就去健身房。＂

＂不然玩狩獵遊戲怎麼樣？＂

＂嗯…＂

我發出不置可否的哼聲。

狩獵遊戲，其實就是朋友們的你追我跑。在公園裡時，那廣闊無邊的場地，讓這遊戲成為一個很能消磨時間的娛樂。雖然在力氣、速度上我都比不上卡妮，但我也有自信的部分。我擅長在奔跑時急停，並且以假動作來誘使追擊方朝錯誤的方向撲去，之後我就能變向遠離追擊者，或利用空隙躲藏起來。

但是在狹小的室內，這套方法就不管用了。以客廳的大小來說，只要卡妮願意，她一個跳躍就可以抓到我，不論我怎麼閃轉騰挪效果都很有限，更別說還要小心碰撞到家具。所以…

當她說＂我們來玩狩獵遊戲＂，其實是＂想要親熱一下＂的暗示。

壞心眼的傢伙，明明以前是很靦腆的……我捏一下她的手背，作為剛才的報復，同時也代表＂好啦，敗給你了。＂

我們－宛如進行儀式般－把容易碰掉的物品都收拾妥當，將小凳子推到邊角，又將cd播放器關閉，然後卡妮退到玄關門口。在我倆的規則中，狩獵遊戲還加入了捉迷藏的要素，在倒數計時前，我可以選擇躲在其他房間裡－雖然對於嗅覺敏銳的動物來說，躲藏並不特別有用就是了。我把所有房間的燈關上，然後在倒數計時結束前藏在臥室的角落，以免卡妮一進房間就把我逮住。

＂赫比，你又把燈關掉啦～？好暗阿。＂

＂…＂

雖然這麼說，但我知道卡妮在黑暗中仍如履平地，沒有光亮對她來說並不構成困難，我屏著呼吸在原地靜靜等待。卡妮的腳步聲經過房門口往客廳走去，她的聲音非常輕巧，但我聽得清清楚楚。聲音在客廳、廚房轉了一圈，然後回到走廊上。

＂…＂

＂……＂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我彷彿看到一股黯淡的紅光閃過，這時我緊張極了。幾秒後，只聽見一聲輕微的＂嗖＂，我知道是卡妮出手了，於是壓低身子竄出房門，這時還能感覺到方才她是從我上方掠過的！

我跑到客廳屈身躲在餐桌後面，接下來的十幾秒，我一丁點聲音都沒聽見。正當納悶卡妮為何沒動靜時，客廳的燈突然被打開了。

＂！＂

意料之外的光線令我瞇起眼睛，就在這極短的空檔，我感覺有人從背後抱住了我。

＂嘿嘿，抓到你了。＂

＂嗚嗚，這次也一下子就結束了…＂

＂不要難過嘛～＂

＂那卡妮倒是多放點水阿。＂

＂不～行～＂

＂小氣鬼──＂

＂比起那個…可以嗎？＂

＂诶？嗯…＂

卡妮和我順勢坐到沙發上，遊戲的勝者可以隨自己高興對輸家親親，這是我們的規矩，雖然最近都是我輸掉就是了…

卡妮握住兩手手腕，然後把臉埋在胸前磨蹭起來，她的長髮和大耳朵搔得我鼻子發癢。

＂赫比比，你好香唷…＂

＂哈哈哈，卡妮你弄得我好癢阿。＂

＂你流了好多汗耶，看來你真的很想贏喔。＂

＂不要說出來啊，那種事情…＂

她用雙手環抱住腰部，鼻子湊到脖子附近，碰得我身子發軟。我也反抱住她的頭，感受著她身上的熱度；卡妮的毛皮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聞著像是堅果，或是說烘烤過的穀物香氣。她帶刺的舌頭從鎖骨探索到頸部，然後再到我的口中，柔軟、溫暖，又帶著一絲微微的刺痛；她的－我們的－親吻總是持續很長時間，直到快要不能呼吸。

＂…＂

＂…＂

似乎有一絲暖流從嘴角流下，我看著卡妮被弄亂的長髮，藏在瀏海後的一雙眼睛依然流露出飢渴，暗紅色的瞳孔彷彿就快把它映出的事物吞噬。我怯生生地說道：

＂時間還很早呢，卡妮，我們等等還…＂

＂赫比…＂

＂等我們回來再…好嗎？＂

＂不要。＂

她把我摁倒在沙發上，力道大的嚇人，出於本能的驚嚇，我雙腿一蹬踢中了對方的下腹部，卻感覺是往一棵巨樹上發力般，沒有造成任何效果。

＂卡妮，等…＂

＂對不起，赫比，我忍耐不了了。＂

我瞥見，卡妮的口中兩顆特別長又尖銳的虎牙（那分明是我已經熟悉的）此刻好像閃著鋒利的寒光，而那道光則朝著我揮舞而來；當脖子的皮肉被武器刺入，我爆發出一聲驚叫，一聲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吶喊，比恐怖電影裡的主角能發出的聲音更高亢淒厲，飽含絕望。

眼光模糊中，我看向卡妮，她的模樣此時和夢中怪物的身影重合了；她也看著我，眼神中分明盛著恐懼及訝異。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無法理解。

我看見她伸出手捧住我的臉，然後一聲清脆的悶響，接下來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5

**

夢，噢，又是那個惱人的夢；而且那團幻覺變得更大，更令人顫慄了…

扭曲的空間中，有無數令人暈眩的意象攪和在一起，讓我得以分辨這是噩夢；這令我極其痛苦，然而我卻醒不過來。

一隻撕扯著被害者血肉的狩獵者剪影。

紅色的房間，充滿中人欲嘔的臭氣，還有如同要鑽入腦殼般的噪音。房間裡飄盪著模糊的聲音＂你又睡著…啦？xxx…體力很差…呢＂。

家裡的客廳，但地上、所有傢俱表面都散落著鮮血和肉塊，牆壁上是無以名狀的顏色。

公寓的電梯和走廊，我從電梯裡逃出來，眼前的走廊卻無限延伸出去。

我受不了了…快讓我醒來吧…拜託…

我睜開眼睛，發現是在寢室裡，我正枕著卡妮，她的大腿溫暖又結實。

＂你醒啦，赫比？但是還是多睡一會兒比較好哦。＂

我想喝點水，還想讓戀人安撫我狂跳著的，下一秒就會炸開的心臟，於是伸出了手。可是…

場景又變了，這次是在走廊上，敲門的聲音不斷傳來。我來到門前，握住門把，就在這瞬間，敲門聲停止了。

卡妮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

那個呀，我最喜歡吃的是……

門和牆壁裂了開來，像是被巨大、粗糙又銳利的爪子攻擊一般，一時間塵土紛飛，血色的光芒從傷口中透出，映在玄關的地板上。

我最喜歡吃的是，赫比的肉塊和內臟喔…

＂呀、呀阿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個傍晚、那句我永遠不願再聽到的話語湧入腦海中，令我痛哭尖叫，近乎昏厥過去。

我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了。

6

**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唔……＂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頭好痛…＂

我緩緩睜開眼，胡亂摸索一陣後關掉鬧鐘。陽光從走廊經由寢室的門洩漏到房間之中，我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早上九點多。除了頭痛外，我感覺全身發痠出汗，極為疲憊，連起身都有些困難。鬧鐘旁邊擺著冰的運動飲料，我大一口喝完半瓶，又把飲料罐子貼在額頭上，冰涼的液體和罐子外頭的水珠讓我感到舒服了一些。

像這樣一醒來就渾身疲累的現象，最近似乎有時會發生。我開始回想昨天發生的事情；我記得，和卡妮吃完晚飯後，我們好像商量著飯後要去運動，但接下來的片段我就想不起來了…

所以，是因為去運動，身體才這麼疲憊嗎？但是，整個晚上的活動我都記不起來…總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好像才經歷過重感冒似的。幸好暫時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好好地整理思緒。我緩緩從被褥裡爬出來，把寢具收拾好，然後來到客廳。

餐桌上擺放著一碗蔬菜混和水果的沙拉，盤子上有烤好的吐司，卡妮不太擅長做飯，但是簡單的料理還是能準備的。我看到切得亂七八糟的大塊蘋果，不禁笑了出來，但暫時並無胃口，於是只倒了杯水喝。房間裡飄散著淡淡的清潔劑味道，顯然卡妮在早晨的時候把家事都完成了。

我因無事可做而恍神，只想著十點半必須到達工作的地方；我呆坐了大約有一刻鐘才緩慢起身，去檢查食材、調味料和日常消耗品。食材昨天才買過所以無需添購，但衛生紙和抹布、濕紙巾似乎剩下不多了…待到十點整時，我便帶上隨身物品前往工作。

打工的處所是一家氣氛輕鬆的簡餐咖啡店，店長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他和他的妻子負責出餐、沖泡咖啡等工作，我則負責為客人點餐、收拾、協助收銀等等。因為有動物朋友在充當服務人員，這家店據說在某些客群間小有名氣。

＂唉呀，赫比醬你來了。＂

＂早上好，羚羚前輩。＂

我推開店門，前輩湯氏蹬羚便熱情地招呼我，好像我是前來消費的顧客一樣。她輕拍我的肩膀，又把我上下打量一遍，讓我有點緊張。

＂怎麼樣，感冒已經好了嗎？＂

＂诶？那是什麼意思…＂

＂呃？昨天卡妮醬跟我們說，你感冒發燒所以要請假一天。＂

＂昨天…昨天我明明有來上班呀。＂

＂哈哈哈！赫比醬，看來你因為發燒，頭腦還有點迷糊呢。沒關係，我也常常搞不清楚今天是幾月幾號！＂

＂那個，請問今天是…＂

＂今天是6月12號。＂店長聽到我們的對話，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並回答道。

＂……？＂

我心中滿是困惑，「昨天」的日期我恰好記得非常清楚，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昨天正是每個月10號，店裡發下薪水的日子；也是我和卡妮能偶爾買些好東西犒賞自己的時候。但是突然莫名其妙地，日期就往前跳躍了一天，這是怎麼回事？

＂孩子，還好嗎？你看起來臉色還很蒼白，勉強自己可不行啊。＂

＂對啊，大家都很擔心耶。赫比醬有時候看起來都面無血色的，叫你都沒有反應，像是在夢遊一樣。＂

＂離開了熟悉的家鄉，在外面生活一定很辛苦吧。我和外子也是這樣打拼過來的，所以很了解這樣的感受。＂在櫃檯整理物品的店長夫人也加入了對話。

＂謝謝大家的關心，我的身體沒問題。＂

＂真的嗎？身體不舒服需要提早下班的話，一定要提出來噢。＂

＂好的，非常感謝您…＂

面對大家的噓寒問暖，我也不好再讓其他人擔心，只暫時把各種疑問收在心底。我換上咖啡廳的制服，開始了一天的工作。這是有些忙碌的一天，顧客陸陸續續的上門，大家都忙個不停，直到將近下午四點才告一段落。

＂啊～沒想到平日的客人會有這麼多！剛才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耶。＂

＂嗯…＂

到了快換班的時間，我和湯氏蹬羚換下制服，在休息室裡吃著工作餐（三明治和洋蔥湯）。前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各種事情；我則呆呆地嚼著口中的食物，方才因為忙碌而被壓下的各種心事又重新蹦了出來，占據我的注意力。

＂赫比醬。＂

＂啊，是的…＂

＂你還好嗎？我覺得你除了身體不太舒服，似乎也有什麼煩惱的樣子。＂

＂……＂

＂如果有什麼煩心的事可以跟我說喔，我們是朋友嘛。＂

＂嗯，但是我目前沒有什麼事…＂

＂真的嗎？我知道你很依賴卡妮醬。但是，她也不是什麼事情都能解決的，對吧。＂

手中的湯匙差點掉在地上，前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語命中了我的煩惱。她看我不做回答，繼續說道。

＂以前拉比比－就是阿拉伯大羚羊，你常見到她來接我的－也是這樣，我們一直都待在一起。我很依賴她也很喜歡她，可是，她終究不能永遠在我旁邊，為我決定任何事情。有些挑戰必須由我自己去面對、去克服。＂

＂那是因為，羚羚前輩很勇敢、很樂觀……＂

＂才不呢，其實我覺得自己很畏縮，做事很脫線。你看我也常常被店長教訓嘛。可是為了獲得成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除了拉比比外，我還必須依靠很多人，得到過許多朋友的幫忙。＂

＂……＂

＂最重要的是，我覺得：如果我只是原地踏步的話，我就沒有資格陪在拉比比身邊。我想要變得很厲害、很獨立，不是為了什麼，而是為了有需要的時候，我也能幫助對我而言重要的那些朋友。＂

＂我覺得，我做不到…我太膽小了…＂

＂不會喔，我覺得赫比醬也有很棒的特質。你聰明、心細，又總是為他人著想。唯一的問題是，我想你有時太看輕自己了。＂

＂謝謝你，羚羚前輩，我…＂

叩、叩，有人敲響休息室的門，令我原本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店長拿著兩個包裝盒走進來。

＂辛苦大家了，這是新的試作品：夏日酒漬水果磅蛋糕，你們帶回去嘗嘗。有什麼改進意見再告訴我。＂

＂哇，太幸福了，謝謝店長～！＂

＂店長，謝謝您…＂

＂然後羚羚，你的朋友好像來接你了，趕快回去吧。＂

＂時間真是剛好，那麼我走囉～掰掰店長。赫比醬，我們明天再聊吧。＂

＂羚羚前輩，謝謝妳。你說的話，我會好好考慮的。＂

等湯氏蹬羚走了，我將東西收拾好，向店長夫婦再三道謝後便離開店裡。街道上的空氣悶熱沉重，頗有夏日的都市氣息，路上行人來去匆匆，對他們而言一天的奮鬥尚未結束。和前輩的對話使我內心大受振奮，但相對的是，心裡的疑惑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我慢慢走回公寓，並在路途上的公園稍事歇息。

我打開包裝盒看了一眼，磅蛋糕外觀樸素，但擁有強烈、醉人的香氣──我已經在期待和卡妮一起分享這份甜食了。但是一想到她，我又覺得心一沉；越是細思回想，令人困擾的疑點就越多。我又記起昨天－不，應該說「前天」的一些事情。我想起晚飯後我們一起聽了新的cd，並且說了不少話…

以前天的事情為契機，細碎但可疑的事件像氣泡般，從記憶之海中一個個浮現、隨後破裂，結成名為「不信任」的團塊。首當其衝的自然是詭異的日期、莫名消失的記憶，其次是家中大量消耗的紙巾、清潔劑…輔以先前並未多加懷疑的瑣事，和那縈繞不去的噩夢，一種極為可怕的假設出現在腦中；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就足以使我冷汗直流，並且怪罪自己竟有如此可怖的思維。

不，不可能是那樣的。不管如何真實，那終究只是噩夢罷了，因為無可辯駁的是：我此刻就好好地存活於此處，身上沒有少掉任何一塊肉，身體也還算健康，最多是精神狀況不太好；如果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真實的，難道是沙之星在一夜間重組並治療了我的身體嗎？那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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