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如何?」

居酒屋的拉门刚关上，祥子便立即向初华确认。

「嗯~~还好吧? 就是外头有点小冷」

「冷点好，有助于醒酒」

「啊，我没事的，就是怕小祥会着凉」

「多谢关心，不过现在还是多担心一下你自己为妙」

「不不，我完全没问题的啦~」

并没走多远，方才屋内的嘈杂与燥热已被隔在门后，取而代之的是深夜街头的冷清感。

祥子对这种感觉并不抗拒。方才屋内的氛围过于热烈，主要是喵梦很不老实，动不动就以刁钻的角度进行揶揄调戏。总算，祥子忍无可忍，逮到一个机会凶了喵梦一顿，顺带拐了位借口陪自己出去散散心。

初华就是那位出现时机绝妙的借口。她本人虽认为这点小事不值得祥子如此牵挂，但还是乖乖跟在她身后，如一条听话的大狗不明就里地被主人牵着走逛。

边走着，初华边摸摸自己的脸颊。微烫的手感。在屋里压根没这种感觉。这到底是室外比较冷的缘故，还是祥子的多虑果真应验了呢。初华先前没有喝醉的经验，如今呼出去的气体的确有种淡淡的酒精味，但头脑还算清醒，也能独立走稳路，这导致初华得不出明确的答案。但祥子却一口咬定说她的脸很红，明显是醉醺醺的那种红，接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拉着她来外头醒酒。

「佑天寺さん可真会玩火。初华你可是未成年，偷偷在你饮料里掺酒精也太恶劣了！竟还美名其曰给小孩放松一下……唉，要不是看在她同为乐队成员的份上，不然早被扭送到警局吃她的猪排饭去了」

「啊哈哈……该、该怎么说呢~不得不说她还真挺会调酒的，我起初都没喝出来呢！甚至还越喝越上头。幸亏小祥察觉得早」

「好了好了，不用给那女人开脱什么。初华你听好了，酒精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家那、…咳咳，我家曾举办过宴会，那时最令我记忆深刻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宴会快结束时那些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个个都喝得不省人事，走也走不动道的狼狈模样。就连到盥洗室的那几步路都要人搀着……唉，酒精会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摧毁呀」

「天呐，竟然有这么可怕」

好险，祥子心想，气上心头差点就想一股脑把家丑外扬。但无论如何，万万不可让初华才小小年纪就跟自家那草包老爹一样被酒误事。

初华哪懂祥子的心事，只是看祥子突然说到兴头上就越走越急，脑后的双马尾随着主人每一步的动作匆匆晃动。见状，初华连忙加跟着快步伐，一面适当附和。

「喵梦给你掺的东西多半有后劲，待会慢慢就起来了，趁还能动就先走两步冷静一下吧」

「嗯嗯，我听小祥的」

初华乖巧地紧跟在祥子身旁。头顶路灯的橘光和阴影交替着，轮番将二人的身影笼罩。在这个时间段，行步道上零星能遇到几个行人擦肩而过。偶尔，路上也会有几辆车驶来，很快又消失在视线开外的地方。

初华、连带着祥子——那杯掺了东西的饮料害她们二人在Ave Mujica本不多见的庆功宴中的戏份又打了大折扣。但换个角度，能在街头与祥子二人漫步，这对初华来说岂不是更具有吸引力么。

「呐，小祥要不要玩词语接龙?这样要真醉了的话很快就能看出来，有没有道理」

初华这么提议，一是不想让两人难得的独处被害得那么沉闷，二也想证明自己很清醒，好让祥子安下心来。出于私心，三是初华想让祥子悦耳的声音为她一人响起——当然，这一点是难以告诉祥子本人的。

「词语接龙么，行啊。不过，我可不会让着一个喝醉的就是了。しりとり——」

祥子笑笑，为接龙起了个头。

「理屈」

「月」

「気候」

「畝」

「寝耳」

……

…

这个游戏并没设置什么刁钻的附加规则，所以嘴上对答着，与此同时初华仍有余裕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祥子身上。

记忆里，夜色下的出游大部分都发生在两人小的时候。初华不经回想起从前的夏天，自己常常牵着祥子的手去夜晚的森林里试胆。要不是自己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会罩着祥子，给她一种盛情难却的感觉，不然这位大小姐是绝对不敢轻易大晚上溜出来跟着自己胡闹。

年幼的祥子很怕野外阴森森的环境，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她自动往自己怀里钻。当祥子被什么动静彻底吓软了腿，泪汪汪地闹委屈，撒着娇要回去，自己便带她去私家秘密基地——说白了其实只是森林里空旷处，不过躺在那儿的草地上便可将夏夜的星空之美尽收眼底。自己就在那儿搂着祥子安抚，一边跟她滔滔不绝地谈天上的星座如何如何。

如今，东京的大街宽敞明亮，璀璨的霓虹灯也令群星黯然失色。而祥子走在夜路上再也不会吓得一把抱住初华。甚至，彼此长达一年的空白使得初华都不太敢牵住祥子的手，或是产生别的什么不必要的肢体接触。儿时祥子蜷缩在臂弯里的那份温度令初华感到无限的眷恋。

许久未见，小祥看起来真的变化好大，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更……初华陷入沉思。

曾经稚嫩可爱的小脸蛋，现在已略显一丝勾人的娇媚。更别提整体的气场，总感觉一晃神，近在咫尺的她已跟记忆里的那个幼年玩伴判若两人。

不过自己的变化应该也挺大的，初华又想。独自在东京闯荡首先得自行打理生活，再外加Sumimi和Ave Mujica两头跑的需求，外加学业压力……繁杂的事物聚合成一只贪婪的大手，攥住了自己每个24小时。今天侥幸从指缝里滑落出一丝丝时光，才得以促成久违的二人独处。

现在想想，孩提时代的自己能跟小祥一起大肆挥霍时间真是太幸福了，真想回到那个能无拘无束地跟小祥腻在一起时候——初华暗自神伤起来，应答的语调失去了几分精神气，步伐也慢了半拍。

祥子在第一时间敏锐地捕捉到了初华身上的细微变化。

莫非是嫌接龙太简单就开始走神，还是说酒劲上来了逐渐神志不清?祥子猜不透初华的心思，她准备不动声色地刺探一下。

「砂漠」

「……」

「初华，该你了」

「啊，熊（くま）」

「幕（まく）」

「球磨（くま） 啊，地名的那个哦」

「膜 （まく），薄膜的膜」

「隈（くま），隈取り的隈」

「蒔（まく），播种的那个蒔」

「嗯~~~」

突然间，由于祥子刁钻的使坏，一直平稳进行着的接龙被打乱了节奏。似乎是被这种新节奏所影响，初华总算回过神来，同时不忘求饶。

「哎呀，词汇量上真是敌不过小祥呢。我可要打破循环了，嗯~ 雲」

「哼哼，初华国文课有在好好上嘛。 鼹」

「落札。 Sumimi那头忙起来，很多时候就得强制翘课了，我也没办法」

「壺。 啊啦是这样么，那课程会不会落下很多呢」

「这个嘛~~班上的同学们都乐意借我笔记，暂时还不用太担心学习吧！ ぼっち」

「地図。 话可不能这么说，一旦落下要回补就麻烦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啦。嗯…ず、ず~~，ず起头的……我想想，嗯——啊，ずべ公！（女流氓）」

「宇波。 还有，ずべ公又是怎么回事啦，莫非初华意外在不正经的词上颇有造诣?」

「才、才不是呢！还不是小祥欺负人，刚刚开始就一直用浊音结尾不提，ず开头的词更是少之又少哦！ ミス！」

「是嘛，真不是初华已经醉了么。ず起头据我所知符合规则的就有ずんとう、ずだ袋、ずこっけ——」

「打住打住，小祥都说掉了我待会怎么办嘛。可怜可怜我，来点醉鬼也能接的简单词呗?」

「那样也太没劲了。那把ミス颠倒一下再加个ミ（sumimi），这么接能让我的偶像大人满意吗」

「喂，这哪算接龙范围内的词。别开我玩笑了，小祥倒是好好回答我啦！」

「知道了知道了，嗯……简单点的词。初华想要的词。す开头的词。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初华的脸越来越红，是激动还是酒劲上来了呢，她的嗓门大起来，口音也有点含糊起来。

搞不好初华真的醉了，祥子暗想。

这个社会有条不成文的规则，似乎酒后失言失态总会被原谅。那么，要是利用这个规则主动试探一个醉了的人，那是否意味着不用付任何责任?

祥子故意装出苦思冥想的样子，抱着手臂皱起眉头，人也在原地生根不动了。

初华在边上被祥子浮夸的演技逗得有些忍俊不禁。

「すき」

「……」

初华刚翘起没多久的嘴角突然僵住。

隙、鋤、スキー——到底是哪个suki?有促音或者长音吗??——总之，应该不是那个表白用的『好き』。就算是又如何，主语也不是自己，这只是词语接龙的一环罢了，只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词罢了。不要多想了初华，快点接。

只是两个音节的组合，但在二人独处的语境下，从祥子嘴里发出的这两个音节似乎有种不得了的魔力，迫使初华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 啊啦，这不是初华想要的词吗?」

见初华突然陷入沉默，祥子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怀着激动的心情侧过头通过目视验收自己挑逗的成果——祥子得到的是一个鬼上身一般的初华。她垂着头呆若木鸡，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喂喂?酒劲上来了还是太难了接不下去? 要不换个词? ……呃，还准备玩下去吗?」

初华才竭力走出精神内耗，余光便瞥见祥子正打量着自己。吓出一个哆嗦，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失态已经暴露无遗。无奈之下，她只得逃避祥子灼人的目光，忸怩地侧过头支支吾吾地把游戏进行下去。

「…………キス（kiss）」

「キス?嗯哼，那就、する（来做吧）」

「る…る开头也挺难的。嗯~，るう」

「ういか」

「等等，我的名字也不算接龙范围内吧」

「ういか」

「啊、啊?」

「初华看来真的醉了。动词拿来接龙已经算输了吧」

「诶？但是——」

「——所以说、那个词就别算作接龙了」

不等初华说完，祥子就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靠近一步、又是一步。

踮起脚，凑近身。

祥子在初华的惊慌的双眸里占据越来越多的空间。

「我不会再重复一遍了。来么」

「……」

虎狼之词从祥子唇间冒出，但她的语气仿佛谈论明早天气一样漫不经心。

来做什么?——初华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是不是她想的那个，终究还是识趣地没问出口。

在祥子不断的迫近下，初华还是宕机了，她逃避似地闭上双眼，无声地回答了祥子。

「啾」

祥子在初华的脸颊上贴了一个吻。

「诶?」

初华睁开眼，下意识便用手捂住被亲过的地方。

「抱歉抱歉，我的玩笑开过头了。……时间也不早了，现在回去还能吃最后一轮，快走吧」

「…………」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初华愣在原地。

「别这种反应嘛。上周在综艺节目里初华不是对你那位搭档做过同样的事情么」

那不一样。同事是同事，但祥子是独特的存在。这怎么可能一样?

「那只是事务所让我们搞表面营业罢了」

初华沉下脸来。

「这种事我当然懂啦。不过反响很好对吧，我看台下观众都吃这一套。要是我们也走这种路线是不是也会吃香呢」

「……小祥会为了走红去亲别人吗?」

「虽说主流出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但是这种营业宣发成本低廉，还能换来很多话题度，算一种不错的捷径吧?」

祥子错开话锋，婉转地回答着，一边已经转过身想往回走。

只要是祥子的委托，初华就不会拒绝。但这种暧昧的回答不禁让初华对今后潜在的种种可能性感到恐慌与抗拒。

「小祥，我酒劲上来了，可能有点走不动道……」

初华没撒谎。

从刚刚开始，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以及接下来措不及防的话语。这使得潜藏在初华的五腹六脏，以及每一根血管内的酒精被尽数点燃。太阳穴上的血管在一跳一跳地抽动，突然间整个人好像变成棉花一样，脑子里也轻飘飘的，落在地上的步子也轻飘飘的，没个着落。

「哇，危险」

祥子刚回头就看见初华失了魂似地打了个趔趄，赶忙搀住她——得亏家里那个老醉鬼，这种事情祥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处理的很熟练了。

「酒就是这样，劲上来了突然间整个人都会失控。这下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千万别乱跟酒精打交道了」

初华被搀着往回走，一边不得不继续听祥子围绕酒精大倒苦水。

「走不动道还算好了。最可怕的是酒后说的话，做的承诺。我记得很早以前，家里来了个醉醺醺的大叔，他曾经很富，却由于赌博负债累累，借酒浇愁来我们家撒泼讨钱。我们这不想跟他产生债务关联，就索要了高利贷和其他很多东西来当交换条件。那几乎等同于索要了他以及他家人的后半生哦，可他毫不犹豫的就在合同上按手印了」

初华听着听着，感到酒精正在一点点侵蚀自己的神经。在酒带来的那种未知的失控感里，初华感觉自己内在的某种法则也被改写着。

散落内心深处的思绪开始凝聚到一起。

就像物理题里的受力物体——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它的摩擦力会被视作0。而凝聚在初华心里的那团东西也是如此。平日里坐镇心底头的它，仿佛现在也只消初华的一点意念作推动，就能从胸腔深处一路顺畅无阻地穿过声带，化作实体，再籍由空气作介质转而进入祥子耳内。

「当然了，最后我们这也没答应这种交换，毕竟是醉汉的空头支票而已」

「才不是什么空头支票！！！」

「?！」

初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开身子。她双手捏牢祥子肩头，急切地补充。

「我会把剩余的人生全交给小祥的！这才不是空头支票——」

「冷静点初华，我说的不是你」

「就算没喝醉，我也做这种承诺。我，三角初华，宣誓会为丰川祥子献出一切的！！」

「轻点声轻点声！偶像的素养去哪了。待会狗仔队来了我怎跟你事务所交代」

「我不管！小祥，我喜——唔」

我当然知道。

但是，还请不要亲口向我言说……

这一次，祥子的吻准确无误地落在初华的唇上。又怕堵得不够彻底，进而笨拙地追加舌头追击发声的源头以剿灭接下来可能逸出的呐喊。

如果放任那个词出现，想必自己一直以来的伪装都会分崩离析。

光鲜亮丽的假面背后是黯淡可悲的私生活。甘愿奉献的她一旦介入此处，必将戴上那副与自己同款的、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重镣铐。

原谅我，初华。毕竟，这也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

才没一会儿，祥子感觉肺腔的酒精味越来越重，肺活量眼看着也到了极限。

醉了的主唱依旧有主唱的肺活量，初华又稀里糊涂地将这个吻挽留了一阵子，直到祥子猛锤了一下她的肩头。

「哈啊、哈啊、哈啊……女流氓，奉劝你下次不要再逼我尝你的酒臭味」

终于迎来解放，瘫在初华怀里的祥子涨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嗔怪起来。

鼻尖蹭到祥子的发丝，初华后知后觉地发现儿时夏夜的情形，时隔多年竟又再度重演。

「嗯！今夜的星星也很美，远比星象馆见到的美」

「又在说什么醉话？……趁还没捅出更大的娄子前赶紧给我乖乖回去」

如刚出门时一般，祥子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着初华往回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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