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布．雷夫洛穿過暗巷，腳步比平時快上許多。早秋入夜後的空氣少了幾分濕度，讓布料不再總與肌膚緊密相連，但身體仍不時無意識地轉動關節、想掙脫陌生的束縛。他實在穿不慣西裝；即便這身布料遠比札布穿慣了的衣服更富彈性，觸感也更細緻。吉爾貝爾特似乎是比照平時替克勞斯訂製西服的流程，幫他新做了一套。

———任務結束後趕快找間當鋪脫手，這個月上窯子的經費就有著落了。

思緒在札布特別中意的幾位女孩間來跳躍，許久後他才驚覺胸前的領帶已被扯得鬆鬆垮垮，趕緊停下、試圖把結恢復原狀。

幾分鐘後札布決定放棄掙扎：邋遢總比遲到好。等等要碰頭的對象可不會平白放任他不守時。

持續前行幾個街區後，景色自年久失修、看不出原本外牆顏色的連棟公寓，變為成群的摩天大樓。至此路邊終於有了還能正常運作的照明，滿佈貧民窟地面的酒瓶與鋁罐殘渣，紛紛被留在街燈無法觸及的陰影裡。德比鞋踩上平整的路面，步伐不再有碎石或紙屑的窸窣聲相伴，而遠處行人的喧譁聲逐漸清晰。札布瞄向手機螢幕：他得用跑的上樓了。

建築物後方的逃生梯無人看守，札布甫拉開柵欄便立即加速，兩階兩階地往上跑，不一會兒就抵達了頂樓。通往天臺的門緊閉著，但外頭已有先客。

隔壁樓房的陰影將天臺斜切成兩半，史蒂芬在暗側倚著欄杆，雙臂沿柵欄上緣伸展，左小指勾著的攜帶式煙灰缸隨風飄蕩。男人嘴角叼著煙，煙頭於呼吸間明滅，紅褐色瞳孔亦跟著火花閃爍。別於往常自然垂下的黑髮，對方刻意將瀏海向後梳攏，左頰的舊傷與髮際線交會處格外顯眼。

「您來的真早，史蒂芬先生。」

史蒂芬揚起眉、緩緩向他走近，目光落在札布胸前好一陣子，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對不起，我實在不擅長打領帶。」

「這樣也好，比較自然一點。」

男人拿起袖珍的鋁製煙灰缸，行雲流水地捻熄煙頭，旋即又點上根新的。他見狀也從懷裡翻出雪茄，確認過史蒂芬籠統的「請自便」手勢後，立刻加入了吞雲吐霧的行列。

「十分鐘後出發。先去那棟五樓的俱樂部，之後要是被分別帶開，應該會去同一棟七到十樓的套房，如果有變就立刻通知我。結束後去地下室的停車場集合，假如那邊有其他人逗留，就回來這裡。」

「瞭解。」

札布隔著紫煙觀察黑髮上司從容的模樣，菸草與陌生的古龍水揉合成他萬分熟悉、龍蛇混雜之處特有的氣息。

「幹嘛一直盯著我看？」

「沒事、只是覺得您連抽菸都有模有樣的。真令人羨慕…」

男人怪訝地瞇起眼，打量札布幾秒後，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加速煙頭燃燒。

「有什麼好羨慕的。難道野狗洗乾淨了就能拿到血統證明書嗎。」

札布明白話中缺席的對照組是指什麼人，決定保持沈默：他聽過幾次對方卑微的自我評價，知道那不是自己能插嘴的分野。雖然這話隱含的階級構造聽來十分刺耳———那我和陰毛頭他們算什麼？人行道上沒清乾淨的口香糖渣？

大小事情只要牽扯到克勞斯，對方埋藏在世故笑容下的另一面便會悄悄顯現，冷酷而富攻擊性，能輕易劃傷任何人，史蒂芬自身也不例外。札布可以理解男人的劣等感從何而來，但他倒不至於那麼想：能從紅髮上司那兒揩點油，偶爾蹭頓好吃的就已足夠。打一開始彼此就不住在同個世界，嫉妒或羨望都搆不著邊。

擅自劃下聖域的疆界，卻又忍不住踩進去、留下滿地泥濘，才是最麻煩的。

札布再次扯了扯領帶，摸來沁涼的絹質表面於指縫滑過，鬆散的結終於回歸成兩條平行線。有瞬間他想乾脆將那片布料拉離領口，隨便塞在口袋就好，但史蒂芬早一步拍掉他不安份的右手，重新纏起另一個結。兩人依舊維持沈默，任灰燼在各自的菸捲末端堆積。

那個溫莎結是幾刻前等待吉爾貝爾特取車時，由克勞斯繫上的；指節在經年累月的鍛鍊下結滿了繭，搭配日耳曼血統特有的粗獷骨骼，讓那條領帶看上去像條迷你的線，彷彿隨時會被扯斷———然而整個過程卻異常順利，說是溫柔也不為過。平時為了遮掩過於銳利的目光，紅髮男子總是特地放下厚重的瀏海，但今晚卻將其全部往後撥。沈浸在熟悉的檀香與雪松味間，札布漫不經心地瞧著紅髮前端飽滿的天庭，直到克勞斯終於移開指尖，對即席的作品滿意地笑了笑。

眼前的史蒂芬也梳著同個髮型，但動作更為靈巧俐落，連最後故意拉鬆領帶的軌跡，都如無機物般穠纖合度。男人精準打量著微微歪斜的溫莎結，五官不帶笑意。

兩位上司絕佳的默契在他們初遇時早已成形，許久後札布才意識到其下仍未安定的距離感，慢慢察覺了那些小細節間的因與果。比方說史蒂芬輕描淡寫、從不明說的情報網，和克勞斯偶爾出現的心不在焉。比方說某天早上克勞斯在閃躲他攻擊時，微妙地往左踉蹌；而下午匯報時史蒂芬刻意繞過座椅、全程站在紅髮男子左側。明明已是能隨時託付性命的關係，有時卻感覺如履薄冰。

他偶爾會好奇男人鋒利的刃，是否也曾劃傷克勞斯，但那同樣不是札布該插嘴的範疇。

史蒂芬挾起仍保持條狀的煙灰，塞進比巴掌還小的鋁盒內，餘燼倏地四散；札布也跟著捻熄雪茄，不過直接將剩餘的那一小截留在了原地。他隨眼前的黑髮在高樓間上上下下、彎彎繞繞，多走了好幾段路，才抵達俱樂部一樓的櫃檯。札布看著上司與保全交頭接耳的背影，幾分鐘後突然靈光乍現：那是唯一能避開所有監視器的路徑。

今晚似乎會很熱鬧。

他伸展了下手指，一邊想像刀刃在掌心的感觸，一邊對史蒂芬拋來的目光咧起嘴角。

◆◆◆

這也未免太無聊了吧。

嚥下另一口烈酒，札布對左右兩旁興高采烈拍起手的女孩們露齒而笑，任各式場面話自耳畔流過。他將視線投向斜前方，隔壁桌氣氛少了些歡快，更多時候只能聽見嗡嗡低語；黑髮上司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到底對周圍不斷拋來的話題作何感想，但只要肯開口，每個女孩都能獨佔史蒂芬的注意力幾分鐘。

這兒可不是妓院———稍早守衛直直盯著札布，話中帶刺地如此宣示。他對只有自己遭到警告有些憤慨，要不是顧忌黑髮上司還在場、鐵定得回嘴幾句。風月場所何必細分三六九等呢。再說俱樂部樓上的套房美其名是只供客人小憩，但又特地強調熟客能自由使用，意思不就是想收回頭客、多削幾次錢嗎。

…好吧至少酒水的種類還算齊全。

趁著史蒂芬轉向對側的空檔，札布飛快敲打平板電腦上的點餐按鍵，把平常只能乾瞪眼的香檳和威士忌全點過一輪。反正整個辦公室都知道他今晚是來工作的，就算報不了公帳，也還有機會說服克勞斯幫忙買單。

同桌的女伴們在酒單確定送出那刻，再度爆出歡呼，輪流等著要和札布擊掌。他百無聊賴地伸出手，對上一個個比自己小了一圈、指甲經過精心裝飾的白皙手掌，拿不定主意晚點要摟哪位上樓。平心而論，這家店的小姐們五官都是他喜歡的類型，體態也符合札布理想的曲線，只能選一個人還挺困難的。

包廂的門在他猶豫不決間被輕輕拉開，台車與其上浮誇的香檳塔逐步浮現全貌，札布迅速瞄向黑髮上司、焦急想著該怎麼掩飾自己揮霍公款的惡行。他可沒想到會這麼快露餡。史蒂芬亦對聲響抬起頭，但目光並未投向札布，直直落在台車後方。於是他跟著轉過臉，對上高挑的新面孔。

送酒來的服務生留著短鮑伯頭，紅髮如火焰般鮮豔，衣著則相對簡單、沒有多餘裝飾；剪裁貼身的黑色洋裝在各處關節處垂下皺摺，將稜角悄悄抹去。是位骨感美女。札布更偏好豐腴一點、嬌小一點的女伴，這位明顯不是理想人選，然而有什麼揪住了神經，令他不禁多打量幾眼。

———那對瞳孔是極其相似的翡翠色。

札布再度看向史蒂芬，這次男人的視線終於與他交錯，但只丟出了個責難的眼色，別無其他。看來任務結束後得立馬抓住金主不放才行。

「您就是那位大方的先生？」

服務生於札布跟前站定，嫣然一笑，旋即依著他坐下，距離近得讓布料對側的體溫格外清晰。看來不是單純跑外場而已。

「大家一起喝才開心嘛。」

一來一往間，早先圍在身側的女孩們默默地騰出空位，將特等席留給新面孔，權力關係隱然成形。有些錢真是不得不花。札布湊上前，向翠綠的眼眸舉起酒杯，觀察起裏邊恰到好處的慵懶及殷切。他單純的上司可沒辦法做這麼精細的表演；無論外放與否，喜怒哀樂皆同樣純粹。

札布想像不來情慾會如何在克勞斯眼底渲染，但他知道那確實存在，存在於紅髮男子站姿的幽微變化之間，存在於史蒂芬無意間抬起、又在接觸前一刻倏地放下的指尖頂端。情動的殘漬雖幾不可見，然而一旦意識到了，便再也無法忽略。

服務生回敬了酒，價錢相當於札布時薪的香檳，眨眼間便化作紅色唇膏上薄薄的水霧。身後此起彼落的掌聲依舊，但他能嗅出其間熱誠正悄悄淡去：今晚引領札布上樓的女伴已然敲定。

對話成了品酒空檔間的小小餘興，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直到俐落的鮮紅短髮垂至鬢邊，問句隨酒氣與香水後調滲進耳裡。札布不疾不徐地喝完桌上最後一杯威士忌，才低聲說好。

起身時他向隔壁桌簡單打了招呼，史蒂芬兩旁的小姐們顯得矜持許多，紛紛微笑致意、沒有起哄要札布繼續開酒，黑髮上司本人也僅是揮了揮手，看似對他與女伴兩者皆毫無興趣。

跟著搖曳的黑紗裙擺，札布踩過長廊，腳步聲被灰色絨毯包覆成連串不明瞭的低響。他沿路記下保全人員與其他房間的位置，兩手插在口袋裡，分別按在打火機與電話上頭。

「這次的房間在八樓，剛好是可以看見海岸那側喔。」

電梯是需要專用感應扣才能啟動的型號，札布等到對方確實按下樓層鍵，才伸出雙手，輕輕環住纖細的腰身。

出了電梯，外頭的走廊意外地短，整層樓似乎只隔了四間套房。裡頭天井特意挑高，落地窗一如預告，恰巧能自附近的摩天樓間窺見海岸線。家具擺設一應俱全，他對寫字檯皺起眉，納悶有誰會專程來這兒寫東寫西。札布經常光顧的妓院有著更直白的空間規劃：床與電視與淋浴間。結案。那些甚至連窗戶都沒留、遙控器按鍵摸來黏手的狹窄空間，遠比這兒令人自在。

他摟著女伴走進房內，床鋪遠比預想的更為柔軟，札布坐定後立刻放任上身隨重力向後仰，享受在寢具上彈跳的綿延震動。身旁的人對這孩子氣的行動輕笑出聲，跟著緩緩躺下，視線與他平行，僅相隔不到半截胳膊。

「我以為你今晚會選其他人…你其實喜歡可愛一點的，對吧？」

慣於販賣靈肉的人們，總對捕食者的喜好格外敏銳，只消一眼就知道該向誰推銷。

「美女我都喜歡啊。」

女孩對他毫不猶豫的場面話格格笑了，表情較早些時候更為柔和，更貼近實際年齡幾分。

「你跟你朋友都是這樣嗎？」

「呃…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歡怎麼樣的。根本搞不懂啊。」

「看不出來特定喜好嗎？長髮或短髮之類的。」

「知道是知道啦…紅色短髮、高個子、巨乳。」

枕邊人挑起眉毛，一臉好奇。

「穿跟鞋比他高也無所謂？」

「穿平底鞋還比他高一個頭也行。」

「聽起來很具體呀，是喜歡母性充沛的類型吧。偶爾也會有這種客人來店裡；看起來一臉成功人士，卻總要別人哄的那種。」

女孩擠眉弄眼，兩手模仿抱嬰兒的姿勢比劃幾回。札布不禁大笑出聲，幾秒後對方也跟著他拍打床墊的誇張反應笑彎了腰。

「不對、他是超級控制狂，在床上肯定也一樣。」

「…真難懂呢。」

「對吧。」

札布眼角餘光掃過寫字檯上的電子鐘：還有兩個半小時。他得慢慢收心工作了。

「———為什麼妳淨跟我討論那傢伙的事？」

應和他轉趨低沈的聲線，女孩微微側過過身，自濃密的睫毛下方回望，早先出現過的欲擒故縱又進到眼底。

「因為我們還需要點時間認識彼此？」

「傷腦筋，我可沒辦法常常來這兒…今晚也是沾朋友的光啊。」

「你朋友連西裝也幫忙打點了，真是周到呢。」

「…妳看得出來這是借的？」

「當然。」

纖長的指尖落向銀色瀏海前端，視野中央的模糊陰影隨鮮紅指甲油的軌跡慢慢消失。

「我也想看看你平常的打扮。」

「穿成那樣我可進不來，妳大概也看不上眼呢。」

「怎麼會。帥氣的男人我都喜歡呀。」

「———不如妳介紹妳們老闆給我認識吧？我可以幫忙打雜、做些體力活，搞不好他一開心就放我來見妳囉。」

札布將右臂搭上對方腰骨，柴郡貓般的笑於懷裡綻放。

「那你得明晚再來一趟；今天老闆會多到開不完，可沒空下來。」

「真不巧。我明晚也見得到妳嗎？」

「當然可以。你已經知道怎麼找我出來了，對吧。」

女孩絲毫不讓人在話語間佔便宜，攀上他臉側的手卻像帶著歉意，溫婉地隨呼吸節拍來回輕撫。札布閉上眼睛，思緒收攏向那如水的觸感。

至少他們要找的人確定就在樓上。等等再煩惱怎麼做就好。

◆◆◆

訊息提示音在他抵達大廳、正準備下樓梯時響起，札布確認畫面上簡短的指示後，繼續邁開步伐。燈光昏暗的空間內只剩他自己的腳步聲，隨著與牆的距離逐步拉寬，回音頻率漸漸變化，但並未多出其他聲響。停車場裡只稀稀疏疏地放著幾輛車，需要札布刻意提防的死角不多，於是他加快了前進速度。

地面上成排的方格盡頭座落著大樓的備用電梯，不在一般賓客上樓的動線內，而是安裝在建築物最角落的樑邊。黑髮上司站在電梯門斜後方，頭髮與服裝皆與稍早所見相同，一絲不苟；札布不禁看向左手腕，對被自己當作紗布、胡亂纏著的領帶聳了聳肩。

「她說今晚管事的都會待在樓上。」

「我聽到的也是這樣，看來沒錯。」

「那我們要從這裡爬上去嗎？」

「不用那麼麻煩。」

史蒂芬從胸前口袋拿出感應扣，向電梯按鍵下方的銀色區域輕輕一揮，門扉便隨之開啟。

「…您都做了什麼呀？」

「不就喝酒聊天嗎。都待了三小時，有點收穫是應該的吧。」

「只有喝酒聊天？真的嗎？」

他跟著男人走進狹窄的立方體內，同時將左手食指與拇指勾成圓，右手食指粗鄙地在其間比劃。男人只瞟了札布一眼，什麼也沒說；三年前類似的舉動能成功套出他想聽的內容，然而眼下史蒂芬早已失去耐性、一概將札布死纏爛打的渾話當作耳邊風。

『不管尺寸怎樣，反正不會用在我身上，有什麼好怕的。好了你不准再提克勞斯的下半身，連想像也不行。除非你想試試因為生殖器四級凍傷而送急診』

那是他完全沒想過的答案：彼時札布尚未意識到對方的執著深不見底，範疇遠超過他所能理解。他沒把那份警告當一回事，幾次試著假想去征服同為雄性、一切皆非自己伸手能及的紅髮男子；某個程度上札布確實羨慕克勞斯精壯的肌肉線條，鬥爭本能亦不時煽動著他上前挑戰，但也就僅此而已。同性間的競爭衝動與性慾在札布看來完全是兩碼事。

後來他決定換個方向打探：他花了好些時間解釋那些低俗的俚語及手勢，只得來克勞斯滿臉通紅的支支吾吾，與稍晚史蒂芬盛怒下的滿地冰雹。但這次札布確實窺見了另一方的答案———他有時也能猛烈感受到戀慕，是無關肉體歡愉、無關任何物質條件，純粹無垢的傾心。雖然令札布心動的人選時常更迭，但誰能規定持續多久才算數呢。情動真實存在的瞬間便已足夠。別於他過於豐富的情史，克勞斯的戀慕依然持續，久得讓札布匪夷所思，也久得夠讓他看清裡頭不含憐憫或同情，亦不曾被歸類為屈就。

至今札布仍未理解是什麼牽動著史蒂芬；或許男人餵養的深淵過於漆黑，才看不見懷裡那些早已得到的事物。聰明人也有犯蠢的時候。

「…我以為您會選那個服務生當女伴。」

「選誰都一樣，這是工作啊。」

電梯在無言間升上了十一樓，他微弓著背跟在黑髮上司後方，保持幾步寬的間距，左手仍在口袋裡按著打火機。史蒂芬逕直往前，似乎已確定目的地在哪裡，不久後便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下，敲了敲門板。模糊的許可於實木對側響起，男人推開門扉，悠然走向裡邊。

俱樂部經理是位身材保養得宜的中年人，灰髮被髮油固定得整整齊齊，白襯衫與三件式西裝亦剪裁到位，儼然是個上流階級。單獨面對不請自來的他們，中年人看上去也不顯慌張，維持自然站姿，靜靜隔著房間茶几打量史蒂芬。札布注意到了對方右手也插在口袋裡，但猜不准底下藏著的是匕首或手槍。

「抱歉突然打擾您，但我們趕時間。請問第六街的異界商會，最後決定哪天來這兒包場？」

「我們從不洩漏客人的資訊。」

「我知道他們是這兒的常客，只是想找機會認識認識。」

「無可奉告。」

他仔細盯住中年人的右半身，準備隨時上前防禦各式攻擊。

「只要一點點提示就好，我們口風很緊的。」

「不管你問幾遍，答案都一樣———」

俱樂部經理不耐的手揮到一半，忽然停在半空中，眼睛直直盯向黑髮上司。

「…你是萊布拉的人嘛。穿成這樣差點認不出來了。」

「您絕對能信任萊布拉。我想您的上司願意和我們合作，也是相信這點。」

「老爺看得上眼的只有萊茵赫茲，今晚才特意賞臉見他。而你們沒有資格來這兒談事情，」

茶几在札布確認到中年人重心移動那瞬間被踢翻，有個玻璃杯在左側地磚上應聲碎裂，淺褐色的液體與酒氣飛濺一地，然而剩下的幾個空杯與酒瓶全凍結在拋物線中點。冰柱轉瞬間包覆了四周家具，房間的主人只剩胸口以上還露在空氣中。

———這人今晚的壞脾氣果然不止肇因於過勞。

「我們在趕時間。我不需要再重複一遍吧？」

他對運氣不佳的中年人搖了搖頭，在冰晶間隱約能瞧見有把手槍卡在底下，是跟預想一樣的小口徑。在HL選這個防身未免太天真。

「…明晚七點，在十樓的大包廂。」

「謝謝。」

史蒂芬在毫無誠意的道謝間轉過身，踏著碎冰離去；札布則多瞄了幾眼仍動彈不得的俱樂部經理，才快步跟上。男人一路朝著來時的反方向行進，每經過一扇門便隨手將其封死，眨眼間整條長廊皆漂浮著白霧。走道盡頭是只能從內側推開的逃生梯，黑髮上司在通往十樓的門前暫緩腳步，自口袋掏出了把銀色鑰匙。

「您連這個都弄到啦…」

「嗯。等等這給你拿，就這樣繼續下樓。我會從另一側下去，直接回今天最初的集合地點碰頭。」

「瞭解。」

他目送史蒂芬走進又一條長廊，隨後編了張血紅的網勾住樓梯扶手，直接往一樓滑下。

札布離開的過程還算順利，只在踏出後門時撞見巡邏中的保全，兩條以血法速成的簡易繩索便能輕鬆解決。他循著原路折返，期間不時停下或刻意走進暗處，確保後頭沒有追兵。

抵達起始點時黑髮上司早已回到了陰影裡，正在講電話，側臉被液晶螢幕照的發亮。對話在札布走近前幾秒便草草結束。

「辛苦啦。」

史蒂芬向他舉手示意，神情看上去輕鬆許多。

「您也是啊。」

對方看似還不急著離開，札布於是又從懷裡摸出了根雪茄。男人依然是一臉不置可否，但這次沒跟著點菸，反而嚼起了口香糖。

「待會要直接去跟監嗎？」

「還不用，等警方決定好人力配置再補上就行。最快大概明早才需要出動。」

「瞭解。對了，您什麼時候查到了這次買家是異界商會？我出發前陰毛頭還在抱怨、說什麼線索都沒找到呢。」

「我也不確定啊，隨便講講而已。只要把人逼急了，多少都會說溜些情報，怎麼開場都無所謂。」

「…原來如此。」

過去幾週萊布拉的情報蒐集工作並不順利；午餐三人組整天都在街上打聽新型麻藥的消息，但始終無法鎖定買家與交易日程。認真說來他其實沒那麼擔心弄不到情報：札布知道克勞斯另有一套特殊的人脈，能在大家束手無策時適時解圍，但詳情幾個資深的成員都閉口不談。他只確定那會伴隨突如其來的病假，大多還會加上異常暴躁的K・K；而黑髮上司總會想方設法，避免走到那一步。

札布等雪茄剩下約莫半截時才又開口。

「我們在等誰呢？」

「克勞斯的餐會結束了，等等能搭便車回事務所。」

「噢。」

腎上腺素與菸草不曉得牽動了哪根筋，他看著對方隱沒在暗處的朦朧輪廓，沒來由地覺得該說些踰矩的話。

「我覺得老闆他其實沒想那麼多。」

「啊？」

「就算老闆吃慣了超高級餐廳，你隨便送個超市特價的巧克力棒，他也會高興大半天啊。」

史蒂芬怔了幾秒，倏地一個箭步踏向前、越過光與影的界線，右手食指朝札布胸口猛戳幾下。

「你別拿來路不明的零食餵他、克勞斯的胃很纖細的！」

———那不是重點吧。你是哪來的老媽子啊？

他咽下反駁，看著對方再次清晰的五官，表情遠比過去數小時內任一刻都鮮明。

兩人奇妙的對話在簡訊鈴聲響起時戛然而止，剛好他手裡的雪茄也已經抽得差不多，便隨意噴了口氣，讓剩餘的菸頭往外彈了幾步遠、慢慢滾向天台邊緣。黑髮上司將那缺乏公德心的舉止全看在眼裡，皺著眉，默默把口香糖吐進衛生紙內。

「有什麼關係嘛。」

男人沒有接話，快步走向了逃生梯。札布見狀也立刻跟上。

他倆在半路間就看見了熟悉的黑色轎車；吉爾貝爾特將車怠速停在巷口，隨時都能出發。克勞斯將車窗收至半掩，替小跑步上前的兩人開了門，仍是稍早西裝筆挺的模樣。

「辛苦你們了。」

「哪兒的話。」

史蒂芬走在前頭，極其自然地滑進後座。他自克勞斯肩口瞥見男人的側臉，瞬時停下腳步。

「札布也上車吧，我們順道送你回去。」

札布在黑髮上司開口前搶先接了話。他可沒那麼不長眼。

「謝啦老闆。我今晚要去別人家過夜，是反方向，不用麻煩啦。」

「噢…好吧。晚安，札布。明天見。」

他懶懶地向車裡擺了擺手，逕自轉向街口對側。不一會兒車子便從身旁駛過，迅速消失在夜色內。

———這哪是野狗呢。分明是熟知怎麼討賞的家犬啊。

札布掏出手機，翻找了通訊錄一陣，才決定今晚要去誰家白吃白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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