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靠在廊柱边，透过玻璃顶棚打量天空，手里的伞杵在地上，如同忠诚的哨兵陪主人一起等。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天色苍白，看不清云的轮廓，相比之下地面就色彩纷呈，也拥挤得多。他滑开手机屏幕，龙司的回复是在十五分钟前，说自己马上到。往上划能看见龙司问他要不要出去逛逛，他说好。

想在人群里找到龙司很简单，他的发色和穿着足够显眼，但你要怎么找一个还没出现的人？莲瞄了眼时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编辑短信，即将发出去的那一刻被不远处的声音叫停：“莲！”

他抬起头，龙司迈着大步走过来，笑得全然没有迟到者的自觉：“等很久了吗？”

“好慢。”他说，把手机塞进口袋。

“对不起啦！今天人可多了，我可是一下车就全速赶过来了哦。”龙司说，他左边脸颊显眼地贴着块医用胶布。莲笑他这副样子更像不良少年了，还是在打架里落下风的那种。

龙司摸摸那块方形胶布，不满地朝他叫：“随便别人怎么想，但你明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好吗！”

那倒没错。莲说，毕竟他是龙司挨揍现场的见证者。某天放学他被龙司叫去中庭，离龙司不近也不远，像裁判员似的看他和前田径社社员对峙。龙司和他们说：想揍我的话随你们便。莲无奈地眨眨眼，这就是所谓天才的办法？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武石的拳头就招呼到龙司脸上，然后是中冈的。龙司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莲觉得该轮到自己出马了。武石似乎还不够尽兴，拳头举在半空。

“够了吧。”莲面上淡淡的，虹膜却呈现出水泥般冷硬的颜色，灼灼的目光轮番扫过中冈和武石。他们对视一眼，悻悻停了手，在龙司的单方面牺牲里重归于好。

事后莲温和地看着龙司：“不痛吗？”

“痛死了，你还真就在旁边看啊。”龙司露出受伤的表情，仿佛挨揍并不要紧，真正让人寒心的是莲的袖手旁观。

他只是微笑：“这是龙司自己选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如同武石高高抡起的拳头，龙司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让拳头落到自己脸上。他不能说他错，但看起来很疼。龙司还在对面抱怨，莲希望他少说点话，索性靠近他，伸手捧住他的脸。龙司安静下来，视线先对上莲的眼睛，再飘移到别处。

他看龙司受伤的地方，嘴角旁边的皮肤红了一大片，有些浮肿，龙司的另一边脸的颜色也变得可疑起来，他猜龙司可能察觉了什么，也不打算解释，多说多错。龙司的呼吸太急促，于是莲放开他的脸，退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回去冰敷一下就没事了。”莲正经道，好像只是单纯关心他的伤势。龙司乖顺地点头，用手去碰伤处，发出轻微的嘶声，依然没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莲问。

龙司幽怨地瞟他，龇牙咧嘴：“嘴里破了！”他揩了揩鼻子继续说：“我之所以要你留在这，其实是想让自己在你面前表现得不那么差劲。”

“我明白，”莲笑了笑，龙司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自尊心那么重，怎么可能叫莲来当观众看他出丑，“龙司做得很好。”

龙司嘿嘿笑：“是吧！本来我还担心面对他们的时候会紧张得说不出话，还好你在这里，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他高兴得像刚才的事从未发生过，莲并非第一天认识龙司，可他心情转变的速度总是快得让莲震惊。他朝莲挥挥手，转身往连廊走，说：“谢谢你啦，下次再请你吃饭！”

今天就是龙司要履行约定的时候。莲来过吉祥寺几次，回回都有特定目的，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还是第一次。这感觉让人怀念，他初来东京那会是龙司带他逛涩谷，他带莲去过太多陌生的地方，以至于莲独自去那些地方时总会想起他。

他们每次出去玩必定玩得尽兴，就像过了这天他们将不复相见。路过旧衣店，莲说这是他卖掉旧防具的地方，龙司啧啧称赞，团长果然神通广大，总有办法把他们在宫殿和印象空间搜刮的各类玩意换成钱和有用的东西。拐角便是酒吧一条街，在白天显得冷清，但热闹与否都与他们这两个高中生无关，他们只探头看了两眼就推搡着继续往前走。龙司拉他去眼镜店，煞有介事地挑了一副和莲差不多的镜框。他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得意洋洋的：“这样会不会显得我跟你一样聪明？”

“完全不会。”莲无情地回答，看龙司如遭霹雳的表情，又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讲给自己听：反而会拉低我的智力档次。他感到口渴，在街边小店买杯柠檬茶拿着喝，龙司说你这回终于没在喝咖啡了，他只是笑笑。咖啡的作用无非两种，提神和消磨时间用，有龙司在旁边还需要吗？

绕来绕去已是中午，龙司开始喊饿。莲在学校听人说起附近有间物美价廉的寿司店，默默记下了店名。但龙司站在一间拉面店前，正低头审视餐牌，一副根本走不动道的样子。反正莲对寿司没有太深的执念，就说：“我们在这里吃吧。”

龙司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很自然地拽着他的手臂朝里走。“这家店没来过，我们试试吧！”

他们在店里找了位置坐下，店员送上点餐纸，莲对拉面的了解全来自龙司这个专家，说不上多讲究，早早点好了单，边喝茶边斜着眼觑龙司。龙司研究选项比看教科书还认真，一番斟酌后才在纸面上画圈。

然而端上来的拉面让他们大失所望，汤底太厚太咸，油也嫌多，龙司吃得愁眉苦脸，烦躁地搁下筷子：“是谁想来这里吃的？”

“你。”莲挑挑眉。

“什么！明明是你——”

莲镇定地和他解释，表示午饭不好吃跟自己没关系：“看龙司那么想吃我才说的。”

龙司一愣，到头来居然成了自己的责任，忿忿道：“真受不了你！”

最后每人都剩了大半碗汤和面，灰溜溜地出了店，决心要向身边人宣传这家店的难吃。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的肩膀几乎要靠在一起。龙司东张西望似乎在寻觅下一间值得他们光顾的店铺，莲远远地瞥见街角边的一家小店，招牌上手绘的炸牛肉饼令人垂涎，门口队伍的长度还能接受，莲简单地朝那方向一指便径直过去排队。

越靠近香气越是诱人，他从店员手里接过冒着热气的纸袋，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发现龙司早就不在这了。到底跑哪去了？莲揣着飘香的炸肉饼四处张望，走走停停，来往的人里没有熟悉的金色脑袋，每一张面孔都陌生。他身上带着的东西太多了，挎包、雨伞、半杯柠檬茶加两份肉饼，而一身轻盈的龙司连影子都见不着。让他来找我才对，莲想，干脆回到原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边吃边等。

沿着杯身淌下的水滴沾湿莲的裤子，他呷一口茶，久置的柠檬片早已变味，苦与涩渗进了茶里，加上融成水的冰块稀释，味道愈发令人生厌。他彻底放弃了，把杯子放在一旁，擦干手里的水，转而望着天发呆。

莲离家之前做过类似的梦，梦见一个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无路可走也无处可去，极目远眺却没有人在尽头等他，想和过路的人搭话只获得嫌恶的眼神。此刻现实与梦境的界线模糊不清，他萌生出梦游般的虚浮感。

吉祥寺的路如同交织的神经纤维，莲不知道龙司会从哪个方向来，饭后升高的血糖让他昏昏欲睡。太阳拨开层叠的云来看人间发生了什么，大概把他这个在原地傻等的人也收进眼底。地面罩上一层温热的金纱，空气放缓了流速，为将至的雨做准备。

莲打起精神看自己的鞋。暑假里他基本没有太悠闲的时候，帮岩井跑腿办事，研究棋谱好跟一二三对弈，去新宿找大宅打听情报，还要时常留心双叶的状况。莲自己不觉得有多累，他有一群最好的伙伴，为他们付出再多都值得，磨损的鞋忠实地记录他的奔走，在他日复一日的行动里有了许多划痕。

摩尔加纳和他同住同行，把他的奔波都看在眼里，有天早上直截了当地指出莲的黑眼圈，勒令他给自己好好放个假，龙司的短信来得很及时，正合他意。龙司跑得飞快，人却散漫，他的随性气息总能感染莲，和他待在一起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好像他的生活本该如此。

他的鼻尖最先感受到雨，灿烂的阳光挡不住星星点点落下的雨水，还好他的脚边有伞。莲撑开伞，把腿收拢躲进伞的庇护里。他歪头夹住伞，把沾了油渍的纸袋揉成团塞进装杯子的塑料袋里。伞的一边突然被人掀起，金光和雨滴猝不及防扑了莲一脸，他皱眉的同时心想是谁这么粗鲁，在看到龙司脸的一瞬间又放下心。

“可算找到你了！”龙司咋咋呼呼抹掉长椅上的水珠，挨着他坐下，“你到底上哪去了？”

“这话该我对你说才对吧？”莲说，仅存的一点恼火荡然无存，他朝龙司扬了扬护在衬衫里的另一份肉饼，“我只是去买炸牛肉饼而已，要吃吗？”

“要！找你找得又饿了。”龙司毫不客气地抢过去，打开纸袋，神情转怒为喜，“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不接？吓得我以为你被拐走了。”

莲这才想起现代通讯的存在，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现几通未接来电。和龙司出来时他习惯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这习惯害他白等这么久。“忘了。”莲大言不惭。

“笨——蛋！”龙司嘲笑他，嘴里塞着肉饼，“那我还挺厉害的嘛！不靠手机就能找到你。”

“对。”莲承认，“无论在哪你都能找到我。”

反正不在宫殿，莲不需要当全知全能的团长，偶尔笨拙又怎样？他的语气太认真，龙司反而不好意思了，挠挠头笑两声。

太阳雨接着下，把人的心浸泡得柔软，他们在一把伞底下观看没带伞的行人仓皇逃窜，竭力克制笑声。雨势忽地变大，伞不安地晃动，雨水浇湿他们各自的肩膀，该取笑的对象变成了他们自己。

“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傻气？”龙司看着他。

“有一点。”莲同意他的话，但握着伞柄没有行动。于是龙司也坐着不动，和他一起望向雨幕中朦胧的广告牌。

雨停之后他们往回走，在路上看到寺院，莲用眼神征询龙司的意见，龙司打量着门边满脸和蔼的胖僧人，说：“那就进去看看吧！”

远处的乌云聚拢过来，他们刚进来没多久又开始下雨。他们盘腿坐在月见台边，呆呆地看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庭院的白砂石濡湿一片，添水有规律地敲击着石头，在嘈杂无序的雨声里自成一派。

“能在这种安静的地方坐坐感觉也不错。”龙司伸手去接滚落的雨滴。莲本来在看树，闻言诧异地瞧着他，取笑说：“你被暗影附身了？”

“什么啊！”龙司叫起来，意识到是在寺庙里又压低了音量，“我们之前忙得只剩半条命，偶尔坐在这里什么事都不干，不也挺好的吗？”

“光坐着也很无聊吧？”

“跟你一起就不会无聊。”龙司笃定地说，眯起眼睛，“不过你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

他点点头，脑海里闪过许多待办事项，明天还得跟三岛见面。龙司叹了口气：“真是大忙人啊……我们刚认识的那会还能天天一起吃饭呢，假期了反而没怎么出来玩过。”

莲略带歉意地看他，从龙司倒垂的眉毛看出点落寞。“你想见我的话我随时都有空。”莲说，口气不太确定。

龙司放声大笑：“我才不会那么自私！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有你的事要做。”几秒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暧昧，徒劳地打补丁：“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莲无辜地问，心里却明白。

“就是那个……”龙司自己也没搞清楚，抓了抓耳朵，“算了不说这个！”

他吃吃地笑，越描越乱啊，龙司。

龙司打了个哈欠，眼角潮湿：“好困。”

“嗯。”莲闭上眼睛，湿润的风穿过走廊，吹到他脸上。龙司用胳膊肘捅他，大惊失色：“你还真睡啊？”

“我在冥想。”

“我也要。”龙司也合上眼皮，眉头都在用力，“只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就可以了吗？”

“大概吧。”他说。

“好，那我们比比谁坐得更久。”

然后龙司就不说话了。莲哑口无言，龙司总有办法把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变成小比赛，难道这就是职业选手？很幼稚，但他们谁都不肯服输。他想自己真要完蛋了，陪龙司做傻事都心甘情愿。

冥想本该用来清除杂念，他却任由思绪抽芽生长。等肩上被一点重量压住时莲就知道自己赢了，他睁开眼睛，龙司果然睡着了，没受伤的那边脸紧挨着莲没淋湿的那边肩膀。

他默默地调整姿势，继续看雨，细密的雨丝交织成透明的茧，要把天地都裹住。摩尔加纳要在这里的话肯定会用爪子拍醒龙司，说“在这里睡也太不像样了”，而他会说“没办法，让他睡吧”。

地上积聚起小水洼，每一汪都是最小的湖。莲被迫参与这场胜算极低的游戏，东京这个大城市宛如无边无际的海，他在暗流汹涌的水里沉浮，不知何时才能漂到岸边，所幸有和他境遇相似的人拉着他的手陪他一起漂流。这个人就在他旁边和他一起跑，人是肉体凡胎，会累会困，睡一会有什么不可以？

他耐心地等着雨停，也许会有落雷轰鸣替他把人叫醒。离寺院关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不用着急。

小说相关章节：主竜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