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前声明：本人为真昼保护协会会员，本篇写作意图是为真昼找到归宿，绝无伤害真昼的歹毒之心

1.“真昼，我们开始交往了。”

面前站着的是头戴皇冠发卡的红棕发色的少女，和她身边那位头发别着星星的黑发女孩。她们十指相扣，她们笑颜含羞，她们互传情丝，她们分享同一个命运，她们追寻同一个理想。

她们很般配。

我并未觉得意外，但是心里却依然感觉哪里少了一块。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我早就放下了，对华恋的爱慕，对光的嫉妒，对自己的嘲笑。

做朋友不也挺好的吗？就这样，在她的身边，在她们两人的身边，做最亲密无间的朋友，看着她的快乐，见证她们的幸福，我还有什么不满呢？

但为什么，我的心却如此压抑，像被轻纱绫罗捆缚到不得动弹，像被舞台幕布包裹得密不透风。

掩盖过去就好了，就像曾经眼睁睁看着华恋不假思索地追随着光，不顾一切地去拯救光；就像曾经昧着心劝说光鼓起勇气面对华恋。把曾经与华恋的，与光的记忆都紧锁在心的深处就好了，让时间慢慢地风化掉我的感情，就可以了。

“恭喜。”我努力调整着脸部肌肉，强撑着不让自己的微笑垮掉。

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先来的是光呢？谁让华恋的爱早早就划给了光呢？在我来到华恋身边之前，一切就早已盖棺定论了啊。

“真昼......”光投来关心的目光，她明白我曾经对华恋的爱，她明白她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低下头，不去看光。因为我知道，如果现在看了，我一定会把那眼神解读为怜悯，来自胜利者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即使我知道光不会这么想。光很善良，光很温柔。温柔到即使我早已不再怪罪于她，她依然会对我感到愧疚，对从我身边夺走华恋这件事。光是个好孩子，可以为了大家牺牲自己，可以为了华恋放下一切。虽然很笨拙，但她却能时时刻刻带给华恋幸福，带给我所不能给的快乐。她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幼时起便是。

我抬起头，笑着看着她们，“我没事，你们一定要幸福地过下去啊。”祝福出口，眼眶莫名地温热。

就读圣翔音乐学院的日子，属于99期生的舞台，我的青春，统统在这一天结束了。

后来，华恋和光去了遥远的伦敦，一个美丽的城市，一个如我这般的乡下女孩永远不敢奢望的繁华都市。此后能够让我知晓她们行踪的，能够让我明白曾经与她们爱憎纠葛的那段日子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有时不时寄来的明信片。

再次相遇时，她们已经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真昼，我们回来了。现在我们是邻居了！”即使步入社会这么些年，即使已经过了花信年华，华恋依旧那么活力四射，她依然是那个如朝日般的华恋，那个为大家带来星光璀璨的华恋。

“诶？身边那个孩子是......”

“这是我们的孩子哦。来，光恋，告诉露崎阿姨，你几岁啦？”华恋转过身去温柔地对旁边的孩子说。

光恋，神乐光的光，爱城华恋的恋。人如其名，有着继承自光的一头漆黑的秀发，和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部轮廓；还有与华恋如出一辙的扎在侧边的小辫子，辰砂一般鲜红而闪亮的澄澈眼眸，以及发梢天然的红棕色。

那女孩很羞怯，躲在光身后，一只纤细的小手牵着华恋的小指头，另一只手抱住光的腿，好像怕被我抓走一样。

“三......三岁。”她往外探脑袋，悄悄地打量着我。

看着这个孩子，我以为我产生了幻觉。我误以为穿越回遥远的过去，眼前是还未与光结识的华恋，或许我还有一线机会，让华恋的心中至少有我的一席之地；转瞬间，眼前的孩子又变成年幼稚嫩的光，还没带起发卡的光，即将于华恋相遇的光。如果，如果这个身影从不曾存在过......

不，怎么能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呢。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早该放下了。我回过神来，扫清了脑海里的不可能发生的幻觉，和不知从何冒出的危险想法。幻觉中幼小的光与华恋融为一体，显现出这个孩子的模样。我忽地明白，所谓青梅竹马，代表着相遇之前的一切时间都归于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只是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微小缝隙。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她也这么痴痴地望向我。

那是我与光恋的第一次相遇。

虽说华恋一家已经定居下来，但毕竟光是英国王立戏剧学院出来的才子，华恋也演过starlight的主角，两人事务繁忙，在家的时间并不算多。自然而然地，照顾光恋的责任就交到我的头上了。

“真的对不起！真昼。这几天剧团那边的事又多起来了，能不能再麻烦你照顾几天光恋？”华恋牵着光恋的手出现在门口。

“没事，光恋放心交给我，你就专心工作吧。”

华恋现在在某个国际闻名的大剧团里工作，事务繁多，出差三四个星期是司空见惯的事。

小光恋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不会再哭闹着让妈妈留下，只是压抑着心里的不舍，眼神中写满了“不想分开”。小光恋一如既往地走到我的面前张开双臂，那是在说告诉我想要让我抱着她。

在光恋还会哭闹的年纪，每次光与华恋离开时，我就这么抱着她，哄着她到不再哭了，陪着她到闹到没力气了，看着她就这样安静下来入睡。直到现在，即便光恋能够理解两位母亲的难处，能够忍住不哭，她还是会要我抱，我还是会习惯性地抱着她。这件事情上，我们心照不宣。

“老是这么麻烦真昼，真是对不起！”华恋双手合十，满是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啦，小光恋也理解华恋妈妈的，对吧？”我蹭了蹭怀中把脑袋深深埋进我的脖子的小光恋，等待着她的回答。

片刻之后，我的脖颈处传来振动而湿热的感觉。“嗯......嗯，华恋妈妈拜拜。”

华恋伸手抚摸着小光恋脑袋上的头发，“光恋真乖，下次妈妈回来请你和露崎阿姨吃大蛋糕。”

她转身离去。那背影，如此闪耀，却又如此朦胧。她依旧是那个每天都在进化的舞台少女，却早已成了我无法望其项背的top star。明明现在就在眼前，冥冥中却让我感觉，我们已经成了陌路人。是否会有一天，我会连这让我感到遥远的背影也将无法看见？

“小光恋，辛苦你这么体谅华恋妈妈了。”我轻抚着孩子的背，说着不知是安慰孩子还是安慰自己的话。

“......嗯，只要有露崎阿姨在就好了......”那时的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也不明白我无意间在小光恋心中种下了怎样的种子，只当她是为家人的离去小小地怄气。

在少数光恋都在家的日子里，我们会偶尔聚在一起，看着99组的合照，回忆着我们曾经共有的记忆。聊着哪天双叶又背地里为香子做了些什么。聊着哪次小克洛为了和真矢较劲又累倒在舞蹈室里，聊着banana又在学院里记录了哪些轶事......

“还记得那次吗，华恋和光都没有请假就跑出去了，而且一整天都没回来。那天你们都干了什么？”

“啊，是光不见了的那次。当时光打电话也不接，发消息也不回，只发了一张模糊的照片让我找，找得累死我了。”

“嗯，当时想去看水母，就跑出去了。”

“光恋，告诉你哦，我当时都跑到品川的水族馆了哦，结果发现是晴空塔下的那家。发现的时候头都大了。”

小光恋坐在我的腿上捂着嘴发笑。“光妈妈真坏，把华恋妈妈骗得团团转。”

之前光和华恋要去巴黎出差，大约要花三个月时间。第一次这么久没有两位母亲的陪伴，光恋的不安可想而知，也正是这个时候，光恋逐渐开始亲近我。等到回来时，光恋已经能和我打成一片了。那天，我们第一次有时间聚在一起聊天。光和华恋逗着我怀里的小光恋，问光恋更喜欢哪个妈妈，大概是因为对两位妈妈离开这么久感到气愤吧，她最后说喜欢我，还紧紧地抱着我，说什么也不肯从我身上下来，弄得她俩一阵尴尬。此后每次我们两家拉些家长里短的时候，小光恋总是会坐在我的腿上，专心致志地听我们讲这些那些，听着那些如童话般美妙的小故事。

“就是说啊，她晚上还跑去东京塔下的那家水族馆呢，结果正好关门了，光妈妈当时可失望了呢！”华恋模仿了光当时的表情，逗得光恋咯咯直笑。

“我想听露崎阿姨的事。”意料之外地，小光恋说了一句。

我们三人的脸色同时凝固了，还带着些尴尬。一直以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对于我的话题避而不谈，她们都知道，那段时间的我心中只有华恋，为此闹过好些不愉快，那是我一直藏在心里的伤疤，我从不愿向别人透露。虽然我明白是我的问题，但光觉得与我的争执罪责在她，华恋也认为她有负于我。我们对此从来缄口不言。

“真昼......”

最开始的那些夜晚，我无数次地梦见，无数次地想要将伤口愈合，又无数次地被回忆狠狠地撕开那层痂，直到最后在心上结成了厚厚的茧，我也再也不曾触碰那段回忆。

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永远不再跟人讲起。但看着眼前光恋天真地抬头看着我的眼神，我不知为何鬼迷心窍了。现在想来，或许是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瞳吧，那个和曾经的华恋别无二致的眼神。我拒绝不了她的眼神，就像曾经的我也没办法对华恋的请求视而不见一样。

“没事，我来讲吧。”眼前的光恋似乎有种魔力，让我主动地卸下了心间的拒马，讲述起那个除我以外没有人知其全貌的故事。

她还小，或许过不了几天就忘记了吧。我抱着这样的期望。

时间长了，小光恋与我的关系越来越亲近，甚至夜晚光恋会抱着枕头让我陪她睡觉。为了方便，我还给她配了我家的钥匙。仿佛我不再是她口中的那个“露崎阿姨”，而是第三个妈妈。

她说想学芭蕾，我为了去舞蹈班接送她减少了自己的排练时间。

她说她想学舞蹈棒，我拿出自己的空闲时间手把手教她。

她说她要上台比赛，我冒充她的家长在台下为她加油。

真好笑，明明在华恋之后不曾再爱过任何一个人，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妈妈什么的。

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光恋闭上了她那红宝石似的双眼，黑色的秀发盖住了额头，修长的睫毛守卫着心灵的门扉。那姣好的脸颊，就像童话中的睡美人一般美丽动人，却让我怎么也无法喜欢上这副面孔。那是光的脸。

或许我真的是个只顾自己的自私小人吧，明明光为华恋带来了成为starlight的动力，也为我从对华恋的执着的作茧自缚中带来了解脱，甚至拯救了我们99届舞台少女的激情。可我却束缚在发生在遥远过去的那次纠葛，永远也没法喜欢上她。

光对我而言，是那挂在遥远深空的星星，虽然只是闪烁着仅有的微弱的光芒，却有着让我永远无法触碰的高度与美丽。即使她有那些令人莞尔的小瑕疵，却并未让我觉得接近。那颗明星，让华恋放开一切去追随，就像，就像克莱尔。“摘下小小的星星，能够获得小小的幸福”，我才发觉，这句话原来是可恨的文字游戏。如同成就top star需要热情的燃料，摘下星星也得付出代价。她摘下了那颗星，她与星星相伴，她实现了她的愿望。可是，那星光却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坠入万丈深渊。

但是眼前的是光恋，不是光。我心里清楚，但我没办法抑制自己这么想。

而清晨来临时，那双眼眸睁开，夜里无数的胡思乱想都烟消云散。

没有办法，看着她的眼睛，我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好好照顾小光恋的想法，想要竭尽所能对她好，让她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或许是因为不知何时被光恋激发的母性吧，又或许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曾经的那个华恋，那个早上会睡过头，声部练习会跑调的华恋。我把自己的心血全都灌注在小光恋身上，仿佛在希冀着什么早就被宣告不可能的事。

我眼前的这位楚楚动人的少女，究竟是光，是华恋，还是与她俩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我早就搞不懂了。

十三年就这么一晃而过。那天傍晚，我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便朝着门口走去。

然后被飞扑而来的小光恋紧紧抱住。“露崎阿姨，快看！圣翔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如今的光恋已经从娇小可人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额头已经够到了我的眉间。

“这么抱着我我看不见的啦。”

光恋“嘿嘿”地笑着放开了手，然后把录取书举到我面前，“你看。”

那张令人怀念的封面摆在我面前，勾起了曾经的回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那时的我还是个懵懂的孩子，遵循着祖母的建议，带着弟弟妹妹们的憧憬，背负着整个家乡的期望，第一次走出北海道的家乡，来到东京这样繁华的大都市，手里拿的正是这份通知书。眼前的一切让我目不暇接，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新奇，眼前的一切都如此闪耀。我带着它来到了圣翔，然后，然后我就见到了为我带来闪耀的女孩。

“是个好学校呢，而且还是两个妈妈的母校。”

那是第一次，并非他人的期待或建议，我有了发自内心的愿望——想要守护那个女孩，想要守护那份闪耀。

那份闪耀，和眼前的光芒一模一样。

“嗯！而且是露崎阿姨的母校！”光恋笑眼嫣然。“今天想吃露崎阿姨做的烤土豆。”

“诶？只要土豆就可以了吗，选点更好的也可以哦。”奇怪的孩子，以两位妈妈的薪资想吃些山珍海味也不成问题，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吃从我家乡寄来的土豆。虽然的确好吃就是。

“不行，露崎阿姨的土豆就是最好的。”

光恋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但是，去了圣翔之后就没有办法每天和露崎阿姨在一起了，第一次和露崎阿姨分开，我......”

“安心地去吧，这里永远是你的避风港。要是有不顺心的事回来找阿姨，我们约好了？”

“嗯！约好了。”光恋笑了，笑得如此灿烂，让我的心跟着颤动。

那是华恋也不曾有的美丽笑容。

好像，喝了很烈的酒一样。不，就是喝了很烈的酒，现在感觉昏昏沉沉的。

我努力回忆脑海中尚存的信息。

光恋前几天刚从圣翔毕业了......今天是光恋的十八岁生日，还有，还有......我被光恋灌了酒。

原本是我被邀请到爱城家和她们三人一起庆祝生日来着，然后......好像是光恋给我们展示了一手她从舍友那学来的调酒技术，给我调了杯，额，黑莓之惑，应该是叫这个名字，之后意识就开始昏沉了。然后不知如何做到的，我回到了家，和......光恋一起？还是华恋？

现在我好像是躺在床上，衣服上的扣子似乎被解开了，解开了......感觉，似乎不对劲？昏暗的灯光下，朦胧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看不清是黑发还是红发的少女，应该......是光恋吧？

“真昼，其实我一直爱着你。”

“光......光恋？”

“我是华恋，爱城华恋。”这个声音，是华恋吗？一丝异样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头好沉，无法思考，不想思考......

“华恋......嗯，我也喜欢你哦，一直一直都喜欢着你......”

“嗯，我知道。”

华恋掀开我的衣服，将我拥入怀抱......

2.幼时的记忆如同每一页都染上厚重灰尘的小学日记，那灰尘下稚嫩的字迹难以看清，只能见到些隐隐约约的轮廓。即使能够依稀看清些字形，也无法辨认小时候的字迹和心情了，更不用说在房间的哪个角落，曾经的某个垃圾袋里还散落着不经意间丢失的页面。

现在能够辨别的最古老的回忆，是我在露崎阿姨的怀里嚎啕大哭的场景。

已经记不得是为什么而哭了，或许一如既往地是因为两位母亲的离去吧。

自幼我就明白，两位母亲都是歌剧界的大人物，常常需要四处奔波，不在家的日子要比在家的日子多得多。而且不在家并不只是因为工作，有时也会是两位母亲心血来潮到哪里享受二人世界去了。在我到来之前，两位母亲就已经被对方填满了自己的心，甚至无法空出位置留给她们的女儿。

对幼时的我而言，绝大部分的母爱并非来自我的两位母亲，而是身前的这位“露崎阿姨”。露崎阿姨常说，我的两位妈妈都是剧团的头牌，是戏剧中最闪耀的top star。可我认为，真正的top star是那个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露崎阿姨。毕竟所谓的top star就是要让他人感受到自己的闪耀，不是吗？

这个哭闹的场景持续了多久呢？或许很久吧。到后来，眼泪已经不再流出来了，肺部也快没有力气继续哭了，心里的悲伤或许也释放殆尽了，却依然时不时地发出哼哼的声音。大概是觉得只要能一直哭下去，或许就能一直被抱着，一直感受温暖的怀抱，一直体味露崎阿姨的温柔吧。

直到眼皮不争气地打架，喉咙也感觉累到喊不出一点声音，我才不甘心地进入梦的国度。朦胧之中感觉到被放在床上，后背上露崎阿姨的臂膀传来的温暖逐渐消散，被床垫柔软的寒意取代。不安沿着梦的丝线袭来，促使我的手挥舞着，抓握着，想要留住某样触感，不想离开某种温暖。最后我捏住了一个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大概是露崎阿姨的手吧。不安如潮水般褪去，我捏着露崎阿姨的手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不记得什么时候，也忘了是因为什么，我和露崎阿姨吵架了。

很烦躁，很恼火，耳边传来的声音明明和平日里一样温柔，却无法平息内心哪怕一丁点的烦躁感。相反，那用着露崎阿姨的声音的絮叨反而让我更觉心烦。

现在想来，那时其实也不算吵架吧，更多只是我在单方面胡闹，我在发脾气。当时的我已经因为生气冲昏了头，露崎阿姨对我的说理完全听不进去。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错的，只是有一股劲一直撑着我不认错，不道歉。那或许是夹杂着自尊心与嫉妒心的情感吧。

曾经有过无数次的犯错，有些甚至是故意为之，只是为了让露崎阿姨多注意到我，却都被露崎阿姨就这样包容了。似乎对于她而言，那些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我讨厌让她就这么平淡地抹去我曾经的过错，这种貌似被无视的感觉让我很不爽。假如我坚持自己的错，让她发怒，让她觉得我冥顽不化，或许就会不一样？

美丽的外表，优雅的仪态，充满善意的笑容和久经风霜依然纯洁的心灵......她一直都那么完美，仿佛天使一样。这完美的她让我嫉妒，这完美产生的距离感令我厌恶。从中滋生了邪恶的念想：哪怕只有一次，我要坚持自己的错，让她显露出坏的一面，让我知道她也并非完美无瑕，让我证明，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是年长与年幼，并非神明与凡人。我想要看见她完美的外壳下不完美的内部结构。

两种思绪交织在一起，让我下定决心：这一次，我想让她生气。

为什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教呢？这样的好言相劝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呢？明明只要对我发一顿火就好了。

我似乎高估了自己。在消磨掉她的耐心之前，我已经无法耐住性子听她的话，心里的躁动愈演愈烈，烦躁感让大脑强烈地想要释放心中的戾气。

“烦死了烦死了！露崎阿姨最讨厌了！”

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该。我看向露崎阿姨的脸，然后后悔的心情如洪水般卷入心中，让我感到窒息。

如果只是简单地觉得后悔来自不该对她恶语相向那就大错特错，露崎阿姨那副表情才是我感到难受的根源。

那副表情到底是怎样的早已被我忘记，被我早在当年就想尽一切办法忘记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再回忆起那副表情，但当时的感受却永远烙印在我的心里无法抹去。

我看着露崎阿姨的面容，第一印象是，那并非大人拥有的表情。若要类比的话，那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家里人抛弃在大街上的孩子的样子，痛苦，难过，委屈。与孩子不同的是，那表情中多了一种绝望，孩子即使难过也会幻想着家人再从拐角处出现，但她不会，仿佛已经经历过一遍一般清楚地知道不会有结果，只有自我安慰和自我原谅才能抚平自己。后来我才知道，什么是“经历过一遍”。

回味着，我看到的是脆弱。刚刚还在温柔地讲着大道理的那个露崎阿姨已经不见了，现在的这位似乎是轻轻一碰就会哭出来的小女生。如同已经破掉一块的蛋壳，仅需捏一下就会碎开；太过纤弱，似乎被风轻吹就会化为齑粉。原来无暇的外表之下，竟是这样娇弱。我看到了想看见的东西。

以意料之外的方式，我得到了答案。但得到答案的代价是心里的愧疚，和我将来的赎罪。

这是我与露崎阿姨的第一次争吵，也是唯一一次。

下一个能够回忆起的页面，是听两位母亲和露崎阿姨畅谈她们的青春。我坐在露崎阿姨的腿上，她从肩上滑落的发丝垂挂在我的脸庞，散发着沁人的香味。我很喜欢那股味道，清冽又甘甜的气息，并不浓郁，并不刺鼻，只是淡淡的幽香。只是，明明是会让人感到安逸的清凉，却总是会在心底隐约产生莫名的心脏被包覆着一样压抑的感觉。

她们谈论的话题，对我而言，比小人书上讲的奇幻冒险故事有趣多了。那些书上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的王子拯救了公主，或者哪个骑士战胜了巨龙。这些当然新奇，但写故事的人从来不在意素不相识的王子和公主为何情投意合，巨龙为何甘愿被骑士打败。似乎他们的命运就该如此。

她们的青春，仿佛打破了命中注定。侍从不甘于单单仰慕主人而努力超越，第二想成为第一却又相信着第一不会被打败，只是笨拙地努力着的人却无意间开导了天才,还有两位母亲的相互救赎，打破星星的诅咒......可是，她们似乎从来没有谈论过露崎阿姨的事，仿佛圣翔学院的三年里露崎阿姨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摄像头。

为什么？我不明白，她们心照不宣地雪藏着露崎阿姨的青春，湮没着露崎阿姨的闪耀。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露崎阿姨的故事。

于是我开口了，“我想要听露崎阿姨的事。”

她们面面相觑，她们果然在隐瞒着。我隐约感觉到，那或许是露崎阿姨的伤疤。

原谅我，露崎阿姨。趁着我还能用天真当幌子问出来，我想要更多地了解露崎阿姨。

我不曾料到，那回忆竟能如此沉重。

露崎阿姨讲的故事，通篇都不是她的故事，而是我的母亲，爱城华恋的故事。她尽心照顾着她，尽管她的心早被他人占有；她奋力追逐着她，尽管自己已经跟不上她逐渐加快的步伐；她静静陪伴着她，尽管她为了寻找失踪的爱人八个月不曾正眼看过她；她看着她，祝福她与爱人终成眷属。她是第三者，是永远无法融入双人舞的孤身一人，是舞台上衬托他人的最佳配角，是渴望开化却永远被隔绝在文明之外的野蛮外族。自始至终，她都劝说自己该放下了，告诉自己已经放下了。露崎阿姨放下了吗？她似乎放下了，但放下的不是给予母亲的爱，而是对母亲的爱的索求。她把自己的渴望封锁在某个角落，她把自己变成没有心的铁皮人。

人鱼公主为了与心爱的王子相见忍受着剧痛，为了让王子明白自己的付出献上了一切，然后在王子成婚之日化为泡沫消失无踪。她无法言说自己的痛苦，她无法倾诉自己的爱恋。

原来她已经死了，我身后的那个躯壳只是泡影。

我萌生了愿望，我想要复活她的灵魂，想要让她得到幸福，想要让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有人说，人永远无法知晓自己的初恋是何时开始的。当人意识到初恋时，那颗初恋的心早已蠢动良久。

我是何时开始对露崎阿姨有非分之想的呢？似乎无从知悉了，只是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那些早已萌生的扭曲的想法：想要与露崎阿姨一直依偎着，想要感受露崎阿姨怀中的温暖，想要让露崎阿姨注视着我......

这真的是爱吗？这是否只是那无法满足的愿望作祟呢？我无从得知。因为她从未真心地笑过，我的那个愿望从未实现过。

为了让露崎阿姨多为我操心，我报了芭蕾舞课程。

为了让露崎阿姨多陪在我身边，我求着她教我学舞蹈棒。

为了让露崎阿姨多夸奖我，我在舞蹈比赛上争金夺银。

我知道，这样的我很任性。我只是想让她感到骄傲，让她感到欣慰，让她笑。

为了让她笑，我考上了圣翔音乐学院。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黄昏，我满怀欣喜地站在露崎家的门口，摸索着露崎阿姨为我配备的钥匙。“把这儿当作你的第二个家吧”，这是露崎阿姨把钥匙给我时说的话。

本来想给露崎阿姨一个惊喜，结果似乎被露崎阿姨发现了。一开门，就与露崎阿姨打了照面。于是我飞扑到她身上，双手环住她的腰，将通知书藏在她身后，不让她看见我准备的惊喜。

但嘴巴想要快点告诉露崎阿姨这个消息，已经不受大脑控制，抢先一步将惊喜说了出来。“露崎阿姨，快看！圣翔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

“这么抱着我我看不见的啦。”耳朵上方传来露崎阿姨为难的声音。

“嘿嘿”，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手口不同步的举动，松开了紧抱在她腰间的双手，将通知书举到她面前。

露崎阿姨的眼神似乎变得恍惚了，大概是想起自己拿到这张通知书的时候了吧。那时的露崎阿姨是怎样的呢？那时的她还不曾见过母亲，那时的她还不必封闭自己的内心，她是否会为自己而笑？她是否会为不曾见过的新天地而感到满足？抑或是，和她将来的日子一样被囚禁在各种各样的牢笼里，唯一不同的是，将来那个牢笼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被囚禁的。

她究竟回忆起了什么呢？我或许永远无从知道了。

沉默片刻，她张开了双唇。“是个好学校呢，而且还是两个妈妈的母校。”

才不是啦，才不是因为两位母亲，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考上的。明明露出了那般怀念的表情，明明那里对你也很重要吧，为什么说出口的却只是她们？你才不是无足轻重的那个！

“嗯！而且是露崎阿姨的母校！”我回答道。

“今天想吃露崎阿姨做的烤土豆。”我笑着说。从北海道的家乡寄来的土豆，是否能让露崎阿姨注意到自己呢？

“诶？只要土豆就可以了吗，选点更好的也可以哦。”

“不行，露崎阿姨的土豆就是最好的。”露崎阿姨开心就是最好的，我正是为此才考上圣翔的啊。

话说......露崎阿姨她们好像说过，圣翔是全日制的吧，出学院还要请示来着。这么说来，岂不是说我要离开露崎阿姨了？

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啊——

“但是，去了圣翔之后就没有办法每天和露崎阿姨在一起了，第一次和露崎阿姨分开，我......”我害怕离开你会让我们之间心生嫌隙，害怕从此你会与我成为陌路人，我不想离开你。

幸好嘴在关键时刻刹车了。这种话说不出口，我知道，若是说出来，我们的关系就再也无法如曾经一样亲密了。这是爱的依赖，但我爱的是一个心里早就被别人装满的人，我早就明白，我的情感注定不会得到回报。所以我不准备说出来，只是喉咙忍不住发声了而已。

“安心地去吧，这里永远是你的避风港。要是有不顺心的事就回来找阿姨，我们约好了？”露崎阿姨说的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话，剧场里、电影中、书页上，早就看得不想再看了听得不想再听了的老生常谈，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依旧让我心洋溢着温暖，让我忍不住笑了。

“嗯！约好了。”

看着我笑，她也笑了。

她的笑颜里充满慈爱，她的笑容中尽是宠溺，她的笑面中洋溢关怀。

只是，如同过去每次看见露崎阿姨的微笑时一样，那眼神中的空洞依旧让我感到一丝不寒而栗。露崎阿姨注视着的并不是我，她看向的是虚空，那里完整地保留着她的幻想，她幻想中的华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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