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要的东西？”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大脑宕机了几秒，不自觉重复了一遍问题。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坐在石桥下的河边，仿佛我与外界的炎热隔离开了，好像把我从这个世界彻底剥除一样，我被迫思考起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问我想要什么，那我可以很自然地回答，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好成绩之类的。但是此时坐在我身边的好友把重音放在了最字上，他问的是我“最”想要的东西，而不只是想要的东西，我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疲惫感从脚上渐渐往上爬，我瘫在自己两手抱着的双腿上，几乎要停止思考。

“好累。”我如是想。我不喜欢这种找不到答案的思考。

眼前的河水不停的流，对岸的河边什么都没有，石桥的阴影洒在河水上，隐隐能感觉到一阵冰凉的气息从河里往我身边蔓延过来。

“我想……淹死在河里。”我产生想法的第一刻，声音就从我嘴里跳出来。

“哈？”好友皱起眉，看着我，一脸疑问：“你发什么神经啊……”

猛然回过神。“啊，”我摇摇头：“没什么，我乱讲的。”

“咱们才多大，哪来什么死不死的……下次不许乱讲。”好友闻言，算是舒了眉，但依旧满脸的莫名其妙。

“嗯嗯。下次不可能乱讲了，”我举起左手三指：“我发誓。”

“切，谁要你发誓，不许乱讲了。”好友扭头看向河水，没在继续问。四周又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水声，还有不远处树林里的虫鸣。

我也不再说话，周围太安静了，不想发出一点声音。

确实……我才多大，哪来什么死不死的……

我看着河水在我眼前流过，好像把一段时间就这样带走。

“淹死在河里”，感觉会很凉快，也很安静。

很安静。

回家以后，穿过安静的厅堂，后院和厨房传来熟悉的喧闹。弟弟妹妹们正在到处追打，笑得很开心。厨房里锅铲和铁锅的摩擦发出很舒服的声音，虽然很吵，但是我还是挺喜欢的。房顶的炊烟飘的很高，高到渐渐什么也看不到，就消散了。太阳已经在远方的山上往下走，我看不到了，只有金黄的阳光照在地上，看起来很漂亮。

“你又到哪里躲了一个下午的懒？”身后传来责问，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来，是爸爸说的。“我和小胜到外面玩……”我不敢回头，低头看到身后的人走到身前来。

“就知道玩，家里那么多事也不知道帮，让你给妹妹做榜样就是教她们去玩是吧？”

我不敢回话。今天下午本来不想出门的，天气太热，太阳又大，我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了。只是小胜他来找我了，说家里不好玩，我才出去的，我明明也有跟他们说的，是他们没听见……但是我不敢说，因为不想再挨骂。

见我没回话，爸爸也不再继续骂我，而是发出指令：“到厨房去端菜去客厅，快去！”

“哦……”我走进厨房的黑色里。

厨房有灯，很小，不常开，所以大部分时候是阴凉的，只有烧着火的炉灶里有光照到烧火的长凳上。我更喜欢这里，烧柴的烟把窗户蒙成灰色，阳光照不进来。这种感觉很舒服，我很喜欢。

端上了菜，碗筷也被妈妈拿来，爷爷奶奶也相应入座，叔叔婶婶也从房间里出来。一大家子在圆桌上坐下，开始吃饭，聊天。我借口很热，端起碗、走到前坪的大路旁蹲下。新修的水泥路是很白的灰色，有几个行人正从路的不远处走过来，看起来像是吃完饭走来散步的街上人。我把吃剩的骨头扔到身边，和我很亲的大黄狗一声不吭地跑过来把骨头吃掉，然后就蹲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路上的人。

散步的人是两个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是姐姐的年纪。她们看到路边的我，开始议论起来，藏不住脸上的笑，以为我没看到。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大概能猜到。反正无非是那几句话，猜我是男是女罢了。看起来年纪更小的那个女人小步走到我面前，看到大黄没有冲她叫，开始和我搭话：“小朋友，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姐姐，我是男的。”我抬头冲她笑一笑，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

女人笑着快步走回伙伴身边，又开始议论起来。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只不过在吃饭的时候被问还是第一次。我好像天生长得白净秀气；从小就不爱出门，所以不怎么被晒黑；手脚也纤细，不知道是不是挑食的原因。加上蓄了一些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乡里的人看到我总要问句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和同村的一种男孩比起来秀气太多，从小就经常被各种第一次见到我的人当作女孩子。因为这种经历在我记事之前就开始了，我倒也不太为这个生气，就当作是夸我长的好看了。虽然这些人里也不是没有故意反复问的。有时候被惹烦了，真想回他们一句我是女的，不知道这么回答他们还会不会继续问。不过因为不好意思，从来没有实际说过，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虽然总要跟人解释，我倒也不讨厌自己的长相，毕竟村里的男孩子有不少都因为我长得好看特意让着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我当女孩子看待了。反正对我来说，省了很多事情啦。

想着吃着，饭就吃完了。大黄把地上我扔下的不吃的东西都吃的干净了，和我一起回了客厅。

饭后，和全家人一起坐在电视间里看电视，然后乖乖回房间睡觉。但是睡不着。被爸妈夹在中间，有点热。风扇在一边慢慢地吹着，没出很多汗。爸爸的呼噜声有点吵，但是很有节奏得一直在响。有的时候想法一旦进入脑子里，就再也抹不掉了。

为什么我会想淹死在河里呢？我原来就已经活腻了吗？明明满打满算活了就十年，这样就活腻了吗？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死掉之后，又会是什么感觉呢？不知道，想不明白。淹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鼻子里呛水的感觉吗？感觉会很难受，但是并不可怕，也不讨厌。我是不是对活着和死掉没有想法了……

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了，一直躺着都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之后的某一天，在家里坐了太久，觉得有些闷了。正巧是午后，天气热到周围都安静得不得了，连蝉都没有在外面的树上叫个不停了。想着反正还有时间，我决定出门走走。外面的太阳照得热烈，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亮很白，睁不开眼。

好讨厌的天气。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晴天，这样明亮的天气，让人受不了。相比之下，阴天或者雨天我更喜欢一点。只要是没有太阳的日子，我都喜欢。为什么人不能晚上工作白天睡觉呢，明明白天的太阳那么讨厌，却还不得不在这样的白天睁开眼睛去忙活一天的事情，真的很讨厌。

走在新修的大路上，感觉比以前的泥土更热一点。四处走着，想着去谁家串门。东家走、西家过，这样炎热的午后，基本都是闭门在家睡午觉了。反而是我这个在这样的天气还出门的人显得很奇怪。回家又觉得家里太闷，不太愿意回去。想着，干脆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去坐坐好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石桥上。

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流水，那些水还是和之前一样不停的往远方流走。再这么走下去，应该就会回到长江，然后和江水一起流进大海。大海啊……每次想到这个词，脑海里就会出现一望无际的蓝色的水。我还从没有亲眼看过大海，真想看看。不知不觉又入了神，头顶的太阳晒得我有些晕了，这才从遐想中醒过来。赶紧从桥的侧面溜到桥下，温度这才降下来一些。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周围就有水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才适合我，没有阳光也没有烦人的吵闹声。靠在桥墩上，不知不觉就闭上了双眼，四周很凉，耳朵里只剩下水流过的声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我已经漂在河水中央一样。觉得很舒服，很安心，就睡着了。

脸上有弱弱的风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平躺的姿势，身下的触感也和水泥浇筑的桥墩不一样，软软的，倒像是床。周围并不热，却也没有阴凉的感觉，不知道要怎么描述的感觉……耳旁有风扇“嗡嗡”的响声，揉揉眼睛爬起身来，是在房间里。脖子后面有点痒痒的感觉，伸手摸摸发现是我的辫子被解开了，扎头发的小皮筋就在枕头边上。床边有个风扇对着我在吹，开的很小。

“这是哪……”

衣服都在，身上也没少什么东西，这才抬头看看周围。风扇后面的不远处有个人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背对着我。似乎是听见我的响动，那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人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一下：“你醒来了啊。”声音听起来低低的。他起身走到我身边：“你的皮筋在枕头边上。”我拿起皮筋把散着的头发重新扎起来。男人看着我又笑了起来：“你一个男孩子扎什么头发。”

“不行啊？”我回了一句，接着问了一句：“这是哪，我怎么在这？”

“哈哈，”男人又笑起来：“没有没有，挺好看的，很适合你。”男人从床尾把我的鞋子提过来：“你鞋在这。”

我穿上鞋下床，男人见状继续说：“这是我家，你在桥下睡着了，怕你在那边出事，我就把你带回来了。你谁家的？”

“你不会是拐小孩的吧？我才不告诉你我是谁，我家也不会把钱给你赎我的，你还是把我放回去吧，留我在这里也没用的。”我往墙边靠了几步。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你这小孩谁教的，嘴皮子这么厉害。”男人打开房间门：“我要是拐小孩的还会让你睡我床上还给你开风扇啊？你听过哪家人贩子这么好？”

“我哪知道，我要是被拐过我还会在这里……”我又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家的小孩，我送你回去啊。”男人开着门站在门外等我说话。我信不过他，不肯开口。男人见我总不肯说，最后还是服软了：“好吧好吧，谁家小孩这么倔。我送你去桥边你自己回去行吧？”

我看着男人的脸，看起来一脸无奈的样子，还是决定信他一回。我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一手托着我的背、另一只手关上了房门。房间以外是个客厅，看起来是个新房子。他改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出了客厅门，门外是条没见过的路。他锁上了大门，牵着我走上那条不熟悉的路。男人的手摸起来有点凉，他突然跟我说：“要是这条路不是往桥的方向去的怎么办？”

“欸？！”我连忙抽出手来，往后退了几大步。

男人却没有要抓我的意思，站在原地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小孩，这种时候才想起来啊？走吧，没骗你。”

“不信！”说着我往后退了几步。

“这条路是去桥边的，你说哪有拐小孩的会告诉你要把你拐走的。”男人往我这边走了几步，伸出了右手：“再说了，你往那边跑能跑到哪去？你又不认识路，跑回我家去吗？”

想了一想，也是确实。这种时候了，我除了相信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牵上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了。没走很久，耳边传来水声，那座桥又出现在眼前，路变的熟悉起来。原来是桥的另一边，难怪从来没见过那个地方。

“到了，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男人松开手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忙过桥，往家的方向跑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在林子里和树混在一起。回头看的时候，男人还站在桥的对面，看见我回头，他朝我挥了挥手。我也伸手象征性的回应了他。

“好奇怪的人。”这样想着，跑到了家门口，家里人已经开始吃饭了。

“你还知道要回来啊？”抬起头看着我骂出这句的还是爸爸。在全家人的目光里，我去后院洗了手，回来拿起碗装饭，耳边还是少不了家里长辈的指责。总是一成不变的，说我在外面玩野了心，连吃饭都不知道要早点回家之类的。

还是一样的端着碗里的饭菜蹲在马路旁，大黄也一样的靠到我身边来，吃掉我丢在地上的姜葱骨头。不一样的是今天没有来散步的人，可能也是我回来太晚了吧。

睡前，风扇从脚底吹过来，没有直接对着吹那么舒服。被爸爸妈妈夹在中间有点热，脸上有微微的风，耳边爸爸的呼噜声还是很响。下午睡了很久，晚上又睡不着了。不由得想起来下午那个人，想起来他奇怪的举动，至少看起来不是人贩子吧。虽然也不好说就是了，不过我也没证据说他是人贩子吧……很好奇，要不要明天去找找他看看呢……

想起来那种有点凉的手感，其实摸起来还是蛮舒服的。有种很熟悉，但是也很陌生的感觉。明明是和他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会对他有熟悉感……真是奇怪。

想的东西越多，就越睡不着。想要爬起来喝口水，但是身边爸爸妈妈夹着，起来很麻烦，最后还是没起来。闭上双眼，感觉到风很小地从脸上吹过，耳边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睡着了。

但是第二天事与愿违。我顺着原路走到他家门口，大门关着，敲门也没有应。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最后还是回到桥下去乘凉。不过没挨骂，因为回的比较早。也算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因为没睡午觉，所以晚上很早就睡着了，轻轻吹到脸上的风让人觉得很舒服，原来在家里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啊。

……

身边很凉，很黑，很舒服。我呼出一口气，几个泡泡从嘴里飘出去。原来我是泡在水里。头顶上有光亮，脚底下是很黑的水底，我漂在水里，在水的正中间。吸进去一口水，感觉肺有点疼，但是很快就习惯了。有种麻麻的感觉，耳边有笑声，不知道是谁，隔着水认不出来。有一双手从光亮的方向冲进水里，抓住了我的手。和水的触感一样，凉凉的。

水渐渐变热，光渐渐变强，眯起眼睛，慢慢睁开。

……

天亮了。身边谁都没有，爸爸妈妈已经起来了，风扇已经被关掉了，薄被子被我踢在一边。

原来是我做了个梦啊。

被淹死原来是这种感觉吗……最后的那一双手，虽然我没看到它主人的脸，但是我莫名其妙的确信，那是那个男人的手。真奇怪……为什么我会梦到他。

于是下午我又去找了他一次。这次门开着，我走到客厅，喊了一句：“有人吗！”上次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回应，他在家。门被打开，男人看着站在客厅的我，眼神很怪，像是疑惑，又像是开心。“你怎么来了？”男人的语气似乎很开心，他关上门走到我面前。

“没怎么，就是来看看。”我也不知道自己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昨天下午来的也是你吧？”男人蹲下身来看着我问道。

“欸？你昨天在家？”我看着他的眼睛。

“哈哈，”男人摇了摇头：“我领居告诉我的，昨天那个时候我在上班。”

“哦……”我顿时觉得无趣，看向他身后，客厅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大的四方桌和四条长凳。

“怎么想到来找我的？”男人还是笑着，丝毫不在乎我的无聊的样子。

“无聊，就来找你了。”我把目光移回来。

“这么说，你不觉得我是人贩子了？”男人笑得很开心：“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家小孩了吗？”“为啥非得告诉你我是谁家小孩，”我皱了皱眉：“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啊。”

“也是，”男人收起来了一点笑意：“我姓宋。”

“名字嘞？”我追问，歪了一下头。

“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男人摸了一下我的头：“好不好？”

不自觉地有点脸红，我也没有把他的手甩开：“我姓陈。叫陈继明。十岁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可以了吧。”男人笑了笑，收了手，凑到我耳边说出来三个字。吐气到耳边的感觉有点痒，脸变得更红了一点：“搞那么神秘干嘛……”

男人笑着，没有解释。

“大叔，你一个人住吗？”我环视一周，发现其他的门都还很新的感觉，似乎没什么人开过。加上我昨天来这里就没人。

“是啊，还有，我不是大叔，”男人又把手按到我头上：“我没比你大很多。”“没大很多是大多少？”“九岁左右吧。”男人对着我笑：“这也是大叔吗？有点没礼貌哦。”“啊？”我有点惊讶，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要比他的年纪大多了……

“你可以叫我哥哥。”男人笑着继续说。我看着他的脸，其实看起来确实没那么老……“好吧，那，哥哥你是大学生吗？”我甩开他的手开始在客厅里到处走。男人笑得更开心了，也没有阻止我的意思：“是啊，现在是放假在家。”

“那你又说你昨天在上班。”

“算是暑假工吧，只不过是在医院。”

“欸？”我回头看着蹲在原地的他：“你是医生吗？”

“现在还不是。”男人笑着：“以后就是了。”

“哦……我来找你，你这么开心吗？一直在笑。”

男人一愣，然后又笑起来：“是啊，很高兴。”“为啥？”“额……因为我想要一个弟弟吧。”男人又来摸我头。“哦，我也想要弟弟。我只有几个妹妹，都不能一起玩。”我可不喜欢带她们玩，谁要带着几个妹妹一起玩，带着弟弟可有意思多了。可是又不能不带，不然家里大人会说我……想到这里就开始有点难过。这可太讨厌了。“怎么了？”男人似乎看出我有点不开心：“想起来难过的事了吗？”“没啥。”我摇摇头，想把脑子里不开心的事甩出去。“你想要弟弟啊，那你想过要哥哥吗？”男人还是摸着我的头：“哥哥也可以带你一起玩啊。”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因为我是我家最大的小孩，照理来说，我是不会有哥哥的了。要是有个哥哥带我玩，倒也不错的感觉啦……

“也可以吧，只是以前没想过。”我盯着男人的眼睛看：“你要做我哥哥吗？”

“你愿意的话。”男人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把扎起来的头发搞得有点乱。

“行吧，”我把皮筋扯下来，干脆不扎了：“那，你现在就是我哥哥了。可不能欺负我啊，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那肯定，小明那么可爱，我怎么舍得欺负。”男人，或者说是哥哥用手指顺了顺我的头发，搂过我的肩膀把我抱到怀里。

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可能是太久没被人抱过了吧。被他搂在怀里，居然也不觉得热。明明是夏天，门外就是很讨厌的太阳，被人抱在怀里，却有种不讨厌的很暖和的感觉。上一次被抱在怀里是什么时候呢……我不太想得起来了。是我开始做哥哥以前吗？原来被拥抱是这种感觉，虽然是温热的，但是不讨厌。不像在睡觉的时候被爸爸妈妈夹在中间那种热，让人觉得很舒服。

不自觉地抬起手从哥哥的腋下伸到他背后，抱在了一起。

“怎么哭了？”哥哥收回一只手摸着我的脸，把滑下来的几滴眼泪擦掉。

“没什么。”明明我没在难过，声音却带上了哭腔，搞得好像我很委屈一样。

哥哥也没在继续问，把手扶到我脑后，轻轻的摸着我有点长的头发。凑到我耳边声音很轻地说：“没事，哥哥在呢。”声音轻到我以为这只是我的幻想。靠在他的身上，莫名其妙的就睡着了。睡得很熟，连梦也没有做。

“小明，太阳……了，要……快起来吧。”

耳边传来从来没有听过的很温柔的呼唤，睁开双眼，我正躺在哥哥的床上。坐在身边的哥哥轻轻拍着我的肚子，对着我笑着：“醒来了？”

用手撑着坐起来：“嗯。”不自觉地笑起来。

“该回家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我摇摇头，边扎起头发：“送我到桥上就好。”哥哥只是笑着，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走吧。”

走到熟悉的桥上，哥哥停住了脚步：“去吧，不早了。”

“嗯呢，”我脸红起来，伸出双手：“抱抱。”哥哥见状，笑得很温柔，蹲下身来给了我一个拥抱，顺便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好了，快回家吧，明天也可以来找我。”

“嗯嗯，”我笑起来，挥挥手：“哥哥拜拜。”

哥哥没有站起来，就那样蹲着向我挥手：“拜拜。”

我走上回家的路，影子在树林里走过，回头的时候，哥哥还蹲在原地朝我笑着，我又挥挥手，哥哥也再向我挥了挥手。直到我和影子一起消失在树林里。

阳光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在我脸上划过，有点晃眼睛，但是不讨厌。可能是因为黄昏了吧，这样的太阳居然不那么讨厌了，这样一划一划从我脸上掠过的感觉还有点好玩，想着想着，我又开始笑起来了。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我居然变得这么爱笑了。

边玩边走，这段路也变得不那么长了，很快家里的炊烟就出现在不远处的天上。我才注意到远方的天空是漂亮的淡紫色，天上的淡淡的烟看起来不是灰色而是灰灰的青色，和天上的一半橙色一半灰色的云放在一起，显得很好看。胸口变得好轻松，呼吸也变得好顺畅，深呼吸一两口，整个人就变得轻飘飘的了。不自觉地转了一圈，身后的树也亮亮的，整个世界就像在发光一样，很好看，很好看。

“出去一下午，到干嘛？笑成这样。”站在家门口扫地的奶奶也笑着问我。

“嘿嘿，没什么。”挠挠脸，有一点点害羞的感觉，快步进门了。身后传来奶奶叫我洗碗洗筷子的声音。我应了一句，就往厨房里钻了。

我第一次觉得夜晚好长好长，闭上眼睛又睡不着，睁开眼睛又觉得天黑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被爸爸妈妈夹在中间动也动不了，其实也有点难受，有点闷热，不过，今天其实觉得也还好。

之后的日子，每天都在往外跑，去找哥哥，去找小胜，或者一个人蹲在桥下看水里的小小鱼游来游去。

哥哥看我经常往水边跑，问过我是不是很喜欢玩水。那天刚好也是被他在桥下发现了的，他会这么问也不奇怪。但是其实我不怎么玩水，就算有机会也不会下水。虽然我很喜欢站在水里的凉凉的感觉，但是我总是会不自觉的想睡下去，就这样躺下去，整个人都泡在水里。

我和小胜聊过，他说他不会这么想，最多就只是想游泳而已，没有想过在水里睡觉。他说我上辈子可能是条鱼，所以才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吧。但是这辈子不能这么做，我现在是人，不是鱼了。也可能是投胎的时候孟婆汤喝的多了，我一直学不会游泳，一直都是村里唯一不会游泳的那个。一起玩的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会，只有我不会。聊到这里的时候，小胜猜我上辈子应该是被人钓上岸吃掉了，因为那么贪吃的鱼肯定很容易上钩。

哥哥听我说过这些之后，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水里玩，他会陪着我，会教我游泳。但是我还是没有学会。就算是被哥哥搂着腰抱在水里，我也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让自己在水里动起来。最后哥哥也还是放弃了。

时间这种东西真的很讨厌，在人开心的时候就会流得很快，让人不得不去做不那么喜欢的事。比如回家吃饭，比如回学校上学。

回学校之后就很少见到哥哥了。我不知道他是在那里上学，反正基本不回来。只有国庆节的时候见到了他，虽然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他，但是他却没有很多时间陪我玩。可能是因为大学生的学业比较重吧。只是小学生的我可能理解不到，毕竟我现在觉得学校教的东西还是挺简单的，不花多久就能学会。等我也上了大学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呢？我也不知道。奶奶总是跟我说上了好大学以后就能找到好工作，就能赚到很多钱，就可以到处去玩了。所以我现在要把玩的时间省下来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好日子。我不知道好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我以前很想当警察，因为我觉得能抓坏人很帅。但是这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体育不好，我当警察可能跑不过坏人吧。

我也不知道那么多时间划到学习上要干什么。书上的东西我都会，那我还要去学些什么呢？其实大人们也不知道的，他们都没读过书，怎么会知道学完了书上的东西要学什么呢？所以我也没问他们，他们肯定也不会告诉我，不管他们知不知道。

收拾好书包甩到背上，和小胜准备回家。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校门口有人在向我招手，叫着我的名字。

是我爸爸。

他从来不来接我的。

今天有什么事吗……

挥挥手和小胜说了再见，和爸爸一起走在平时不会走的路上。路过超市的时候他带我走了进去。很奇怪。他平时不让我吃零食……

一路上他什么都不说，直到到家，也还是什么也不说。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没有来。本来会被大人填满的八仙桌留了一个空位。我端着碗站在一边，二叔把妹妹们赶到电视间去了。客厅里的空气变得很重。我想问我妈妈去哪里了，但是喉咙像是被塞住了一样说不出口。

“你妈妈去你外婆家了。”爸爸没有抬头看我，只是端着碗吃饭。爷爷奶奶也没有看着他，把脸朝着另一边。叔叔婶婶倒是和我爸一样，只是低头吃饭。

我下意识想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却有种预感，告诉我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问出口，也没有人说什么。

“就坐这里吃吧，别出去吃了，有空位。”奶奶说。

“哦……”我坐在我爸爸身边，我已经好久没坐在这里吃过饭了。上次，似乎是在妈妈怀里，也是在这个位置上。那个时候我还小，小得记不住那是什么时候。

晚上睡觉的时候，没人夹着我了。平时睡三个人的床上今天只有两个人，宽敞了好多，我能在床上翻身了。但是也没觉得多舒服，胸口和喉咙又堵起来了。就算能把全身都展开，我还是觉得被压着一样，很闷，很难受。

第二天爸爸出门了，奶奶说是去打工了，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会回来。那天晚上妈妈回来了。但是她把所有的衣服都打包起来了，然后又走了。走之前妈妈抱了我很久，告诉我说我是个大孩子了，要好好听话，不要惹爷爷奶奶生气，要乖乖的。

我有好多话想说，想问妈妈为什么要走，想问为什么会这样，想问是不是因为我不乖了，想问是不是因为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还不够多。我想问她如果我好好学习她会不会回来，如果我乖乖听话她能不能不走，如果我能变得很厉害她能不能一直陪我。

但是我的胸口和喉咙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从鼻子里很闷的“嗯”一句，好多东西都涌上来，挤在胸口，谁也出不来。只有眼泪从眼睛里挡不住地往外流。

然后妈妈就走了。

我知道他们离婚了，我妈妈以后就不是我妈妈了，我也没有妈妈了。

然后我开始一个人坐一条长凳吃饭，再也没有和大黄一起蹲在门口的路边了。大黄也很乖，不一个人出去了，就只是蹲在我脚边。我的头发也剪掉了，因为长头发看起来太像女孩子了，在学校会被人欺负。他们不知道从哪知道了我爸妈离婚的事，经常拿这个事嘲笑我。我不想和他们打架，我不想让老师把爷爷奶奶叫到学校来。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有的事情需要自己承受，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很多人也不跟我一起玩了，只有大黄，他每天都会来接我放学，陪我一起回去。

老师还是很喜欢我，因为我学习很好，也很听话。虽然他们不知道我被欺负的事，我也不怪他们，因为没人告诉过他们。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告诉他们的事，只是我没有朋友了，只是我可能会受伤而已。

我开始习惯一个人睡觉。其实也没什么。一个人睡双人床其实也挺舒服的。我还是习惯睡中间，虽然会关不到灯。但是爷爷奶奶可以在门口帮我关掉。只是我有点怕黑了而已。就一点点。

家里的人不怎么管我了。除了奶奶，其他人基本都当我不存在。我知道叔叔婶婶肯定是更喜欢妹妹们的。毕竟我不是他们生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是更喜欢我。我也不讨厌这样，至少他们不管我，我就可以和大黄待更久了，虽然没人会来叫我洗手吃饭了，但是我会和大黄一起去。

时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这种时候就变得很慢。元旦节好不容易来了，这个学期就快结束了。我马上就放假了，就要过年了，爸爸就要回来了吧，哥哥也是。只是不知道哥哥知道这些事之后会不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我晦气。

元旦节一早，想着这天哥哥会不会也回来，打算和大黄一起去找哥哥玩。但是出房间却看到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们聚在门口，在说着些什么。关了房门，挤到人堆里面。地上有一摊发黑的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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