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获得生命，重新获得生活。

在群星之上，我们共同的家园。

我们沉默地眺望群星，等待着母舰，等待回家。

我们都想家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夜晚越来越长，我当然知道。

仅有的白昼被乌云笼罩，我和他的心情一样烦闷。

这样的夜晚没有群星，只有无边的灰霾，将我们困在地球之上，断绝星空带来的可怜的慰藉。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乐河的荒芜浸透了我们的身体，我们不再需要吃饭、喝水、排泄，一切如此自然而然又习以为常。荒芜不应该拥有生命，我们的生命也毫无维持的必要。

我靠在他的身边，他也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言不发，在湿润凉爽的秋风中消磨时光。天气越来越冷了，而他的身上依然只穿着一层夏天的单衣，一阵风吹过，我能感受到那橙黄色毛皮之下的颤抖。

“……你穿得太少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因为我也同他一样只不过穿着一身单衣而已。“我不会逃跑的，你回去换一身衣服吧。”

我惧怕的并不是他会离我而去，而是……

（荒芜的巢穴，荒芜的坟墓）

“我能回到的地方，只有这里。”

（你的身边）

他轻叹了一口气，向我的身边靠了靠，我也下意识地靠近他，在渐渐冷冽的秋风之中抱团取暖。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们在截然不同的时刻相遇，究竟会发生什么？”他抬头看向楼板之间的天空。“比如，在大学的时候相遇。”

或许我们会在便利店相遇，在我打工的时候，他会假装在琢磨一副扑克牌，最后被我戳穿后红着脸买下一罐沙拉酱。

或许我们会在某次课后不期而遇，然后在某间快餐厅约会。

（你身上的那块污渍，好像一只忧伤的水母）

或许我们会看一场夜间电影，在无人的影院里肆无忌惮地接吻。

“……或许，我们会冒着大雪，在圣诞节的夜晚去往画室。”他出神地想象着。“或许，我们会一般喝着热可可一般披着毯子，我会给你看我画的画。”

“你会画画？”

“只是会而已……”他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在我家里人看来，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东西而已。”

“所以你才会在手机里留下遗书，然后一个人选择穷游？”我轻声说着。

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成熟坚强。

“你期待着死在旅途之中，死在自由的路上。”而那封遗书，甚至没有打算让他的家里人看到。“然后，你选择了乐河镇作为旅途的终点。”

一个孤独的，近乎被遗忘的小镇，一个宇宙间漂泊无依的太空飞船。

（无名的坟墓）

“……”

他没有再回应，我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他，映入眼帘的那对绿色双眸依然那样迷人，没有一丝阴霾。

“你的身上藏着某种力量，”他平静地说，“顽强，而且不屈。你远比自己想的更加强大，就连乐河都无法将你彻底吞没。”

我不过是，选择了留下，仅此而已。

“你理应离开这里，离开乐河。”

“你不该来到这里，来到乐河。”我轻轻抱住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我这一生做过无数糟糕的选择。”

“至少这一次，我依然不会后悔。”

我们在秋风之中拥抱着，颤抖的身体贴的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渐渐与我的心跳同步，不分你我。

（可能是一个预兆，一次启示）

或许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我只希望这一个时刻持续到永远。

至少，持续到风停下之前。

（那个瞬间如同永恒）

（在太阳升起前的露水）

滴落。

我从睡梦之中醒来，又在冷冽的寒风之中打了一个寒颤。

有人说雨的声音就像油炸的声音，可是他们却忘记了，在那没有屋檐遮风挡雨的时代，暴雨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哭号。

烂尾楼没有屋顶，原本属于星空的浪漫此刻荡然无存，只有豆大的雨滴不断砸下来砸下来砸下来……

我抱着他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或者说，我压根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一日还能够入睡。我摸向他的身体，那本就如同一座温暖的山的身体此刻更是灼热滚烫，以至于他无法醒来，只能在暴雨之中本能地蜷缩，在无法醒来的梦中蜷缩。

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摸向口袋里的钥匙，如果能带他去医院……

（乐河镇医院，急诊科与住院部彻夜亮着灯）

哪怕那里……

（设备早就破旧不堪）

不，还有医生……

（这里没有多少正式医生，也不需要太多）

我曾为了母亲的病立志学医，我却没能挽回她的生命。

（你来晚了）

哪怕用尽浑身解数，绝对不能……

（乐河需要名为回忆的墓志铭）

不！！！

（不！不！不！）

我找遍浑身的口袋，手掌发抖，却只找到了手铐的钥匙。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惊觉，那天将他的手机扔下烂尾楼时……

（失控！失控！失控！）

口袋里的钥匙不知何时已经顺着楼边掉了下去。

我感觉内心仿佛被掏空了一个大洞，所有的一切正从那个洞中一点点溜走。如果我没有占有他，如果我没有如此怯懦地逃离那个家，如果我没有……

风雨之中，我颤抖地跑向烂尾楼的另一端，找到他的背包，说不定里面有能用上的东西，药物……

然而那个背包不知何时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在乐河的荒芜之中化为尘埃，只剩下几件衣服

（棒球衫，橘色的帽衫）

没有完全腐败，或许尚且能够保暖。

（祈祷是美德，拒绝它！）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在角落之中如同救命稻草的……

（美杜莎之筏）

我拖着那块不知已经存在多久的防水布，祈祷着这块塑料布没有在风吹日晒之中朽烂，一边像毯子一样将这块布料改在我们的头顶。

我帮他穿上衣服，躺在防水布下，就好像……

（溺死的尸体）

紧紧抱住他，抱住他滚烫而颤抖的身体，在

（裹尸袋）

防水布构筑的城堡里，我紧紧抱着我的大老虎，相拥取暖。暴雨倾盆，打在我们的头上。

雨夜的浪漫只属于干燥温暖的室内。

在这暴雨之夜，我只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活下去需要的是……）

我只是……

（说出来！只要说出来！）

希望能和他一起活下去。

（希望是一剂毒药）

（未来永无尽头）

在无边无际的幻梦之中，我看到了父母和大哥的身影。

我看到他们的脚下横七竖八的，被撕碎的被踩碎的被砸碎的……

（我的画板，我的画）

我没有哭喊，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哭喊毫无意义，只要沉默就好，只要

（沉默的羔羊）

听话就好，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活下去的资格。

那些碎片从地上升起，在我的眼前升起，彻底遮住了父母和大哥的身影，就好像

（他从那混乱凶猛的色彩之中走来）

摩西开海的奇迹。碎片之中，看不到任何人，碎片的世界中只有他的存在。

（整个世界以他为中心倾倒，神圣得如同天神降临）

我向他奔去，将飞向自己的画纸和画笔统统扔下，只要能够触摸到他，只要能留下他，他是

（我能够想象到的最完美的画作）

我一直在寻找的。

自由。

（他就是我的天神）

我习惯于否认人类文明的意义，习惯于否认自己的意义，用那

（无意义的意义，充满意义的无意义）

空虚填满头脑和内心，只要能让那空虚终结，只要不再为自降生之日起便已经注定毫无意义毫无选择的人生而痛苦……

否认一切的意义，然后放弃希望，醉生梦死地活，弃之不顾地死。

（一座漂泊在大海中央的孤舟）

我们都被困在一艘美杜莎之筏上，与无数的自我自相残杀。

没有胜利，没有荣誉，为了活下去而苟且。

然后活下去，带着无尽的罪孽和一身的伤疤，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假装那些旧日希望临死前的悲号从未在幻梦之中响起。

然后，在心底深处，希望母舰总有一天会来接我们，将我们从无边的孤独和痛苦之中解救。

（我们回家了）

我向他伸出手，手上传来的却是硬质塑料的触感。

眼皮仿佛压着千钧重物，但即使是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然一片漆黑，就仿佛头顶罩着的是

（裹尸袋）

防水布一类的东西。

借着透来的微弱光芒，我看到伏在身上的他，沉沉的睡着。随后我注意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穿上了平常穿着的橘色帽衫以及棒球衫。

（上面那一块，看着像一只忧伤的水母）

我摸向自己的额头，毫无疑问正在发烧。除此之外，我记得陷入昏睡之前……

（雨还在下着）

他醒来的瞬间我便已经从睡梦中惊醒。

头顶的防水布没有劈里啪啦的声响，雨已经停了。

只是周围依然一片漆黑，现在仍然是深夜。

我掀开头顶的防水布，不知何时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散去，露出澄澈的星空，明亮得前所未见。

他醒了，然而那双绿色的眼睛依然带着一丝迷糊的神色。我伸手摸向他的额头，还在发烧。

无论如何，我必须为他找到治疗的机会。

“手铐已经给你打开了，但是脚镣的钥匙……大概掉在了下面。”我起身准备离开。“我马上去找，如果找不到，至少……我会带着药回来的。”

“夏扬，请等我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却有一种怀念感。

就好像，本该如此。

（本应如此）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灰蓝色的深渊深处，阳光从未照射到的角落，此刻竟也起了一丝波澜。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扬了起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

“我会等你的，严传。”

这是我第一次以名字呼唤他。

就好像我早应该这样做一样。

（我们早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相爱了）

（忙中出错）

是啊，如果我能慢一点，如果没有那么慌乱。

（覆水难收）

可是，我怎么可能不慌乱？

（你已经来晚了）

他的生命依然处于危急之中……

（对不起）

乐河不需要道歉。

承诺毫无意义，沉入河底之后再也没有声响。

（在那瞬息即逝的永恒中）

我跑下楼梯，却在黑暗中一脚踩空，从楼板的空隙间一路坠落。

坠落的过程如此漫长，久到我无法停止去想，如果我死在这里，他又应该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哈，到头来……

我还是搞砸了承诺。

（如今河水结冰，早已无人在乎）

“严传！！！”我听到自己在呼喊他的名字。然而高烧让这一切变得如此不真实，如此虚幻。

（在那无边的幻梦中）

一声惊呼，然后是重物坠落时的破风声，再之后便是……

重重坠地。

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他掉下去了。

简短，而又残酷的事实。

（有一次看着眼前之物消失）

不……

（不要说谎！不再对自己说谎！）

不！！！

我发狂似的拉扯脚上的铁链，可是连平常的我都无法扯断的铁链，在如今的重病之下又能做什么？

我要快点赶到他的身边，我必须要赶到，赶在

（一切都太晚了）

还有机会去挽回。

（同舟共济）

使出浑身解数，我也无法挣开这粗壮的铁链。只是在这时，我的目光投向了身旁。

（用那块水泥块砸开我的脑袋）

早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在思考着这样做了。

我拿过那块硕大沉重的水泥块，然后……

（夯实地基一般）

重重砸向我那被拴住的脚。

“啊啊啊啊啊！！！”骨折的疼痛从脚上传来，痛不欲生，痛得我几乎发疯，然而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一下，砸断骨头。

两下，鲜血迸溅。

三下，四下……我别过头不去看，牙齿咬紧嘴唇，用力砸下去。

（你能够承受多少疼痛？）

那只脚已经彻底骨折，我强忍疼痛，将骨折的脚从脚镣之中拔出，然后重重摔倒在地。

（付出一切）

我在地上爬行着，用钢筋和木棍简要地做成一个夹板，夹住骨折的脚，撕碎衣服紧紧缠绕在上面，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楼梯。

他是我的绑匪，我的囚禁者。

“可恶……”我听到自己暗骂着，顺着那粗糙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下。

在乐河镇无边无际的荒芜中，在无数个孤单的星夜之中。

仰望群星，用虚无主义填满空虚。

然后，找到意义。

或许，我们早已经成为了恋人。

（愚不可及）

我醒来时，看到的是一双绿宝石一样美丽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如此的动人，以至于我的第一反应是惊叹于那双眼睛的澄澈，而非我还活着的事实。

只不过，背后的疼痛和无法动弹的下半身或许告诫着我，我在落地之时摔断了自己的脊柱。

“不要动！”他的语气并非警告，倒不如说……是在慌张？

（剥下皮毛，拆解入骨）

我抬头努力看向自己的身体，而他也拼命这样阻止着。

尽管如此，我还是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那本不应该出现在视线之中的……

（拿起一块足够锋利的陶瓷）

肝脏，肾脏，医学生的常识让我认出了那散落的组织，然后是

（割开我的肚皮让肠子肝脏散落一地）

一大坨的肠子。

下落的冲击打烂了本就脆弱的肚皮，让我的内脏都露在了外面。

可是我却感受到无比的轻松，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让我几乎无法感受到疼痛，只有平静。

仅余平静。

“夏扬，你快离开这里吧。”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算立刻送医也无济于事。“不要管我，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然而他却执拗地将那散乱的器官努力塞回我的体内，然后脱下身上的棒球衫紧紧裹在我的身体上。

“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等死的。”他艰难地背起我，足以让我看到他那骨折的脚。“我这就带你去医院，坚持一下，严传！”

只是失血过多的我，究竟还能撑多久呢？

我背着他离开这片烂尾楼，长夜漫漫，朝阳遥遥无期。

这附近没有住户，有的不过是大片大片的空地，残留着无数的建筑垃圾。

（撕下旧的皮肤，新生的血肉却再也没有长出来）

“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就在新闻里听说过乐河镇。”我和他一刻不停地搭着话，生怕他就这么昏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在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我还对UFO特别感兴趣，所以来这里看看是我当时的梦想。”

“……你一定，会觉得很失望吧。”我听到他轻轻笑着，气若游丝。

“一点也不会。”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带着他向远处亮着街灯的地方走着。“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东西了。”

“那真的……太好了……”我感受到他的鲜血顺着后背的衣服一路流下去，而那打在我脖颈上的呼吸也越发微弱，几乎感受不到。

“严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不敢停下，哪怕我知道这副病重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怎么……讲起呢……”

（过去的经历就像走马灯一般在脑中一幕幕闪过）

“就好像……童年……是一辆特快列车……”

（我们都知道这个过程有去无回）

“我向外张望……”

（生命就是一个不断走向坟墓的过程）

“那些记忆……就像拙劣的广告牌高速掠过……”

（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力剥夺你的追忆）

“到了我的父亲……我想那个牌子大概是一个硕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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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完全消失。我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地，而他就这样倒在我的身边，奄奄一息。

“有人吗？救命啊！”我大声呼救，只要能有人来这里，只要能有人听到……

（乐河不属于生者，亦从未真正死去）

无人应答。

我知道一切不过徒劳无功，只是一直呼喊着，期望奇迹的出现。

然后就像是

（可能是一个预兆，一次启示）

一道光在我的头顶亮起，明亮得如此不自然，如此奇妙，以至于我无法相信那是属于地球之上的造物。

（每年世界各地所谓的外星人、UFO的目击报告甚至接触报告）

我抬起头，然后看到了。

（人类的文明是一艘孤立无援的太空飞船）

在星空之下，在头顶之上。

（终有一日）

母舰会将我们带回属于我们的家园。

（终结我们的孤独和寂寥）

那个巨大的圆盘在我的头顶之上，中央的舱门缓缓打开，比任何光芒都更加明亮璀璨，照在我们的身上。

母舰。

（重新获得生命，重新获得生活）

乐河镇是一个被遗落在世界之外的孤舟，而现在，母舰要带着我们回家了。

（在群星之上，我们共同的家园）

不必再去孤独，不必再去痛苦。

我呆望着那光芒，那光芒占满了我全部的思绪，以至于无法思考只能瞩目。

母舰来接我们回家了。

（欢迎回家）

然后，我们会重生，会在星空之上永远生活下去。

永远不需要再分开。

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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