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司醒来时觉得冷。他睁开眼，冷冽的夜，月明星稀的冬夜。他从草地上爬起来，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却记不得自己在哪里。

本该有爆炸的火花和硝烟味。他吸吸鼻子，干冷的空气刺得鼻腔发痛，又检查自己的身体，还好四肢齐全，一点零件没少，只是颧骨有道早已结痂的伤痕。

一条载满了人的小船驶过他脑海，龙司茫然四顾，可谁都不在他身边。他想起来了，半刻钟前他们还在行将沉没的游轮，对着遥不可及的救生艇犯难，他们望着船像渴望一颗来自伊甸园的苹果。龙司下了决心，说：我去吧！仿佛他生来就该做这件事。

除了冲锋队长还有谁更合适？狮童被他们打败，莲跟他的账也已经算清。要说龙司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不谨慎的言行给怪盗团带来太多麻烦，被同伴批评的同时他的辩解无力得像一戳就破的泡泡。偶尔他想做一回英雄，对象不是国家也不是社会，只是朋友们的，一次就好。

他看见同伴的惊讶眼神，也没错过莲眼里的犹豫。在异世界里行动要比现实轻松，他仍在祈求那条腿别给他丢脸，大家都在身后看着呢。

救生艇砸进水里，发动机爆炸的烟雾遮蔽天空，万点繁星都被震得下坠。残留在他视网膜上的最后影像是登船的大家伸长脖颈朝他喊叫，难以分辨是喜是忧，然后他在冲天的火光中失去意识。

所幸他还活着。

莲他们肯定还在议事堂附近等他，龙司掸掉衣服和头发上的泥土，踉踉跄跄去找人。

*

寂静不代表无事发生，杏的质问和抽泣声率先撕破假象，他们低垂着头却难掩沮丧。莲一点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沉重。他看得见其他人的背影，他应该站出来叫他们打起精神，告诉他们龙司会没事。但他累了，没办法说一些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

龙司就那么在他眼前消失了，大脑再怎么幻想也欺瞒不过目之所见。莲的人生有过太多惊险时刻，隔着水波他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每次潜入宫殿前莲都准备好足量的伤药，探索中时常留意成员状态，一次次赌上性命却没设想过有人会死。

龙司是他们这群人里最爱冒险的一个，生死攸关之际再勇敢的人都会迟疑，但他冲出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他们的经验全靠与暗影战斗得来，受伤是家常便饭。摩尔加纳反复说过不要逞强，莲也在龙司喊痛时这么提醒他，血止住就不会再流，伤好了就不会再疼，于是龙司又不要命地往险境跑，结果和他们失散在黑夜里。

保护他们所有人的人，那个冲动的家伙，脑子缺根筋的笨蛋，蠢货，我为什么没能救下他？他怀疑他们走到这一步已经用尽了全部运气，田径社重建时他就该让龙司回去。

当时他们在吃文字烧，莲从龙司嘴里得知武石和中冈邀请他回田径社。莲漫不经心地摊平面糊，铁板滋滋作响。“你别回去。”他说。他不认为武石、中冈或者田径社能介入他们之间，尽管龙司越来越频繁地找那两个人聊天，在午休和下课的时候。就算龙司问他为什么，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给出理由：别忘了你是怪盗团的成员。当然是这样，多么正当。

果真如此吗？他凭什么阻拦龙司回他本属于的地方？如果不是龙司的一腔热爱，如果不是龙司不愿意让别人经受和他相似的痛苦，莲根本不会插手。他没必要对揍了龙司的人保持友善，可因为龙司的关系，他和中冈、武石也渐渐能说上几句话。

因为怪盗团需要龙司。

是怪盗团，还是你？伊格尔送给他的第三只眼不仅能发现宫殿的隐秘处，还时常审视他的内心，自省也是一种更生手段。心灵怪盗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每个成员都不可或缺，莲如此坚持。

那你就这样说服自己，直到你信了为止。

谢谢，闭嘴。烧热的铁板将余温挥发到空气里，莲擦掉额角的汗。

一无所知的龙司摇摇头：“笨蛋，怎么可能回去，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容身之处了。”

他松了口气，脸上不显山不露水，为自己不够信任龙司而愧疚。莲转学的第一天就认识他，龙司很快捧上一颗真心给他看，说他不会离开，像太阳东升西落那样绝对正确。所以没关系，不用担心。

也许太阳真要从西边升起，而在另一个世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好运。他想。这场胜利的代价他们谁都承受不起。

“哇，好险好险。”

龙司吊儿郎当地晃过来，揉了揉后脑的头发：“总算找到你们了。”

街灯照得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幽灵般围上前，春小心翼翼地发问：“你不是……死了吗？”

“啊？我活得好好的啊。”龙司睁大眼睛，注意到哭成花脸的杏，嬉笑着说，“你哭丧着脸的样子真难看。”

眼泪和哭声是给逝去英雄的礼遇，龙司毕竟没有死。理智告诉莲应该拍拍龙司的肩膀，用笑容迎接他，可他的心跳剧烈得令他疼痛，脸僵得无法做一丝一毫的表情。他们用死一样的沉寂给龙司筑了无形墓碑，他却在默哀的时刻以无所谓的姿态出现，如同执念太深而凝成的亡灵来恶作剧，任谁都笑不出。

杏愤怒地扇了龙司一耳光。

*

龙司又一次被人抛下，背靠着灯柱发愣。

上一次被这么彻底抛弃还是和莲去新宿，从那以后他好奇自己在莲那里到底算什么。他本来不该有这样的疑问，他对自我定位的认知明确又牢固：雨宫莲最好的朋友。然而在那天开始动摇。

莲把他扔给那两个妆容怪异的大叔，龙司孤立无援，把书包抱在胸前权当防卫。实际上朱莉安娜和安吉尔没把他怎样，只是怪腔怪调地往他耳边吹气：“哎呀，你那个朋友就这么抛弃你了，真是绝情呢！”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呢？朱莉安娜和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离我远点啊！”龙司好不容易挣脱他们缠上来的手臂，恼火地喊道。

朱莉安娜扭得像风里的柳枝：“要去找你的朋友吗？”

“被他伤了心的话要回来找我们哟。”安吉尔噘着鲜红的嘴唇。开什么玩笑！龙司感到阵阵反胃，飞也似的逃走，跑到一个朱莉安娜和安吉尔绝对找不到他的地方，叉着腰气喘吁吁。

莲上了他的通缉名单，龙司四处搜捕他，鬼鬼祟祟地贴着墙走，生怕再撞见那两个人。他依然天真地抱着希望，说不定莲也藏在哪个角落等他。可是没有，他气愤地认定莲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第二天集合时他对着莲控诉：“你昨天居然丢下我！”杏和佑介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莲避开他谴责的目光，游刃有余得像在斑目美术馆里躲红外线，抿着嘴不发一言。说到底他也没指望从莲那里撬到一句道歉，他的怨气留不长久，就这样翻篇。

他看着越来越多人簇拥到莲身边，龙司认识的，龙司不认识的，都因为莲而来。他不嫉妒，或者说他从来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他以前在田径社是王牌，踮起脚就能摸到星星，嫉妒这种情绪只会来自别人。

莲理应被所有人注视。他和其他人一样索取，莲大方给予。龙司昏昏欲睡地混过许多堂课，唯独记得打扮花哨的男老师曾讲过一句话：繁星看似很近，其实隔得很远，就跟我们的心一样吗？他在站前广场瞥见莲和那个常做街头演说的政治家站在一起，以往他路过时习惯忽略政治家的慷慨陈词，莲却和他有了交集。龙司没有上前打招呼。

莲要帮春照顾盆栽，和佑介去画廊找灵感，充当双叶的第二监护人，龙司意识到他逐渐被挤到后排。真奇怪，他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会是莲的第一选择？友情不讲先来后到。话虽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希望莲的视线能在自己这停得久一点。

龙司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照常锻炼，打游戏，拜托真给他补课，思考怎样做才能帮上怪盗团的忙，在莲需要他的时候不会拖后腿。龙司的手机不早不晚地响起，然而是佑介约他逛街，他隔着五米远听到佑介的肚子咕咕叫，心想还好带够了钱，能心平气和地直面佑介恬淡又饥饿的微笑。

他搞不懂也懒得想清楚，日子继续过。莲死里逃生回来的那晚，龙司照旧冲上去拥抱他，比其他人都快。莲倒抽一口凉气，几不可闻，但被龙司察觉到。他放开莲的肩膀，眼神不自觉地往下飘，莲刻意把手揣进裤袋，露在外头的一截手腕还留着被手铐勒过的痕迹。

他们给老板和真的姐姐解释偷梁换柱的大计，莲脸色平静地旁听。他嘴上不提，在审讯室遭受的种种却已经惨淡地暴露给龙司看。

解散后他和莲站在卢布朗门口聊天，夜凉如水，门侧的灯散发着有限的暖意。“还记得我们之前谈过的事情吗？”莲望着小巷对面的街灯问。

龙司努力回想：“哦，就是假如你不幸挂掉了，要让谁来带领大家是吧？”正因为莲活着回来了，他才敢用这样开玩笑的口气复述，明明当初对话的氛围那么沉重。

“是啊。”莲朝他笑笑，“我说应该由你接任，你说……”

“我说怎么看都是学姐更合适吧？我脑子没你们好使。”他说，“而且丧气话说多了要倒霉的。”

“但龙司能让大家团结起来。”莲认真地看着他。

龙司挠着头：“现在讲那些也没用，你这不是活着吗？我一直都相信你不会死，你可是大家的英雄。”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莲说，他的侧脸仍显得浮肿，神情很是放松，“还好你在我身边。”

龙司轻轻打了个寒战。他想，他永远不会后悔认识莲，莲怎么看待他无所谓，他的心为莲一个人跳也无所谓。

*

杏的巴掌杀伤力惊人，龙司发懵的脑袋被寒风吹得清醒。看那些家伙的表情，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一样，哪有英雄惨到这个地步？他站起来，抖抖身后看不见的英雄披风。

他惊喜地望见莲的身影，莲一动不动，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龙司朝他小跑过去。

他总是在追逐莲，但是没关系，龙司习惯奔跑，莲也经常停下来等他。

龙司本想问莲：这次我干得不错吧？这样能弥补我过去犯的错吗？大家会原谅我吗？莲什么都知道，可看他凝重的神色，龙司说不出口。

他觉得先认错比较好：“对不起。”

莲的灰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两秒：“我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你。”

“为什么啊？我已经道歉了。”龙司真的不明白。

风卷起地上新落的枯叶，簌簌回响，莲的声音也跟着起了波折。“因为龙司从来不听我的话。”他说，“无论说多少次，你都会不管自己死活冲出去。拜托你重视一下自己的命，你要是出事我们会很难过。”

龙司没法多狡辩几句，示弱道：“好啦，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别生气了？”

“不能。”莲瞟他一眼，把塑料袋递给他，“拿去用吧。”

龙司接过来，里头装着创可贴和消毒药水，莲一定是去了车站附近的药店。他就知道团长不会狠心丢下他，热情地勾住莲的肩，话里话外都在得寸进尺：“要是我真的死了呢？你会不会哭啊？”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莲冷哼，“我会说我宁愿不认识你，这样你就不会死。”

“别说得那么夸张！”龙司看他像是气消了，拉着莲一起往车站走。街道空荡荡的，唯有高楼灯火通明。莲不说话，龙司猜他在考虑之后的事情。

他不如莲目光长远，开始幻想他们要真是陌生人的话，世界会有多无聊。他们的相遇不过是一个囚徒在摇晃另一个囚徒的牢笼，用力到铁条崩塌，把彼此解放出来。龙司没看他的脸，也没说是莲亲手点燃他胸口的火焰。

他眨眨眼，解释说：“我不是不要命，怪盗团是我在乎的东西，我肯定会为了你们拼尽全力。”

“真是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呢。”莲轻笑一声。

“我之前不是说过暗地里当英雄更好吗？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用回应期待，自由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龙司说，“从那时候起我就这么想，现在也是这么做的。”

“很有英雄的样子嘛，龙司。”莲仰起头，稀疏的几颗星倒映在他眼睛里，“这样就很好。”

到了车站，他们各自去不同的线路。龙司又重复了一遍：“不好意思啊，今天让你们着急了。”

“原谅你了。”莲露出一点笑意，“记得和杏她们道歉。”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竖起三指，信誓旦旦道。

莲点点头，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说：“不只怪盗团需要你，我也需要你。”说完便拨弄着额前卷曲的刘海，步伐轻巧地离开。

龙司呆立在原地，脑子里迟钝地放起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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