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繁华的伊沙加达，在深冬的夜晚时分也并不热闹。

　　街道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塔塔走得十分吃力，他已不再是强大的剑士，只是个不断衰弱的不伦不类的生物。障碍如此之多，塔塔不知道自己要走多远，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每拖延一刻，情势都会更加危急。

　　他亟需一个温暖的拥抱，只是已经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不怪哥哥，是他不允许自己如此自私。他只想看一眼，跟哥哥好好道个别，如果可能，还期盼得到一点点帮助，至少敲定一个能去的地方，如果足够安全，兴许今后还能跟哥哥见见面，即使只能远远地看着也好。

　　走到一半，学院的钟声再次响起，遥远且不寻常，这个时候敲钟，即使不是肃清血疫，学院里肯定也发生了别的大事。于是塔塔卯足力气小跑了起来，他得快点，他也希望约恩能快点。

　　对于那些可能无辜染上血疫的兽，他感到很抱歉，但他依然要努力活着，拼尽全力才捡回来的命，不能轻易丢掉。至于对艾萨，他惭愧至极，对方救过他的命，还如此器重他，他却无以为报，还留下一个要命的烂摊子。

　　不如说，现实就是个烂摊子，平时看着还勉强像个样子，一垮掉，所有东西都滚了一地。

　　唯一让塔塔解恨的就是把贝鲁尼和泰努什拖下了水，即使这两只兽有能力逃脱制裁，最后也一定无法善终。可是这种快意只持续了一小会，塔塔最终还是被更大的苦难淹没了，他即将面临净世骑士们的搜捕，即使真的能侥幸逃脱，未来也不再是一只兽人了，他不可能再回归正常生活。

　　一想到这些，塔塔就痛苦不堪，即使往好了想，他也就是逃到魔化者聚集的海岛上去，而且那海岛到底存不存在都难说，书上就短短一句话，他连具体的方位都拿不准，就算真的存在，还走大运撞进去了，那地方也毗邻魔物，又能好到哪去？

　　塔塔不仅要思考一些超过他能力的事物，身体的疲惫也越累积越多。额头被泰努什狠狠剜了一刀，喉咙和屁股也在隐隐作痛，一旦雪太深，他连腿都迈得很吃力，时不时还会摔倒，弄得打满补丁的衣裳又拉开了好几道口子。

　　可即使如此，塔塔还是抵达了海港。

　　想要哥哥……这是支撑塔塔的信念，仿佛见到兄长一切都会转好，他知道现实不会重来，可始终无法摈弃幻想。

　　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望着灯火通明的海港，这是伊沙加达为数不多还在忙碌的地方。

　　望着望着，塔塔的眼眶越来越红，如果说之前是因为十分痛苦，现在则是因为极度委屈，只有在这里，他才肯把自己最软弱的一面露出来。

　　塔塔一步步往台阶下走去，最后十几阶时，他脚下一软，跟球一样滚了下去，要不是雪足够厚，他非得一下子摔晕过去不可。即便如此，仰躺在雪地里的塔塔一时间还是动弹不得，他好累……连抬一下胳膊都成了奢望。

　　“哪家的孩子啊？大半夜的还在外面乱逛。”

　　一头背着酒桶的高个子灰熊兽人放下货物，蹲下身想要扶起塔塔，哪知道后者立即挣扎着爬了起来，撒腿就跑。

　　塔塔忍住疼痛，一口气跑到了码头边上，他害怕极了，生怕血疫传给这些善良的海港人。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一旦得到他需要的东西，无论多舍不得，他都会乖乖离开。

　　离温暖的家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不远处在碎冰中摇曳的小小船艄。塔塔愈发忐忑，他不知该如何启齿，哥哥即便已经不侍奉圣神多年了，却依旧继承着父亲的衣钵，是个虔敬的信徒。对信徒而言，异端不可容忍，即使像艾萨那般心怀万物，最后还是要举起剑一一肃清。他当然不相信哥哥会对他痛下杀手，只是，他的存在大概会让哥哥痛苦不堪。

　　塔塔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在无数次迎合他人的期望之后，他已经无法忍受了，只想好好地、彻底地自私一回，就一回……

　　木桥上的脚印还未被积雪掩埋，一个个小坑直直指向小船。简陋的麻布帐篷在风中颤抖，布匹时而被撩起，熟悉的背影便隐约可见。

　　快了……就快了，塔塔放轻脚步，无声地停在船头前，他不能进去如彼时一般同哥哥紧紧相拥，他只能站在外头，嘴巴不断张合……结果他连呼唤的勇气都没有。塔塔捧起了一堆雪，再次埋首其中，很冷，伤口很疼，但能让他清醒过来，让他明白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他得快点交待完一切，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离开，而且，哥哥也应该离开，艾萨是公正之兽，他相信哥哥不会被刁难，但还是要确保万无一失，未来他们也好再相见。

　　他下定了决心。

　　“哥——”

　　强作镇定的声音刚刚出口，塔塔的嘴角就颤动了起来，视线迅速模糊。他不想离开……他想要拥抱，想要撒娇，想要嚎啕大哭，想让哥哥知道他所有的委屈，接纳他的一切，分担他的痛苦。

　　他不想离开，一点也不想……

　　即将睡下的塔洛瞬间回过头来，风雪中的情形令他心中咯噔一下，他连一刻犹豫也没有，立刻趔趄着爬出了船舱，当即就要把满眼泪水的塔塔揽入怀中。

　　最后一丝理智让塔塔躲开了拥抱，他拼命摇头，甩出点点闪亮的泪花。

　　“塔塔？”站在船头的塔洛错愕不已，塔塔脸上的血迹与伤痕更是让他心惊，他一步步走上岸，张开双臂，一边缓缓靠近，一边温声安慰，“过来，到我这来……”

　　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用这种方式同塔塔说过话了，塔塔更是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悲伤的表情，曾经的坚韧不复存在，深埋于下的脆弱破口而出，他想，这份温柔是塔塔应得的，也是他应当付出的。

　　可他还是被拒绝了，他每向前一步，塔塔就后退一步，情绪也愈发激动，到最后，甚至摇着头猛地将他推开了。

　　“不要过来……不能……”塔塔踉踉跄跄地小步后退着，仰着头，试图止住汹涌而出的泪水，他现在不需要眼泪，“听我说……”

　　塔洛同样摇头拒绝，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对哭泣的弟弟视若无睹，上次他就险些失去最重要的事物，这回，他绝对不会放手！无论缘由！塔洛又走了过去，塔塔越是悲伤，他就走得越是快。

　　终于，塔塔被断崖挡住了，他瑟缩在嶙峋的岩石之间，用噙满泪水的双眼注视着塔洛，再次摇头：

　　“这样我会害死你……我不想……”

　　他以为死亡的威胁能让塔洛冷静下来，然而兄长的步伐却越发坚定了，直至走到他面前，捧着他血泪交加的脸颊，揉着他凌乱脏污的毛发，弯下腰，将他用力揽入怀中。

　　不要……不能……但好温暖，只有哥哥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这般不问缘由的爱……

　　淡淡的涩味飘入鼻中，是哥哥辛勤劳作的气味，他好喜欢，仿佛能看见哥哥挥汗如雨的模样，每一滴都为他而流。塔塔忍不住把脑袋埋进了塔洛的脖颈之下，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会酿成大错，但他想做，哥哥更允许他放肆。于是乎冻僵的爪子也伸了过去，搭在哥哥宽阔的肩膀上，指头一根根勾连在一起。

　　也好奇怪……明明哥哥也不比自己大太多，就高一个头，却总觉得这副身躯宽阔且高大，仿佛可以将他从头到脚地保护起来。

　　短暂的挣扎之后，怀中的小兽渐渐安静了。塔洛见塔塔变回了原本的面貌，一把将后者抱了起来，很重，比之前要重得多，即使是常搬货物的他也要喘气，但他一点不埋怨，甚至喜欢这份重量感，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当时，他也是这么抱着塔塔寻找庇护之所的。

　　塔洛沿着原路返回了船上，即使坐在船舱之中，塔塔的爪子还是紧紧环着他，他便也不松开分毫。低低的啜泣声从胸前的传来，他便用下巴轻蹭着小兽乱糟糟的发顶，于是啜泣逐渐变为了痛哭，滚滚的泪水全泼洒在他的胸颈之间，悲伤便浸透他的毛发，渗入了身体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塔塔不断为自己的自私而道歉，他终究无法拒绝哥哥的怀抱，在一己私欲之下，他伤害了自己最爱的兽。

　　塔洛用更紧的拥抱回应塔塔，他不拒绝塔塔的道歉，但无论发生什么过什么，抑或即将发生什么，他都会用自己的所有接纳塔塔，这是他在那晚立下的誓言。

　　海水静静地拍打着礁石与断崖，薄薄的浮冰一次又一次被冲碎，小船在波浪中嘎嘎作响。但这些都与船舱之中的兄弟无关，他们只有彼此，也只需要彼此。

　　抱得如此之紧，塔塔终于渐渐暖和了起来，身体如此，内心亦然。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似乎被哥哥拦在了怀抱之外，诚然，它们还存在着，只是塔塔不那么怕了，他可以趁机喘息喘息。只是塔塔依然愧疚，他的慰藉建立在哥哥未来的苦难之上，这很不公平……

　　塔塔慢慢抬起了头，他揉着通红的双眼，彻底收敛起泪水，吸吸鼻子，愁云满面地注视着塔洛，欲言又止。

　　塔洛伸出爪子，用长满茧子的爪子一点点拭去塔塔脸上干结的血与泪，直到那张脸颊可爱如初，他才轻抚着带有裂伤的圆圆小耳，说道：

　　“胖了好多。”

　　那是因为……

　　塔塔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事已至此，他连不辞而别的机会也没有了，只有向哥哥坦白一切，他才能弥补一点点犯下的过错。

　　“呼……”

　　塔塔又深吸了一口气，他抓住兄长的爪子，胸口剧烈地起伏，最后下定决心，解开衣裳的扣结，一点点露出了右半身。

　　答案似乎即将揭晓，塔洛却如释重负，也许塔塔会向他展示一些可怖的事物，但比起这些，还是塔塔刚刚的模样更令他心疼。他能感受到，如果自己刚刚不主动抱住塔塔，他也许会永远地失去这小家伙，在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比离别更可怕。

　　在印纹即将露出来时，塔塔停了下来，他还是不敢，生怕毁掉这弥足珍贵的宁静。于是塔洛抓住塔塔的衣裳，轻轻扯了下去。

　　黑红色的枝桠暴露在刺骨的空气之中，船舱里安静极了，塔塔不由得撇开头去，他不敢看哥哥。即使不被斥责，哥哥也会像他一样恐惧吧，甚至……

　　然而没有斥责，没有抱怨，也没有恐惧，只有一个温暖的拥抱，仿佛要把他揉进身体之中，同他融为一体。

　　“塔塔……”塔洛感到愤怒，并非憎恶怀中的小兽，而是憎恶那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命运。

　　圣神啊，这何其不公……

　　不……塔洛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圣神已经抛弃了塔塔，那么他也应该离开了，回到最初的样子，只有他和塔塔。

　　信仰，抑或朝夕相处、血脉相连的弟弟，他无比果决，没有半点犹豫。

　　于是乎，塔洛松开双臂，搜罗起了船舱里所有的钱币，圣域已不再是他和塔塔的圣域，留在这只会让塔塔被烧成灰烬，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塔洛把所有的钱放进一个小袋子里，捧着塔塔略有些惊慌的脸，坚定地说道：

　　“听着！塔塔，现在我要出去准备点物资，你在船舱里躲好，乖乖待着，不要离开我，明白吗？！”他知晓塔塔所有的担忧，因而重重地强调，“我们会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到没有人的地方去生活，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变成魔物，我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所以，不准离开我！答应我！”

　　塔塔的眼里有一丝迷茫，哥哥的反应的确令他安心，可是……这是他的哥哥，唯一的血亲，他很难作出一个会让对方万劫不复的承诺。

　　没有得到答复，于是塔洛从被褥底下拿出了一个小木雕，这是上次塔塔回去之后，他闲时用斧头刻的——一大一小两只熊。他把木雕塞进塔塔手里，又在那冻伤的脸颊上用力烙下了一吻。

　　“塔塔，答应我！我们会在一起！”

　　塔塔用指头抚摸着粗糙的木雕，说实话很丑，交给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一只兽，大概都认不出是他们两个，但……

　　他点了点头，也凑过去，亲吻那张坚毅的脸。

　　塔洛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张开了，他掀起麻布帘子，跳到岸上，在大雪之中狂奔了起来。

　　待到兄长消失不见，塔塔将手中的木雕轻轻放了回去，旋即爬出船舱，踏上码头，一步步往回走去。

　　他还是要当不听话的孩子……

　　夜已然深了，即使是“不夜港”也冷清了许多，塔塔抱着胸弯着腰在纷飞的大雪中艰难穿行，他现在一无所有，大约很快就会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但心愿业已了结，他不后悔。他固然很害怕死亡，可如果活着的代价是让哥哥也染上血疫，那他背负不起这份痛楚。

　　该去哪儿呢？能去哪儿呢？塔塔望着纵横交错的街道，万分迷茫，半晌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簌簌的风雪声之中，塔塔听见了一些铿锵有力的呼喝声，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似乎净世骑士们真的行动起来了，也许正在挨家挨户搜捕，比他想象得要快得多。

　　塔塔希望约恩能逃出生天，即使被抓住，也不要被他魔化，这样，艾萨起码能保约恩万全。

　　再见了……哥哥……

　　塔塔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向码头挥别，他转过身，抬起腿，小狗的汪汪声又让他回过了头。

　　“汪！汪！”

　　杂毛小狗一路滚下阶梯，站在最下面，蹦跳着吸引他的注意。

　　冥冥中，塔塔似乎还听见了哥哥悲痛欲绝的恸哭声。

　　这是否才是真正的自私呢？明明哥哥都决定与他同生共死了，他也答应了，现在却又不辞而别。心中的满足似乎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们的关系似乎倒错了过来，现在的他就像曾经的塔洛，而塔洛则是曾经的他。为什么要擅自为对方着想？难道不该听听对方的心声吗？

　　错误不应重演。

　　塔塔重新走下了阶梯，一到底，他也像塔洛那般狂奔了起来，他得快点回去！要是哥哥带回物资时找不到他，一定会绝望不已。

　　塔塔气喘吁吁地跑到断崖前时，正好撞上背着大木箱的的塔洛，两只兽都愣了。很快，塔洛蹙起了眉头，抬起腿，在塔塔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就跟赶小鸡似的把塔塔赶回了船上。除开身上背的满满一箱物资，塔洛还带回来了两根结实的桨和一块更大的麻布，把东西一一搬上去之后，他挥挥爪子，无声地朝牦牛两兄弟挥别，这两只兽帮了他们太多，只可惜无以为报。

　　一切完备，塔洛解开木头缆桩上的绳子，拿起桨，抵住礁石，将久未出航的小船推出了窄窄的港湾。

　　塔塔跪趴在船舱之中，呆呆地看着逐渐远去的城市，那些建筑，那些兽，那些光，渐渐的，都与他无关了……

　　呼——呼——

　　哗——哗——

　　风声与海水翻涌声交织在一起，喧闹，却又分外宁静。

　　等看不清海港上的一只只兽了，塔塔便钻出船舱，拿起另一根桨，跟着哥哥一同划动。

　　两只兽都一言不发，都注视着码头，那里的小黑点似乎越来越多，奔来走去。是净世骑士们在搜捕吗？他们不知道，只知道那些都与身在小船上的他们无关了，风雪如此大，夜如此黑，即使是净世骑士，也不可能找得到无垠海洋上的他们。

　　他们划啊划，划到伊沙加达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光点，之后世界全然陷入了黑暗。

　　塔塔点燃小小的提灯，照亮精密的罗盘，拜泰努什所赐，他们连如此贵重的物什都买得起，资源也很充足，能在海上浪迹很久很久。

　　一直往西南方向划到精疲力竭，在扫清船上的积雪，两只兽才回到狭窄的船舱之中。

　　海上寒冷刺骨，即使有麻布遮挡风雪，塔塔依旧冻得直哆嗦，塔洛稍稍好些，天天在海港搬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伊沙加达的气候。于是塔塔坐进了兄长怀抱之中，现在，木已成舟，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向哥哥索求温暖了。

　　“困了吗？饿了吗？”塔洛紧搂着怀中的小兽，在那柔软的耳朵旁轻语。

　　塔塔摇了摇头，虽然十分疲惫，可他既不困也不饿，也许是被种种繁复的情绪所塞满了，别说困意，连一粒面包屑都容不下。

　　“那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他有！塔塔抓紧哥哥长满茧的爪子，用力地点头，他有太多东西想向哥哥诉说，快乐、痛苦、迷茫，还有无数无数的委屈，他要把一起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全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哥哥！就像哥哥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一样。

　　从哪里开始呢？塔塔回忆着过往的种种，不仅仅是来学院之后的，之前也发生过好多好多事。那就从他们第一次长相分别开始吧，他去给教区骑士当侍从之时。

　　“安达什骑士是个大混蛋……”

　　听见塔塔的第一句话，塔洛就忍俊不禁，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塔塔骂人，于是他也跟着骂了一句奥拉维尔，现在的他们，已经不需要循规蹈矩了。塔洛又把塔塔往怀里搂了楼，再弯下腰，让彼此贴得更为紧密，他要给这只小兽更多的温暖，直到痛苦的往事随风而逝，不过显然他想得太简单——

　　“你要勒死我了……”塔塔一边吸鼻子一边抱怨。

　　塔洛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略微放松双臂，又用指头轻点了两下塔塔的肚子，算是略表歉意。他好喜欢这样的塔塔，会发牢骚，会不高兴，甚至会朝他撒娇，现在想想，以前他们相处的方式何其扭曲，连一句辩驳也听不见，纯粹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压迫。他默默地听塔塔讲述，偶尔也插上两句，好让这只小兽明白他一直在专注地聆听。

　　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摇啊摇，其实塔洛也不知道这场旅途的终点在哪里，也许是某个岛屿，也许只能回到大陆，又或者最终葬身鱼腹，但至少现在，他们可以躺下来喘口气，塔塔累了，他也累了，都需要休养生息。

　　塔塔说了很多很多塔洛从不知道甚至于难以想象的事，酗酒的教区骑士总无缘无故提起鞭子，并不是为了纠正品行才出手教训；心怀希望地去往学院，却发现自己平庸得连跟一只胖灰熊对练都需要对方放水才能赢下；想要学习步法，却被有权势的兽用剑尖指着，还当着大家的面被拖出了练习场。再往后那些，他都不忍塔塔继续说下去，可他终究没出言阻止，塔塔需要如此宣泄出来，他抱着塔塔聆听就好，若是察觉到言语里带着痛苦，他就揉揉那颗小脑袋以示安慰。

　　这场对话对塔洛而言算是第一次，对塔塔来说亦然，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有时候，都弄不清该怎么组织语言，早知道就该跟约恩学学嘴上功夫，那很多苦都不必吃了。

　　不知过了多久，塔塔总算用所有的经历填满了哥哥的思绪——除了那些同他身体有关的，他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被折腾了”，不过他看得出哥哥听出了言下之意，这也就够了，更多的他说不出口。

　　最后，他又拉开衣裳，露出胳膊上的印纹，低声问：

　　“真的……不会害怕吗？”

　　“会。”塔洛不假思索地说，在塔塔陷入失落之前，他又补充道，“但我更怕失去你，如果你不在，我会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也是实话，他供养了塔塔这么多年，早已没有了自己的目标，一旦塔塔消失，他又能去做什么？像教区骑士那样酗酒度日吗？不过他很幸运，至少塔塔选择了留下。

　　那就变成魔物吧，什么样的都好，他们会想办法活下去，为了陪伴彼此而存在，即使只能种种地，捕捕鱼也好，起码不是孑然一身。

　　思及此，塔洛低下头，在塔塔脸颊上又烙下了一吻。未来固然会很艰难，但抛去了那么多繁杂的东西，他反而感到释然，

　　骑士？神甫？这些镣铐再也不会束缚他们了。

　　塔塔也安然地眯上了眼，直到此时，他才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所有的罪与罚都淹没在了茫茫大海之中。

　　塔洛见塔塔露出放松的表情，心中十分宽慰，便再次轻声询问：“困了？”

　　“没有……”

　　“那你想不想听我讲点什么？”

　　话音刚落，塔塔就睁开了眼，他当然想听！哥哥的生活于他而言又未尝不是个迷？

　　于是述说者与聆听者调换了身份，这才符合他们平时的习惯，虽说塔洛不算很健谈，但和塔塔比起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和塔塔惊心动魄的经历相比，塔洛的生活仿佛是一匹破旧的拉货马车，老马温吞地在前头走，后面的车身就嘎吱嘎吱响，谁都知道马很累，车子随时可能散架，可大家都只顾着把东西往上扔，只有极少数的兽才会给马喂几把干草，给车身补几块木板。要独自供养两只兽并不容易，尤其塔洛从前不是一只擅长体力活的熊。起初塔洛在铁匠铺帮工，铁匠是只好熊，还允许他回家休息照顾弟弟，可他挥锤子挥得很费劲，也没什么熔铸的天赋，还是被委婉地请了出去；后来又去面包坊当学徒，这是个许多兽都羡慕的差事，可只有塔洛才知道，偷吃谷物的窃贼多得不得了，他经常被要求整夜整夜地看守粮食、收拾耗子；再然后又去给木匠打下手，每天不知道要搬多少跟比他自己还大的木头，一躺下来，全身下来没有一处不疼的。而且这些活说到底都是短工，都没法长期干，自家又没有地，塔洛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声下气地求别的兽给他点活干，也就是过世的父亲有点威望，大多数兽都愿意给点面子，不然恐怕只能去窑子把屁股买了——就连这都要有门路才行，免不了被狠宰一笔。

　　还好没有……塔塔十分庆幸，他经历过这些，知道这事有多痛苦。

　　后来，等塔洛逐渐强壮起来，日子倒是凑合了，起码不至于总为下顿饭发愁，尤其到伊沙加达之后，遇到的装卸工们大多都很豪爽，不仅会帮着跟船长抬价，平时太累了也总有兽出手相助，偶尔还能去酒馆吃点好的。

　　塔塔满意于故事的结尾，起码在离开的前夕，哥哥过了一段还算开心的日子，低开高走总比高开低走好。虽然他们现在确实是在谷底……

　　说完自己，塔洛又说起了更遥远的往事，关于他们的出身，关于他们的生身父母，这件事他还从来没告诉过塔塔。

　　结果意外地普通，既不是什么贵族私生子，也不是妓院里降下的不幸之兽，只是一个农夫和一个农妇生了一大堆孩子，口粮不够便丢了两个看着就长不大的罢了，唯一的良心是扔之前给穿了衣服，天气不坏，也就没冻死。塔塔听罢没什么表示，他只认一个父亲，一个哥哥，别的兽他既不趋之若鹜，也不恨之入骨，只当是陌生兽。

　　聊完这些，两只兽又计划了下未来，他们打算去混沌群岛碰碰运气，如果能找到传说中位于群岛南侧的魔化者聚居地，或许生活还没那么糟糕，找不到的话……再说吧，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有些问题，即使是塔洛也无法解答，他虽然已经在人前人后摸爬滚打好几年了，但说到底都还不到成熟的年纪，只是弟弟更小更需要保护，他不得不站出来，让自己表现得成熟一些。

　　有时候，塔塔也想看哥哥幼稚的一面，他还从来没见过，不过他知道这不可能，要么他已经见过了，只是当时不觉得幼稚，毕竟他总比哥哥小。

　　两只兽安静了下来，呼呼的风声便占据了耳朵，而在这之下，还有只有他们才听得见的呼吸声。

　　身处哥哥温暖的怀抱之中，塔塔以为自己会昏昏欲睡，结果反而越来越清醒，身体还开始阵阵发热。

　　糟糕……塔塔不得不掰开兄长的爪子，把脑袋伸出船舱，让冷风吹在燥热的脸颊上。

　　“怎么了？”

　　“没……”

　　外面是很冷，以至于船上不少地方都结了薄薄一层冰，只是这份寒意无法穿透塔塔的毛皮，无论他怎么吹冷风，那份灼热都不减分毫。

　　成为魔化者之后，他放下了许多东西，而这些是为数不多他无法向哥哥坦白的事。被贝鲁尼和泰努什双双羞辱过之后，他委实难以面对这些无端涌出的欲望，即使真的要自己发泄一番，船舱这么小，他不知道怎么才能避开哥哥。

　　“是不舒服吗？上次的伤还没好？还是说额头上的伤口很疼？”

　　上次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月前了……虽然确实伤得挺重，但有艾萨的治疗，又怎么可能没好？塔塔有些无奈，无奈之余却也觉得挺安心，或许对于一个哥哥来说，弟弟所经历的坏事总是令人挂念吧，反过来亦然，如果塔洛受什么伤，他大概也会几月如一日地惦记。

　　安心归安心，塔塔更不知道怎么跟哥哥解释，他只能坐回去，强压住不断冒头的欲火，祈祷自己快些犯困。

　　可腰侧的两条胳膊一环上来，塔塔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了，只是这点接触，他就浑身上下都发麻，整个身子都绷直着，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让匕首刺出的伤痕刺痛不已。

　　怀中的小兽呼吸急促，塔洛不明所以，他只看见汗水沿着塔塔的侧脸淌了下来，这肯定不正常，不免担忧不已。

　　“要不然先躺下吧，休息——”

　　“热……”塔塔抓住了即将挪开的爪子，“好热……”

　　这是他一次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出来，虽然并不能解决燥热，但起码比当哑巴舒服。

　　“这样都热吗？”塔洛顺着塔塔的意思放回了爪子，继续小心翼翼地询问，“是跟咒术有关系？记得你说咒术会改变身体？”

　　这回塔塔点了点头，塔洛见自己猜对了，便问他该怎么做，或是塔塔需要些什么，结果小家伙又闭上了嘴。

　　很困惑，很焦急，更担心不已，塔洛知道自己撬不开塔塔的嘴，但凡是塔塔不想跟他说的，从小到大他从来没问出过东西。无奈之下，塔洛只好用被褥给塔塔擦擦汗湿的脸，结果刚碰上，怀里的小兽就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仿佛叹息，调子却又很高，甚至让作为聆听者的他都起了鸡皮疙瘩。不仅如此，塔塔还抓住了他的爪子，用力摁在脸上，似乎不想他挪开。塔洛索性抚摸起了那柔软圆润的脸颊，于是那种声音更多了，他听着听着，琢磨着琢磨着，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呻吟。

　　塔塔正在他的抚摸下小声呻吟……意识到这点的塔洛难免脸热，他虽然曾经想要做一个神职人员，但后来终究成为了平凡之兽，在街头巷尾混迹那么久，不可能对这些事完全没了解，就像他说的那样，曾经他还考虑过出卖自己的肉体。

　　这回连塔洛也不好开口了，一来他不确定内情究竟是什么，也许他会错了意，也许他只会画蛇添足，二来，他们是亲兄弟，确凿无疑，如果说雄兽和雄兽之间还可以用喜好来解释，换成亲兄弟就有点违背伦常了。再者者，他本身对塔塔就没什么那方面的念想，塔塔也只是因为被魔族施下咒术才变成这样。

　　思来想去，塔洛都觉得不必要再进一步，但下一刻，他就把自己的陈腐的思想抛诸脑后——他们未来或许都算不上是兽人，更不会回到所谓的文明世界，明明他连光明神巴尔图什都不侍奉了，还管那些条条规规干什么？

　　“塔塔……”塔洛轻轻抚摸着塔塔的肚子，还把两根指头伸进衣服里，给足了暗示，以让塔塔准确无误地理解他的意思，“是想要这些吗？”

　　“嗯……”

　　小声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去，咫尺之近的塔洛却听得十分清楚，于是他继续向前，爪子从塔塔的衣服下摆伸了进去，在柔软的肚子上转着圈爱抚。

　　他的小塔塔……胖了好多，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塔塔也有这么胖过，不由得颇为怀念。

　　塔洛一边想一边用左爪解塔塔绷紧的扣结，才解两个，爪子就被摁住了。

　　“哥哥……”塔塔有气无力地叫唤着，他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妥当，“我再吹吹风应该就好了……”

　　“那还不如我来，如果在海上病倒，我都不知道怎么救你。”塔洛挤开了弟弟几乎没用力的肉爪子，继续从下往上解扣结，“我又不会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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