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Doctor Kakania's psychological study（笔记：卡卡尼亚医生的心理学研究）

1993年？月

基金会委托我为前段时间的伊利诺伊州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做心理侧写，不过比起凶手，研究调查员马库斯小姐的心理似乎更有意思。

马库斯小姐的特殊神秘术能够让她在调查案件时代入作案者的视角，反推出作案手法与动机，帮助探员缩小调查范围，最后锁定目标抓捕归案，这种能力神乎其神，往往能通过“亲身经历”的方式看到案件现场那些常常被忽略的细节，没有这种神秘术的普通人很难想象。不过，关于她的话题在本地心理学圈子中十分热门，大部分感兴趣的圈内人与她一样是神秘学家。

然而这种能力带给她的更多是一种折磨。进入神秘术状态时她不得不代入作案者的视角，可作案者本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与道德观和马库斯小姐完全不同，因此每次代入都会让马库斯小姐的内心感到矛盾与痛苦；她无法认同代入对象的价值观，可神秘术又赋予了她沉浸在这种“角色扮演”中的能力，强力地挤占原本观念的位置。两种观念相互冲突，令神秘学家本就敏感的心灵更加脆弱。

人是脆弱而精致的艺术品。就像马库斯小姐爱吃的“萨赫蛋糕”，她本人其实也一样。

我很好奇，如果凶手事先得知自己完美无缺的作案被抓住了破绽而对逮捕行动预先准备，马库斯会怎么做，于是，我敲下了西奥菲尔先生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这位艺术家警方的行动。

我们赶到时，艺术家西奥菲尔在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杀掉自己最想杀的人。与我此前的推断一致，在他的世界里，杀人并吃掉是对一个人最大的尊重。

令人惊叹的是，马库斯小姐完美地履行了作为基金会调查员的义务，果断地从刀下救人，为此不惜开枪杀人——我没有看错她。

只不过，她在开枪时可能有一瞬间与自己杀死的那位艺术家产生了同样的感想——为摔碎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感到某种快乐。可想而知的是，她会对自己居然与凶手产生同样认同这件事感到痛苦，只要她继续使用自己的能力代入作案者来破案，这种独特的能力或许会毁灭她本人也说不定。

是的，人们通常称这些人为“精神变态”，而马库斯小姐，在踏入名叫“精神变态”的房间的门槛时犹豫不决。她能驾驭自己的能力，但能力也会反过来吞噬驾驭者。

——正文——

雨天。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一张张撑起的黑伞上，黑伞们簇拥一处，沉默地面对多情的天公。

赫勒望着远处写着“霍夫曼调查员追悼会”的横幅，轻轻叹息。

如果说圣洛夫基金会代表神秘学家中更加现代化、愿意与世俗的人类合作的那派，那么站在基金会对立面的组织“重塑之手”，就是神秘学家中的极端保守派。

重塑之手一直打着“复兴神秘学家过去辉煌，重塑秩序”的名号反对神秘学家和世俗的人类合作，视几乎是半个神秘学家政府的基金会为眼中钉肉中刺。两年前，去往奥地利执行任务的霍夫曼女士中了重塑之手的陷阱，被附上“快速衰老”的诅咒，霍夫曼的肉体生命自那以后便飞速流逝。

还好，她的爱徒马库斯小姐跑赢了时间，让霍夫曼女士去往另一个世界前看到了自己的徒弟已经能独当一面地破案。终于在前些日子的夜晚，霍夫曼女士安详地永眠。

不过赫勒是孤身代表自己的部门来参加追悼会的。按理说这种场合徒弟不能不在场，然而赫勒担心与霍夫曼不仅仅是师徒关系的马库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心理崩坏，因此便在和其他人沟通后决定过段时间再告诉马库斯这个事实。

礼兵站在摆满花圈的墓碑两侧，人们排着队献花。

在赫勒前一位的长发女性默念悼词，在花圈前放上一束百花，赫勒忽然觉得她的背影有点眼熟。轮到赫勒，她走上前，捧着花束念道：“您的爱徒没有辜负期望。”

回头，赫勒看见之前在自己前面那位女性在人群的一角向自己招手。

“您好，我是塞梅尔维斯，此前担任基金会和平维护组员一职，维护当地神秘学家社区的和平。两年前事发当时我就在奥地利养病，后来接到基金会命令为霍夫曼女士腾出房间治疗。”

“您好，我是基金会美国涉神秘学案件对接部和神秘学家心理研究处处长，赫勒。”走下墓前台地的赫勒向她走去，虽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不过还是礼节性地回复。

“听说霍夫曼的弟子马库斯小姐现在在阁下的部门？”塞梅尔维斯的问题不出赫勒所料，很多人都对马库斯感兴趣，毕竟她的背景与本身能力都十分有话题性。

“是的。您有何贵干？”

“霍夫曼女士的弟弟阿德勒前段时间找到我，与我讨论了马库斯的情况，他对您很不满。”塞梅尔维斯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事实上马库斯小姐在基金会进修的那些年，我和她在一个班，而且都是神秘学心理专业。阿德勒阁下希望借着这层关系，托我评估马库斯现在的心理状况。”

“所以，您是来要人的？”

“非也，只是想要接触马库斯。虽说只是一个几年前的同学，不过她现在的状态任何一个研究神秘心理学的人都会感兴趣，我也免不了俗。”

……

马库斯站在靶场，头戴收音耳机，手持压上附魔子弹的手枪。

深吸一口气，她举起手枪快速朝远处的靶子扣动扳机。计数器蹦出几个数值，看起来她的快速反应能力在调查员的普遍水准上。

忽然，远处的靶子变成了一个人。

西奥菲尔的死鱼眼无比显眼，皮肤的颜色与死尸无异，身体上有几个血洞的它飞着朝马库斯逼近。

“别过来，西奥菲尔，我开枪了！”

马库斯在恐慌的逼迫下不断开枪，可西奥菲尔不但没有被打下来，反而越来越近。

“咚咚咚！”

马库斯睁开眼，看到车窗外，赫勒用指节敲着窗户。她缩在轿车的前座上，直到刚才头还是歪着的。

“马库斯，我们到了。”赫勒看着车里的女孩说。

又一次噩梦。

那座已经被拉上封锁线隔离的乡下别墅，是马库斯杀人的地方。准确说，她在这里开枪击毙犯罪嫌疑人，救下了被割喉的少女伊索尔德。

马库斯下了车，走近来来回回的调查员围绕的屋门。赫勒扯下门上的封条，戴着手套打开门。

当地警方在对别墅的后续搜索中发现了一个地下室，疑似就是马库斯此前所说的处理尸体的地方。

推开木门，手电筒照到摆在地下室两侧的两排木架，上面摆放着许多鹿角，就连天花板上也塞着许多。它们有些是工艺品，有些看上去曾经属于一头活生生的鹿，被刻意摆放成鹿角尖指着访问者的方向。此刻，它们都如同木架活过来长出的树枝一样，既有种令人皱眉的恐怖又有某种美感。

在鹿角屋的最内侧，手电筒照到一排被暗红染上颜色的鹿角。

“这些东西可以陈列在基金会的那个‘邪恶心理研究博物馆’里面了。”马库斯试图开玩笑缓解诡异的气氛。

“我们在西奥菲尔·迪塔斯多夫身上学到的东西，能够帮助我们抓到下一个像他一样的人。还有七具尸体下落不明。”赫勒拿着手电筒边提供照明边说，看起来是想在这里找到剩下七个受害者的一点蛛丝马迹。

“是啊，都被他吃了。”马库斯一提起这个就感到胃里有翻江倒海的冲动，可惜来前她特意空腹了。

“总有没被吃的部分。七个人诶，工作量很大的，除非他不是一个人在吃，不然实在很难想象。”赫勒走近鹿角，想仔细看看，“他绑架那些女孩，宰了她们，然后还要保证除了这屋里的东西以外，再没留下其它什么。”

“有人和他一起捕食——现在仍在昏迷中的那个人，恰巧就是和他一起捕食的那位。”赫勒终于把燕国地图展到尽头了。

是的。伊索尔德依然昏迷不醒，身周插满管子，被仪器包围。

“……伊索尔德·迪塔斯多夫是疑犯吗？”马库斯眯眼。

“我们挨家挨户地询问认识这家人的邻居，尽管物理上这些邻居可能离这里隔了好几英里。”赫勒没摇头也没点头，“西奥菲尔在这里花了很多时间，他经常和妹妹一起待在这。那个女孩是最理想的诱饵，不是吗？”

“西奥菲尔是独自杀人的。”马库斯否定这个可能性。她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反光，于是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两根手指夹起一根毛发。

“有其他人来过这里。”马库斯看着手上的毛发说。

这根毛发的主人，现在正在市内的公寓。

她是一名小报记者。在新时代报社的激烈竞争中，为了获得流量，她开了一家所谓的“神秘学家犯罪揭密网”，用人们的猎奇心理和对立心理来给自家报纸引流。

她正在电脑上滚动浏览着要贴上网站的素材——猎人工具，鹿角屋内部实拍，还有沾血的一排鹿角。

只要贴出去，不过几小时，这篇报道就会在好几所大学的论坛上和公开网站上疯传，就像上次她冒险借朋友服装乔装成警局成员偷拍本案第八名受害者玛丽安的遗体那样。

……

马库斯在教台上整理文件，之前坐在阶梯教室座位上的学生们纷纷走出教室大门。

下课铃响后，逆流而行进入教室的那个人便十分特别。马库斯还沉浸在工作中，直到塞梅尔维斯站到教台对面，她才看到投下的阴影而抬头。

“塞梅尔维斯？”马库斯看到这个很久没见的同学，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感动。即使在学校时她们见面次数并不多，可以说只是点头之交，但最近经历这么多事情，马库斯人都蔫了，看到老同学时当然高兴。

“马库斯，最近如何？”塞梅尔维斯没有马上戳破马库斯的感动。

“啊……麻烦事很多。”马库斯看见另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影，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一次突袭吗，塞梅尔维斯？”

“不，至少在赫勒到之前不是……现在是了。突袭。”塞梅尔维斯点点头，示意赫勒走上前。

马库斯再也不相信突如其来的感动了。

“抱歉在这时候找到你，别去向教师工会投诉我说‘领导在休息时间拉我壮丁’好吗？”赫勒笑了一下，“课上得怎么样？我在门外听到学生们的掌声了，看来讲得非常好。”

“他们不该给我鼓掌的。我是在说案件的事，学生们听说我破了个案缠着我讲，坦诚地说，我只是撞了大运，只凭没填地址一项就抓住正主。”马库斯确实不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你理所应当获得掌声，审查委员会的各位也是这么想的。今天他们通过了对你的表彰，你也被获准马上重返外勤一线。”赫勒看着马库斯湛蓝的眼睛。

“只有一个问题：马库斯，你真的想重返调查员职位吗？”塞梅尔维斯和赫勒一唱一和。

没等马库斯发话，赫勒便接着说：“我希望她能够重新回到一线。我已经向委员会提案，对马库斯进行一次心理评估。”

空荡荡的教室已经没有外人了。

“所以，评估是现在开始吗？”马库斯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

“评估不是由塞梅尔维斯女士完成的，虽然她确实是心理学系毕业生。”赫勒摇头，“我觉得，卡卡尼亚医生——也就是档案上的克拉拉·温格勒阁下更适合此任，你和她的关系比起与塞梅尔维斯更不带私人色彩。”

赫勒看了一眼塞梅尔维斯，“当然，如果你和塞梅尔维斯更合得来……”

“不，任何人试图深度了解我，我都轻松不起来。”马库斯的表情像吞了黄连。

“你之前从没杀过人，马库斯。这是致命武力冲突，很难自己消化掉的。”塞梅尔维斯摇头。

“我在调查组待过。见过世面。”马库斯不想再聊下去了，她走下讲台，准备出教室。

“之所以你这几年不在调查组，就是因为你缺乏为了保卫自身，而向威胁你生命安全的人开枪的勇气。但那次不同，你整整开了十枪。”赫勒转身看着走向门口的马库斯。

“等等，所以心理评估不是例行公事？”马库斯回头看着赫勒。这位处长的意思是说，她对自己忽然性情大变感到惊奇吗？

“是我要求的，我要确认你没有步入幽微（陷得太深）。那件事之后有多少个晚上你是在伊索尔德·迪塔斯多夫的病房里过的，马库斯？”赫勒轻轻点头。

“心理疗法对我无效。”马库斯皱眉。

“心理疗法对你无效，是因为你的潜意识抗拒深入心灵的治疗。”赫勒走近马库斯，看着那对湛蓝的眼睛。

“还因为我知道心理治疗的所有技巧。”

马库斯就是学这个的。

“呼。那，也许你得暂时忘掉一些技巧。”赫勒闭眼叹气，不过感叹后又面对着马库斯。

“不如你去跟卡卡尼亚谈谈。她当时在场，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话音落下，马库斯已经出去了，只剩半开的门和面面相觑的两人。

……

马库斯造访卡卡尼亚的心理诊疗室时天色已暗，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位心理医生的诊疗场所。

中央铺着地毯，围绕在地毯边缘放置的沙发，更外围是几面镜子和其余用具——除了看上去精致一点倒也别无特点。

然而，这个诊疗室有一个二楼，不过是“回”字形的布局，上面是许多藏书，所以与其说是二楼，不如说是单纯的藏书处。马库斯踏着梯子上去翻了几本，都是真正的书，不是一些需要高级感来装点门面的场所里，柜子上摆着的假书壳子。

双手搭在透明围栏上，马库斯看向下方在自己的工作台上整理一沓文件的卡卡尼亚，问：“那是什么？”

“你的心理评估。”卡卡尼亚抬头，反射灯光的眼镜在马库斯眼里像是墨镜的反面版本，最终起到的作用都是令人猜不透对方的表情。

“你一切正常，而且尚算理智。很好。”卡卡尼亚露出一个笑容。

“你就这么放我过关？”马库斯挑眉，她可知道自己刚刚填的都是什么。

“是啊。只要赫勒·狄奥多西知道她没毁了你，她就安心了。而且，搞定文书报告，我们的谈话也能继续了。”

马库斯在书架前踱步：“赫勒觉得我需要接受治疗。”

“你需要的是赫勒每次派你到黑暗之地时走出来的方法。”卡卡尼亚看上去像是不知道方才马库斯填的选项。

“上次赫勒派我出外勤时我带回了点东西。”

“……一个‘继女’吗？”卡卡尼亚不再看她，回头整理文件。

马库斯沉默了。

之前马库斯做心理评估问卷时，填了不少在结果上会反应受测试人阴暗面更大的选项，不过卡卡尼亚无视了这些，给她开了张合格的单子。其实马库斯没有理由反对，因为她内心“想要重新出外勤”的声音压倒了不想的声音。

或许赫勒说的有道理，自己在接受心理测试时一直有点“反骨”。既然这次的医生开出的结果符合她的心意，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放宽心态一些？

回想自己对那字面意义上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手开枪时，还有为病床上的伊索尔德每次守夜的时候……她确实有点其它的心思吧，比如同情，比如怜悯。

不过这些只不过是案件的一环而已。既然现在那起连环绑架杀人案结案，自己也该从情绪中抽离出来。霍夫曼女士在她身边时，马库斯觉得霍夫曼好无情，但在两年前她第一次使用能力后，她一夜间就理解了霍夫曼苦心告诫自己不要太过投入情绪的用意。

可是毕竟伊索尔德是个活生生的人呐。马库斯难以割舍这种情绪，她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

“你救了伊索尔德的命，也让她成了孤儿，于是，你感到某种义务感。这与‘阅读’能力本身无关，是很正常的情绪，我理解。”

这次，卡卡尼亚的站位不再让眼镜反射吊灯的光亮，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马库斯。

“你当时在现场，你也救了她，卡卡尼亚。你有义务感吗？”马库斯并非在反问，只是向医生问出自己的一个困惑。

卡卡尼亚仰望着马库斯。

“是的。我感到非常强的义务感。我觉得自己有责任。”

马库斯停下脚步，望着医生。

“我幻想过自己能做出哪些事，让伊索尔德·迪塔斯多夫能有不同的人生路。”

这就是医生对马库斯问题的回答。

马库斯点点头，酝酿了一下，提出在她看来很重要的一件事。

“赫勒觉得伊索尔德帮她哥哥杀了那些女孩。”

“那，你有什么感受？”卡卡尼亚问。

“你有什么感受，医生？”

突兀的反问没有让卡卡尼亚的情绪出现波动，她依然用平常的语调说：“我觉得那种想法很冒犯。”

“我也是。”马库斯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松了一口气。

“但那种可能性很大。”

卡卡尼亚医生看来确实很诚恳。

“并不是那样。”马库斯摇头。

“她醒之后，赫勒会去问她，或者让我们之一去问她。”卡卡尼亚看着马库斯在高台上兜圈子。

“这是心理治疗，还是互助小组啊？”马库斯自言自语。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卡卡尼亚点头，“还有，马库斯——你脑海中的镜子也可以反映出你最好的一面，而不是别人最坏的一面。”

脑海中的镜子，也能骗人。

……

金黄的枫叶铺满树林脚下的泥土，还在枝丫上挂着的叶子瑟瑟发抖，没等冬天真的来临，秋风便会将她们尽数刮入泥土，令其变成来年春天，地里第一枚发芽的种子的肥料。

西奥菲尔和伊索尔德站在一处小丘上，他们肩上挂着猎枪。

哥哥在看过后，将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取下递给妹妹看。伊索尔德看到一匹为了越冬，埋头努力在秋日土地上寻找残存的夏日青草的鹿。

“放轻松，伊索尔德。耐心地寻找合适的时机再开枪。”

伊索尔德取下猎枪，用枪上的光学瞄准镜对着那匹鹿。

鹿头已经套入准星——

砰的一声，鹿逃脱了这颗子弹，它摇头晃脑，试图躲避到枯木丛后，利用枯木丛对视野的干扰从恐怖的人类手上捡回一条命。

伊索尔德拉动枪栓退出弹壳，重新上膛，她集中精神寻找能够一击毙命的时候。

在枯木和大树间绷跳了几下后，鹿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希望方才的声响是错觉。

又一声，伊索尔德开枪了。这次，再没有多余的动静了。

西奥菲尔举着望远镜，脸上露出笑容。他放下望远镜，亲吻了一口伊索尔德的头发，跑过去收拾猎物的尸体。

他们的汽车前盖上放着一张羊皮，放在羊皮上的是他们的猎物。

在回到别墅后，他们搬下了这匹鹿的身体，放在处理猎物的后院。

“她曾经这么美。”伊索尔德抚摸鹿的皮毛，感到喜悦。

“她依然这么美。”西奥菲尔说。

“鹿应该是拥有丰富情感的生物。”伊索尔德看向西奥菲尔。

“Ja（德语：是）。”

“书上说它们相当于四岁的人类孩子。”

“它们比四岁的人类孩子要聪明多了。”

“它们关心彼此，它们关心环境。它们轻轻地穿过矮树丛，因为它们不想伤害到植物。”伊索尔德轻声说，抚摸着鹿。

西奥菲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点头，“它们跟我们很像。”

“我们会尊重她的每一部分：将她的皮毛做成漂亮的小地毯，将她的股骨雕刻成刀具，绝不浪费一丝一毫。”西奥菲尔在鹿身上比划着。

他递给伊索尔德一把匕首，妹妹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

“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从胸骨下刀，刀尖朝上。”西奥菲尔的手抚上伊索尔德的小臂，“要是划到了内脏，肉就不鲜美了。”

随后，西奥菲尔后退两步，任由伊索尔德发挥。

伊索尔德下定决心，将匕首捅进鹿身。即使她预演过很多遍解体鹿身的步骤，可她依然有一个疑惑。

“将她开膛破肚后，我不知怎么才能吃下它。”

她即使失去了生命，还是那么美丽不是吗？

西奥菲尔感到有些愤怒。他压抑住心中的火焰，手搭上伊索尔德的肩膀，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深吸一口气说：“吃掉她是对她的尊重。如若不然……就只是……谋杀而已。”

西奥菲尔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胸膛起伏几秒，情绪稳定下来。他又亲了一口妹妹的额发，“去吧。小心点，深呼吸。”

伊索尔德看到下刀到一半的鹿和自己已经被血染上的手臂，有些害怕。她握着匕首深吸一口气，上前继续解剖。

划破皮毛的声音如此明显，在无人的后院就好比城市中吵闹的汽车喇叭那样。“很好。”西奥菲尔在后面赞扬她。

伊索尔德将暂时用不到的左手按上鹿身，抚摸皮毛安抚自己的情绪。

或许是她太全神贯注了，竞没发现，自己手上摸着的已经不是鹿，而是一种其它动物的头顶。

直到伊索尔德一用力，扯着头发让脑袋露出来，她才看到——

一个嘴里灌满鲜血、面无人色，睁着不甘心的双眼的女性脑袋。

“唔！”

仪器短促地鸣响警报声，伊索尔德睁开眼，看见自己嘴里含着一根跳过愈合中的气管直接把氧气送入肺部用的软管，手指上夹着各种监测器的探测端。她胡乱地取下那些夹子，情绪急促，拔出嘴里的软管却发现自己呼吸困难，颤抖着又拿起它。

在仪器的告警声中，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凶案幸存者沐浴着月光醒了过来。

……

清晨的阳光照在落满枫叶的土地上，也照在一栋白漆的独栋别墅上。

打开门的瞬间，一只黑白点小狗立刻扑了出去，随后穿着睡衣的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想着是谁这么早拉响自家门铃拜访，趿拉着拖鞋走下小楼梯。

塞梅尔维斯笑着弯下腰逗狗，见到主人后站起问候：“早安。”

马库斯睁大眼睛，走近塞梅尔维斯：“我没听到车子的引擎发动声。”

“车用消音神秘术，跟踪必备神秘术一百条中最常用的。”塞梅尔维斯点头。

“呃……有人来我一定要去穿衣服的。”马库斯支吾两秒，决定先回房间。

“没事，都是女孩。”

“那也不行！我给你带咖啡？顺便一问，你来干嘛？”

“赞美咖啡。”塞梅尔维斯说完正色，“伊索尔德醒了。”

刚走到门口的马库斯顿住脚步，回头：“嗯，你还真是单刀直入啊。”

“要我帮你倒杯咖啡吗？你看起来没睡醒。”塞梅尔维斯笑看马库斯听到伊索尔德消息后立马打起精神的模样，调侃道。

“不用，我去穿衣服。”

“还是先喝杯咖啡？”塞梅尔维斯面带笑容步步逼近，马库斯像面对严厉的老师瑟缩起来的初中女孩。

屋内。

座机上的按键手机亮起小小的屏幕，桌边的塞梅尔维斯挑眉。然而，马库斯岿然不动，犹自喝她的咖啡。

因为来电显示：赫勒。她每次给自己打电话一准没好事儿。

“赫勒想让你去看看她。”塞梅尔维斯说的自然是昨晚刚醒的伊索尔德而不是那个心理医生卡卡尼亚。

“但你不想让我去。”马库斯喝完咖啡，放下杯子说。

“目前不想。赫勒认为伊索尔德是她哥那案子的帮凶。我不想插入你和赫勒之间，但我要是能作为中间人并对你有所帮助的话——”

“我很乐意你做中间人，我也很乐意看你和赫勒唱反调，不管她心里多想吼你，但出于对你的尊重她都不敢。”马库斯露出笑容。

“而我确实也利用了这点。”塞梅尔维斯也笑了。

笑过后，马库斯谈起正事：“伊索尔德·迪塔斯多夫已经没有亲人了。”

“但你不能做她的亲人。”塞梅尔维斯看着马库斯，欲言更多又止。

避开马库斯忧郁的蓝色眼睛，塞梅尔维斯看着天花板说：“我表达自己心中所想时，别人会觉得我的说法很无礼，所以，我会换个方式来说。”

马库斯把空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双手手指交叉：“就用无礼的方式来说。”

塞梅尔维斯深深地看了马库斯一眼，开口：“狗比人更守信。”

“我不要再收养一条流浪狗。”马库斯用忧郁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

“第一个和伊索尔德谈起那事的人，不能是当时在场的人，所以，卡卡尼亚女士也不行。”

塞梅尔维斯指的是她哥哥试图杀害她本人时被马库斯击毙的事。

“更别说……是杀了她哥哥的人。”马库斯点头，“关于伊索尔德，赫勒想错了。”

“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跟她接触。”塞梅尔维斯昂起头，做出可靠的样子。

……

上午风清气和。

塞梅尔维斯来到威斯康星州境内的某家精神疗养院。在伊索尔德苏醒后，基金会便将她接到了邻州保护起来，幸好这个“凶犯的姊妹”醒来的消息暂时还未对关注案情的各大报社透露，否则光是走道都会挤满记者。

提着好几袋东西的塞梅尔维斯走到走道末端的一扇门前，门上的视窗使用的是毛玻璃，避免房外有事物惊吓到疗养者。

塞梅尔维斯打开门。屋内很干净，只有一张离窗户距离适宜的窗、嵌入墙上的床头灯，一个床头柜和另一边的一台机器。

“你好。我叫塞梅尔维斯。”

塞梅尔维斯进门后便反手轻轻地关上，两手提着大小袋子打了个招呼，将它们放到床头柜旁边。

床上的女孩已经能够自主呼吸。她坐在床头，两个床头灯即使是白天也亮着，为刚刚还在读书的女孩提供照明。

“你是医生吗？”侧着脸，伊索尔德问。

“并非普通医学方面，我是心理医生。”

塞梅尔维斯搬来一张椅子，轻轻放在床边，对伊索尔德露出和煦的笑容。

“你专修什么？”伊索尔德想了想问。

“其中之一是，家庭创伤。”

塞梅尔维斯坐上椅子，正式开始与她谈话。

“我问护士我哥哥和仆人是不是死了，她们不肯回答我。”

用力地闭上嘴唇再打开，伊索尔德跨越了相当的心理障碍才消化了醒来后的一些情况，“她们说我必须等你来。”她看着塞梅尔维斯说。

“抱歉让你久等了。”塞梅尔维斯愧疚地说。

“……我知道他们死了。”伊索尔德露出一个“哭着的笑”，随后收敛情绪，但表情依然苦楚。

塞梅尔维斯看着这个女孩，感到不可思议，但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

“谁葬了他们？”

“他们还没下葬。”

“难道不该葬了他们吗？”伊索尔德看着塞梅尔维斯，虽然脸上没表现，但眼睛不自觉瞪大，情绪有点激动。

“那位女仆，遵照她来到北美打工后给自己立下的预遗嘱，她是被火化的。”塞梅尔维斯看着眼前抑制情绪能力远超常人的女孩。

基金会在当初西奥菲尔并不合法的私自雇佣合同中找到让女仆“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对伊索尔德”的条文，似乎对伊索尔德而言，那女仆也确实做到了。

咽下一份家人逝去的苦楚，伊索尔德问：“那我哥呢？”

“你哥的情况稍微复杂些。”

恐怕是很复杂吧。伊索尔德点点头，“因为他疯了吗？”

塞梅尔维斯有些疑惑，“护士说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只是不想跟她们谈这件事。”

伊索尔德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说：“我想把房子卖了。户主应该是我了吧？我可以用这笔钱付大学学费，再弄间公寓……”

在塞梅尔维斯无言的注视下，床上的女孩深吸一口气问：“那些是什么？”

伊索尔德指的是那几袋子。

“我带了些衣服给你。换个装扮或许能换个心情。尺寸我是猜的，所以你不要的衣服就把标签留下，我会拿回去。”

“我还带了些歌来。”塞梅尔维斯挑眉。

“你听的歌吗？”伊索尔德的神情放松了一点。

“如果你不喜欢，我还带了一堆专辑礼品卡。”塞梅尔维斯微笑，“我还有很多礼品卡。我不常兑现，所以存了一大堆。”

伊索尔德笑了一下，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

“也许能说明你的某些个性。”伊索尔德看着这位姐姐年龄的医生，学着她挑眉。

“也许吧。”塞梅尔维斯点头。

……

“有七个家庭还在苦苦等待。不，应该说是：他们要求我们找出任何他们女儿尸体的残留部分。伊索尔德·迪塔斯多夫是也许是唯一知情的人。”

基金会北美洲分部的涉神秘学案件对接与神秘学家心理研究处办公室内，赫勒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对两位心理医生大力劝说。

“你不能现在去问她，赫勒。我们得先为她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不然你什么答案都得不到。”塞梅尔维斯坐在右侧的椅子上摇头。

闭上眼又睁开，赫勒双手抱拳放在桌上，对塞梅尔维斯说：“我尊重你对她的同情心，塞梅尔维斯同僚。希望某天，你也能理解我的某些不近人情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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