㈡㈣

夏季的土佐常有暴雨，从浦户湾回来后，雨便下个不停。琴子夫人一直没有回来，她差人送信来说，自己被暴雨耽搁，准备在后藤家多住两个月。吉田自然不会拒绝，因暴雨无法前往高知城的日子里，他总是与芹泽待在一处。虽然重助也在一旁做功课，但这并不妨碍二人偷偷地耳鬓厮磨。

芹泽察觉出吉田待自己越发热切，一到夜间便要在床褥间消磨数个时辰，直到二人都精疲力尽方才结束。他一边享受着肉体的欢愉，一边又为平间重助担忧。

若是自己真的为吉田生下了孩子，重助原本光明的前途恐怕也就不存在了。可偏偏他又无法拒绝吉田，只能暗暗祈祷自己的身体无法生育。

“在想什么？”大雨冲刷着院落，偶尔漆黑的天空里闪过耀眼的白光，落下滚雷。吉田与芹泽敞着浴衣，躺在寝间之内，吉田特意打开了纸门，感受着屋外拍入的湿冷水汽。

雨声喧嚣，芹泽侧身盯着落下的雨点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没有什么。”他当然不能对吉田说，他希望自己不能生育。

“希望今年不要发生洪灾。”吉田东洋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随即也翻了个身，与他一同看向寝间外的庭院，“只是看这个样子，恐怕……”

吉田温热的胸膛贴在芹泽的后背，芹泽又微微出神。二人虽早已习惯赤裸相对，可吉田的一举一动依旧能左右他的心神。

“发生洪灾会很麻烦吧？”

“是啊……不过这样也好，高岛那家伙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乱来。他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短视之辈，无论如何我和他也要先同心协力渡过难关才行。”

“那我行动的时间……”芹泽听出了弦外之音。

“还不是时候。”吉田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重助也要憋坏了吧？”

“那是自然。原本他还能在庭院内练习剑法，现在却只能在屋内练习，这雨要是再不停，那孩子怕是要闷死了。”芹泽叹了口气，琴子夫人一直没有回来，他与重助也恢复了紧密的联系。他每日督促重助习武做功课，对重助而言这样的日子虽然无趣，可他的长进却比之前快了许多。

“这段时间我也教了他不少东西，等这一阵忙完了，或许能让他进牵牛子塾了。”

“那就太好了。”牵牛子塾是吉田东洋一手创立的私塾，如果平间重助能够顺利进入其中学习，那或许也就代表了吉田承认了他的养子身份。

“对了，火祭的时候藩主或许会邀请我和家老首座高岛一同入城参加宴席。不过你就不必去了，不能让他记住你的脸。”

“我明白。”芹泽点点头，屋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雷声也甚是惊人，“这么大的雷声会把孩子吵醒的吧，我去看看他。”

不等吉田挽留，芹泽便束好浴衣的腰带，匆匆穿过连廊看望重助去了。

雨后的土佐果然闹起了洪灾，所有事务都被搁置，抵御洪水、安置受灾的町人成了最重要的事。等到一切处理完毕，土佐也度过了湿热的夏季。

芹泽只觉得这个夏季十分漫长，他不能抛头露面被人记住样貌，便只能栖居于吉田的宅邸中。平间重助也是如此，虽然琴子夫人回到宅邸后带着重助出去玩了几回，但这个年纪的孩子终究耐不住寂寞。

“师父，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之前那间私塾了？”重助坐在连廊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他已经认清了现实，知道自己恐怕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些朋友。

“是师父让你难过了。”芹泽鸭坐在他身边叹了口气。

“不，这不是师父的错。”重助向他身旁靠了靠，“师父还要替吉田先生做事，我也知道吉田先生对师父很重要。”

芹泽有一瞬间的失语，平间重助远比他想象中看得透彻。他原想对重助透露吉田曾提起过的收养一事，可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重助，你喜欢吉田先生吗？”

“当然喜欢，但是也有一点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他抢走了师父。”重助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不过他也帮了我们很多，所以我想我还是喜欢更多一点。”

“师父会一直陪着你的。”芹泽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外面举行火祭，吉田先生和琴子夫人进高知城去了，我带你出去逛逛怎么样？”

“真的可以吗！”平间重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师父，我们快走吧。”

“这么着急干什么？”芹泽失笑。

“因为一到晚上师父就会去吉田先生那边，我要抓紧时间。”重助一骨碌爬起来，拉着芹泽跑向宅邸后门。芹泽只带上了佩刀和斗笠，还未来得及知会中村便离开了宅邸。

本町大路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往来男女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完全看不出这座都城刚刚经历过一场严重的洪灾。

大路两旁挂着印有山内家徽与德川家徽的白色纸灯笼，轿夫们抬着驾笼跑过镜川上的木桥，人流朝着神社的方向涌去。

水户并没有类似的祭典，吉田东洋也没有告诉过他火祭的具体仪式，芹泽鸭便没有带重助前往神社。店铺前都点起了火架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街边行走，隐约能够听见悠扬的祭典曲调和激昂的鼓点。

芹泽怕重助饥饿，便给他买了两个豆皮寿司，重助手上捧着寿司，兴奋地在各家店铺间流连。芹泽一边注视着重助的身影，眼角却不期然瞥到了携手同游的一家三口。女人挽着男人的臂弯，呼唤着身旁那个不听话的孩子，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景象，却让他心底生出了隐秘的羡慕。

点点火星飘向夜空，芹泽随之抬头望去，高知城中的天守阁就矗立在不远的高处。城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东洋现在在做什么呢？大约是在城内，与琴子夫人一同赴宴吧。

他落寞地叹了口气。

“喂！让一让！”粗犷的呼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芹泽被人潮推向里侧，确认重助就在不远处后，他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本町大路。

一行穿着祭典服饰的男人与孩子举着大大小小的火把，不断呼喊着芹泽听不懂的号子在街市中行进。领头的男人身着袴服，举着火把，身后还有一人举着祭祀的锦旗，带领游神队伍缓缓向前。巨大的火把需要三人合力才能抬起，尽管气候已经转凉，但男人们几乎都赤身裸体，只穿着裈裤并在肩部缠上布条。嘈杂的呼喊声与火把中飘出的烟气一起扑向芹泽，将他的寂寞焚烧得一干二净。

“师父，快过来呀！”平间重助的声音远远传来，芹泽挤过重重人群，艰难地向重助走去。

“怎么了？”

“刚才听那边茶屋的人说，今晚镜川旁会放天灯。我还没有放过灯，我们现在过去好不好？”

“当然可以。”芹泽摸了摸他的头，向町人问明方向，便带着重助穿过人群前往镜川旁。

镜川无论白日黑夜都十分平静，但今晚的镜川边点着巨大的火堆，熊熊火焰倒映在水面，河水的温度似乎都因此升高了少许。町人们聚集在河岸边，三三两两的天灯在夜空徘徊，它们越飞越高，照亮了幽寂的黑夜。

放天灯的町人们有些沉默，在他们的脸上看不见庆祝节日的欢乐。芹泽不敢贸然上前，他拉着平间重助，在远处倾听町人们的谈话。

“……滨崎已经不在了。”

“一家人都不在了？”

“是，很遗憾，他们没能在洪水中活下来。”

“真是太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

“如果没有粮食，恐怕我们都撑不过这个冬天。”

“是啊，还是藩主大人英明，提前就建好了济农仓，这样我们还不至于饿死。”

“这段时间，吉田参政每天都来看我们，他可真是个好人呐。”

町人们窃窃私语，芹泽也听明白点燃天灯是为了寄托哀思。还未等他上前搭话，平间重助便挣开了他的手，向人群跑去。

“重助！”

“抱歉打扰了，你们说的滨崎一家住在中岛町吗？”

“是的。”几人对孩子的问话并不排斥，一名妇人低头询问，“孩子，你认识他们吗？”

平间重助怔怔地点了点头。

“真是可怜，一家都被水流卷走了，现在连尸骨都找不到。”妇人神情哀戚。

“抱歉，我家孩子不懂事。”芹泽上前，向众人道歉，而重助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被芹泽带走时也没有说一句话。

“重助，怎么了？”芹泽并不认识住在中岛町的滨崎一家，他不明所以，向重助发问。

“……信太夫……死了。”

芹泽方才将几人间的谈话听得清楚，一时默然。平间口中偶尔会念叨信太夫的名字，那是他在私塾里最好的朋友，不曾想……

“重助……”芹泽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孩子早早就成为了孤儿，如今连唯一的朋友也不在了，这些经历无论对谁而言都过于残忍。

“我们先回去吧。”

平间重助默不作声，任由芹泽鸭牵着他，把他领回吉田宅邸去。

“你们去哪了？”芹泽本想带着重助从后门悄悄进入，可刚一打开门他便看见了吉田东洋，“中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正准备叫他带人去找你们呢。”

“只是去转了转。”芹泽转身关上后门，身旁的呆愣的平间重助一下就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这孩子怎么了？”

芹泽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安顿好重助后他才步入了吉田的寝间，男人喝了不少酒，就算只坐在他身旁也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酒气。

吉田顺势将他揽入怀中，口中却还是问着重助的事。

“那孩子究竟怎么了？”

“他的好朋友不在了。”芹泽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我……很担心他。”

“也是，他太久没有和其他孩子接触了。”吉田若有所思，“看起来，我应该尽快安排他进入牵牛子塾，这样才不至于让他过于孤单。”

“如果他能再交到朋友就好了。”

“不必忧虑，重助不是一个脆弱的孩子，我相信他会恢复过来的。”吉田东洋抚摸着他的脸颊，“以后不要再随随便便出去了，我会担心。”

“是。”芹泽低下了头。

寝间的纸门大开，宅邸外的烟火气钻入他的鼻端，远处的火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个是……？”

土佐北部被险峻的山脉截断，而如今在山地上却凭空升腾起了火焰。山脉与此处距离遥远，芹泽鸭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出由火焰组成的“大”字。

“是大文字，很美吧？”吉田说话依然带着醉意，“不过那是用于凭吊死者的悼火，今年夏天我们失去了太多町人，大家想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寝间内常备着名为土佐鹤的烧酒，吉田拿来烧酒与酒碗，在芹泽面前满上：“这碗酒映着大文字来喝的话可以延年益寿，喝一碗吧？”

芹泽端详着碗中的大文字：“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喝？”

吉田看向芹泽的眼神里有某种他读不懂的东西，但男人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吉田郑重地把酒喝了一半，接着将酒碗递给他。

芹泽将烧酒一饮而尽，土佐鹤如同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喉管。

“这样，我们都能活得更久一些了。”吉田喃喃地感慨道。

芹泽凝视着远处的山脉，他想到了自己已故的双亲与重助刚刚失去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自己和东洋都能活得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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