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

「……克……吉克……吉克！」

緩緩闔上了沒有名字的詩集，一片枯葉卻趁著此時逃離泛黃而斑駁韻腳，自吉克的指間滑落，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什麼人標記書頁上未完成的段落。難以思考，沒有意義的詞句幾乎甜膩地融化於白日夢的餘韻，朦朧而慵懶，或者無重力的，他感到不可思議地勾起唇角，彷彿未曾如此歡笑，又或許他一直都是如此笑著。

「原來你在這裡，親愛的。」

那個聲音於耳畔呢喃，音節隱晦地透著蘋果未熟的微酸與香。

「找我有什麼事嗎，母親？」

「去看看艾連和尤米爾那兩個孩子是不是還在外頭玩，親愛的，我想你父親差不多該下班了。」戴娜憐愛地拍撫吉克朝自己傾斜的頭顱，指尖勾著一綹捲曲凌亂的髮。平凡的、無趣的、日復一日的，吉克想，彷彿沒有任何線條與色彩不應存在於此刻，他任由自己被擁抱，沒有來由地想要哭泣。「卡露拉做好了晚餐，快去叫他們回來吃飯了。」

吉克笑出聲，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戴娜還說了什麼，但吉克什麼也聽不進去，怪罪一對小巧可憐的歌鳥在窗邊吱喳輕囀。你們怎麼在這裡呢，他試圖開口，對那些應該沒有名字的鳥兒，聲音卻哽咽於咽喉，字句重組成葡萄與穀粒的熟香，或者誰曾經輕吮舔吻的櫻桃，你們似乎不應該在這裡。

「艾連？……尤米爾？……」

✷

夕陽斜射的光刺痛著里維的雙眼。

「怎麼，在想念你的綠眼男孩？」

肯尼沙啞著菸草的揶揄被沿路震耳昏聵的蟬鳴撕扯，揉散的碎片拋向僅有一輛計程車孤僻奔馳的柏油路面，蒸發成一陣語意不明的嗡響在里維的耳廓。摘下墨鏡隨手扔至一旁，無心理會它碰撞著跌落座椅之間狹窄的縫隙，他輕輕揉擰鼻樑頂部，指尖濕潤著，而光與濃烈焦融的色彩亦隨之扭曲變形，模糊了那些清晰的或者清晰了那些本應模糊的，夏日炎炎中倒錯的幻覺，以及幻覺中俊美的綠眼男孩。

「閉嘴，我現在沒有心情應付你。」

「庫謝爾沒有你這種不討人喜歡的兒子。」

「是嗎？我倒難以相信母親有你這樣粗魯乖僻的哥哥。」

聞此，肯尼仰頭大笑，同時重重地踩下油門，在速限與任何他視為無趣的法律之上放縱而瘋狂。里維低聲咒罵，背部因為慣性緊貼著逐漸劣化而破損的椅背，汗水淋漓的肌膚亦黏膩著無法逃逸的濕暑。輕微窒息著，他探出了搖下的車窗，呼吸著風與如浪的蟬聲，天與曠野融化於微微抽動的手指之間，如此美麗亦孤寂的湛藍與金黃，以及那場宛若真實卻不屬於他的夢，夢中的自己靜靜梳著綠眼男孩的髮。

艾連，里維想著男孩的名字，既陌生又熟悉，令人發笑的荒謬，聽不見的呢喃沾染著如同記憶般曖昧不明的蘋果香。

「我說的沒錯吧，臭小子。」肯尼再次開口說道，一雙與里維相像的眼凝視著眼前無盡延伸的道路。「我怎麼說來著？那地方邪門的很，你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不可能有任何好的結果的。」

「愛說教的老頭子早就不受歡迎了，肯尼。」里維挑眉道，他的聲音比想像中輕柔。「喜歡賣弄卻又不肯告訴我真相，到最後才……在弗利茲酒店的第一天，你和葉卡提起一個叫做烏利的人。你一定知道什麼，不是嗎？」

「真相是一坨狗屎。」肯尼咧嘴露出一口泛黃的牙，暖紅的光緩緩滲向臉上的褶皺，那些起伏線條勾勒著他的嘲諷與令里維感到陌生的，緬懷抑或是悵然。「和你選男人的品味一樣……別和我說你真的愛過他，那個葉卡家的男孩。」

艾連．葉卡，里維想著那人的臉龐，斑駁而磨損的，在一個堆積著灰塵的箱子裡，在一張被時間淡忘的相紙上，指尖反覆摩娑他年輕而愛笑的輪廓，試圖回到不存在的從前或者上一世，那個他們或許真正愛過的夢裡，我或許不曾愛過你，艾連，即使你曾經愛過另一個不是我的我。

里維任由蟬鳴嘲笑他的狼狽不堪，似曾相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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