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is life? It mainly depends on the livers.

高塔的卡普里尼贵族酷爱收藏各类珍奇乐器，每一样都来历非凡。这把小提琴是已故的拉特兰制琴名师留下的一件作品，奏响的时候仿佛有天使的羽翼拂过听者的耳膜。这把低音提琴来自一位大器晚成的音乐家，他在人生的前五十年一直以建筑为命定的事业，直到老得甚至都挥不动琴弓的时候，他连同观众乃至整个大地，才意识到他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演奏者之一。

即便这些乐器与她们背后承载的曲折离奇的故事，都称得上是价值连城的孤品，但卡普里尼贵族却并不吝啬于让黑键去触碰他高塔里的珍藏。作为双子女皇指定的监护人，他甚至会手把手领着黑键，从零开始学习各式各样的演奏技巧。而从客观的视角评判，他的音乐才能，同黑键脑海中徘徊着的残影相比，也丝毫不显得逊色。

一如眼下，他正躬身领着黑键，怀抱一把做工考究的竖琴，不厌其烦地演示着最基础的指法。不消说，卡普里尼贵族所演奏的这件乐器，也是他诸多收藏中的其中之一。而拜尘世之音所赐，黑键学得很快。这也意味着卡普里尼贵族将在传授乐理知识之余，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同黑键娓娓道来他所知的各种奇闻逸事。

“亲爱的，”卡普里尼贵族，黑键知道他的名字是采佩什伯爵，总习惯用如此亲昵到甚至令人恶心的口吻来称呼自己，“你知道现在你手里的这把竖琴有多么稀罕吗？我也是费了老大的劲，才在双子女皇陛下的人把她封存进冷冰冰的保险柜里以前，从一位行家手里得到了她。

“你瞧，以小角跳兽的脏器作为原材料制作琴弦的工艺，现如今几乎都要失传，但巫王时代留下的这把宫廷御用乐器，却近乎完美地保存下来了这种特殊的制弦工艺。你听——这种空灵澄澈，仿佛有生命一般的音色，是劣等的金属或尼龙琴弦所无可比拟的，继承自古老的奇迹啊。”

说着，采佩什伯爵的手自然而然地罩在了黑键的手外面。用力并不算重，但肌肤之间的触摸却还是让黑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逃不开，即便心中的反感再难抑制，但无论是身体还是双手，黑键都被自己的监护人牢牢控制着，向前够去，从低音到高音，再从高音回到低音，依序拨响每一根弦去。

琴弦颤动，仿佛是有生命的藤蔓攀附着演奏者的手指，根茎穿透苍白的皮肤，扎入底下青色的血管之中。黑键只觉得手中一阵刺痛，真实得不像是他凭空而生的幻觉。

“不，这把竖琴的价值还远不止于此。亲爱的，你知道她最特别的地方是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吧，相传，当年巫王协助美因茨选帝侯平定地方上的叛乱，凭借他卓越的军事才能与法术天赋，无往而不胜。在赢得最终的胜利以后，巫王不但从选帝侯手中分得了无数多的黄金珠宝和艺术收藏，作为酬劳，他还要求由他亲自裁定，以何种刑罚来处决带头谋逆的大贵族全家，以及那些跟随他举兵造反的小贵族和骑士们。

“——那可真是任凭谁听过或者见过，都永生永世难以忘怀的……场景啊。亲爱的，这些人在被处以极刑后，他们的肚肠又再被那位热爱地狱或许胜过艺术的陛下取了出来，交由工匠，依照处理小角跳兽脏器同样的方法加工成细长的线，再制作出上好的弦来，装点他最爱用的几样乐器。

“没有错，你我现在手中的这把竖琴，也一样诞生自以生命为代价的艺术创造。她不单单是音乐，是死和永生的艺术品，更是巫王用以告诫莱塔尼亚上下，若有人忤逆了他的意思，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等待着他们。

“哦，不过，我还有听说，在此之后，为陛下所赏识的重臣之中，也有人受到‘嘉奖’，以同样的方式，成为陛下乐器收藏的一部分。那些人，恐怕和后来得知陛下死讯，便同样引火自焚的家伙一样，多是出于自愿才如此的吧——哈哈，亲爱的，这又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自我牺牲精神啊！”

与其说被竖琴如泣如诉，像是有千万困锁其中的亡灵在哀哭一般的声音给吓到，不如说黑键现在更受不了的，是采佩什伯爵以艺术为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我陶醉的一番发言。他敢发誓，那位可亲可敬的监护人但凡再多说一个字，他便能当场吐在他引以为傲的收藏品上。

但他没有这么做。下身的伤口不知何时又不小心撕裂开来，尚未愈合的血肉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即使再小心的动作，也能牵起厉害得足以让人晕厥过去的疼痛。全凭意志支撑着不要倒下去，黑键紧咬着牙关，只觉额头和两鬓全是强忍疼痛而直冒出来的冷汗。

“您在音乐和艺术领域的高雅品位，着实让人佩服，我亲爱的监护人，”戏谑地模仿着采佩什伯爵说话的腔调，黑键深呼吸了一口气，向他背后的卡普里尼贵族回敬道，“只可惜，有件事困扰我已久——依我看，您既不像刚才您说的故事里，明知飞蛾扑火，却依然敢站起身来挑战巫王统治的贵族，又不像另一部分深陷狂热的信仰中，即便付出性命，也要追随那位暴君的人们。

“您缺乏行动的勇气，亲爱的采佩什伯爵。透过这些奇闻逸事，还有这些名贵的收藏品……我似乎只看到了，您用您积累下的财富和名望，巧妙包装和掩饰起来的怯懦。容我这么说吧——时至今日，你还在畏惧他，并希望从我身上挣回哪怕少得可怜的一点点自尊心，不是吗？”

竖琴的乐声戛然而止，房间里死一样的沉寂。满屋子弦乐，管乐，铜质，木质的乐器仿佛齐刷刷睁开了眼睛，看向正中间的黑键，还有他背后蓦地站直了身子，双手紧紧握拳的采佩什伯爵。特别安静，黑键甚至可以听见背后的监护人手指关节咯咯作响的声音，现在无论他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来，黑键都不会觉得奇怪的。

“……亲爱的乌提卡伯爵，你好像自以为很了解我似的。不，像你这样轻信的蠢货，你什么都不知道——”

肩膀上突如其来一阵剧痛，卡普里尼贵族的手死死钳住了黑键，将他硬生生扳向了自己所站的方位。黑键抬起头和采佩什伯爵对视，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两眼圆睁，五官被压抑的怒火扭曲成了似笑非笑的滑稽模样。换作别的场合，黑键当真是会为眼前小丑一样丑态毕露的男人而大笑出声来。可眼下他清楚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保不齐，采佩什伯爵会做出什么比直接夺走他性命，更道德沦丧的事情来。

“怯懦？畏惧？亲眼看过那位陛下可曾做过些什么，再来指点别人吧，我亲爱的。或者，顺着你的话，我也可以说些你爱听的——没有错，乌提卡伯爵，打从一开始我肯大发善心收养你，为的就是有一天，我能亲自在你这位巫王血脉的身上复现他昔日血腥的，美丽的艺术，然后，稍稍为我自己，挣回那么点少得可怜的自尊心！

“你现在该不会还心存幻想，指望我大发慈悲放过你，又或者，有别的什么人能注意到你，把你救出去吧？没有人，亲爱的，在莱塔尼亚，没有人真心在乎你！这是你从出生为那位陛下的血亲起，就已经注定的可悲命运——演奏吧！愤怒吧！至少我已经品尝过，在心情愉悦的状态下，你的血肉是何等美味……余下的部分，我不介意尝试一下新的滋味。”

抓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松开，黑键眼见着采佩什伯爵半蹲下了身子，目光与自己平视，语气又恢复了平日中拿腔捏调的平和与客套。

“自然……我也期待着终有一日，你能放下世俗灌输给你的旧观念，真正地领会我所交给你的，有关艺术和美的新体验。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吝啬向你展示，我的另一些收藏品的。”

黑键用以回应他的，是一句憋在肚子里，连说出口都嫌弃麻烦的莱塔尼亚脏话。

我从没想过采佩什除了高明的医术以外，在表演方面也如此精通。

“现在你可算知道了，”黑键没好气地对徘徊在他脑海中的残影说道，“不单单是医术和表演，我那位监护人恐怕还觉得自己是位烹饪天才呢。”

……他的手艺的确不错。若你真想活命，我无能的血脉，那么讨得他欢心，也未尝不是一种合情合理的选择。

“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不都是拜你所赐！消停些吧，即使我再头痛，再怕死，吃自己的肉做成的晚餐这种事……我也还是不可能接受的。”

脑海中的声音停下了明里暗里的嘲弄。无声寂静中，黑键却深知，自己的不幸，还远远没有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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