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塔，你来回答一下这道问题。」

「……？」

「乌塔！」站在讲台前的中年男人狠狠地用教鞭敲击了两下黑板，扯着他那干哑的嗓子严厉地教训道，「再睡就给我滚出教室！」

那名看上去才十三四岁，被称作「乌塔」的少女撑着头，从桌子上爬了起来，用还带着睡意的眼神看向黑板，而左手则在不经意间伸进了袖口之中，随手擦了擦仍流淌在桌面上的唾液。

看到乌塔勉强爬起身的样子，男人只能长叹了一口气，又继续刚才的问题：「乌塔，渊口巨蛛的特性有哪些，你来回答一下。」

「唔……用魔力织网？」

「嗯，还有呢？」

「还有，还有喜欢潜伏在阴暗处捕食？」

「还有呢？」

「身……身体很大……」

全班的同学听到乌塔这么作答，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而这位名叫乌塔的少女，则是羞红了脸，低头看着高度在自己腰间之下的桌面，吭不出声了。

站在讲台上的男人又再度敲了敲黑板，示意让同学们安静，随后纠正着说道：「无疑拥有超过大多数地面生物的体型确实是渊口巨蛛的特点，只是这算是所有深层生物的特点，而非单独是渊口巨蛛这一种生物的。」

男人环顾了一圈教室，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乌塔的脸上，就像是单在对着乌塔，亦像是对着全班同学地，继续补充道：「渊口巨蛛还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它们非常怕火……」

「怕火，这不也是大多数深层动物，或者是说大多数动物都会有的特性吗？」乌塔只是小声地嘀咕道，就像是在暗搓搓地顶着男人的嘴一样。

「问得好。」然而男人听到这话，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愠怒的神色，反而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学生拥有这种不懂就问的精神。说完，男人将视线从乌塔的身上移开，扫视着班上的每个同学，说道：「谁能告诉我渊口巨蛛制造的蛛网有什么特性？」

「是有易燃魔力附着在上面。」前排那个看上去就像是好学生的同学举起手抢答道。

「不错。」只见男人拿起教鞭，指向了黑板上所画着的渊口巨蛛的解剖图，继续着说道：「这里，是渊口巨蛛的丝囊，那些易燃的魔力就是储存在这个地方。」

说完，男人再度将视线移回乌塔的身上，用相较于刚刚更加轻柔的语气，问道：「乌塔，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你坐吧。下次别再让我看到你上课睡觉了。」

乌塔听到这话，方才讪讪地坐下，只是她的眼神里还有些许恍惚，呆呆地凝视着那一角已经被沾湿的生物学课本。

「还有什么问题吗，乌塔。」见着乌塔这副模样，男人走到乌塔的身边，俯下身问道。

「老师，现在这个世道，读书还有用吗……」乌塔的脸上依然只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她撇过头去看着窗外，在那位于地下三十多米，只有些许从地上漏下的苍白阳光照射着的，那个充满着破败、肮脏与黑暗的地下町，「哪怕是读到了大学，但如今这个时代，就连大学生也无法找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连住在地上的资格都没有。这个时代读书有什么意义吗……」

「乌塔，我记得你的家在地下町的下层，对吗？」

「嗯。」

「如果有天有深层的生物跑到地下町来了，你会怎么应对呢？」

「那种事情，交给治安司的警察和士兵不就好了？」

「你觉得警察真的有用吗？」

「……」

「当然，我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在你的面前。只是你该清楚，学习并不单纯只是为了考学，更多时候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自己？」

「是了。」老师点了点头，「或许某一天，或者说所有人都会有那么的一天，在那个时候，你会进入一种无法依靠任何人和物的孤独境地，而那时，你能依靠的只有唯一不会背叛你的，你脑子里的知识，以及你的思想。」

说到这里，窗外透过来的光明随之消散，老师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就好像与黑暗重合，不，是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而回荡在乌塔意识之中的，只有那回忆中的，老师的最后的声音：

「而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这个时候，方才可以得到什么……」

黑暗逐渐交织在了一起而扭曲成了一团，随后交汇成了一点，仿佛那于一点之中创世宇宙大爆炸一般的，在这一刹之间，那从面穿过层层的灰尘与雾气而下，那昏暗而又苍白的阳光，霎时间便刺入了乌塔的眼内，而紧跟着的，那原本是老师那又高又瘦的身影逐渐变得巨大，从模糊又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

那正是方才吞噬了自己的同伴阿拉莎的，渊口巨蛛。而此时它更是贪得无厌地，张开那布满了密集的牙齿以及毒性唾液的血盆大口，朝着自己和自己身后的赛薇的方向扑来。而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想要什么，自己需要什么，自己能做到什么，这三个问题骤然浮现在了乌塔的脑海之中。

从那被粉碎的右臂处传来的痛感再次冲击着乌塔的灵魂，但这痛感并不似方才那般令乌塔觉得意识模糊，恰恰相反，它们正令乌塔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决。

自己想要什么？

乌塔感受着背后赛薇望着自己的，期盼的目光，感受着面前那巨大的蜘蛛面上八只深邃可怖的眼中所射下的贪婪的目光，乌塔还剩下的那只手的拳头已然握紧。

「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艾米。」

自己需要什么？

一种无名的勇气伴随着之前感受过的力量的感觉随着心脏的搏动喷涌，漫在了乌塔的每一根血管之中。那炽热的呼吸喷吐而出白色的气焰，灼烫的触感也从皮肤传来，逐渐烧遍乌塔的，每一寸肌肤。但这燃烧着的感觉却并未带来任何痛苦，反而让乌塔感到一种温暖，一种自己能掌控自己所能掌握的一切，去做自己想做，也必须去做的畅快与决意。

「我需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的力量。」

自己能做到什么？

从赛薇那碧蓝的眼中，能清晰地倒映着乌塔那逐渐被火焰所覆盖的身躯，那散发的金光就如同太阳一般的明亮，那喷薄的气浪如同熔岩一般的炽烈。那正是一副，用烈焰造成的，全新的铠甲。

而现在正穿在那铠甲之中的，已然清晰地分明自己如何掌握这力量的乌塔，像是用尽了全力般的暴喝一声，随后一股比之前更强更热的气流喷出，一直吹拂到了大空洞的最深处，随后这气浪在这密闭的空间中反弹，朝着地面的方向涌去，使得无论是赛薇，那渊口巨蛛，还是乌塔自身的下降速度都得到了显著的减缓。

也就在这时，那上升的气浪给了能够支持乌塔借力，使她能够在这个瞬间于空中这无法着力的地方，再一次地摆开进攻的架势。而此时哪怕是没有人类的智慧，只得凭借生物本能行事的渊口巨蛛，此刻却已然感到了生理本能的，恐惧。

而本能地，它就想着避开面前这个东西，急忙准备朝着大空洞的绝壁之上吐出蛛丝，尝试着摆脱这竟反要被猎物所杀的窘境。只是乌塔却并不给它时间，那带着强烈的炎热感觉的一拳，已经击了出去。

「我能做到的，就是把你这试图夺走我想保护的东西的畜生，轰下！」

瞬间，一团爆裂的焰火就朝着渊口巨蛛的腹部轰去，正中它那大开着而毫无保护的丝囊，巨蛛那本来正朝着乌塔的方向咬去的大口，发出了一声尖锐而又沙哑的惨叫，那痛苦的感觉就连其他虎视眈眈观望着这场战斗以及试图取那渔人之利的深层生物也被驱散而去。

超出那渊口巨蛛所能感受过的极限痛苦蔓延全身，那是金黄的火焰正灼烧它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不过它是幸运的，因为没过一秒钟，这团附着火焰的力道已然将其能感受到痛苦的神经全部烧毁，只是在这时，其生命也已如风中残烛而又，而等待着它的，唯有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热烈的死亡。

而在赛薇看着乌塔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乌塔又转而往下俯冲而去，不到一瞬，赛薇只觉得那令人眩晕的下坠感觉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将她稳稳托住的，令人安心的力道，正缓缓地带着自己往地面飞去。

赛薇抬头一看，却只能看见，那是一幅被金色的烈焰燃烧着而无法看清的面庞。不过尽管如此，就如同心有灵犀赛薇仍能透过这烈焰，看到乌塔那带着笑意的容颜。而抱着她的，正是那同样烧着金色火焰的左臂。不过就算与那火焰近距离接触，赛薇也只是感受到一些温暖，而没有任何被火焰灼烧的疼痛。

不出两秒的功夫，乌塔已经抱着赛薇降落到了最底，而随后，那似是已经烧成焦炭的巨蛛尸体，也落到了乌塔与赛薇所在的，那个地面。

「乌塔……」

「赛薇，我做到了。」尽管无法确实地看清乌塔的表情，但透过那带着热气的声音，赛薇仍能感受到乌塔的喜悦，「我学会如何去推动力量了……」

「乌塔，救救……」只是赛薇打断了乌塔那高兴的说话，伸手指向了刚才那阿拉莎所在的地方：「阿拉莎……」

而这时的乌塔才从掌控力量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赶忙跑到方才不远处那渊口巨蛛的尸体所在之地。先是将左臂插入刚才最先被摧毁的，渊口巨蛛的丝囊，随后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那巨蛛的腹部由下至上地剖开。

在那剧毒而带着腐蚀性的血液和胃液的粘稠混合物中，一些被腐蚀得差不多只剩个躯干的阿拉莎正躺在其中，只是她的表情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依然挂着那轻松和自信的笑容：

「哟，好久不见……」

「好久……这才刚过去几分钟吧。」

「对啊，就是在这几分钟时间里，我都已经快被完全消化成废铁了。」似是在责备着乌塔般的说话，阿拉莎的语气里却反而透着些许欣慰的感情，「他妈的东西，真让我好等啊！刚刚和岚刃对上的时候你要有这力量，就不至于右臂都被废掉了。」

「右臂……」说道这里，那火焰已经从身上褪下的乌塔顿时感到右臂一阵疼痛，是方才被各种情感掩盖的痛楚，此刻就好像要报复似的一起涌上了脑中。而看阿拉莎呢，只见她被腐蚀大半的身躯已经初步恢复了过来，而当她从那一团黑白红绿交织的粘稠液体中站起之时，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连衣服都给回复得完好如痴初。

而见到了这样的阿拉莎，乌塔苦笑道：「这身体真是方便，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恢复过来。哪像我……」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让你恢复哦。包括你那已经成了一团肉泥的右臂。」

「……啊？真、真的？」

「不过嘛……」正说着，阿拉莎的手已经搭在了乌塔的肩上，坏笑着将口凑到乌塔耳边，「我可不会给你打麻药哟，小逼崽子。」

就在此时此刻，一种比当初断臂时更强烈五倍的痛楚从方才断臂之处传来，这令得乌塔那好不容易掌握力量的愉快表情，立刻又在痛苦的感觉中扭曲变形，而冷汗混杂着眼泪，就在乌塔扭曲的五官的夹缝中流淌，失声的惨叫就透着仿佛在遭受凌迟的绝望，就连在一旁的赛薇也承受不了这痛苦景象而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

「你，你干什么……」在痛苦过后，愤怒的情绪立刻填满了乌塔的内心。还没等阿拉莎说什么，她便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阿拉莎的衣领，「他妈的，枉我刚刚还那么担心……」

而还未说完，乌塔才意识到了什么，她松开阿拉莎胸前的衣服，随后试探性地动了动右手的五指，疑惑的言语中伴随的是她那不敢相信的怀疑：「这，这不是幻觉吧……」

「我不一早就说了，用我体内分子大小的微型魔偶，给你复原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阿拉莎理了理自己的领口，「不过嘛，因为你刚刚害我出丑，不得已用那种直接跳进大空洞的下策，这算是给你个教训……」

乌塔还想再说什么，她的嘴却立刻被阿拉莎那铁石般的左手给捂住，并立刻连带着身子，被它推到了阿拉莎的背后。乌塔诧异之际，却见阿拉莎警惕地望着四周，那些如海洋一般的，未被地表阳光照射进来的黑暗地带。她面上透着稍微的怒意，却用着异常冷静的低沉声音，警告着那黑暗中所潜伏的东西：

「躲躲藏藏的，我知道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若是好汉便给我出来一起上，别他妈浪费我的时间。」

而在赛薇与乌塔还不明所以之时，就在那不远的地方，传出了些微细小的响动。那是什么东西的脚步声夹杂着那令人汗毛倒竖的，轻声而冰冷的呼吸。

于那如海洋般的黑暗里乍现出的，是那些虽微弱却令人不安的绿色目光，此时那些目光的主人就隐匿于这正在那阴影的帷幕中，从只有抽象的感觉，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一个，两个，不知多少个的矮小生物，每个手上都拿着危险的兵器，一些还骑在那散发着狂怒和野性的高大怪物背上，而正是这些虽然并不巨大的东西，却充满着危险气息，仿佛下一刻就会如潮水一样涌来。

就像要将她们这些从上层的世界坠落下来的入侵者，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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