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石板

　　“同学们都到齐了吗？现在开始点名......”

　　讲台上，一身浅灰色西装，站得笔直的中年男人正翻开教义开始讲课，因为‘改变了神州刑法量刑格局’的名头，他的课...好像配不上这个名号啊。

　 看着那张老气横秋的脸，我和卓华的疑问一样，这种小老头是怎么博得女孩子欢心，闹出那么多花边新闻的？

　　整间课室大概只坐了一半人，现在还是下课时间，那家伙就开始点名了，这么严格吗？

　　“秦学弟什么时候对闫教授的课感兴趣了？”

　　熟悉的嗓音，随后是一阵浓重的香水味，蓝珂毫无顾忌地坐在我身边。

　　好歹是学校里有名的美女，她这么一坐，直接引爆了现场男生们仇恨的目光。

　　“嗯，过来听听看。”

　　我稍微往一旁的空位挪了挪远离蓝珂，她也毫不顾忌地贴了过来。

　　...能不能自重啊学姐......

　　算了，来都来了，也许能捞点情报。

　　“蓝学姐了解闫教授？”

　　“当然了，教授可是当之无愧的政法大家，改变了神州量刑格局的男人。”

　　谈到闫教授，蓝珂就满脸的崇拜，眼里像是要泛起星星一样。

　　“他既博学，又有文人风骨，会吟诗作对，还很有探知精神！学弟，我记得你的文学成绩也不错？要不要我给你们牵线搭桥？让你和教授聊聊？”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教授可是我的研究生导师，这点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如果有兴趣的话，别在龙教授手下学了，转到闫教授身边吧，这样咱们~~~~”

　　蓝珂说着就要动手动脚，我下意识往旁边躲，没想到嗖一下飞来一块海绵擦。

　　“蓝珂！还有你，上课就上课，给我认真听讲！说了多少遍不要搞小动作！”

　　台下教授一声怒骂吓了我一跳，明明还不到上课时间，用得着这么严格吗？

　　“蓝学姐，这教授以前就这么严格吗？”

　　“是啊，不过，严师出高徒嘛。”

　　被这么一骂，蓝珂收敛了不少，至少不会对我动手动脚了。

　　正式开始上课了，所有人都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生怕被教授为难。

　　嗡嗡——！

　　手机震了一下，是卓华给我发消息了。

　　卓华：「这个闫教授超严格的，动不动就为难学生，你上他的课千万不要看手机。」

　　嗖——！

　　又一块海绵擦飞了过来，我赶紧低头躲避。

　　“说了多少遍了！我的课堂上不能出现手机！！你！给我手抄整本刑法十遍，三天内交给我！”

　　刑法？抄十遍？手都要抄断了！

　　我白了他一眼，在课堂上又没办法发作，反正我导员不是他，如果他非要为难我，我就找龙教授当挡箭牌。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刚才叫罚抄的同学，三天内交给我，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下课的信号刚响起，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从教室里跑了。

　　“一般般啊......”

　　讲课的内容基本是对着教材照本宣科，根本没有他自己的东西，一堂课90分钟听得我快睡着了。

　　“怎么样，帮你约教授单独谈谈？”

　　“你让他别让我抄刑法就行.....”

　　“哈哈哈，不会啦，教授人其实很好的，又温柔，又耐心.....”

　　哪温柔，哪耐心了？真如花边新闻传的一样，床上？

　　蓝珂伏在我耳边，对着我耳根子轻轻吹了口气，我赶紧连退三步，但又想到这也许是接近闫教授的最好时机。

　　我终于理解昨晚柳知念为什么那么做了，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啊。

　　“......那就，麻烦学姐了。”

　　“秦萤同学，我知道你，龙教授的得意弟子，她可没少在教师圈子里炫耀得了个好苗子，蓝珂说你想请教我？刚才在教室里的事情你多包涵，我知道你是旁听的，但我也得震震那帮臭小子嘛。”

　　差不多一小时后，我被邀请到了教授的办公室里，研究生导师级的教授都是独立的办公室，大气的实木办公桌，一整套的红木沙发，倒是挺符合这个年纪的审美。墙上挂着一副书法，用精美的玻璃框裱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鲁迅先生的墨宝？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搞到的。

　　“好眼力啊秦同学，真迹，不错吧？”

　　闫教授给我倒了一杯茶，邀请我坐下，从刚才开始，表情就一直很得意。

　　我接过茶杯，鞠躬致谢，开始找话题，“教授对文学也有兴趣？”

　　“有一点，我年轻时候对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可是推崇备至。”

　　小老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扭到一起，看得我有些不适。

　　“那您应该是文学系教授。”

　　“每个人都有想践行的正义，秦同学，我相信你也不是光是喜欢就进政法系吧？我记得你的文科成绩只比你们省的文科状元少了两分？当时多少名校的文学系对你抛橄榄枝？”

　　我惊异：“您很了解我？”

　　“当时我也是青睐于你的老师之一啊，现在这时代，都是学生选老师咯~~来喝茶，蓝珂说你有问题请教我，怎么，龙教授回答不了？”

　　“这事龙教授还真解决不了，我想跟您聊聊《正当防卫的重定义》。”

　　“哦？”

　　听到《正当防卫》，乐呵呵的小老头当即变得严肃，坐在沙发上，微微颔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一样。

　　“说到这篇论文，我就想起一个学生，她大你大概七八个学年吧.....”

　　“是...柳知念学姐？”

　　“你知道她？”

　　我点点头：“上次法学院的学生聚会，她去了，就坐在蓝珂学姐身边。”

　　“她还和政法系的同学有联系？”

　　“您说什么？”

　　“不....没事。”

　　即使是城府极深的老教授，从容的脸上也显出些许慌乱，听到柳知念的名字时，握着茶杯的手还颤了颤。

　　“确实，《正当防卫》，和你这位学姐有关。”

　　闫教授从沙发上起身，到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份文件夹，拿到我面前。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上面是一张闫教授和柳知念的合影，和现在满脸愁容的她相比，当时的柳知念才真正展现了青春该有的样子，站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

　　照片后面是一些评价和成绩单，全部都是高分以及高度评价。

　　“知念是个聪明孩子，当时从历史系转到政法系，在我手底下考研，几乎没有任何转科的隔阂，上手的速度很快，以至于人人都在夸她是难得的政法系天才，这是她当时研究的课题之一。”

　　「鲲山龙哥案：关于涉案嫌疑人海某是否需要承担过失杀人刑罚的讨论。」

　　“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好孩子，但是.....”

　　“但是？”

　　我疑惑抬头，闫教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她有精神疾病，也许是荣誉和成绩来得太快，也许我没有好好地引导她，她总是自视甚高，觉得全天下除了自己都是蠢材，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我又重新将手里的文件翻了翻，拿出那张旧照片，上面那个灿烂阳光的少女，真的会像他所说的那样，高傲，甚至偏执到看不起所有人吗？

　　这个夺去少女笑容的恶魔，此刻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扼腕叹息呢？

　　“《正当防卫》最核心的案子就是这‘鲲山龙哥案’，她确实以这篇论文给了我启发，让我写出了那份举国震惊的文章，可这不代表整个研究成果都是她的血汗。”

　　“您似乎对柳学姐意见很大？”

　　面对我的追问，老教授叹了口气，从我手里拿回照片，攥在手里摩挲着，像是在感慨。

　　“不，我只是对知念这孩子感到惋惜，她本该从政，或者有更好的出路。如果她想要这份成果，作为她的老师，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份论文送给她。”

　　虚伪，本来满是温情的话语，我却听得有些反胃。

　　“听说那孩子考到欧洲的大学，又重回历史系了，你既然见过她，那她...过得还好吗？”

　　我脑子里闪过昨晚易安给我的文件中的内容，那是一些沉寂在校园论坛中，早已被删除的帖子。

　　「教授在政法系声名远扬，用得着偷她的论文？」

　　「自己毕业找不到课题，开始偷自己老师的了，女小偷。」

　　「看她这样子，用身体走关系进的政法系吧？历史系和政法系差那么远。」

　　「妹子，来跟哥走走关系！」

　　谩骂，诋毁，不绝于耳，难听到足以让一个正常女孩精神崩溃。

　　过得好不好，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只是在聚会上见了她一面，其他的我不清楚。”

　　“是吗......听说她考上了国外的历史专业，唉，这小姑娘太过独断专行，连个招呼也不打，也罢，她找到了喜欢的东西，作为老师，我应该祝福。”

　　实在受不了这人的嘴脸了，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为了不撕破脸，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做。

　　“今天谢谢教授的课了，受益匪浅。”

　　他也起身相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叫住我。

　　“对了秦同学，你在文学领域的成绩很不错，我想跟你谈谈我的想法。”

　　“您请说。”

　　“我想写一部小说，女主人公长得很漂亮，但不够聪明，唯一的长处是，她很擅长‘偷窃’，盗取别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为此恩师、恋人、朋友，她都可以背叛。”

　　“结局呢？”

　　“当然是在男主角，一位认真正义的检查官的调查下，认罪、伏法了。”

　　他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一样，淡淡地盯着我，我回以一笑。

　　“那我觉得这个故事未免太过老套，不如做个反转——女主人公所有的东西都是她自己的，那些所谓‘被害者’，才是小偷。”

　　我深深对着闫教授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

　　秦萤走后，闫教授不知为何，只觉得内心难以平静，柳知念回来了，而且还和政法系的人有联系，不行！

　　他抓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我，对，帮我把她——，价格你们开。”

　　——

　　我对这件事情的始末并不关心，我和我的组织也不是什么正义联盟，但经过方才的一番交谈，基本定性了这小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去博物馆找柳知念，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看纸条上博物馆的名字和地址，应该是外籍的博物馆，位置是璃禾国际会展中心。

　　「欧洲■■博物馆——历史文物展。」

　　用手机扫码登记进入后，里面是一间极大的开放式场馆，摆满了玻璃展柜，许多侍者打扮的外国人正在热情地向客人介绍展品。

　　京畿的学府众多，也是神州的人文中心，来这里参观的大部分是读历史的大学生，又或者成了中学生官方活动常有的场所。

　　美索不达米亚的乌尔旗、北欧的青铜刀剑、古希腊壁画的拓品、汉谟拉比法典......都是一幅幅欧洲史的画卷。

　　不过我是来找人的，也没有再被这些文物所流连，我直接找了个外国侍者问话。

　　“劳驾，我找柳知念，你知道她在哪吗？”

　　“抱歉，我不知道这个名字。”

　　侍者用着很拗口的中文回答我，我无奈，继续在人海中展开寻找。

　　矮个子，姜红色长发的女孩子并不难找，只是这里人头攒动，实在是有些难以仔细辨认。

　　又找了几个金发侍者，都说不认识柳知念，怪了。

　　“你在找柳知念？”

　　我转过头，身后站着一名银色西装的金发丽人，正单手叉腰上下打量着我。

　　我点点头：“您认识她？她跟我说在这里兼职，但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认识，她是.....”

　　“原来你就是她提到的男孩.....”

　　“您说什么？”

　　“不，没事，跟他们说找柳知念，还真不一定能找来，如果说找Cassandra，看，她来了，嘿，Cassandra~~”

　　女人招了招手，身后柳知念快步走了过来，她将长发束起，绑成高马尾，身上是衬衫马甲和黑色燕尾服的侍者打扮，很难让人把这幅干练模样和那晚抱着手臂颤抖哭泣的她看成一人。

　　柳知念走到我们身侧，先是和女人打了声招呼。

　　“Navia，这是我的校友，来找我的，交给我就好。”

　　我跟着柳知念一前一后走在展会上。

　　“世界历史，很奇妙吧？”

　　像是在没话找话一样，柳知念随意念叨着。

　　“你的文学很好，相比历史方面也颇有涉猎？”

　　“嗯，人文历史什么的，还是有读一些。”

　　“古代的人们啊，一出什么事就会将希望寄托在神明和祈祷上面......”

　　我跟着她走到了一处人比较少的展柜处，这里展示的都是一些祭祀用的展品。柳知念在一个展柜前停下，抬手摸了摸柜子，里面是几块布满风化的石板碎片，拼合成一块矩形的牌子，写满了看不懂的拉丁文字符，展柜上的解说词只有寥寥几个字「巴斯诅咒板」。

　　“这是在不列颠巴斯市发掘的石板，你能看得懂它上面文字的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

　　“诅咒石板上面的拉丁字符是写给女神密涅瓦的，大概意思是：「伟大的女神密涅瓦，我将自己的生命和尊严献给您，不要让伤害我的人入眠或健康，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自由人还是奴隶，除非他主动承认并将失物归还到女神的圣殿。」”

　　柳知念解说得很投入，仿佛她就是那个千百年前对着石板献上祈祷的人，愿意奉上自己的一切，只为报复盗窃者的受害人，讲到‘奉上生命’她咬着牙，肩膀颤抖着......

　　「《正当防卫》真的是我写的，初稿、邮件记录我都有，请你们相信我！」

　　「这人想红想疯了吧，闫教授可是改变了神州的量刑格局，重新定义了正当防卫这一概念的人，会窃取她的成果？」

　　「我是柳知念的前男友，她从以前就有点神经质......」

　　“学姐......”

　　我伸手想去搭上她的肩膀，还是在她颤抖的肩头前停下了。我又有什么立场去安慰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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