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龙司照旧和前台的护士打过招呼，走出疗养中心的大门。医生称赞了他今天的表现，所以龙司心情不错。

他哼着歌，走过冷清的运动公园，再拐弯路过同样冷清的商店街。他停下脚步，被花店门前排列整齐的小盆绿植吸引了注意力。

门帘后的老太太看龙司打量那些盆栽，便说：“这些都打折卖呢，小哥要带一盆吗？”

“嗯——”龙司想了想，“有没有比较好养的？”

“这盆万年青怎么样？”她弯腰拾起一盆植物，让龙司看清叶片纹理上淡淡的金属光泽。

“那就这个吧。”

他付了钱，抱着盆栽往家走。雨宫家的阳台光秃秃的，这团绿或许能中和阳台的冷色调。

家。

不知何时起龙司已经习惯把他的住所称为家，在此之前，那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一个月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把龙司送上列车。

“好好照顾自己，能自己做的事情就不要麻烦别人。”她说。

“我知道啦！”龙司听得耳朵起茧，他早在出发前三天就听过同样的话。他撇着嘴继续听老妈的唠叨，鞋尖轻轻踢着地面。由于腿伤，龙司站久了就会感到腿软无力，只能借这个动作缓解。

母亲联系了乡下的疗养中心，却因为工作不能陪同龙司，只好将他托付给友人的儿子，一个龙司完全没听说过的陌生人。龙司从母亲嘴里得知的情报很有限：这个人“很可靠”，住在疗养中心附近，家里正巧有多余的房间。

可靠的大人啊……龙司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靠谱的大人和早晨的星星一样少，他老妈也不例外。她偶尔会忘记买晚饭食材，龙司只好牺牲放学后的玩乐时间，拎着印有超市logo的塑料袋回家。

他头一次离开熟悉的城市，对未来三个月的生活既期待又兴奋，心头却不免有些紧张。在龙司的想象中，他的监护人会是三十好几、胡子拉碴的单身社畜，多半只把他当成招之即去的租客。

列车驶出热闹的东京，风景从高楼悄然过渡到群山和乡野。龙司将自己那个巨大的登山包抱在身前，额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

他半垂着眼皮看向窗外，景物飞快地掠过视野，天空像一面蔚蓝色的平滑绸缎，大片深深浅浅的云在水稻田上投下阴影。乡下不比东京的喧闹，没有五光十色的招牌和霓虹灯，可龙司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这里。

鞋底踩在陌生的月台上，龙司在向前涌动的人流里感到有点晕眩。老妈给了他那个人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一会，按下拨号键。

“喂喂，你是雨宫先生吗？我已经到车站了。”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输错了号码。电话那端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好的，我在3号口等你。

龙司在偌大的车站里走走停停，时而抬头研究标识牌，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滚过地砖，发出的声响随着龙司的行动断断续续。他终于抵达出口，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龙司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自动停下，嘴唇微张成惊讶的圆形。他盯着路牌边的那个朦胧轮廓，将原先关于新监护人的潦草想象从脑海里彻底地消除，再铺上新的画布。

“那位叫雨宫莲。”老妈的话犹在耳边。

名字叫雨宫莲的男人察觉到龙司的犹疑，朝他挥挥手。龙司闭上嘴，向他走过去。

雨宫长得俊秀，个头与龙司齐平，穿着打扮介于大学生和上班族之间，说难听些就是乱穿一气，西装外套里是灰色圆领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勾勒出瘦长的腿。

他不动声色地将龙司审视了一遍，微微一笑：“你就是坂本女士的孩子吧？”

“对，你好！”龙司报以同样的笑容，下意识地抓紧了行李箱的拉杆，他在有礼貌的人面前总是手足无措。

“需要帮你拿吗？”雨宫的目光飘向他的背包，似乎在怀疑这个庞然大物就是龙司猫着背的罪魁祸首，

“我自己来就行。”龙司急忙说。雨宫笑了笑，用温和但不容龙司拒绝的态度拿过他的行李箱，转身到路边去拦出租车。

搞不好是个强硬的人……龙司在心里嘟囔着，跟上雨宫的脚步。

他的新住处位于斜坡上的一幢三层公寓楼里。雨宫打开302号的门，扭头对龙司说：“对了，叫我雨宫或者莲都可以。”

“打扰啦。”

龙司还没有和他熟到能直呼其名的程度，张口闭口就是敬语也不符合他的个性，索性略去称呼。雨宫的言行举止很友善，他给人的那种冷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你真是客气。”雨宫说，领着龙司进屋，带他把整间屋子转了个遍。

龙司住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副桌椅外加一个空的储物柜，空气里飘浮着清新剂的味道。

“我要不要付房租什么的？”龙司把背包甩到床上。

“坂本女士已经给过食宿费了。”雨宫倚在门边，很干脆地回答道，话锋一转将问题引向龙司，“你会做饭吗？”

“我会煮泡面。”他说。

雨宫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他简单地向龙司交代好规矩，之后就留他一个人在房间收拾。

他拉开背包拉链，把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桌上渐渐堆满了物件，从空无一物走向凌乱不堪。龙司思考了几秒，决定多花点时间整理，给他的新监护人留下好印象。

从住处到疗养中心要走30分钟，跑步去只要10分钟，训练九点半开始，下午四点结束，期间龙司会留在那吃午饭。疗养中心的人态度专业而耐心，医生刚解释完治疗方案，龙司就迫不及待地问：“那我还能参加比赛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对未来的乐观畅想几乎让他有些飘飘然。

“我需要和你的监护人谈谈。”医生翻开档案夹，停留在龙司的患者资料上，他的手指在“监护人”一行轻轻地点了点，“雨宫莲先生来了吗？”

“诶……啊？”龙司愣在原地，他完全把雨宫这个人给忘了。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问题，医生嘱咐他下次和监护人一起过来。龙司满脸尴尬地带着复印好的治疗方案离开，将路边的碎石一脚踢飞。

现实里的石子滚了十几米远，雨宫莲这名字变成另一颗小石子从反方向滚进他脑袋里，肆意碾磨着神经。

如何与雨宫相处反而成了最棘手的问题。龙司习惯在每学期的集训中和同龄男生共处一室，却从来没和成年男性同住过。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相安无事，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雨宫上午九点钟出门，每当龙司打着哈欠去卫生间洗漱时，他就已经坐在餐桌边悠闲地喝咖啡了。等龙司坐下来吃早餐，雨宫又悄无声息地从房间消失，他甚至没法和雨宫客套一句早上好。

龙司通常会慢跑去疗养中心，住所前的斜坡是他的起点，再沿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往前跑，越过电线杆和弯弯绕绕的石阶，直到疗养中心的招牌出现在视线里。康复训练结束之后，他照原来的路线散步回去，也不忘在路上买瓶碳酸饮料犒赏自己。

雨宫会在傍晚六点半准时到家，准备好两人份的晚饭。他的厨艺不错，最常做的是咖喱饭。龙司有时会在餐桌上和他闲聊，他问，雨宫就答。龙司要是不开口，雨宫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从他简洁的回答里，龙司得知他在一家书店上班。雨宫自称在这里住了很久，龙司却听出他讲话带着东京口音。

这天的晚饭是盐烤青花鱼和拌菠菜，龙司的筷子在鱼上戳出好几个洞，但就是不吃。

“你有话想说？”雨宫单手捧着碗，眼神和他的话一样直击要害。

龙司慢吞吞地开了口：“疗养中心那边要你去一趟，因为你是监护人。”

“我明天就有时间。”

“那太好了。”龙司松了口气。

雨宫打量着他的表情：“你好像不是很信任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什么啊，没有的事。”他用指尖挠了挠脖子，否认道，“大概是我还不够了解你吧。”

“我已经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雨宫耸耸肩。

龙司皱起眉头：就凭雨宫那几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自我介绍？就跟他不够信任雨宫一样，雨宫也并不信任他，可他却单单指出龙司的那部分。

雨宫对他心存防备——这个事实让龙司有点生气。他自认是个不错的人，他希望别人能够喜欢他而不是对他抱有警惕。

他还想从雨宫嘴里撬出点新东西，于是主动出击：“就这些啊？”

“如果你能帮忙做家务的话，我会很乐意告诉你别的。”雨宫像是开玩笑一般对龙司说。

“那好。”他当了真，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饭后，龙司主动承担了洗碗的任务。他笨拙地擦洗着碗碟，问：“你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雨宫靠着冰箱门，四分注意力在亮着的手机屏幕上，其余六分则在监督龙司的工作。

龙司并不意外。就他的观察而言，雨宫的生活相当单调，除了工作和日常采购外基本不怎么出门。

“不打算找一个？”他把洗干净的碟子放在沥水板上。

“我并不讨人喜欢。”雨宫语气平淡。

“啊——假如你穿得不那么随便，说不定就有人追你了。”他随口说。

龙司无意的一句话却成功呛住了雨宫。他顿了几秒才说：“我是不是该请你教我怎么穿衣服？”

他声音里散发着一点点危险的味道，龙司乖乖闭上嘴，后脑勺感觉到雨宫深邃的视线。他将头埋得更低，专心冲掉手上的泡沫。

龙司从家里带来的漫画被他翻来覆去读了四五遍，已经到了可以默背台词的地步。雨宫向他推荐了一家兼卖漫画的书店，他便抽空去了一趟。

他目不斜视地往漫画书架走，将架子上摆着的漫画浏览了一遍，伸手取下其中一本。天气热，他只穿着宽松背心和短裤，书店里的冷气吹得他汗毛倒竖。草草翻阅过后，他把手里的那本漫画放回书架，又拿下了另一本，仔细看封底上的简介。

“下午好，需要帮助吗？”

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龙司回过头，对上雨宫微笑的脸。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雨宫依然弯着嘴角，像在嘲笑他的迟钝。他当然是这里的员工，从雨宫身上与书店招牌相衬的蓝衬衫和左胸的名牌就能看出来。

“你也没告诉我你在这里工作啊！”龙司后知后觉地拍拍胸口，有种被他愚弄的恼火感。

“你现在知道了。”

“OK，你能让我一个人待着吗？我可不想看漫画的时候还被人盯着看。”

雨宫眨了眨眼睛，像只无害的绵羊：“在家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要求我。”

“跟那个没关系吧！”龙司把漫画书夹在腋下，从雨宫身旁挤过去，匆匆去前台结完账。就在他准备走的时候，雨宫喊住他。

“我快下班了，等会一起回去吧。”他说。

“外面这么热，我为什么要等——”

“路上顺便去超市，你想吃什么？”雨宫隐晦地抛出条件。在早晚餐上龙司很少有话语权，所以他同意了交易：“我要吃牛肉锅。”

雨宫点点头，回到了店里。

龙司去隔壁的7-11便利店买了根冰棒，蹲在书店门口耐心地等雨宫下班。冰棒包装纸的凉意在龙司手掌间扩散，他撕开塑料包装，细碎的冰碴落到水泥台阶上，龙司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天龙司起夜，路过客厅时发现阳台门开着，窗帘无声地拍打着玻璃。雨宫靠在阳台边，姿势看起来像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栏杆上。他歪着头，光着脚，睡裤松垮地垂落在地上，手指间亮光闪烁，满身披着落寞。

雨宫，在抽烟？龙司怔怔地看着他抬起手，淡白色的烟雾自脸前飘出，缓缓融入了深夜的空气里。像是留意到了身后的目光，雨宫扭头，发现了室内的龙司。

他似乎并不惊讶，叼着烟朝龙司笑了，眼里空无一物。

“你怎么起来了。”他说，整个人仿佛结了一层忧郁的霜，周身弥漫着冷气。

香烟回到雨宫的食指和中指间，火光转瞬即逝，阴影重新攀上他的脸。

龙司撒了个谎：“饿醒了，想煮拉面吃。”

“我给你做。”雨宫避开龙司困惑的眼神，把烟掐灭，径直走进厨房。

龙司趁着他煮面的间隙去了卫生间，回来盘腿坐在餐椅上等他的夜宵，睡意全无。明明一点也不饿，他还是那么说了。雨宫刚才的样子就像走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龙司感觉到要是他不说话，不伸手拉他一把，雨宫迟早就要掉下去。

雨宫端着碗走出来，面条上缀着猪排和碎蔬菜。他在龙司对面的椅子坐下，手撑住下巴，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发呆。

“原来你还抽烟啊。”龙司低头嚼着面条，没去直视雨宫的眼睛。

拉面煮得有点硬，汤汁也过于咸了，但他还是全部吃进肚子里。

“偶尔。”雨宫说，“未成年人不要学我。”

龙司啧了一声：“我才不学呢。”

雨宫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先前的阴沉神情和流入夜色的烟雾一样消失无踪。

“味道还可以吧？”

“挺好吃的。”龙司昧着良心夸赞。

“谢谢，龙司。”雨宫垂下眼，柔和的神情像婴儿般在他脸庞上出生。他的眼睛平常是大理石般的黑，从灯下看却是深而沉的灰色。

他喊龙司名字的腔调，先重后轻，尾音上扬，在龙司心上下起一阵滚烫的雨，又湿又热。这样的时刻要再来那么几次，龙司恐怕就要喜欢上他了。

龙司回到家，把钥匙扔进玄关桌上的收纳盘里。主人虽然不在家，房间里却处处都是他的气味——咖啡豆的苦香。那盆万年青被龙司安置在阳台角落，自在地沐浴着夕阳的光。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照原先在田径队的规矩做肌肉放松操，再去浴室冲了个长长的澡。龙司带着一身水汽出来，瞥见手机屏幕一亮一灭，是雨宫给他发了短信，说要和同事聚餐，让龙司自行解决晚饭。

怎么不早说！龙司拧起眉毛，将内心的不快外化在打字的力度上，然而他的回复完全没能体现他的情绪：知道了。

钟表指针悠悠指向十点，龙司也躺在沙发上兀自打了几小时的游戏。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立刻端正了坐姿。

雨宫开门走了进来，龙司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到了重物坠地的声响。

龙司跳下沙发，发现重物正是雨宫本人。他被玄关处的台阶绊倒，直接在地上跪住不动了。

“好痛。”雨宫低低地呻吟。

“喂喂……”龙司隔着两米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起鼻子，“你喝酒了？”

“啊？嗯，聚餐的时候喝了一点。”雨宫茫然的视线在龙司和半敞开的门之间游移，仿佛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动不了，麻烦你扶我到沙发坐下。”

龙司虽然不是大力士，但要扛雨宫这样偏瘦的成年男子还是绰绰有余。他一脸嫌弃地用半边身子把雨宫扛到沙发边放下，雨宫顿时陷进了沙发里。

酒会勾起龙司不好的回忆，他许久未见过面的老爸就是个混账酒鬼。但雨宫和普通酒鬼不一样，他显得比平时还要安静，也不会耍酒疯，更不会突然暴起打人。

龙司无语地瞪了雨宫半天，伸手推他的肩膀：“雨宫你要睡就回房间睡！”

雨宫反而捉住龙司的手，把他拉近，幽深的双眸直视着他：“不要……”

“不要什么？”龙司被他的目光刺得不安，移开眼睛。

“不要叫我雨宫，雨宫太生疏了，叫我莲……”雨宫的喉结滚动着，嘀嘀咕咕地重复自己的名字。

“好吧，莲，满意了吗？”龙司无奈道，想挣脱雨宫的束缚。他算是明白了醉鬼都一样难缠，无论他喝酒前有多温和。

“好久没像今天这样和其他人一起出去吃饭了，真怀念啊。”雨宫的脑袋往后砸在沙发靠背上，仰着脸，“……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说话别只说一半行不行！”雨宫的手紧紧地锁住他的手腕，龙司挣扎失败，瘫在沙发上，在心里直翻白眼。

雨宫笑了笑，带着鼻音。“你想听故事？”

“喝醉的人说的话也没人当真吧？”他不爽道。

“是啊，没人当真。”雨宫喃喃地说，双眼像两洞无波的深井。他断断续续地讲起另一个人的故事，犹如梦游者的呓语。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进了东京的一家大公司工作，但那家公司有上司骚扰员工的传闻。大概是一年多还是两年前？我不记得了，那会我准备下班，在走廊那看见有个男人在纠缠女员工，我上前阻止了他，男人就放话说要让我滚出东京。

当时我正在做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一切本来运转正常，交接的时候却突然出了严重纰漏。于是我被解雇了，离职的那天我又见到了那个男人，原来他是理事会成员。如他所言，我的求职信屡屡被拒绝，没有公司愿意要我。

我毕业旅行的地点就在这，那时候我就想，退休后在这里生活吧。四处求职碰壁之后，我就来了这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随便找了一份工作，苟且度日。

“真混蛋！凭什么出局的是你？你的家人也不说什么吗？”龙司愤愤不平地喊。即使只是听众，龙司也很容易将自己代入其中，设身处地替故事主角愤怒。

仿佛他也站在山崖上，雨宫的叙述在耳边阴郁地回响。

“……他们说我不该多管闲事，明明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在东京安稳地扎根了。”雨宫放开他的手腕，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我猜这就是所谓的丛林法则。”

“那他们一样混蛋。”

雨宫又笑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我说。”

我能为他做什么？拍他的肩膀，拥抱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变好？龙司没有多想，直接给了他一个男人的拥抱，就像他在田径比赛之后抱着其他队员欢呼那样。他的手放在雨宫的背上，掌心感觉到雨宫衬衫底下凸出的脊椎骨。

雨宫的身体有些僵硬，他迟缓地把手搭上龙司的脊背，闷声说：“都过去了。”

龙司松开他，不知如何应对。雨宫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龙司果然就像你母亲说的那样，是个好孩子。”

“呃，谢谢？”他怀疑雨宫又在说醉话，老妈从来没拿这个词形容过他。

空调外机平稳地制造着噪音，房间很凉快，龙司却感到冷汗在沿着腿滑下。他身旁传来略重的呼吸声，龙司侧过脸，发现雨宫合上眼皮睡着了。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雨宫的脸，倘若没有那双黑漆漆的、时常迸出犀利光芒的眸子，那他的脸庞几乎可以说得上温柔。过长的刘海凌乱地覆在鼻尖，嘴唇微张，眼睫毛在龙司的注视下细细颤动。

龙司的心跳声在沉默里壮大，他深深地将一口气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去。

“别睡了。”他喊。

雨宫的眼皮动了动。他睁开眼睛，语气含糊：“什么？我睡着了吗……”

他揉了揉额头，起身往卧室走，歪歪扭扭的走不成一条直线。雨宫关门的声音又轻又利落，将多余的关心阻隔在外。

好险。龙司庆幸自己叫醒了他，只差一点，那句话就要从他嘴边滑出去了。

02

莲走夜路的时候，最亮的那颗星星始终悬挂在他头顶，像眼睛目送着他回家。等他被一阵先于闹钟响起的敲门声吵醒时，开门撞上的就是这样一对眼睛，像明亮的星。

“要和我一起晨跑吗？”龙司笑嘻嘻地抬手抵住门框，一身运动装扮。

“为什么叫我？”

“一个人跑多寂寞啊！所以——”龙司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来吗？”

“我换身合适的衣服。”他答。

“那我等你！”

龙司的脚步声轻快地远去，莲打开衣柜，在色调乏味的一摞衣服前思索该穿什么。他没有锻炼的习惯，日常运动仅限于步行上班和回家。

不必了。不太想去。他本想这么说，敷衍客套邀请时他都这样回答。然而龙司不是陌生人，莲很难回绝那热切的眼神，反正九点前他也无事可做。

他换好衣服走出去，龙司正蹲在阳台，忙着把一盆凭空出现的绿植挪到阳光下。他抱起盆栽给莲看，高兴道：“我买的，怎么样？”

白底叶片上缀着细碎的绿，莲辨认出那是万年青。

“很漂亮。”他嘴角挂着笑，“怎么突然想到买这个？”

“下次你抽烟的时候旁边就有东西陪你了。”龙司说。

莲等着他继续说“还可以净化空气什么的”，但龙司只是低下头，欢欢喜喜地摸着万年青的叶子。

跑完之后他们在运动公园稍作休息，龙司旁若无人地展开双臂，把莲挤到了长椅边缘。他尽量不去在意旁边龙司喝饮料时发出的咕噜声，把头转向灰白色的天空。

“你的腿没问题吗？”他问。

龙司的嘴巴啵的一声离开瓶口，说：“还行吧，你呢？才两公里你就脸色发白了。”

他点头，胸腔仍在隐隐作痛。龙司笑出了声：“我们田径队热身的时候可要跑四公里呢！也不知道那群家伙现在怎么样。”

“嗯，你需要更有干劲的队友，”莲说，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而不是我这样的。”

龙司手里的饮料瓶停留在半空。“别自卑啦，我本来就跑得比所有人都快。”他说得很张扬，却一点也不讨人厌，“而且你也不用急着追上我，我会回头来找你！”

莲以为自己累得没力气做多余的表情，但他还是笑了，两声咳嗽紧随其后。

“你笑什么？”龙司郁闷道。

“我只是在想，同意让你住在这是我做过的正确决定之一。”他说，看见龙司变了脸色。

龙司吞吞吐吐地问他为什么会答应收留自己。莲眯起眼睛，公园里的风吹过他的脸，像落下一个清新的吻。

莲说，他的理由很简单，他做学生时也寄人篱下过，收留龙司只是变相报那个人的恩。

他租这间自带两个卧室的公寓的理由也很简单，公寓有一扇大落地窗，能看见远处的山。他在这里吃饭、睡觉、无所事事，有意斩断和过往的联系，直到有天他打扫这间对他来说过于空落的屋子，吸尘器呜呜作响，提醒他是时候停下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放逐了。

或许他该养只猫，养只狗，但他无法确定自发的热情能维持多久，因此迟迟没去宠物店或者领养中心，等着哪只同样孤单的小动物从天而降，好让他心甘情愿地去照顾。

龙司的母亲通过他家人联系上他，问他是否能让自己的儿子暂住几个月。当然可以，他叫什么名字？他说。电话那端的女声感激道：“太谢谢你了，我儿子叫龙司。”

坂本龙司来之前，他能看到自己的生活是一条笔直的线，在某个时间点突兀地有了波折。在这里生活开心吗？并不坏，可他清楚自己还没真心把这里当成家，独处也无法让他卸下心防。

给一个音量很大、精力充沛、爱把裤管卷起来的青春期男孩做监护人很麻烦，也很愉快。起初莲以为龙司和他认识的人差不多，对他好奇，又非真心想了解，被他敷衍后也自知没趣地退场，龙司却相信他所有半真半假的话。

直率、热情、演技不好——若让他用三个词来形容龙司，莲就会这么说。龙司像一个玻璃制的汽水瓶，简单透明，放在阳光下随手一转就能折射出光彩。

他定期和龙司的医生打交道，每周和龙司的母亲通话，每天和龙司相处，还要兼顾书店的工作，没时间跟法医似的解剖自己。同事说莲似乎放松了不少，偶尔会和人开几句玩笑，在话里设套等着对方中招，笑容在脸上停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那是什么感觉？像坐在一个开着空调的房间，温度很低，只穿单衣会觉得冷，披一条薄薄的毯子会舒适许多。

他逐渐相信龙司就是那条温暖他的毯子。

九月初，莲升了职。

龙司主张要给他开一场庆祝宴，他们从超市出来，手中拎着沉重的购物袋，里面满满的都是火锅用的食材。

几小时前刚下过雨，积水里映出斑驳的夜色。龙司轻巧地避开那些微光浮动的小水洼，走在他前面，身影在路灯下忽明忽暗。

莲的视线从龙司后脑那撮不安分的头发转移到自己在灯下慢慢拉长的影子。“两个人的庆祝宴……”他轻轻地对自己说。

龙司扭过头，显然是听见了他的话。

“你没邀请你的同事吗？”龙司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他说，“两个人就很好。”

龙司把头转回去，步伐慢下来，渐渐地和莲并肩。他在灯柱边停住，淡黄色的灯球悬挂在上方，像一轮近在咫尺的月亮。

“怎么了？”莲挑了挑眉。

龙司抬起棕色的眼睛，嘴唇绷成一条线。

又来了。莲想，每次龙司想请求他做什么时都会这副表情，他平静地等着眼前的男孩开口。

“我喜欢你，”龙司说，双眼亮得仿佛在燃烧，“不是朋友那种。”

“我比你大八岁。”他说。

龙司没看他，低头盯着鞋尖。“我知道！我只是想说出来而已，被拒绝也无所谓。”他快速说着，“说出来果然痛快多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莲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拒绝你。”

“那你什么意思？”龙司抬起脸，震惊地看向他。

“只是提醒一下。”他把塑料袋从左手换到右手，一种柔软的情绪裹住了他的心。

提醒你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提醒你我能轻松看穿你的试探和心思。

“而且我早就知道了。”莲补充道。

“啊！”龙司缩起脖子，“你怎么发现的？”

“在你说训练结束‘顺路’来找我的时候，”莲回答他，声音里掺着几分笑，“书店和疗养中心根本不在一条路上。”

龙司是个笨蛋，很难说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是讨人喜欢的前者。

“闭嘴。”龙司咕哝道，前额泛着一层细密的光。他主动凑上来亲莲，生涩的嘴唇却落到了莲脸颊边，一个错误的位置，手里的塑料袋则结结实实地打中了莲。

龙司往后退开，徒劳地用手盖住脸，手掌后是通红的皮肤。被砸到的地方有些痛，但莲笑了起来，笑得不能自已。

“你啊。”他只说了一句话，像在叹息。

“别笑了行不行……”龙司沉闷的说话声从指缝间漏出。

莲拨开挡在眼睛前的刘海，一瞬间视野变得广阔，龙司不再是唯一可见之物。街灯、墙上配电箱的锈迹、地缝间的青苔忽然有了意义，纪念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夜。

他把龙司黏在脸上的那只手揭下来，将龙司湿润的眸子看得更清楚。龙司眼里那点摇曳不定的亮光沉下去，变成了某种决心。

“要不跑着回去？”

龙司说，抓住他的手，没等莲答话就拉他跑了起来，袋子不停地晃，街道两边的建筑逐渐模糊成带灰调的色块，飞快地从他们身旁掠过。

龙司痛快的大笑截断了莲的抗议，他暂时把所有的思绪都留给身后的黑暗，就这么和龙司沿着潮湿而看不见终点的长街往前冲，跑到世界尽头，跑到那间不再空寂无声的公寓里去。

正式的初吻发生在阳台，他像吻成年人那样吻龙司，吻得专注、热烈，把那一句没说出口的“我也喜欢你”寄在舌尖，递进龙司温热的嘴里。龙司的眼睛合上又睁开，莲在他耳边轻声笑：接吻的时候要闭眼。于是龙司皱着眉，红着脸，认真地闭上眼，眉头在这个长久的吻里渐渐舒展开。

最后他拿出成年人的态度，把意犹未尽的龙司赶回房间睡觉。

莲独自倚在栏杆边发了会呆，水槽里还有一堆脏盘子等着他去洗。爱啊，爱，他咀嚼着这个字，嘴唇上下碰着，又热又痛。龙司亲人莽撞得可怕，一点章法都不讲。爱是睡在他身体里的火种，在他察觉之前就缓慢地自燃了。

月亮嵌在繁星闪烁的夜空里，莲一动不动，像迎接一场久未发生的雨，任月光将他淋湿。

吃晚饭的时候，龙司兴高采烈地告诉莲，他的腿伤基本痊愈了。

“太好了。”莲说，为他感到开心。但那份情绪缓慢地下坠，让他肚子里沉重一片。

“哈哈，又能重新比赛了！”龙司咧嘴一笑，给自己又添了一碗饭。

有目标的小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莲早知道有这一天。龙司当然会回到他本该属于的地方，继续他的人生。这意味着莲又要回到原点，变成一个人了。

他的失落表现得太明显，龙司歪头打量他：“怎么啦？你好像不是很高兴啊。”

他忽略龙司的问题，把桌上的菜夹到龙司碗里。

“什么时候走？”他故作镇静道。

“老妈让我下周回去。”

“好。”

“你也和我一起到东京怎么样？“龙司天真地笑着，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说。莲的目光与他短暂地交会，再错开。

“恐怕不行。”他说。

“随便说说而已，怎么想都知道不可能吧？”龙司嘴里塞着米饭，坦率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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