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座莫名其妙的城堡跑出来后龙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记得自己差点就要被杀，而身边这个转校生救了他。他要是真死在那个鬼地方，大概只有老妈会为他哭泣。

被巡警盘问时龙司目瞪口呆地看向转校生，我靠——在巡警面前不能说脏话，会给自己惹麻烦。他怎么这样？龙司被碎石硌醒，发现他们都被丢进了阴冷的牢房，亏他费劲地把昏迷的卷毛男搬到木板上好让他躺得舒服点，现在转校生告诉巡警：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好吧，这是事实，但他救了龙司一命，多少算是生死之交了，不该也不能不认识。

龙司从其他人嘴里得知转校生的名字。

雨宫莲是个前科累累的罪犯。

雨宫莲的包里有很多违禁品。

雨宫莲随时会发怒揍人。

秀尽怎么会收这种学生？坂本过来了，小声点……

等他凑过去想听得更清楚，那些人就像撞了鬼一样如鸟兽散。他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一个品行恶劣的人不会在龙司叫他逃命时还傻站在原地，徒劳地拦住鸭志田的大块头护卫。

他和雨宫莲约好在天台见面，又担心他不会出现。川上当着龙司的面告诫雨宫莲要少和他接触，雨宫为了避嫌直接消失也是正常的。可他需要雨宫莲帮他确认鸭志田的城堡不是一场梦，还得感谢他伸出援手。

龙司坐在废弃的桌椅之间，鞋尖抵着桌子轻轻晃。天台专门用来堆放废物，也正好能容下慢慢生锈的龙司。门吱呀一声，他的目光从防护网转向天台门，雨宫莲的脑袋从敞开的门后探出来。

他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喜出望外，简单地告诉莲学校里的传闻把他说得有多么不堪。莲半倚在桌子边，垂着头听他讲话，神情局促不安。龙司能理解他的心情，那种被误解却没法反驳的无力，像掉进了沼泽里，随意动弹会陷得更深。

“你脸上的伤还好吗？”莲沉默了很久，问他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伤？”龙司下意识摸自己的脸，没有任何感觉，“我记得我是被打了，现在一点也不痛。”

莲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

“总之，谢谢你救了我。”龙司说，试图向他表示善意。他习惯摆出问题学生的标志性臭脸，记不得上一次发自真心地笑是在什么时候。莲也回他一个微笑，他这才想起自己同样不记得上一次有人给他好脸色是什么时候。

他相信这个人会是他的朋友。理由？莲没有见死不救，没有就此和他划清界限。龙司染了一头金发，在人群里极具存在感，当人们看见他，眼睛里却没有他，只有讨厌龙司的人会在意他。

“我会和你打招呼的，别无视我啊。再见咯。”

“嗯。”

破天荒地，他决定这回不去游戏中心打发时间。游戏中心是个包容的地方，彩色灯管引人去往冷酷的幻境，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来者不拒，失败者和幽灵当然也能进。他的空虚变成游戏币哗啦啦滚进手心里，又很快消失在投币口，把那份寂寞原样还给他。

还有很多谜题等着龙司，国王打扮的鸭志田、自愿待在牢房里的学生、奇怪的猫、看起来老实本分但意外地胆大的转校生……他那身浮夸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他身后那个戴着高礼帽的红色幻影又是什么？

太阳躲到了高楼后面，温度随着天边的金红色一点点流失。龙司的经验告诉他春天也能冻死人，他和公园里的流浪汉的区别在于他还有个家能回。寒意沿着脚踝往上爬，他把校服外套裹紧也挡不住冷风渗进去。放学后的学生们像一群小鱼往车站游动，他不着痕迹地混入其中。

——

“讲讲你以前的事情吧。”

龙司的喘气声几乎大过了莲的发问，他弓着腰，手紧紧按着膝盖。重新站在秘密练习场的感觉很好，肌肉酸痛就不那么美妙了。他扭头瞥向莲，这跑步都要戴眼镜的家伙正半闭着眼调整呼吸。莲不像他们刚认识的那会那么淡漠，他会说笑，会认真听龙司说话。在宫殿里他又是另一副样子，自信、利落得像一把手术刀，什么都难不倒他。每一天龙司都能从莲身上发现一点新东西，现在他发现莲跑步也有模有样。

之前莲问过他一样的问题，被他草草糊弄过去。他的过往是没清理好就擅自愈合的伤口，重新回忆等于要剥开血痂把长在肉里的玻璃碴挑出来，很痛，但只要用轻巧的语气说出来，就能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只要自己装得不在乎，别人就没法拿这件事伤害他。龙司下定决心要让全世界失望，让别人也体会到他的痛苦，远离田径，荒废学业，到头来连问题学生都当得不入流不彻底。

“田径社解散都是因为我。”他撇撇嘴说，“鸭志田说得没错，是我毁掉了其他人的梦想。”

“这不是你的错。”莲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

“不用安慰我啦！本来就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龙司的头跟着声音一起低下去，拳头握紧、张开、握紧、再张开。

“意志消沉可不是我认识的龙司。”莲似乎在笑。

龙司的情绪向来转变得快，他揪扯头发，笑了两声：“是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反正我找到想做的事情了，未来更重要啊！”

“这样才像你。”

未来会怎样，其实龙司也说不准，只知道没有鸭志田大家都会更好过。莲那么聪明，他一定有答案，龙司总觉得他能比自己看得更远，只需要继续跟着莲的步伐就好，不必烦恼。龙司的手掌悬在空中，莲也后知后觉地抬起手，龙司上前和他击了掌，相视一笑。

很久以前教练就告诉龙司身体不会撒谎，爬车站的台阶时他深刻体会到了这话的含义，好在他年轻，还能超过身旁慢悠悠走着的老头。龙司到家的时间比平时晚，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发现屋里竟然亮着灯。煎锅里油和食材滋滋起舞的响声在玄关也能听见，龙司朝着厨房的方向懒洋洋地拖长调子：“我回来了——”

老妈端着碗筷从厨房走出来，向他挑挑眉毛：“又跑去哪里玩了？”

“才没有！我去锻炼了，”龙司抗议，“累死我了！”

老妈将他审视一遍，只说：“洗好手吃饭。”

龙司溜进厨房，打开冰箱，翻出一个不太新鲜的柠檬，往水杯里加蜂蜜和柠檬片的同时不忘给莲打个电话，关心他回家路上有没有摔跤。他拿着杯子回到餐桌边，脸上还带着笑。

母亲从头上取下发夹，揣进围裙口袋里，双眼依然绕着龙司打转：“你今天很精神呢。”

龙司仰着头喝他的蜂蜜柠檬水。“嗯……我交了个新朋友。”

“不是什么品行不好的人吧？”

他反驳：“当然不是！我们还一起跑步了！”

“哦，哦，那很好啊。”母亲笑眯眯的，细纹像一片蛛网笼在眼角，“是同学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帅气的人。

龙司在泥沼里沉沦得太久，忘记了呼吸是怎么一回事，肺里的空气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耗尽，是莲教他怎么浮上泥沙表面，怎么让自己移动到安全地带。世界过早地向他展示残酷的一面，莲让他知道世界的迷人与危险共存。

“总之他很好！”龙司说，省去了描述莲其他方面的工夫。他们会有合照的那一天，到那时他就能给老妈看看自己最好的朋友长什么样子。

——

莲住的阁楼和龙司第一次来相比显得没那么不堪入目了，堆积的杂物和架子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出莲在尽力维持房间的整洁。可无论他们说话大声还是小声，天花板都照样落灰。

“龙司还是闭上嘴巴比较好。”摩尔加纳趴在床铺上，尾巴毫不客气地扫过龙司的手臂。

“该闭嘴的是你吧！”他恼火地拔高声量，巴不得从墙上抠一块灰去抹它的脸。

“你说什么？”

一人一猫又开始吵嘴，照这副架势莲势必要给阁楼来一场清扫。莲用螺丝刀的把手敲敲桌面，默默地盯着他们，意思是团长有正紧事要做，都保持安静。龙司率先扬起下巴，表示自己不跟摩尔加纳多计较。摩尔加纳剜了他一眼，跳上工具桌继续舔它的爪子。

莲从老板那新学会了咖喱食谱，兴致勃勃地做了两盘。等龙司吞下去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火焰从舌头烧到胃，连成一片火海，他被呛得满脸通红，无法组织语言来指责莲故意使坏。莲在他对面佯装无辜，迎着他的怒视气定神闲地吃饭。莲是他的朋友，龙司不能用叉子叉他手背，何况他手里只有一把勺子。

混蛋吗？太混蛋了。狡猾吗？他一根头发里的古灵精怪比怪盗团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怎么办呢？他还能拿莲怎样，看莲的眼睛龙司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莲也明白。

莲出门去买饮料，他擦擦嘴回到阁楼，弯下腰，伸长手去摸不知何时掉进床底下的漫画，把一个覆满灰尘的纸袋也一并摸了出来。纸袋开口被细心卷好，龙司掂量一番才打开纸袋。

是他给莲的那把托卡其夫。龙司握住它，仿佛回到跪在鸭志田面前的那一天，莲的话从空枪管钻进他的耳朵，威力大得足以刺透鼓膜和颅骨，回响不绝。

“你不是饶不了他吗？”

明晃晃的剑刃悬在莲头顶，龙司看不清白鸟面具后他的表情，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即将被杀的人和下一个要被杀的人交换了位置。心脏擂动，伤腿针刺般作痛，他得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呜咽。毁掉龙司生活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尽情倾洒恶意，就算闭上眼也逃不了。

莲说得一点没错。被夺走一切意味着他没什么可以再失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生命归零。剑朝莲的脖颈劈下去的瞬间龙司就做好了觉悟，那低沉的声音诱惑着他，说来吧，索性大闹一场吧。

木板间回荡的脚步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莲平稳地走上来，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葡萄还是橙子？”

“你懂的。”

莲把葡萄味的那罐扔给他，视线落在模型枪上。“你从哪里找到的？”

“床底下。”龙司老实交代，“我还以为你把它卖掉了，居然留着。”

“当纪念品，因为这是龙司送的。”莲坐在床边，摩挲着饮料的拉环，眼里漾着柔和的笑。

龙司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该为你这话开心吗？”

“一般人听了都会感动得一塌糊涂吧。”

“太感动啦——”等莲的嘴角刚要勾起时龙司才补上后半句，“才怪！”

他站起身，学着莲在宫殿里的持枪姿势，闭上一只眼瞄准灯泡。莲把饮料放在窗台边，说：“那种方式最简单，实际上瞄准时间要更长。”

“那这样？”龙司试着回忆漫画里人物用枪的方式，两只手握住枪。

“不太对。”一双手伸过来帮龙司调整姿势，莲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的手修长、好看，远看像冰冷苍白的石雕，覆在龙司手背上却温暖鲜活。

“左右手分配的力度比是七比三，这样才能击中目标，懂了吗？”莲挨得很近，帮龙司移动手指的位置，衬衫袖子蹭过龙司的手臂，龙司说不好莲身上的古龙水味和他的呼吸声哪个更让人分神。

“知、知道了！”他的心不该跳得这样快，右手食指虚弱地按住扳机。枪里要真有子弹，定然会把地板射出一个洞。该死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发红，就算有，龙司的头发也太短，不足以掩盖。还好莲在他发窘得更厉害之前就退后了两步，龙司的舌头在嘴巴里游弋一圈，确定自己说话不会再结巴，这才开口：“现在怎么样？”

莲抱着双臂，眼睛像繁星闪烁的原野，最终冲他笑了：“嗯，还不错。”

龙司在裤腿上擦干汗湿的手心，捡起地板上还没开封的饮料，也不顾罐身的水珠流淌，直接放在脸颊上给自己降温。

“有这么热吗？”莲挪揄道，一边把窗扇推得更开。

“热死了。”龙司白他一眼，用背心下摆把模型枪擦一遍，仔细地端详它。纪念品啊，他心想，莲把枪藏在床底下不想被老板发现，龙司的心绪则藏在那颗不曾存在的子弹里，谁也不会发现。

龙司把托卡其夫重新收回纸袋里，继续和莲闲聊。这个夜晚没什么紧迫的事，他只需要在睡前把莲从他脑子里赶走。

但愿这场景不会出现在他梦里，然而梦不过是未成真的现实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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