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定开端

麻风病人到达哈姆雷特的时候，拉着一个快要散架的拉车，车上是尸体和像尸体的人。领主早就知道他会来，在寂静的午后独自来到小镇的大路上，等候木制拉车不堪重负的挣扎之声，和拉着木车如老牛一般的男人。

“您好。”麻风病人对着这道路上难得见到的活人身影，他的木然使他身体生不出多余的情感，讶异只体现在他招呼后的沉默。他在思索措辞，也是因为长久沉默导致的干渴与嘶哑，他还没再次开口，面前那位意外矮小的人，就解决了他的麻烦。

“您需要庇护。”年少者将手放在胸前。“我是这片领地的领主，也许您是听闻了此处的传闻而来，那我们就不需要冗长的客套。”他右边胸口似乎是一枚红黑色的胸针，也许是一只鸟的形状，那像是这一代常见的家纹。“我复兴了这座我祖先的小镇，镇中心有一座疗养院，那里有不少追随传闻而来的好医生。我能为您身后的难民提供治疗与归宿，只要您为我提供——”他看了一眼木车，继续着熟练的谈判说辞。“您自己，和车上的一个人。”

麻风病人又有什么谈条件的立场呢？尽管这个年少者语调中展现了不属于这腐败之地的风度与尊重，在话语的内在的却也不只有善意。于是麻风病人说：“我答应您的一切要求，只希望您能先安置车上的人。我会征询他们的意见，让他们推选出谁会任您差使。”他能轻易地献出自己，但车上的人不是货物。年少者同意这一丝妥协，作为恶徒吝啬的让步，他没有继续话题挑明选人的目的。“我知道，穿过那片荒野有多么艰难——我现在就带您去医院。”谁都能放出传闻，而传闻也不全是假的。

传闻中，在危险的荒野深处，名为哈姆雷特的衰败城镇正处于伟大的复兴事业之中，这导致其急缺人手，欢迎任何人来此定居。年少者转身为麻风带路，而这时麻风才看清他遮蔽身后半个身体的不是披风，而是一头色泽奇异的长发，末端突然夸张地卷曲，像某种装饰性的短披风。传闻中，前往哈姆雷特镇的人少有离开的，肆虐的野兽，横行的劫匪，异兽，鬼怪，弥散于城镇周边。传闻中，复兴的哈姆雷特展现出特异的吸引力，学界前沿的医生趋之若鹜，文物与秘术的研究者对那里赞不绝口，渴求冒险的勇士则无不讨论那片怪异之地上怪物的可怖。

“可口的毒酒，不能解渴却鲜美无比，万众瞩目却无人敢触碰”实际上直到跟随年少者来到城镇中心，毒酒之地像毒酒的就只有那荒野中蛰伏的无尽的阴险，城镇中的景致与麻风一行人出发的地方相似，生机和死气氤氲沉浮，陈破的房屋道路透露着苦命人生活的痕迹。“如果那个地方真的收留亡命之人……”被疫病折磨的声音沙哑粗粝，这份病态对于麻风病人无比熟悉。“…垃圾堆…那也许会是我们这些烂人的天堂…”这并非病人妄自菲薄的比喻，而是真心对归宿的卑微向往。所以麻风病人与他们踏上旅途，带他们来到这里。

麻风病人一行如枯叶般干瘪，除了偶尔跟随飞舞的油亮的蝇群。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油水和生机，在一路上，却也频频被怪异的野兽，妖物，和不像人类的恶徒袭击，好像对于它们而言，任何一丝生者的血肉都值得拼上命掠夺。这荒野的恶意与传闻所言有增不减，而城镇中的静谧却比那些恶意更加神秘和诡异。

麻风病人迷蒙的视野之中是昏沉的午后光线，然后在一处斜坡上，无数白色的形状在空中飘荡，缓慢变化的明暗体现出有些令人熟悉却又难以记起的轮廓。麻风病人剑士的直觉没有将其判为危险，而带路的年少者继续不急不慌的步速，鬼魅一般地走向那幽灵聚集地一般的斜坡。于是麻风病人迟缓地认出了那飘荡的一块块白，床单。在他遥远的过去，那些正常的时间地，那是一个正常世界的医院会有的景象。柔和浮动的，被洗干净的床单与帷幔，在静谧的风中发出轻柔布料声响。待麻风病人离建筑与晾衣区越来越近，从身后木车嘶哑的间隙，捕捉到这令人放松的风吹布声同时，他也听到了同样细微，从建筑方向传来的被稀释的呼喊。

拉着车的麻风病人跟随着领主，绕过了白色，进入疗养院的大门。

几名医师围绕木车开始转移上面的病人和尸体，年少者让麻风病人继续跟随他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您说那些人头都是你路上杀的——全由您一人吗。”

无法知晓病人们会被如何对待，麻风病人只能选择先手信任和献身。“是我一人杀的，他们无力自保。每次遇袭，他们合力将剑从车上递给我，然后我用剑，将攻来的怪兽与恶徒斩杀，拣出人类的尸体。”

“只有头。”年少者侧身一步，短暂的停顿使前后的站位变成并行，麻风看着他，不清楚他要带自己去往何处。“即使不这么做，任由尸体或被荒野吞噬，也没人能知晓谁被杀死——您也见过那些粘液或真菌——何况，您杀他们是为了自卫。”

“不只自卫。我想要保护他们，车上的病人，我与他们同行。所以，只要我的手臂还能抬起，就会为了我们能活着到达此地，而挥刀。”并排而行使麻风更直观地感受到年少者的矮小，他便没有转头去俯视对方，只是让前方朦胧的道路充斥自己的视野。“好在，您如传闻一样慷慨善良，愿意接纳这些可怜的人，使一路上为求生存的战斗，都获得了正确的意义。”

“种田，或是养殖牲畜，人们人类的在文明社会中获得身体的温饱，与认识的他人交往获得精神的温饱，这本应是平常且日常的事。”年少者也茫茫地望向前方。“我来到这里至今，镇上已经有正常的日子可过了。这片领地上的怪物，他们不可能是无尽的。不断地斩断藤蔓，清除泥土，修补表面，总有一天，古老的雕像会像过去一样焕发荣光。”……总有一天。年少者呢喃般地轻声重复了一次，这次像是在对自己说的。

“您是一位有抱负的人。”麻风这样说，如果他没有这一身的疾病，他会伸出手，拍拍身旁年少者的肩膀。疾病，像麻风病人身上厚厚的绷带一样阻隔他与他人的接触，他不能像之前与车上人相处时那样与这个年少者交流。

“只有抱负没用。您在路上杀的那些人，会使用武器的是土匪，戴着骷髅的是邪教徒，像行尸走肉一样做出非人动作的，是早已死去的人尸，被其它动物附身。您把它们的头砍下，放入车上的木箱时，可曾注意过车上人的反应。”

“……我告诉过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我们已经见过太多腐败和死亡。”

“尽管如此，一路上您要守护的人不得不与狰狞的人头为伴，这不是应该习惯的。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忘记了文明和正常的味道，如果是我想要的常人，他们会心惊胆颤，远离的同时心怀好奇与厌恶。”年少者停住脚步，在一座房屋的木门前，他敲了敲门。于是麻风想起他已许久没见过自己以外的人，会做这样平静又斯文的动作。不过屋内没有人回应，年少者自己打开门，示意麻风跟他进入。

“那些镇子之外，侵蚀安全与正常的源头，那些怪物，他们能被杀死，能被灭绝。我需要您这样的战士，作为我的佣兵，来净化这片土地。”

屋内并不是没有人，一侧的大厅如同一个会聚集佣兵的小型工会或酒馆，杂乱地布置着多张桌椅和挂着地图的画板。黑色大衣的男人占了一张椅子，伏在桌面上制作着什么。看到领主带着生人进来，他抬头看了麻风病人一眼，又埋头做自己的事，麻风病人发现他胸前的领巾像干涸的血一样暗红。

“你可以把枪给铁匠铺的人修。”年少者对男人说。

“我也可以自己做点改装。”男人说，他的声音就像麻风杀死过的那些土匪，或者会在酒馆周边出没的佣兵。

年少者便没再理他，走向楼梯，转而对麻风病人说：“我的佣兵，由我出钱负责武器的修缮。如果想换一把剑，我也能提供给您。”

麻风病人点点头，跟他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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