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外公

后来几天，我立刻抽空给晓宇回了信。当然，我也只是告诉他我一切安好，叮嘱他生活上要注意的事情，鼓励他努力融入当地的环境，好好学习多交朋友；而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却只字未提，因为我不想让晓宇为我担心，他已经为我远走他乡了，他现在面对的也许是我想象不到的困难，不能再让他为了我的事分心……

我也尝试着重新找回自我，重拾生活的信心，努力让自己走出目前的窘境。却没想到，巨大的打击一个接一个的向我无情袭来，把我打得体无完肤……

七月下旬，两岸爆发了第一阶段台海危机；我在思念晓宇的同时，又不由得担心阿明会被卷入战火。可是自从外公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家里跟对岸早已没了联系；我也想过亲自去台湾一趟，尝试寻找表弟，但由于当时台湾当局还没有开放大陆居民赴台自由行，我并没法拿到通行证，所以只能每天关注着新闻，祈求这次争端能尽快和平解决……

七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医院上班，却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外公去世了。由于我当时正在出门诊走不开，只能强忍着悲痛继续工作，直到晚上下班才赶到外公家。外公的遗体已经被送去了广安门医院的太平间，我只能赶过去说明来意，求他们让我见外公最后一面。

妈妈怕我难过，陪在我身边；她说，因为最近的台海局势，她怕外公想念弟弟，情绪不好，所以每天中午都会按时打电话问候；而她今天打电话到外公家却始终没人接听，而通常这个时间，外公都会在家里休息，不可能不接电话。

她说，外公走的很安详，坐在他每天坐的那张躺椅上，还带着老花镜，拿着今天的报纸，读着关于台海危机的报道，身边的收音机也还开着，只是，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还说，最近一次见外公是上个周末，他们还一起吃了外公喜欢的云南米线。当时外公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反复说着，你们不要难为小凯和晓宇，他们是真心在一起的……

好在医院太平间的人很通融，在我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并说明来意之后，他们破例让我去太平间看了一眼。没想到一直最疼我和晓宇，也最理解我们俩的外公，现在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再也不能回应我的呼唤……

作为一名医生，即使我见惯了生老病死，也不止一次面对过尸体，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在太平间里放声大哭起来；工作人员也并没有驱赶我，而是好心劝我节哀。我当然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最后也只能跪在地上给外公磕了三个头，默默地跟妈妈回去为外公守灵……

回到外公的住所时，舅舅已经准备好遗像和贡品，还摆了鲜花，点燃了两根大大的白色蜡烛，这些东西被安置在客厅内的一张桌子上。按照习俗，直到遗体火化前，家里的长明烛火都不能熄灭；因为舅舅和妈妈都忙了大半天，所以我叫他们先去休息，半夜再来换我，反正我请了丧假，这几天也不会再去医院上班。

就这样，我独自一个人在客厅里为外公守灵，外公的遗像安然静立在正中央，长明烛火映照在玻璃相框上，轻轻地跳动着。我坐了一会，依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想起外公在时，对我和晓宇的无私关爱，还有他送给我俩的那副亲笔题写的「擔當身前事，何計身後評」，我就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

我站起身来，默默翻看着外公的遗物，一枚枚军功章，一张张老照片，一只老式的西蒙诺夫SKS 7.62x39步枪，一把托卡列夫7.62x25手枪，还有一架老旧的苏联产手风琴和一块老手表。作为中国老一代的轻武器专家，他戎马一生，因为有了他们，才成就了今天北方工业集团的辉煌。时至今日，三军仪仗队和天安门国旗班的礼宾枪，依旧是56式半自动步枪，也就是仿制款的SKS。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外公不但会教我拆装保养枪械；还经常拉着手风琴，给我和表姐唱他在苏联时学会的歌曲。他的俄语很流利，手风琴也拉的一流；只是常常会被外婆埋怨，为什么别人旅苏归国都带缝纫机自行车，而他却只带回步枪和手风琴……

如今，外公已经脱离苦海，去跟外婆团聚了；只是我至今也无法听懂他所唱的歌词，无法哼唱他所唱的旋律；但是，我却体会到了他与亲生弟弟之间的那份深切的思念，体会到了被海峡阻隔的那份难言的苦楚……

烛火即将燃尽，我静静换上两根新的蜡烛，坐在桌前，思绪万千；夜，安静极了，似乎鸟虫都在悲伤，默默停止了鸣叫……

……

“啪……”的一声，随着舅舅用力在外公的灵车前把花盆摔碎，我们也启程赶往八宝山殡仪馆，去追悼会上送外公最后一程。一路上，我还在为昨天跟家人们起的争执而烦心，因为我要求单独购买花圈，而且要在挽联上题写我和晓宇的名字；但舅舅却非常反对，他认为晓宇没有名分，不该进谢家的门。为此，我跟舅舅和表姐起了口角，好在妈妈及时站出来为我说话，复述了外公临终前对她的嘱托，要大家别为难我和晓宇。矛盾最终才没演变为冲突，舅舅也只能以死者为大，悻悻的决定退让一步，同意晓宇作为我的异姓兄弟，但名字绝不能跟我并列；我也只能看在外公和妈妈的面子上，退而求其次，答应下来……

告别仪式上，因为外公的老战友基本已经离世，在云南的远房亲戚也没能出席，所以人来的并不多。

「德荫后辈，光照秋千。」「外孙，杨谦凯，率弟，林晓宇，敬惋」最终我俩的挽联只能被写成这样，当然有些亲戚会对此议论纷纷；但我却故意装作听不见，丝毫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暗暗记下，究竟是谁总在我俩背后嚼舌根子；总有一天，我要他们全都好看……

仪式结束，火化之后，我们取了外公的骨灰，却没有下葬；因为老人家临终前要求把自己的骨灰也送回云南，跟外婆一起葬在昆明，所以我们只能暂时把骨灰寄存在八宝山，等找到合适的时间再来帮他老人家移灵。

“外公，这是您最爱喝的酒，最爱抽的烟……”我在寄放着外公骨灰盒的小格子里放上一瓶竹叶青，一盒云烟，“您一路走好，别挂念我们，我跟晓宇都很好……”

“行了，走吧，姥爷他收到了……”妈妈拉着我往外走，“小凯，千万别回头……”

……

“小凯，挽联的事……”我跟妈妈坐在返程的车上，“你这是要公开告诉大家，你跟晓宇的关系吗？……”妈妈试探着问我，而我爸则专心开着车，一言不发。

“是！”既然晓宇都已经勇敢站出来跟他的家人说了，我也选择不再隐瞒，“妈…我早就决定了，这辈子要跟晓宇在一起…我爱他……”

“哎…那你今天怎么没带他来？……”妈妈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选择，“他应该放暑假了吧？…外公对你们俩那么好，他总该来看一眼吧……”

“妈…晓宇他……”被妈妈戳到痛点，我也叹了口气，“他…出国留学了……”

“什么？…他就这么丢下你走了？……”妈妈有些诧异，“什么时候的事？那你还在傻等他？…小凯，不是妈说你，你怎么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妈！…他一定会的！……”我打断了妈妈的话，“晓宇他绝不是那种人…而且…事情也不是您想的那样……”

“孩子，你们还太年轻……”妈妈的话虽听起来刺耳，却不无道理，“你真的相信山盟海誓这东西吗？…你怎么确定他在国外不会找到更好的？……”

“妈…别说了…姥爷刚走，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看车已经快开到西三环莲花桥，便掏出些现金塞进妈妈手里，“爸，靠边停车把我放三环边上吧，我就不跟你们去吃饭了…妈，这是我跟晓宇出的花圈和份子钱，您拿去等下吃完饭结账用……”

“那……”妈妈看出我心情不好，也怕我再跟亲戚起摩擦，就同意我先下车，还嘱咐我道：“小凯…妈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你可别直接回家啊，自己先去其他地方逛逛……”这是老规矩，从墓地或者殡仪馆回来，一定要先去个其他地方，是不能直接回家的。

“这我懂…妈，您别担心我…我自己去城乡那边转转……”外公八十三岁离世，按照传统是个喜丧，想必亲戚们在餐厅也不会太过悲伤；而我短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现在很难高兴起来，不想出席那种花天酒地的场合，“我…我和晓宇…一定会活出个样子给你们看的……”

我狠狠咬着牙，关上车门，独自离去；我暗暗发誓，要让每个看不起晓宇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要让每个试图拆散我们的人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身边的每个人，每样东西，除了父母和晓宇，其他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全都是可以拿来牺牲和交换利益的棋子而已；我只想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变得强大，哪怕是堵上全部……

在城乡贸易中心附近吃了些东西，我逛了逛商场，却什么都不想买；最后，只给晓宇买了一盘Beyond刚出的新专辑《Sound》，回到家后打开小房间的书柜，跟他留在我这里的磁带放在一起，等他回来听……

我在小房间里站了许久，看着晓宇留下的东西……

好弟弟，不管别人说什么，哥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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