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

Part.1

青年倏地从床上坐起身，眼中的睡意和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宛如一台精密的机器。

“PRTS，时间。”

“现在是凌晨五点。博士，您已经连续一个月睡眠时间不超过三小时了，出于对您的身体健康考虑，我认为您应该——”

“我的精神状态很好，不用担心。”

泷出言打断了PRTS的劝告。

“今天是……”

“根据您预设的提醒功能，现在为您报告。今天是安东尼先生离开第1——”

“第117天。我当然记得，只要不超过五位数我想我都能记住。”泷又抢在PRTS说完前打断了它的话。

“……”

PRTS突然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因为自己的无礼而生气。自打泷有印象起，PRTS就一直是这样。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PRTS比他更像个人。

“可以向您提一个问题吗，泷博士？”PRTS很快又有了反应，似乎刚刚是在运算着什么。

泷点点头，“只要是在我能回答的范围内。”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翻身而下，随手开了灯。

“既然您还记得，为什么需要特地设置提醒功能？”

这是PRTS酝酿了许久的问题。

泷站在窗边，没有马上回答。

夏季的天亮得很早。从窗玻璃看向舰船外，是正在缓慢后退的枯燥风景。千篇一律的荒原像教科书般无趣，地表残存着少许从地底突出的源石簇。仅凭这点痕迹看不出来地表下是否埋藏着丰富矿脉，但想必也没有人会在这片天灾横行的荒野里寻找商机，最后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局。

“因为我害怕我会忘记。”

“PRTS，你知道的，我已经忘记很多东西了，”泷把脸贴着窗户，很快回答道，“虽然凯尔希曾经告诉我，或许忘记对我而言才是更好的选择，但她问我是否想恢复记忆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我想’。”

“遗忘是人类最擅长的事情之一。有人曾说过，遗忘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为了减负，让它能够正常运行。但实际上，除去这一点，我们也并不擅长记住。大多时候我们需要靠刺激才能记住一些事情。”

“但我不想忘记。”

泷张开一只手掌，另一只手做出捻起什么东西的动作，缓缓将手臂抬高。拇指与食指搓揉间，像是有一股细沙从指尖流下那般，落在摊开的手掌心，随后从指缝中漏下。

他很快握紧了拳头。

他就像是个古板的收藏家，而那些记忆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哪怕载着宝物的小舟会因为超重沉入海底，他也舍不得丢掉其中一件。

“PRTS，我很幼稚，是吗？”

“……缺乏参考对象，PRTS并不能做出合理判断。”

泷自顾自地笑起来，“你很会安慰人。”

他从窗边离开，回到床边穿上衣服，披上厚厚的防护服，把自己隐藏在兜帽下。

“我待会儿会出一趟远门，让伊桑和狮蝎半小时后来找我，然后给阿米娅留个口信。至于凯尔希那边……我先留一段道歉再说吧。”

泷推门而出。

……

“……我记得我应该没有给他擅自离舰的许可。”

走廊外传来急迫的跑步声。

“凯尔希医生！”

卡特斯少女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博士他——”

“我知道，PRTS正在向我汇报这件事。”

凯尔希对阿米娅点点头。她刚听完泷留下的录音，以及音频文件最后上百字的认错稿。

“博士他该不会是去……”阿米娅神色忧虑。

“他不至于这么不冷静，不然他当初就不会在那份辞呈上签字了。”

凯尔希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绪。早在从最初她就看出端倪了，是她亲手将安东尼·西蒙的辞呈交到泷手上的，而她望着他默默签下自己的名字，什么也没说。

三个多月。他从没老老实实地待在办公室里这么长时间，久到甚至很多干员还以为他是去哪儿出差了。也就只有经常出入训练室的人能够在傍晚时分见到他，在准时完成一天的训练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了，不用太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凯尔希对阿米娅莞尔一笑，希望这能减轻她的担心。

“还有，PRTS，让可露希尔来找我一趟。我知道这件事肯定有她参与。”

Part.2

“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是吗？”

安东尼轻轻把文件拍在他桌上的时候，泷眨了眨眼，没有抬起头。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安东尼指的是什么。

“是的，我知道。”

他的视线越过文件，直勾勾盯着安东尼的眼睛。大个子菲林眼中是如乱麻一般，极为复杂的情绪。愤怒、悲伤、怀疑……还有更多。但这些情绪都被他牢牢锁在眼里，没有释放出来。

他第一次见安东尼这样压低了声音说话。

“为什么？”

泷把双臂撑在桌上，十指相扣。他的目光跨过十指搭起的高山，落在朝他步步紧逼，几乎已经趴在桌前的安东尼身上。

“你是指我为什么瞒着你这件事吗？昨天我拿到报告的时候还在战场上，所以我擅自要求所有知情者对你隐瞒了这份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有必要考虑是否要将这份报告如实交到你手上。”

他看到安东尼听到这句话时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两只利爪紧紧扣在桌上。

“我必须承认，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隐瞒这份报告。不过它现在已经完好无损地交到你手里了，不是吗？”泷朝他缓缓摊开双手。

他看到恶虎嘴角抽动，微微扬起獠牙。但很快，安东尼像是脱力一般，从刚刚起一直紧绷的身子沉了下去。他锐利的虎爪在桌上留下几道长长的划痕，随后慢慢下坠，垂到身体两侧。

他看到安东尼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泷第一次见他耷拉肩膀，他甚至能从菲林身上嗅出一股混杂着失望和消沉的气味。

“你不必刻意激怒我。”

“我没有。”

他没有。

他只是像做错事后被发现的孩子一样，委屈地撒着气。尽管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是道歉，但他希望安东尼能冲他大吼，把文件狠狠拍在他脸上，愤怒也好悲伤也好，哪怕是对着他来也没关系。

“……泷，谢谢你。”

然而安东尼没有如他所愿地朝他发脾气。

他勉强站直身子，对泷深鞠一躬，转身离开了房间。

泷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很快把头埋进双臂里。

把他的背影埋进心里。

……

泷回过神来时，车离营地越来越近了，伊桑已经按照他的指示隐去身形，狮蝎则是之前的树林里待命。

嗖！

“停车！”

一发弩箭精准地落在了保险杠前五厘米的位置，泷连忙刹住车。随后，两名雇佣兵从营地里冲了出来，一左一右分别将武器探入车窗，架在泷的脖子上。

“说明你的来意，入侵者。”

后座有轻微的气流变化，似乎是伊桑准备采取行动，泷立刻抬起一只手掌示意他原地待命。

然后，他冲两名雇佣兵举起双手，“你们就是这么欢迎客人的吗？我找坎诺特，你们的老大。请替我向他转达，就说‘老朋友来见你了’。”

Part.3

“你居然敢一个人来我。”铁桶脑袋给他递来一杯热茶。

泷看不见此时此刻坎诺特脸上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并不惊讶，倒是带着一丝赞许。

“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泷捧着杯子嘟囔一句，随手打了个手势。犹豫片刻后，伊桑在帐篷里现出身形。

坎诺特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这个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很有趣，那是你的源石技艺吗？”

头顶铁桶的男人望向伊桑，但伊桑并没有回答，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后，他又重新消失了。

“只是提防路上碰到劫匪的小手段而已，还是你告诉我这一片不怎么太平的。好了，我已经向你展示我的诚意了，让我们来谈正事吧。”

泷把杯子搁在桌上，盯着坎诺特的大铁桶说。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坎诺特警觉地提问道。

他是个商人，也是一帮雇佣兵的头，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位罗德岛要人急切的心情，在谈判中这可是大忌，而对方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这就意味着，要么泷相当信任他，要么这件事并不好做。

他更希望答案是前者。

“我希望你能帮我送一件货。”泷很快回答道。

坎诺特松了口气。

“呼……那还行，送什么？话说在前头，我们可不接恐怖袭击的活儿。”

“我像是会干这种事情的人吗？”泷白了他一眼，“货物是我。”

“谁？”

“我。”

“你？”

坎诺特重复了一遍。

“对，我。”泷严肃地点点头。

坎诺特抬头望了望天，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

“这……倒是没问题，”他勉强答道，“送给谁？”

“安东尼·西蒙，不过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儿。”

泷看到男人握紧了拳头。

“你在耍我吗！”坎诺特马上冲他吼起来。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泷耸耸肩，“但是我有线索。你还记得我之前拜托你调查的那几家公司吗？他大概率会和那几家公司有联系。”

“所以其实就是让我帮你找人咯？”

“可以这么说。”

泷又点了点头。

坎诺特很快陷入沉默。泷能感受到来自头盔下的强烈注视，他知道他的‘老朋友’正在权衡利弊，而他并不着急。

“……一分钱出一分力。哥伦比亚那边我倒是有渠道，但价格不会便宜。”

“成交。”

两人一拍即合。

Part.4

午夜，安东尼轻轻推开房门。

开灯的瞬间，他全身白毛炸起——房间里的东西有被人轻微挪动的痕迹。

“谁！”

他的视线飞快扫视整间屋子，而入侵者正坐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望向他。

“好久不见啊，‘前’干员山。”

泷翘起二郎腿凝视着他。

大老虎沉默了一小会儿，开口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泷马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不可以出现在这里吗？”

“你不应该在的……泷、博士。”

泷没有从他的嗓音里听出任何重逢的喜悦，而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只有焦虑和斥责。

“……”

“行，那我走。”

泷苦涩地笑了起来。他很快从椅子上站起身，举着双手绕开安东尼，朝门外走去。

啪。

安东尼突然伸出手，抓住了青年的手臂。

“等等……至少，喝杯咖啡——”

他小心翼翼地把泷拽回来，而泷回过头时，早已泪流满面。

……

泷手捧着咖啡。

安东尼在一大堆杂物的房间里给他清出了一小片空间来。安东尼曾经还是他的助理时，经常也会帮他收拾房间。现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却没这份闲功夫了。

“这么久以来你还是第一个把我弄哭的人，就连ACE都不行。”泷红着眼圈，微微抽了抽鼻子，说出来的话把自己逗笑了。

“……”

安东尼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冷静下来了吗？”他把青年抱在怀里，轻轻揉着他的头。

“嗯。”

泷说着便要站起身，却被两只粗壮有力的巨钳抱住了腰肢。他很快回过头望着安东尼。

“你刚刚还要赶我走，现在又反悔了？”

“我——”

“先放开吧，让我也抱抱你。”

安东尼立刻把他抱得更紧了，过几秒才不舍地缓缓松开。泷把咖啡放到一旁，转身撞进了安东尼的怀里。

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气味，还有柔软的毛发，健硕的体格。

还好，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安东尼。

“生日快乐。”

他察觉到安东尼的身体微微一颤，环抱住他的双臂更加用力了。他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在梦中经历过类似的场景，但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乱来的。

不过，现在这样倒也不坏。

许久，他轻推安东尼的手臂。大老虎显得有些疑惑，但还是放开了他。

“本来我也没打算待太久的，伊桑和狮蝎还在等我，回去后还要安慰小兔子，还要给凯尔希写正式的道歉和承诺书，还要接着加班……”

泷说着说着便说不出声了。仔细想想，哪怕已经提前完成了一些工作，回到罗德岛等着他的肯定还是一轮新的加班。

心好累……

“总之——”

他用食指用力在安东尼胸前点了两下。

“原本打算送你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合适了，所以我准备了新礼物。前段时间我通过一些，呃，特殊渠道查到了很多你用得上的情报，都整理好放在你桌上了。不过我实在不放心他们来送东西，而且我想你也不会随便相信一份甩在你桌上的文件，所以我就亲自来送了。”

泷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安东尼一边点着头，一边牵着他的手，直到两人走到门边。

泷回过身，最后一次，用尽全力抱紧了安东尼。

“就这样……多保重。”

“嗯，你也是。”

，他很快提出要送他回车上，被他立刻否决了。最后，他只能安静地望着他离开。

回到房间，他轻轻翻开他留下的文件。其中记载着各种他正在调查的公司的信息，以及给他的一些战略建议。

厚厚的文件里还夹着一个档案袋，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还附有一封信。

“你的入职档案我还给你了，下次再交给我一次。生日快乐。”

End

“坎诺特，你能搞到莱茵生命的情报吗？”

“你烦不烦啊！你还想赖在我这儿不走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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