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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露·登基
舜桀六年、春、武安鄉。
「娘,弟弟又搶了我的竹馬!你看他!你看他!」
「略略略!姐姐真不知羞,就知道找娘告狀!」
「好了,谷兒。你是姐姐,要讓著弟弟一點,知道嗎?你先讓他玩去吧,等會兒你爹幹活回來,再給你做個新的。」
「啊?爹要做新的竹馬?那姐,我這竹馬我不騎了,我等爹回來做新的……」
早春的風並未帶來多少春天的氣息,它呼嘯著吹過臉頰,像是冬天的寒風,只是少了些許刺骨的冷意。武安鄉的耕田被早霜凍得堅硬,田壟兩旁的樹木光禿禿的,完全沒有煥發生機的跡象。寒風吹拂下,貧困的農夫們沒有裹緊自己身上單薄的衣衫,反倒是用力揮舞著手中生銹的鋤頭,與身下堅硬無比的土地較勁。他們試圖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的身體暖和起來,同時也在被掀起的一塊塊土坷垃中尋找著春的蹤跡。
直到日上三竿,姍姍來遲的太陽才極不情願地灑下大地那微乎其微的溫度和熱量。坐在院子裏的劉穆正在縫補衣服,她耐心地勸慰著正在玩鬧的一雙兒女要友愛和睦。她察覺到自己身下的影子逐漸縮短,單薄的衣服上也開始有了溫度,和煦的陽光照滿全身,她微笑著將修補了一半的衣服放在身旁的石磨盤上,伸展著自己勞累的腰肢。她看著眼前的兒女嬉戲打鬧,扶著磨盤撐起虛弱的身子,輕輕地咳嗽了幾聲,然後慢慢走進了眼前的茅草屋。
自從來到武安鄉後,劉穆便將名字改成了「劉禾美」。在武安鄉度過的六個寧靜平淡的春秋,逐漸磨去了她身為公主的優越、銳氣和刁蠻。那個曾經在皇宮中如魚得水,享受著榮華富貴的名字「劉穆」,如今早已被鄉村的田野和炊煙淹沒,蛻變成了樸實無華,善良純樸的鄉野村婦「劉禾美」。
推開茅草屋的門,劉穆疲憊虛弱地挪到竈臺的大鍋前。她拉過一個小木板凳坐下,拿起竈臺上的火石,輕輕俯下身子,朝早已填好幹柴和稻草的竈坑裏打燃了火星。或許是因為寒冷幹燥的天氣,火燃起得很快。溫暖的氣息和灰白的青煙從竈臺裏一同散發出來。劉穆被煙嗆得咳嗽了幾聲,借著竈坑裏的熱氣搓了搓冰冷的雙手,然後拿起發黑的長柄木勺,開始翻動鍋裏的食物。這是她一大早就煮好的一鍋由野菜和粗糧面糊糊熬成的「菜湯」,黃黃的濃稠液體裏漂浮著幾片難見的綠色。劉穆不停地攪動「菜湯」,防止糊底。她一邊等待著鍋裏的「菜湯」完全熱好,一邊不住眼地朝門外望去,期盼著那個熟悉身影出現。
早晨,天剛蒙蒙亮。丈夫王煥就扛著鋤頭,隨手抓了幾個冰冷的粗面饃饃出了門。躺在被窩裏的劉穆被身旁的響動吵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了丈夫站起身單薄的背影。她抓住了王煥穿好的粗布衣衫,有些撒嬌地說:
「煥哥哥,再多睡會兒吧。咱家只有兩三畝薄田,不用起得那麽早。」
王煥轉過頭,看著被窩裏臉頰微紅的劉穆,笑了笑,伸出布滿老繭的幹瘦右手,輕輕刮了下劉穆的鼻子,一臉寵溺地說:
「早點兒幹完,回來就能多陪陪你。」
聽到這話,劉穆心中既感到甜蜜,又感到酸楚。突然,一陣寒風吹過,身體虛弱的劉穆開始咳嗽起來。王煥見狀,急忙讓她裹好被子,自己則迅速披好衣服,拿起鋤頭出了門。
王煥知道,劉穆的老毛病又犯了。六年前在谷倉裏生完雙胞胎的她,因為感染得了產褥熱。雖然郎中使出渾身解數將她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但卻從此落下了病根:見不得風寒,身體也變得瘦削虛弱,常常是一活動便氣喘籲籲,還時常伴有咳嗽。
隨著茅草屋的木門被輕輕關上,嗓子咳得幹癢的劉穆從被窩裏鉆了出來。她裹起棉衣,艱難地挪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即使屋外的寒風像刺一樣貪婪地穿透她單薄的衣衫,她也要強忍著咳嗽和不適,目不轉睛地望著王煥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直到看不見了,她才急忙把窗戶關上,重新回到了被窩。否則,睡在她身邊的兩個小家夥發現娘親不在了,又會哭鬧不停。
過了很久,頭頂的太陽越升越高。劉穆期盼的人影依舊沒有出現。她嘆了口氣,失望地收回目光,繼續盯著竈臺上的「菜湯」。
「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晚啊。都這麽久了,煥哥哥還沒回來。」劉穆心裏有些擔憂。
竈下的火很旺。鍋裏的「菜湯」熱氣逐漸彌散,一股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劉穆輕輕舀了一勺「菜湯」,小心地吹溫,送進嘴裏咂麽滋味。和往常一樣,沒有丁點的鹹味。劉穆把木勺放進鍋裏,接著一勺一勺地將熱氣騰騰的「菜湯」盛進竈臺上擺好的幾個缺口陶瓷大碗中。
武安鄉這裏又開始鬧災了。
村子裏的人們死的死,逃的逃,本就不多的幾分田地,眼見著今年又得減產了不少。
劉穆盛好湯,在襖裙的下襯上抹了抹手,招呼著門外玩耍的兒女劉星瀚和王蒼洛進屋,洗洗臟兮兮的臉蛋和小手,幫她把「菜湯」端到擺著幾樣簡陋桌凳的堂屋裏。
「娘,爹什麽時候回來呀?我餓了。」
玩累了的星瀚肚子裏不斷響起打雷般的咕嚕聲,滿眼的困倦和疲憊。姐姐王蒼洛雖然也是一臉的疲倦,但她沒有像弟弟那樣嚷嚷著喊餓,只是靜靜地依偎在母親身邊。
「快了,快了。」劉穆嘴上安慰著兒子,眼睛又開始望向門外的那條小路,她也希望王煥能早點兒回來。
「娘,你快看,爹爹回來了!」
忽然,依偎在她懷中的女兒王蒼洛眼前一亮,她從劉穆的懷裏站起,激動地指著門口的方向,大聲喊道。劉穆順著女兒的手指望去,只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門口那條小路的盡頭由遠及近,慢慢地顯現出來。肩扛鋤頭的王煥看起來十分疲倦,他搖搖晃晃地走著,右手提著一只肥胖的野兔。
「爹爹!」
見王煥進了院子,大女兒王蒼洛第一個跑出家門,興奮地撲進爹爹王煥的懷中,奶聲奶氣地撒著嬌說。
看著女兒可愛的樣子,王煥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放松的微笑。他把鋤頭靠在墻角,疼愛地抱起女兒,向她展示著自己手中帶回來的「稀罕物」。
「谷兒在家裏乖不乖啊?你看爹爹給你帶什麽好東西回來了?」
「兔子!爹爹真厲害!娘,弟弟,快出來!爹爹逮兔子回來了!」
王蒼洛看著爹爹手中肥碩的野兔,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許久未見葷腥的她看到這難得的野味自然是激動異常。開心地拍起手。她急忙回頭叫著娘親和弟弟趕快出來。很快,貪嘴的劉星瀚最先被姐姐的聲音吸引了出來,當看到兔子的那一瞬間,他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哇!好大的兔子!」
「回來了,孩他爹,趕快進屋吃飯吧。飯都做好了。」
劉穆撐著身子從堂屋慢慢挪到了門口,她手扶著門框,輕聲呼喚著他們進屋吃飯。看著眼前丈夫和兒女們其樂融融的場景,她何嘗不想加入到他們中間,一同分享這份溫暖?可是,只是剛才的那幾步路,就已然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實在是沒有辦法再邁過自己身前那道低矮的門檻,親自迎接自己心愛的丈夫了。
「哎呀!你瞧我這記性,都餓壞了吧?趕快進屋吃飯,吃完飯爹爹把這兔子料理了,晚上咱們吃兔子肉!」
逗孩子的王煥聽到了妻子劉穆氣虛的聲音。他擡頭望去,發現倚在門框邊上,穿著破舊襖裙的劉穆同樣也在看著自己。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刻,王煥的心裏湧起一陣難過和自責。他放下懷抱的王蒼洛,催促著他們趕快進屋吃飯。他把手中的肥兔在屋檐上掛好後,快步走到劉穆身前,攙扶著她走回了堂屋。
「爹,娘,我吃飽了。我去玩了。」
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劉星瀚剛坐好便急不可耐地捧起面前的陶瓷大碗「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來。也就三息不到,一整碗毫無滋味的粘稠「菜湯」便全都被他灌進了肚子。吃了個半飽的他一抹嘴,貪婪地將手上和碗邊殘留的黃色糊糊舔了個幹凈後,撂下飯碗就撒丫子朝著屋外跑去,騎上竹馬在院子裏瘋跑個不停。
「星瀚!你怎麽又搶我的竹馬!爹,娘,你看看他!看看她!」
眼瞧著自己的竹馬又一次被弟弟搶了先。飯桌上的王蒼洛氣得湯也不喝了,隨即大聲哭鬧了起來。
「好了好了。谷兒,別鬧了。先把飯吃了,吃完讓爹爹給你做個新的。」劉穆安慰道。
不行!做新的也是他要新的,我只要我自己的竹馬!爹,娘,我吃好了。興漢!你趕快把我的竹馬還來……說完,王蒼洛也猛灌了幾口「菜湯」,急匆匆地朝著屋外跑去,和弟弟爭搶了竹馬。
堂屋裏,只剩下了王煥和劉穆二人。
「谷兒這股不服輸的勁頭,可真像你啊。」
王煥喝了一口陶碗裏的「菜湯」,被寒風催殘了一上午的臉龐隨著口中溫熱的糊糊入腹,又重新恢復了血色。他放下陶碗,看著屋外的大女兒被比她高出一頭的弟弟一次次摔翻,又一次次重新站起的倔強模樣,不禁感慨道。
「哼,女孩子家家的,不好好跟我學女紅做飯,就知道跟個假小子似的整天瘋玩,像個什麽樣子!」劉穆將女兒喝剩下的半碗「菜湯」折到了自己碗中,生氣地埋怨道。
「哎呦,真看不出你這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公主竟然還能說出這種話來。」王煥笑著打趣道。
「煥哥哥,你可不要拿我尋開心了。我現在哪裏還是什麽公主?自從咱們逃出來後,便一直在這偏安一隅的武安鄉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這地方既閉塞,消息也不靈通,也不知道那「漢國」還在不在了……」
劉穆喝了口「菜湯」,潤了潤幹燥的喉嚨,繼續說道。
「再說了,就我現在這副身子骨,哪裏還能耍得起棍棒刀槍?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咱們一家能平平安安地度過這次的災荒,星瀚和蒼洛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我就心滿意足了……咳咳咳……」
還沒說幾句,劉穆又開始咳了起來。王煥伸出手,心疼地撫摸著她因為咳嗽而劇烈顫抖的後背。看著自己身邊這個和他一同吃苦受難,還為自己生下一雙兒女,完全蛻變成了鄉野村婦的前公主。愧疚與自責的情緒湧上了他的心頭。
「穆兒,我沒本事……讓你跟我受苦了……」說著說著,王煥的聲音變得顫抖,眼角也濕潤了。
「煥哥哥,要是沒有你,我可能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便知足了。」劉穆緊緊地握住王煥伸過來的右手,深情地凝視著他,溫柔地說。
王煥聞言,一把將劉穆擁入懷中。他不會說什麽甜言蜜語,只是緊緊地抱著劉穆,將她瘦弱的身軀貼在自己的胸前。咚咚的心跳聲在狹小的堂屋裏回蕩,他輕輕地抽泣著,心中的情感如同洪水猛獸般無法抑製。
劉穆自然知曉王煥的心意,她也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後背,對於王煥來說,或許穆兒的手掌才像春風一般,給他帶來了溫暖和安慰,讓他心中的愧疚和痛苦慢慢消散。
「話說回來,煥哥哥,你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劉穆有些好奇地問道。
「……六嬸死了。是餓死的。我早上幹完活會回來碰到了送她出殯的隊伍,便幫忙擡了棺,填了土。」
王煥的聲音帶著些許的沙啞,他將頭深埋在劉穆的肩頭,淚水靜靜滑落在她破舊的衣襟上。
聽到這個噩耗,劉穆的身體不禁變得僵硬。她一時無言,內心如同被撕裂開一般。宛如遭受晴天霹靂。
「災年啊災年…都是這世道不好啊...要是沒有這世道,六嬸也不會餓死...」王煥擡起頭來,眼眶通紅地看著劉穆,他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惋惜和悲痛。
劉穆緊緊地抱著王煥,她的眼眶也變得濕潤起來。那個為她接生的恩人六嬸,那個總是帶著慈祥笑容的女人,終究還是沒有逃過眼下的災荒,就這樣倉促離世了。
「六嬸是個好人。當年是她省下了那一口糧,讓我活了下來,遇到了你父親。還有當初你生產的時候,如果不是她,恐怕你和孩子都……」
聽到王煥口中的「父親」二字,劉穆微微顫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悲痛的神色。她輕輕地拍了拍王煥的肩膀,安慰道:
「煥哥哥,你不要太難過了。六嬸是咱們的恩人。等熬過眼下的災荒,咱們再好好去她老人家的墳前祭拜祭拜,讓她看看當年她幫我接生下來的星瀚、蒼洛如今都在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長大,她老人家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的。」
她懷中的王煥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的眼淚已經幹了,只留下了一絲淡淡的鹹味。
「你是誰?為什麽要抓我弟弟?你放開他!放開他!」
突然,屋外蒼洛、星瀚姐弟倆嬉笑打鬧的聲音停了下來。接著傳來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還有自己女兒蒼洛的哭聲。
聽到外面的動靜,王煥立馬從劉穆懷中起身,本能地抄起身邊的長凳沖了出去。
出了門,王煥傻了眼。
屋外,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群人。一大群頂盔摜甲,手執長槍的官兵將他們家的小院圍了個水泄不通。只見其中一個士兵一只手抱起揮動手腳不停掙紮的興漢朝著人群中走去,而自己的女兒哭的梨花帶雨,稚嫩的小手舉著早已斷成兩節的竹馬腦袋,跟在士兵的身後不停地捶打著他身上堅硬的銅甲葉子。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闖入我家,抓我孩子?!王煥舉著長凳,緊張地喝問道。」
「我們是奉了當朝舜帝之命,來此處緝拿逃犯!」官兵頭領,也就是那個抓拿自己兒子興漢的士兵,伸出長槍指著王煥厲聲說道。
「我家裏沒有逃犯!趕快把我兒子放了!要不然我要你好看!」憤怒的王煥直接將手中的長凳朝著那官兵擲了過去。
可惜他的武藝早已生疏,用力擲出去的長凳很輕松地就被官兵頭領歪頭躲過。被激怒的官兵頭領將扛在肩膀上的劉星瀚丟在地上,隨即抽出腰間的佩刀,直直地朝王煥砍來。王煥僥幸躲過了幾刀,趁著官兵頭領用力揮刀的空檔,他順勢抄起倚在墻角的鋤頭,和他對打了起來。
而屋裏的劉穆聽著屋外王煥憤怒的嘶吼聲,心裏焦急萬分。她也想沖出去幫忙,但剛站起身卻因劇烈的咳嗽而癱倒在地。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一記重錘,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讓她痛不欲生。她試圖喘口氣,但咳嗽聲卻像是連綿的雷鳴,胸腔內臟強烈的痛楚讓她無法平靜。
躺著地上的她佝僂著身子,全身開始顫抖,心臟在胸腔裏疾速地跳動。她努力地控製自己的呼吸,然而越是努力,咳嗽聲就愈發劇烈。她感到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掐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空氣。她的雙手死死抓著胸口,指甲也深深地刺入肉裏。咳嗽聲在屋子裏不斷回蕩,像是在訴說著她此時的無助。
很快,王煥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兵器碰撞聲。
屋外兵器對碰的金屬聲音愈發激烈,然而劉穆卻無法起身查看情況。她只能躺在地上,聽著那聲音,心中默默祈禱王煥能夠平安無事。
然而,沒過多久,屋外的打鬥聲便停了,隨之而來的是女兒和兒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劉穆的心一下子沈到了谷底,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她強忍著痛苦,掙紮著站起身,扶著土墻,一步一步地朝著屋外挪動。她的心砰砰直跳,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一樣痛苦。
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屋外的慘狀還是讓她心如刀絞、泣不成聲:王煥一動不動地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身上遍布傷口,尤其是胸口上那道深深的刀傷,鮮血正不斷從胸腔裏噴湧而出。身旁的鋤頭也斷成了兩截,冷冷地躺在一邊。而她的兒子和女兒,正跪在他身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娘!爹爹死了!爹爹死了!」
哭泣中的王蒼洛瞥見了屋門口的娘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站起身,舉著沾滿爹爹鮮血的雙手拼命地朝著劉穆跑去。然而此時的劉穆望著朝自己飛奔而來的女兒,卻是滿臉的驚恐,嘴唇也抖動個不停:
「不,不要!」
「娘,你說什麽?我聽不——」
在離劉穆不到一掌距離的地方,奔跑中的王蒼洛突然停了下來。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張得大大的。
而血,則從她的嘴角和貫穿胸口的長槍中緩緩流出,滴落在地上,濺起一朵朵淒美的血花。
身後的官兵用力一挑,王蒼洛的屍體擺脫了鋼刀的控製,像一個破敗的娃娃般無力地倒向地面。
發出了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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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幾滴冰冷的水滴從潮濕的牢房屋頂滑落,滴在了劉穆的額頭上。這股熟悉的感覺讓她的意識逐漸蘇醒。她緩緩睜開沈重的雙眼,望著黑乎乎的房頂,隨之而來的劇烈頭痛讓她苦痛不已。她想伸手,卻驚訝地發現整個人被綁在柱子上,雙手被粗糙的麻繩牢牢捆住,無法動彈。她強忍著疼痛,環視著四周的環境:墻壁和身下的稻草都是濕漉漉的,散發出潮濕黴變的臭味。室內光線昏暗,只有右邊的墻壁上鑿出的一扇小小的窗戶透出一道光柱,打破了陰森的氛圍。光柱雖小,但光線卻照的很開。給劉穆冰冷的臉上帶來了一絲暖意,而這讓她意識到自己尚在人世。
「我這是……在哪……星瀚!你在哪兒?星瀚!星瀚!」
劉穆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努力地回憶著昏迷前的記憶,可滿腦子卻都是丈夫和女兒被官兵刺死在自己面前的慘狀。她的心中無限悲痛,沒有了生的欲望。被綁縛的她開始痛恨自己這副病懨懨的身體居然如此頑強,也痛恨官兵為什麽不殺了自己,讓她這個累贅仍然茍活於世。
恍惚間,劉穆突然想起自己昏迷前沒見到小兒子劉星瀚的屍體,或許他還活著?找到了精神支柱的劉穆發了瘋似的拼命尋找著自己周圍有沒有小孩的身影,或是屍體。她開始奮力掙紮,她想擺脫柱子的束縛,可麻繩卻綁得死死的。她大聲呼喊著兒子的名字,可回應她的只有空蕩蕩的室內和回蕩的回音。
「噠——噠——噠——」
一陣沈重的腳步聲音。
聽到腳步聲的劉穆停止了掙紮。雖然被水滴和汗水打濕了的頭發遮擋了她的視線,但她依舊睜著一雙杏眼警覺地盯著自己左手邊的木頭牢門。陰森森、黑壓壓的走廊裏,腳步踩著沙土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直到最後牢門跟前閃出一排人影,牢內微弱的日光照不清為首幾人的樣貌,只能看見那黑紅相搭配的短衫、束口褲,胸前的白圈裏則寫著大大的「捕」字。
「哢嚓——」
牢門的鐵鎖被打開了。
門外的人影開始陸陸續續走進了牢房。四名捕快將兩套桌椅擡了進來,一橫一豎地在劉穆面前的不遠處擺好。之後四名捕快分出二人出了牢房,在門口一邊一個站定。牢房裏剩余的兩人則站在了劉穆的兩邊。大約過了半盞茶時間,牢房外又一次響起了靴子踩踏沙土的聲音。緊接著一名身穿黑色官服,頭戴梁冠的官員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名書吏。
剛進到牢房裏的官員似乎很是討厭這裏面飄著的這股子黴味,皺著眉頭用自己寬大的官服衣袖不停扇著。隨後轉身邁步來到那張正對著劉穆的桌子前坐好。
「堂下被綁之人,可是犯婦劉禾美?」那官員居高臨下地問著,聲音中透著股厭惡。
然而,官員聲音很小,離得又遠,劉穆沒聽清。
見「劉禾美」許久未應,官員猛地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
「好哇!居然敢藐視公堂!來人,上刑!」
忽然,一桶冰涼的井水毫無征兆地從劉穆的頭上徑直澆下,一瞬間的冰冷讓她身子一震。劉穆「啊——」地叫出了聲,原本松弛的神經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冰水刺激地緊繃起來。渾身發抖的劉穆瞪大眼睛,大口喘著粗氣,耳邊又一次響起了驚堂木拍擊桌面的聲音。隨後那名留著山羊短胡的官員薄片嘴微張,再次冷冷地說道:
「堂下被綁之人,可是犯婦劉禾美?」
「民……民婦正是劉禾美……咳咳!不,不知民婦……犯了何罪……咳咳!」
劉穆顯然還沒有從井水的刺激中緩解過來。牢房內空氣濕冷,她顫抖著身體,被井水淋濕的單薄衣衫緊緊貼著她嬌嫩的皮膚,寒氣不斷地侵入身體,刺進骨髓。本就虛弱的她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眼見劉穆咳嗽得如此猛烈,身形又如此瘦弱,審訊官員還以為她患了癆病。他趕緊叫來捕快,把自己的桌子向後移動了一段距離。
「好你個劉禾美,死到臨頭竟然還敢如此嘴硬。你且看這。」
官員沒有多廢話,揮了揮他寬大的官服袖子,一旁的書吏心領神會,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粗布包裹,放在了他的桌上。包裹很重,放下的那一刻碰撞桌面發出「滴零當啷」的聲響。官員不緊不慢地打開包裹,裏面赫然放著金簪、玉佩等四五件精美豪華的首飾。他拿起其中的一塊質地厚重,沒有一絲雜質的白色龍形玉玦,接著微弱的光線慢慢地晃動,說道:
「你一鄉野村婦,為何家中會藏有皇家飾品?」
劉穆被官員手中閃爍著白光的玉玦所吸引,它在牢房微弱的光線下顯得無瑕。她一眼便認出了那玉玦,那是她在逃難時從宮中帶出的寶物,也是她父皇的心愛之物。那玉玦,還有包裹中的金簪,都是她曾經身份的象征。逃亡路上,她始終堅信有一天自己會重返皇宮。而這些飾品便是她精神的寄托。
然而,當逃到武安鄉後,她卻又親手將這些寶物埋在了茅草屋中最隱蔽的角落。一路的流亡,還有懷裏抱著的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讓她明白了自己曾經的高貴公主身份已經一去不返。現在的她,只希望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和身邊的王煥過上安分守己的生活,將孩子撫養長大。
可盡管她盡力隱藏自己的過去,但是今天,她公主的身份還是暴露了。
「民……民婦……」劉穆低下了頭,一時語塞。
「怎麽?還想狡辯?你不說本官替你說!你乃是前朝公主劉穆,與自己貼身近衛王煥暗中私通,殺害父兄後你二人便畏罪潛逃,你化名劉禾美,與那賊人王煥在武安鄉生下一兒一女。不僅如此,你與他還暗中謀劃要推翻我朝舜帝統治,是也不是?」
聽到「前朝」二字。劉穆的心沈了一下。
漢國,終究還是亡了嗎?
她聽著官員言之鑿鑿的一通胡扯,心中滿是不屑和憤怒。剛想出言反駁,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漢國亡了。自己這個前朝公主也成了階下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官員給她羅列的這些款款均是殺頭的大罪,自己和他爭辯這些,贏了又有什麽意義呢?而且聽那官員的語氣,似乎她無論爭辯與否,自己都難逃一死。而且小兒子也下落不明。說不定……想到這,劉穆豁然了。她閉上眼睛,等待著官員「斬立決」這三字脫口,自己也能痛快地結束這一切,好和地下的家人們早日團聚。
可官員見劉穆默不作聲,誤以為她仍然拒絕伏法。氣得是擰眉瞪眼,抓起驚堂木又是猛地一拍,站起身指著劉穆厲聲喝道:
「好哇!犯婦劉穆,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吶!來人,帶人犯!」
說了句「帶人犯」,牢房外又響起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還有鐵鏈鐐銬相互碰撞的聲音。很快,又有二名捕快走進牢房,架著一名半死不活的犯人站定在了劉穆的眼前。
看著眼前犯人胸膛上那道已經凝結成血痂的可怕傷口,劉穆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雖然他低著頭,氣息微弱,任由官兵擺布,但劉穆仍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心愛之人的脈搏。
他是王煥!他絕對是王煥!他沒有死!他沒有死!
她無法忍受內心的激動,她再次開始了掙紮起來,並伴隨著咳嗽。她試圖掙脫綁縛身軀的繩索,拖著這副虛弱的病體趕快去到王煥身邊。縣令註視著劉穆的異樣舉動,心中已然明了。他冷笑一聲,再次重擊桌案,威嚴地喝道:
「犯婦劉穆,你可識得此人?」
「民……民婦,咳咳!民婦認得此人……是,是我丈夫王煥。」劉穆看著眼前的愛人,急得不行。
「好!既如此,犯婦劉穆你可知罪?」
「犯婦,犯婦……咳咳……認,認……」
劉穆剛要開口認罪,卻忽然發現被捕快架住的王煥輕輕搖了搖頭。
見劉穆遲遲不開口,官員急了。他又一次拍案喝道:
「犯婦劉穆,你可知罪!?」
劉穆猶豫了。她看了看王煥,只見他的腦袋依舊搖個不停。
「好你個劉穆,來人!給我卸去她丈夫王煥的右臂,我看她認還是不認!」
官員的耐心已經耗盡。他大喝一聲,站在劉穆身邊的一名捕快立馬出列,拔出腰間的佩刀,沒有一絲猶豫,對著王煥被抻直的右臂直直砍去。
「啊!!!」
牢房裏的劉穆第一次聽到王煥的聲音,也是最後一次。
捕快將手中的斷臂丟到了劉穆面前。昏死過去的王煥也被隨意丟在了地上。
「如何?犯婦劉穆,你認是不認?」官員再次問道。
劉穆沒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王煥,看著他殘缺右臂的傷口中流出的血液將牢房的稻草染紅。
「看樣子,你丈夫的另一只手你也不想要了。來人,給我……」
「我認!我認!我認還不行嗎?!」
呆楞著的劉穆突然尖叫起來,打斷了官員的話。她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噴湧而出,哭聲如雷。
「認了就好。明日午時,押解進京!」
「等等!我兒子呢?我兒子呢?」劉穆沖著官員大聲喊著。
「哼!」
官員冷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起身帶著書吏走出了牢門。
牢房裏只剩下了劉穆,王煥,和在場的捕快。
捕快解開了綁住劉穆的繩索,恢復自由的劉穆跪在地上,一手抱起昏死的王煥,一手握著他斷掉的右臂,哭的死去活來。
「煥哥哥,你醒醒……你不要死,不要死……你見到兒子了嗎?兒子在哪兒啊……」
而捕快們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
吱呀——
牢門關上了。
只留下了劉穆和她的絕望。
牢房外的夜,靜的可怕。
而牢房內的哭聲,卻震動著每一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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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的時光轉瞬即逝,劉穆一家被押解到了皇城。然而,當瞧見城樓之上掛滿白綾,囚車裏的劉穆楞住了。
六年,整整六年了。
已然物是人非。
「穆兒,看起來你五公主的名號還是蠻響的嘛,知道你今天回京,發喪的白布都掛好了。」躺在囚車裏睡覺的王煥被即將進入城門前的崎嶇土路顛醒,抻了抻瘦骨嶙峋的身子,擺弄著右臂空蕩蕩、臟兮兮的袖管,開口打趣道。
可劉穆卻無心玩笑。她木然地扭轉過頭,望向身後的王煥,又低頭看了看懷抱著的同樣形銷骨立的幼子,心中交集百感。她曾無數次幻想自己重回皇城的這一日:身著華服,榮光熠熠,登上那熟悉的城樓,接受萬民的敬仰。可她卻未曾料到,自己會以這般狼狽的模樣,作為一名死囚拖家帶口地回到這裏。
城門外,排隊入城的百姓們紛紛退讓,目送著身後那押送死囚的隊伍緩緩進入城中。
城樓上的白綾很長。越過了上面的三字石匾「德盛門」直直地垂落下來。微風浮動,白綾輕輕掃過囚車,也觸動著劉穆內心的悲涼。六年前,她風華正茂,是父皇最寵愛的五公主。而如今,她卻成了一個階下囚,一個即將問斬的階下囚。
進到了黑洞洞的城門,囚車裏的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身後躺倒的王煥也收起了剛才嬉笑的嘴臉,神情肅穆地強撐著身體坐了起來。
「娘,到晚上了嗎?天怎麽黑了?」囚車破舊的車輪嘎吱作響的聲音在城門洞中不斷碰撞回蕩,吵醒了劉穆懷中的小兒子劉星瀚。
「星瀚,乖,再睡一會兒吧。」劉穆望著兒子那雙渾濁,但依然稚嫩的眼睛,心中湧起一陣淒涼。淚水也忍不住流了下來。她想起了慘死在自己面前的父皇、大哥和女兒。她知道,穿過這個長長的門洞後,他們一家三口的生命就將進入倒計時,等待他們的也只有死亡。
囚車隨著石路一路顛簸,車輪的嘎吱聲越來越響。漸漸地,門洞的盡頭出現了光亮。隨著一道刺眼的陽光照在城門洞外,載著劉穆一家三口的囚車也終於駛出了黑暗,緩緩來到城中寬敞的街道上。
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的商鋪、民居、酒樓鱗次櫛比。遠比自己逃出皇宮時要繁華上數倍。可每家每戶的門前卻都清一色地掛滿了白紙燈籠,白紙幡。每間房的屋頂上,也都整整齊齊地蓋滿了白布,更有甚者直接在家門口擺上了靈位。整條街行人寥寥,只有押送她們一家人的官兵和囚車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刺眼。
看著眼前的怪異景象,劉穆再次想起剛才王煥說的玩笑話。她苦笑了聲,又將懷裏的星瀚緊緊地摟了摟。
說來奇怪,進了城門後,負責押解的官兵們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身白布袍子,齊齊地披在了身上。整支隊伍遠遠望去與那出殯的喪葬隊伍無二。除了官兵身上的布袍,她們一家三口的囚車上也被一大片厚重的粗麻布蓋了個嚴嚴實實,好似在遮掩什麽。而就在麻布蓋上的最後一刻,劉穆無意中看清了那沿街擺放的靈位上的金字:
先妣劉母甘氏閨名德孀生西蓮位。
不知又過了多久,囚車停了下來。昏睡過去的劉穆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人在拉動麻布,不多時,車頂的麻布摘去,一座規模宏大的府邸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她擡眼望去,只見那府邸的兩側立著獬豸的石像,門楣上掛著一塊斑駁的金字匾額,上書「大理寺」。
當劉穆看到「大理寺」三個大字的那一刻,身子立時軟了。她明白這三個滾金大字意味著什麽。
雖然早就清楚自己和家人難逃一死,可真到了直面死亡的時候,害怕和恐懼瞬間填滿了她的內心,催動著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
囚車的門開了。離車門最近的王煥掙紮地爬了出來。可劉穆卻因為害怕抱著孩子畏縮在囚車一角,遲遲不肯挪動身子。
「穆兒,下車吧。我們到了。」王煥聲音虛弱地勸道。
「不……不要……我,我還不想死,不想死……嗚嗚……」此時劉穆內心的恐懼被積壓到了極點。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如同孩子般無助,聲音顫抖地向王煥哀求道。
「聒噪!要哭給我去寺卿大人的面前哭,不要耽誤我們幹活!」一旁的官兵聽得心煩,推開了車門前站著的王煥,探身進去一把抓住劉穆的頭發,像拎雞仔一般粗暴地將她拽出了囚車,重重摔在了地上。
「吱呀——」
大理寺朱紅色的大門開了。從大門內走出來兩名身穿官服,面無表情的官員。他們二人身材高大,雙目如電。
瞧見二人後,押解的官兵們齊齊行禮,開口唱喏道:「啟稟二位大人,死囚劉穆一家已平安送抵府內。」
其中一位官員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繡錦的荷包,丟給了為首的官兵。
「各位兄弟辛苦,這是大人賞給你們的。」
得了賞錢的官兵眉開眼笑地離開了。大理寺門口的兩個官員看著倒在身下的劉穆一家,無動於衷。他們的目光冰冷,仿佛在看著三具屍體。
「起來吧,五公主。大人召見。」其中一名官員對劉穆冷冷說道。
可劉穆卻因為剛才粗暴對待摔壞了膝蓋,疼得眼淚汪汪,抱著孩子半天起不來。
「來人。把他們給我架進去!」
見劉穆久未動身,本就不耐煩的官員有些惱了。他冷哼一聲,沖著門裏喊了嗓子,隨即和同伴邁步進了門。與此同時,門裏也閃出幾名侍衛,架起劉穆一家,將他們拖進了大理寺。
大理寺正堂,一名面容俊朗,身材高壯,身披戎裝的官員端坐堂上。他似是一員武將,可眉眼間卻又透著一股讀書人的英氣。他神情冷峻,不怒自威。而堂下兩旁則分別站著之前在門口迎接的那兩位官員。
侍衛們將王煥、劉穆、劉星瀚拖到了堂前,並呵斥他們三人跪好。堂上的官員瞇起眼睛掃了眼跪在堂下,破衣爛衫的劉穆一家,手中驚堂木猛地一拍,開口問道:
「下跪者何人?」
是一陣陰柔尖銳的太監音。
劉穆心中一驚,她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來,看見了堂上坐著的威武官員,又掃了眼他兩側的其他官差,不由得心生疑惑:自己離京這麽久,什麽時候大理寺的寺卿身邊也有太監傳話了?
見劉穆一臉迷茫地看向他,堂上的官員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繼續用他那尖細的聲音問道:
「下跪者可是那六年前逃出皇宮,被舜帝下令通緝的五公主劉穆,近侍王煥?」
劉穆搞清楚了太監音的來源,心中反而更加困惑。她對宮中太監的印象,都是穿著長袍,手拿拂塵,聲音尖銳且陰陽怪氣。然而眼前的這位官員,雖然聲音有些尖銳,但其說話的語氣、神態舉止,都無比陽剛。她一頭霧水地看向身邊的王煥,可王煥也是一臉的茫然,毫無頭緒。
「罪……罪婦是,是……劉穆。這是我的丈夫,王煥。我的兒子,劉星瀚。」劉穆的聲音顫抖地回答道。雖然眼前的官員給她一種奇特的感覺,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對方暫時沒有任何要傷害她或她的家人的舉動,劉穆也稍微安心了些。
然而,她剛一說完,那官員卻是微微一怔,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問道:
「什麽?你說你兒子叫興漢?」
「回大人的話,是的。」
「劉穆啊劉穆,你還真是給你兒子取了個了不得的名字啊。」
「啪——」
又是一聲驚堂木響。那官員微微起身,甲葉晃動,瞪起眼睛,神情嚴肅地厲聲喝道:
「你的罪行本官早有耳聞,卻著實未曾料到你居然如此的自大狂妄,竟敢給你兒子冠名『興漢』二字!我漢國在當朝舜帝的治理下,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你要興哪裏的漢?來人!把她那個兒子給我抓起來,本官倒要看看沒了『興漢』,她怎麽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口,堂下兩側站立的官員們皆是滿面驚愕。不過他們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立刻差遣衙役拘住了劉星瀚。六歲的星瀚嚇壞了,隨即放聲大哭起來。
眼見兒子要被抓走,劉穆與王煥頓時臉色大變。劉穆更是飛身撲到了衙役的身上,死死抓住他的靴子不願放開。她萬沒想到,自己兒子名字裏的「星瀚」二字竟會被審訊官曲解為「復興漢國」之意!
「大人,誤會!都是誤會啊!你聽犯婦我解釋!」劉穆極力辯解著。
「解釋?你還想解釋什麽?單是造反這一條就足夠讓你們全家問斬!本官在此宣判,五公主劉穆,近侍王煥以及孽子劉「興漢」蓄意謀反,明日午時三刻,斬首示眾!」說罷那官員從桌上的火簽筒裏抽出一根令簽,「啪嗒」一聲丟在地上,站起身頭也不回地下堂離開了。
劉穆還想再辯解什麽,卻被抓走星瀚的衙役一腳踢翻在地。緊接著她的眼前又有幾名衙役迅速圍了過來。他們的手中緊握著鐐銬和刑具,臉上帶著冷酷的笑容,一步步朝自己逼近。身邊殘廢的王煥早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耳邊星瀚的哭聲越來越微弱,衙役們的獰笑卻愈發得刺耳。急火攻心的劉穆頓時感到一陣窒息,仿佛有一塊巨石壓在胸口,隨即眼白一翻,昏倒在了公堂冰冷的石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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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您快醒醒,醒醒……」
不知昏迷了多久,眼前一片漆黑的劉穆似乎聽到了幾聲焦急的呼喚。那柔弱蒼老的聲音似乎來自千裏之外,卻又有種近在咫尺的感覺。
「……水……水……」
聽見躺在床榻上的公主劉穆開口要水喝,頭發花白的老宮女翠玉急忙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然後扶起劉穆坐好,小心翼翼地把茶杯遞到了她的唇邊。
「公主,慢點喝,小心燙。」
茶水的甘甜在口腔中蔓延開來,溫潤了劉穆幹燥的口腔與喉嚨,思維也逐漸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她微微睜開眼,朦朦朧朧間看到身邊站立著一位陌生的身影,有些虛弱地問道:
「你是誰?我還活著嗎?」
「公主,我是翠玉啊。您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看到劉穆徹底緩醒過來,老宮女激動地抹著眼淚說道。
「翠玉?我怎麽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剛剛蘇醒的劉穆頭還有些疼痛,一時間想不起來這個「翠玉」是何許人也。
「公主,我是穆煥閣的翠玉啊。六年了,您整整六年都沒回來了!」翠玉說道。
穆煥閣!劉穆的神經似乎被什麽擊中了一般,塵封已久的記憶開始復蘇。她一下從床榻上彈起,光著腳丫在面前的閨房中轉來轉去。她拿眼望著,用手觸摸著眼前無數次在夢裏出現的家具陳設、房間布局,還有她身上嶄新的絲綢睡衣和變得幹幹凈凈的身體,一把抓住翠玉的手,激動地問道:
「翠玉……你是翠玉!這兒是穆煥閣!是我的閨房!對嗎?」
「公主,你糊塗了?這就是穆煥閣呀。您的身體未愈,還是快些到床上休息吧。」翠玉一邊說著,一邊扶著劉穆重新躺在床上,又把軟綿綿的枕頭墊在了她的身後。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翠玉,我回來多久了?」劉穆問道。
「回公主,已經有五日了。」
「王煥呢?還有我兒子星瀚,他們都回來了吧?」
當劉穆提到王煥和她的兒子時,翠玉蒼老的臉上卻露出了極其困惑的神情,很顯然她對這兩個名字感到十分地陌生。
「公主大人,什麽王煥、兒子的,您在說什麽呀?」翠玉不解地問道。
劉穆一聽這話,頓時急了,一把抓住翠玉的胳膊,焦急地問道:
「翠玉,王煥!王近衛你不知道嗎?還有他身邊的小男孩,他們沒和我一起回來嗎?」
「公主,你在說什麽啊?五天前齊楚之齊大人只送了你一人回來,奴婢並未見過王近衛和小男孩。」
聽聞此言,劉穆頓時覺得五雷轟頂,只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的血液都像被抽幹了。她顫抖著雙手,無力地依靠在床圍上,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滑落。
「不,這不可能...王煥,我的星瀚,他們怎麽可能沒有跟我一起回來呢?難道...不,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劉穆又想起了那個痛苦的瞬間。五天前,大理寺的官員當著她的面下令將她的兒子星瀚拘走,甩下令簽宣判他們一家第二天午時三刻斬首示眾。現在五天過去了,自己全須全尾地回到了穆煥閣,卻未見他二人的身影,她腦海中頓時閃現出了一個最壞的打算。悲傷的情緒也在一時間如同潮水般湧來。
「公主,您先冷靜冷靜。齊大人他……」
「五公主,你終於醒了。」
翠玉剛要繼續安慰劉穆,只聽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音,緊接著房門被推開,一個頭戴梁冠,身著深紅朝服的俊美男子走了進來。
那男子進門直直走到了茶幾跟前,搬了張圓凳坐下,然後自顧自地斟了杯清茶喝了起來。而一旁的老宮女翠玉見狀,急忙低下頭邁著碎步出了房間,關上了門。
床上悲傷過度的劉穆聽到了那陣熟悉的太監音,頂著哭得紅腫的雙眼望去,一眼便認出了喝茶之人正是五日前審訊他們一家三口的官員。
「大人!我的夫君王煥呢?我的兒子星瀚呢?他們在哪兒?他們還活著嗎?」劉穆焦急地問道。
聽到劉穆的質問,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緩緩開口,卻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講起了一個毫不相關的故事:
「七年前,在太上皇的壽宴上,一名身穿紅裙的公主無意中殺害了當朝的太子,也就是她的大哥。隨後,七皇子趁機發動了一場早有預謀的兵變,手刃了太上皇和當時的聖上。而正當他準備命令侍衛對那名公主痛下殺手時,一名侍衛突然臨陣倒戈,救走了公主,自此以後,關於她的消息便石沈大海。」
講到這裏,那男子將目光轉向了劉穆。
「五公主,想必您對臣講的這個故事再熟悉不過了吧?」
劉穆沈默了。
見劉穆沒說話,男子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繼續開口講道:
「再後來,七皇子清洗了所有可能會威脅到他的人,順理成章地坐上了皇位。起初他也是勵精圖治,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只可惜他生性好色,尤其喜歡上了年紀的半老徐娘。而最讓人氣憤的是,他竟然和自己年過半百的母後甘太後有染,而且珠胎暗結。眼瞧著太後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七皇子興奮的不得了。居然在朝堂上當著眾位大臣的面公開了他和自己親娘亂倫的事實。而那時的朝堂之上皆是被他提拔起來的宦官和甘太後的娘家人。縱然此事敗壞人倫,卻也只能作罷。或許連老天爺都難以容忍此等傷風敗俗的事情發生,甘太後這一胎只懷了七個月便早產了,血崩身亡。而七皇子得知此事後便一蹶不振,每日沈醉在他所喜好的「溫柔鄉」中聲色犬馬,七日前剛剛駕崩。因此他在位之時並未留下一兒半女。」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劉穆打斷了男子,警惕地問道。
「臣,齊楚之。拜見女皇陛下。」
說話間,男子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神情恭敬地對著床榻上的劉穆納頭便拜。
「你在說什麽?什麽女皇陛下?」
「五公主您作為先帝的唯一血脈,國朝不可一日無君。還望您以江山社稷為重。臣願保您上位!」
「我拒絕。」劉穆看著身下跪倒的齊楚之,斬釘截鐵地冷言回絕了他的提議。
「且不說古往今來哪有女人登基稱帝的先例。我和近衛王煥自逃出皇宮已有六年之久,六年裏相安無事,為何半年前突然就來了官兵要捉拿我二人回京,還殺害了我的女兒?到了皇城,你在大理寺親自審訊我們一家三口,還說要將我等問斬。結果我的夫君和兒子下落不明,我反而安然無恙?還有,上一任皇帝駕崩後剛出頭七,你便趕來向我表明忠心,不覺得有些操之過急了嗎?可見你只是看中了我五公主的身份,並非真心想讓我上位。實話告訴你,要是我的夫君和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立馬在你面前咬舌自盡!」
劉穆的回答句句在理,鏗鏘有力。伏跪在她身下的齊楚之緩緩擡起頭,臉上卻早就沒了剛才那副恭敬的神色,露出了猥瑣狡詐的笑容:
「看起來六年的流亡生活讓你的心智成熟不少呢,劉穆。」
突然,他猛地從地上彈起,幾步邁到劉穆床前,伸出虎鉗般強壯的右手,緊緊捏住了她的臉頰,一揚手將她用力摔倒了地上。
「啊!」劉穆痛苦地叫出了聲。她纖細的四肢被重重磕在身下的石磚上,絲綢睡衣頓時多了幾片血跡。
「你說的不錯,我就是看中了你五公主的身份。因為我要扶持你做這傀儡女皇,從而來實現我的抱負。」高大威猛的齊楚之說著話再次俯下身,抓起趴在地上的劉穆淩亂的頭發,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你朝思暮想的王煥和兒子依舊好好地活在監牢裏,而我也可以隨時弄死他們,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輕松。」齊楚之盯著劉穆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的抱負?你能有什麽抱負?你這個無惡不作的虛偽小人!呸!」
「小人怎麽了?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當小人又有什麽不好?」齊楚之冷笑著,毫無征兆地撒開了手,劉穆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更何況是你辱我在先,你這個養尊處優,刁蠻無理的公主可沒有資格說我是小人。」
「我和你素未謀面,哪來的辱你一說,休要信口胡謅!」劉穆憤怒地說。
「我想你也不記得了。七年前,你拿我當上馬石玩樂,將我踩到昏厥後棄如敝履一般隨意丟在這穆煥閣的門前,從那時起我便記恨上了你,尋找著一切可以將你置身死地的辦法。」
齊楚之端坐在了圓凳上,一腳踩住劉穆的手腕,說道。
「後來,我站在了七皇子的隊伍後面。向他進言讓你在太上皇的壽宴上舞劍助興。而我則暗中買通了織室的人,讓他給你做的舞裙加長了三寸。壽宴之上,七皇子先是灌醉了太子,隨後又在酒裏下了少許的蒙汗藥,讓你在舞劍途中更容易踩到裙子。太子憨傻癡肥,目標又大,喝醉了酒根本躲閃不開。如此,一場毫不意外的『意外』就這麽出現了。」
「至於七皇子,他曾許我只要能幫他坐上皇位,就發派錢糧和人手解救我南楚饑荒。我明裏暗裏幫他除掉了所有可能威脅到他皇位的人,當然也從按插在各地的探子口中得知了當時挺著大肚子的你和侍衛王煥逃到了武安鄉的消息。可哪成想這狗皇帝翻臉不認人,聽信狗腿的讒言,說我南楚人生來奇特,力大無窮,可以一當十。如若不除,日後恐有造反的風險。」
齊楚之端起茶杯,喝凈了最後一滴香茶後,一把將手裏的茶杯捏了個粉粉碎。
「在他登基後第二天,秘密出發的五千精兵乘小路星夜兼程地趕到了我的老家,只一夜,八百七十三口,手無寸鐵的鄉親們被屠戮了個幹凈。得知噩耗的我想過刺殺,卻覺得便宜了那狗皇帝。我是南楚最後的血脈,卻成了閹人。所以我也要讓他嘗一嘗這斷子絕孫的滋味!」
「雖然南楚人被他絕了種,但七皇子還是時刻提防著我。於是我忍辱負重,拼盡全力地去討好他,終於他對我放下了戒備,讓我做了他的貼身太監。而我報仇的機會也到了。」
「每日用膳,我都要試毒。而我每天都會趁著這個機會給那狗皇帝下壯陽藥。我知道他喜歡半老徐娘,也知道甘太後不守婦道,欲壑難填。便索性擺下酒宴將二人騙來,下了媚藥和迷藥讓二人生米煮成熟飯。再到後來甘太後懷孕,還是我買通了太醫,在配給她的安胎藥中加入了促進食欲,開胃的藥材和慢性的墮胎藥。甘太後的胎養的很大,卻註定生不下來。最後便是血崩難早產,母子雙亡。至於那狗皇帝,平日裏吃了壯陽藥的他每日沈迷女色,而寵幸的那些由我為他精心挑選的半老徐娘全都失去了生育能力。縱欲過度的他每天靠著一口氣吊著,最後在得知心愛的甘太後難產去世的消息,更是直接臥床不起,沒兩天就斷了氣。」
齊楚之講完,一副大仇得報的痛快模樣。他擡起腳,站起身將趴在地上的劉穆扶起坐在了圓凳上,臉上又換回了那副恭敬的表情,跪下了她的面前。
「說起來,你還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沒有我你哪裏能活到今天?我是小人,我也恨你。你若對我千般羞辱,我也定會加倍奉還。可你不知道的是,七皇子和甘太後死後,朝廷上下徹底亂了套。尤其是甘氏宗族的人鬧得最盛。謀權篡位的野心昭然若揭。我手下養有近萬的甲士。扶持你做這傀儡女皇就是為了有一個合理的借口去清掃這幫余孽。」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但我問心無愧!想當年你父到南楚微服私訪,碰到了餓得瘦骨嶙峋的我。他給了我水和吃食,讓我僥幸活命。後來我便不顧家人的反對進京成了太監,只為能服侍你父左右,效犬馬之勞。而如今你父的血脈只剩下了你一個,縱使我對你有萬般不願,可我也不想讓恩人辛苦打下的江山給他人做了嫁衣。孰輕孰重,我相信你自有定奪。」
說罷齊楚之對著劉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後,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塵,揚長而去。
「……你當真只是為了保住我父皇的江山?」劉穆緩緩開口問道。
「絕無二心,如有違背,天打雷劈!」齊楚之停下了腳步,舉起右手,立起三指發誓道。
「那你能保證我夫君和兒子的安全嗎?」
「你只要願意稱帝,他二人我自會派人安然無恙地給你送到穆煥閣來。」
劉穆聽完,沈思了一會兒,沖著齊楚之的背影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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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按舊例,新皇登基之日一般定於上一位皇帝駕崩後一個月,以表尊重。隨後擇選吉日良辰,布置鼓樂儀仗,新皇焚表祭天,登基禮成。
可劉穆這位「傀儡女皇」的登基大典,卻被拖延了將近一年之久。
真要論起來,五公主劉穆作為漢國二帝劉刎尚存於世的唯一血脈,再加上還是劉桀的皇姐,並不存在守孝這一環節,登基大典也不必等到一月後再舉行。
可問題卻就偏偏出在了劉桀的身上。
關於劉桀,後來的史書《漢國記》中寫道:
「……漢國廢帝劉氏名桀謚惑,居時常以舜自言,死而奪。年十七即位,二十一崩。生無子。在位六年,因寵宦者外戚,離心離德。又與其母甘氏德孀太後亂倫有孕,太後難產卒,令舉國哀悼三月,滿城皆掛白幡,奉國母靈位。甘太後崩月余,桀晏駕。然未以國君禮厚葬,隨太後甘德孀共用喪儀仗,百官無一人泣……」
舊皇星隕,然國朝又不可一日無君。
武將權臣其心各異,朝堂上下詭譎雲湧。
尤其是在擁立新皇的問題上,眾人大致分成了兩派:
為首的自然是靠著半老徐娘甘太後雞犬升天的甘氏宗族外戚。甘氏一族是前朝余孽。漢國建立之初,家族首領憑借一手老練圓滑的騎墻之術左右逢源,保全了整個家族免遭清算。高皇帝劉伋(劉桀的爺爺)登基後心裏清楚甘氏一族絕非善類,其勢力又在朝堂中盤根錯節,耗費十數年光陰,恩威並施,也只才將將鏟除一半。又因這十數年操勞過度,遂退位,漢國二帝劉刎繼位。
劉伋共有五子。除二子劉刎外,其余四子均戰死沙場。然而,劉刎這位粗獷的「馬上皇帝」卻一點都沒繼承到他父親的敏捷才思。仗著精湛的馬術弓騎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他繼位後每日伏在案牘前,仔細觀瞧著奏章上小若蠅頭,密密麻麻的小篆,著實頭疼不已。而這也被嗅覺敏銳的甘氏一族聞到了機會。也是在這時,甘氏一族嫡出之女甘德孀,也就是後來的甘太後正式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本就盡受先皇打壓,家族中大半權臣還被擠出了朝堂中心地帶的甘氏一族向新皇進獻美女,還是嫡出。其用意舉世皆知。可偏偏就是這一招拙劣的「美人計」,成功讓劉刎忘記了父親的囑托,開始重新啟用甘氏族人。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劉刎戀母。
劉刎生來無母。故而戀母。甘德孀進宮時便已三十有一,卻仍為處子。甘氏此計表面看似「美人」,實則狠辣無比。甘德孀的端莊典雅讓劉刎得到了他缺失的母愛,而初試雲雨時的生疏盲從又讓對房事流程早已輕車熟路的他重新收獲了最初的那份激動和喜悅。只用了一晚,劉刎便被甘氏一族牢牢抓在了手中,甘德孀也懷上了七皇子劉桀。
到了後來劉桀壽宴弒父奪權的前夕,朝堂上已經經歷了一次大洗牌。半數以上的官員重新被甘氏一族的青年才俊盡數替換,那些被罷黜排擠的甘氏老臣們也回到了決策圈中。於是乎,認為時機已到的甘氏開始蠱惑七皇子篡位,七皇子的品行甘氏一族全都看在眼裏,奪位計劃大獲成功。
現在,作為棋子的七皇子和甘太後全部崩殂,也都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如今的朝堂已然成了甘氏一族的天下,自然也就打起了龍椅的主意。
而另一派,則是以齊楚之為首的宦官集團。
自劉穆答應做「傀儡女皇」後,齊楚之便遵照約定將關押在獄中的王煥和其子劉星瀚送回了穆煥閣,並派了禦醫治療他們一家的頑疾病癥,好生休養。而他也在上朝時,正式對外放出了二帝劉刎之血脈尚存人世的消息。同時拿出提前偽造好的聖旨。當眾宣布先皇劉刎駕崩前曾秘密留下遺詔,將皇位傳給其女五公主劉穆。如今公主已入京,待選吉日良時,登基為帝。
消息一出,滿座嘩然。最為震驚的自然是那些甘氏老臣。他們對齊楚之的反水始料未及。當初他們看到了齊楚之在宦官群體中冉冉升起的勢頭,便萌生了借由他進一步控製整個朝堂的想法。因此,他們暗中打探到了齊楚之的出身,隨意捏造了個由頭向劉桀進言,將其全鄉屠殺。之後又保舉他做了中常侍。他們本來幻想著此番恩威並施的操作下來,齊楚之會成為他們在朝堂中的一把利刃。卻不曾想,他竟然反手將刀鋒指向了自己。
既然事已至此,那麽計劃就只能提前了。
舜桀六年,七月,甘氏反。
穆煥閣那邊齊楚之早已派了重兵把守,保護劉穆的安全。而他則帶著近萬的甲士準備徹底清剿甘氏一族。然而甘氏一族樹大根深,在朝中多年經營,黨羽眾多。他們的叛亂聲勢浩大,短時間也聚集了上萬的兵力,大戰一觸即發。
這場政變持續了整整八個月。八個月的時間,齊楚之果真同他向劉穆承諾的那樣,甘氏一族被他屠戮了個幹凈。朝堂之上,也終於恢復了平靜。
而劉穆的登基大典,也在這場政變結束後的一個月,如期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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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煥閣,劉穆的閨房門外。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門前不停地踱步,時不時還擡起頭看看天上不斷升高的日頭他的臉上寫滿了焦急,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無法平靜。
而房間裏,不斷地傳來女人的哀嚎和呻吟。這讓門外的人更加地心急如焚。眼看著時辰馬上就要到了,他等不了了。「哐當」一腳踹開房門,邁步走了進去。
屋裏,老宮女翠玉和駙馬王煥各司其職。翠玉手裏拿著一截長長的白綾,正在往站在面前的劉穆凸起的巨大孕肚上纏著,並用力勒緊。而王煥則在一旁耐心安慰著劉穆,讓她不要亂動。
當聽到房門被粗魯地踹開時,急得焦頭爛額的翠玉和王煥齊齊向門外望去,只見齊楚之怒氣沖沖地朝他們走來,眉頭緊鎖,臉色鐵青。
「這都什麽時候了,龍袍怎麽還沒穿好?」齊楚之一聲怒喝,害怕的翠玉手一抖,白綾掉在了地上。而劉穆身上還沒徹底綁好的部分也隨著白綾頭下垂的重力迅速滑落。沒了白綾的束縛,被勒的臉色發白的劉穆身子一軟,隨即向後仰倒而去。幸好一旁的王煥伸出右臂將她抱住,只是她身前的巨大孕肚似是比剛才又脹大了幾分,懸在空中宛如山峰般高高隆起。
「齊大人饒命,齊大人饒命!」翠玉嚇得渾身發抖,不停地磕頭求饒。
「滾出去,沒用的東西!別在這礙我的眼!」齊楚之一腳踢開翠玉,翠玉急忙連滾帶爬地跑出房間,連門都來不及帶上。生怕走得慢了自己小命不保。
房間裏沒有了外人。王煥心疼地看著懷裏的劉穆,剛準備把她扶到床上休息。卻被齊楚之上前一把攔下:
「王駙馬,你幹什麽?」
「齊大人,我求求你。這登基大典就非得穿這身龍袍嗎?這不是要穆兒和她肚子裏孩子的命嗎?」穿著綢緞錦緞,頭戴梁冠的王煥單手扶著劉穆跪在了齊楚之面前,帶著哭腔乞求道。
「求我?你也配!」齊楚之憤怒地質問道,「要不是你管不好身下的家夥,女皇陛下何至於要挺個大肚子去參加登基大典?早就囑咐過你們,漢國沒有女皇登基的先例,所以女皇陛下必須女扮男裝才接受冊封。結果呢?你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麽好事!」
他越說越氣,伸手一把將劉穆搶了過來。似乎還不解氣,又沖著王煥的襠部狠狠踢了一腳,仿佛在懲罰他的「寶貝」犯下的「罪過」。
被踢得岔氣的王煥一只手捂著受傷的部位,疼得直哼哼。可他卻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地承受。
「王煥……」劉穆已經虛弱地沒有力氣說話了。身前這個該死的肚子已經纏了整整一個時辰,可無論怎麽纏,衣架上掛著的龍袍卻始終穿不上,肚子那裏永遠突出來一塊,系不上扣子。
「真是麻煩!看我的!」齊楚之的耐心已經耗盡,眼看著登基大典的時辰就要到了,他一把推開王煥,抓起地上的白綾,粗魯地套在了劉穆的大肚上,拉到背後簡單地打了個結,接著毫無征兆地用力一拽,臉色慘白,雙目無神的劉穆立刻瞪大了雙眼,痛苦地叫出了聲。身下的孕肚也瞬間小了一半。
「齊大人!不要啊!」王煥聽到了劉穆淒慘的叫聲,跪著爬到了齊楚之的腳下,淚流滿面地哀求著。
「滾開!」齊楚之擡腳將王煥踢到一旁,此時他的眼神裏已經沒有了絲毫的耐心和憐憫。他把手中的白綾又在劉穆的腰上纏了一圈,打上結。劉穆的肚子再次被勒緊,腹部的壓迫讓她一陣反胃,而孕肚裏未出生的孩子也因為活動的空間驟然減少開始不停地亂動,似乎是在苦苦掙紮。
「啊!」劉穆再次發出淒厲的叫聲,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痛苦。
「齊大人,求求你放過穆兒吧!我求求你了!她都快要生了,這樣對待她,她肚子裏的孩子恐怕……」王煥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聲淚俱下。
「給我閉嘴!」齊楚之大聲喝止他,隨後繼續用力拉緊白綾。整整纏了三圈後,劉穆的肚子已經小了很多,原本凸起的孕肚已經變得平坦。
「好了!」齊楚之松開白綾,滿意地看著劉穆已經變得平坦的肚子。隨後他轉身拿起衣架上的龍袍,丟到了劉穆面前。
「穿上!快點!」
劉穆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她癱坐在凳子上,眼睛已經失去了光彩。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了一絲的血絲。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看起來痛苦非常。
見劉穆沒有動彈,齊楚之抖了抖嘴唇,抓起龍袍又丟給了地上的王煥說:
「王駙馬,你還不趕緊伺候女皇陛下更衣?要是誤了登基大典,你擔得起責任嗎?」
看著被丟到面前的龍袍,獨臂的王煥抓起龍袍站起身,踉蹌地走到了劉穆的身邊。哽咽著替她披上。
此時的劉穆已經虛弱到了極點,王煥扶她起身,幫助她擡起手,一點一點地穿上袖子。她的身體顫抖著,似乎每一分力氣都被榨幹了。
「快點!磨蹭什麽?」齊楚之不耐煩地說。
終於穿好了龍袍,王煥開始幫劉穆系腰帶。可是一只手的他始終合不上腰帶的玉扣,而劉穆的手也沒有力氣了。
「齊大人,這……」
「廢物!」齊楚之見狀,瞥了王煥一眼,走過去粗魯地把腰帶系上,又用力拉了拉,直到它緊緊地貼住龍袍才罷休。
「好了!」齊楚之拍了拍手,滿意地看著劉穆,「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女皇陛下看起來真有個明君的樣子!」
可劉穆只是無力地看著他。眼神裏充滿了痛苦和絕望。她的臉色蒼白,嘴唇上幾乎沒有一絲血色。
齊楚之沒有理會,撇了撇嘴,轉身走出了房間。到了屋外,擡頭看了看天色,時間還來得及。頭也沒回地喊道:
「女皇陛下,殿外的轎輦已經準備好了。臣先行告退。」
說罷,齊楚之邁步離開了穆煥閣。
而他的身後,劉穆的身體無力地滑落,整個人癱軟在了地上。
「穆兒!」王煥驚呼一聲,急忙俯身抱起劉穆。而此時的劉穆已經奄奄一息,腹部的疼痛讓她幾盡昏厥。
「穆兒……登基大典咱們不去了,不去了……我這就給你解開,解開……」王煥心疼地紅了眼眶,說著就要上手解開龍袍上的玉帶,卻被劉穆冰涼的雙手攔了下來。
「煥哥哥……扶,扶我出門……登,登基大典,我去,我去……」
「穆兒!你這是何苦呢?那個混蛋齊楚之讓你當「傀儡女皇」不就是想自己當皇帝嗎?那就讓他當好了!登基大典也讓他自己參加!」王煥既心疼又不解。
劉穆沒說話,她擡頭看向王煥,眼中滿是堅決。
見劉穆如此堅持,王煥也不再勸。他深知劉穆的脾氣,一旦決定的事情,就算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雖然心有不忍,但他還是抱起了劉穆,走出房間,走向了殿外的轎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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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的現場,身穿朝服,手拿笏板的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多時。
而齊楚之,則站在搭好的祭天臺下,身穿鎧甲,仗劍而立,眺望面前的長街遠處。
臺下的百官看著他神采奕奕的模樣,暗地裏撇了撇嘴,心裏各懷鬼胎。
雖然齊楚之拿出了所謂的「先皇遺詔」宣布傳位五公主劉穆。但他們給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皇」甚是不解。他們都清楚那份聖旨是齊楚之偽造的,可卻沒人選擇拆穿。朝堂之上,向來是利益為先,更何況就連先皇都沒能鏟除,向來作威作福的甘氏居然被他以雷霆手段徹底絕了根。此等鐵腕誰還敢有異議?而且齊楚之為了這次的登基大典,給他們這群官員打點了不少好處。所以,盡管心中多有疑慮,但所有人都選擇了沈默。
街道兩旁,看熱鬧的百姓們早已等候在此,翹首期盼著新皇的登基大典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當那頂由十六名轎夫擡著的金色轎輦緩緩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時,歡呼聲、尖叫聲此起彼伏,整個街道瞬間沸騰了起來。
可是,百姓們不知道的是,轎輦裏的『女皇』劉穆已然命若遊絲,她輕輕靠在王煥的懷裏,強忍著腹部的劇痛,嘴唇已經被咬破,滲出了血絲。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只為不讓自己昏厥。
「穆兒……你還好嗎?」王煥擔憂地問。
劉穆沒有回答,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轎輦的速度並不慢。穿過喧鬧的人群,很快就來到了登基的祭天臺前。金色的轎輦緩緩停下,轎夫掀開轎簾,在百官震驚詫異的目光中,身穿龍袍,頭戴十二道冕旒的劉穆在獨臂王煥的攙扶下走出了轎輦。
「女皇陛下駕到!」突然,站立祭天臺兩旁的侍衛高喊了一聲,街道上的百姓立刻安靜下來。
見劉穆走出了轎輦,祭天臺下的百官紛紛跪下,齊聲高喊:
「女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姓們也跟著齊聲高喊:
「女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劉穆卻沒有體會到一絲沈浸在地位和權力中的快樂。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讓她頭暈。不僅如此,一路趕來時的顛簸讓她的肚子更痛了,而且穿在身上的衣物居然隱隱約約有了一絲要被脹破的跡象。
待到呼喊聲結束,祭天臺上的齊楚之才走下了高臺,來到了劉穆的面前站定,施了一禮說:
「女皇陛下,一路辛苦。請上祭天臺。」
說罷,齊楚之直起身,揮手示意鼓樂儀仗開始奏樂,隨後從王煥的手中搶過劉穆,拉起她就朝著祭天臺快步走去。
祭天臺共有十二階。伴隨著鼓樂,齊楚之疾步前行,生怕錯過太史令算好的良辰吉時。然而,他身後的劉穆卻是每走一步,身體便覺得掏空般的虛弱,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到了祭天臺上,正中央矗立著一根高大的圖騰柱,柱體上雕刻著一只巨大的金龍。金龍盤柱,栩栩如生。
按照皇家的禮儀,登基大典的第一步便是要圍繞著圖騰柱走一圈,每走一步都要叩首一次,以此來祈求上天保佑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女皇陛下,請。」齊楚之走到了盤龍柱跟前,示意劉穆開始。
氣喘籲籲的劉穆看了齊楚之一眼,虛弱地點了點頭。雖然她的肚腹被勒得越來越痛,臉色蒼白如紙,後背也根本彎不下去,但她依舊咬牙堅持著。圖騰柱很大很寬,她足足走了十二步,叩了十二個頭才勉強完成大典儀式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她叩最後一個頭的時候,「嘭!」,一聲極為不妙的響聲在她的身前炸裂!
劉穆頓時臉色一變,低頭一看,楞住了:系在腰上的玉帶被撐開了。漢白玉扣崩到了齊楚之的腳邊。不僅如此,她還明顯感受到龍袍裏束腹的白綾也被撐開了。頃刻間,龍袍被脹得溜圓。而繡在前胸出的龍頭也被撐得變形,似乎馬上就要破腹而出。
劉穆傻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齊楚之見狀,急忙脫下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劉穆身上幫她遮掩,耳語道:
「趕快進行下一項,不要耽擱時間!」
說罷齊楚之急忙攙起劉穆,準備進行登基大典的下一個環節。
可站起身的劉穆卻不動了。
「劉穆!你怎麽了?怎麽……」齊楚之話沒說完,忽然感覺到腳上的靴子濕了。他低頭一看,楞住了。劉穆的身下居然多了一灘血跡,滴滴答答地流在了他的靴子上。
「你……」齊楚之驚訝的看著劉穆。
此時劉穆的臉已經變得慘白如雪,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落,在雪白的面頰上滑過,直淌到了脖頸裏。
「我……我……啊~」劉穆緊咬牙關,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壞了!」齊楚之暗道不好,這是要生產的征兆!
「劉穆!你怎麽能在這個時候生啊!這登基大典才剛進行完第一項,你要是當著百官的面生孩子,這不是徒增笑柄嗎?」
可劉穆卻顧不上齊楚之的埋怨了。她清楚地感受到孩子的頭部已經頂開了她的陰道,生過兩個孩子的她身體很快便自我調節到了分娩的狀態。她不敢動,不敢半蹲,生怕孩子會從她松弛的陰道裏滑出來。
「劉穆!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你……」見劉穆不回話,齊楚之氣壞了。他猛地推了劉穆一下,劉穆一個沒站穩,當即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啊!」
吃痛的劉穆終於叫出了聲。而她的身下,褲子瞬間鼓脹出一大塊,傳出了一聲嘹亮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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