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ge4.伯仲

已经记不得这是七天还是八天前的事情了，因为少年在山中乐园里度过的时光每天都很惬意充实，也就不会刻意去记时间的。

赤膊的短裤少年手提石枪，穿过雾气蒙蒙的树林，向着午后灿烂的阳光前行。最后他攀爬上了高高的枝头，在那里站立着向深山中大声呼喊，这一刻他就仿佛是守护山林的无畏勇士，正无忧无虑地成长着。

十二岁的强子喜欢这样时时刻刻与大自然亲近的生活，从父亲去世开始就每天都是如此了。他知晓山中所有的捷径与暗道，直到禁地深处的每一条道路都了然于胸。他了解这里与外界不同的天气，知道如何避开雾气顺利前进，更知道可爱的小动物们都栖居在哪里，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到何时。

村里的长辈们，尤其是他最崇拜的正英叔，总是对他这样深入后山的生活方式有所微辞，正和大家商量着一起送他进城去读初中的事情。如果一切顺利，这就是强子最后一年还能在山里像往常一样锻炼的时光了。

小小少年并不惆怅，只对父亲留下的训练场有些不舍。那个放了些简易器材的山洞就是亡父存留在世上的所有回忆，男孩子成长到一定的年岁，就自然要和父亲彻底诀别了，舍不得离开这一切，因此最近强子往来于家中和山里的次数也就愈加频繁。

野性十足的男孩把亲手制作的石枪扛在肩上，背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回家。但与往常的每日不同的是，今天下山的道路中央有点点滴滴的血渍，在砂土地上呈现出暗沉的铁锈色，一路延展。

“啊！这是？”

少年立即变得机警起来，光脚沿着血迹延伸的方向一路猛跑。前方有谁受伤了，这对于独自守护后山的他而言是必须警惕的情况。

一长串连续的血迹尽头，竟然有一只幼小的狼崽卧倒在杂草丛中，双眼紧闭，浑身浅灰的皮毛乱糟糟的，身体到处都是撕咬的痕迹，被血污覆盖，尤其是前爪掌心有一道被割开的切口，正往外汩汩流血。小狼张嘴狠命呼吸着，梗着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嚎，却因为腿脚抽搐无力重新站起来。

天啊，它到底遭遇了什么？怎么会被虐待成这样！

“喂，你怎么了！”

强子怎么也想不到，与这只受伤小狼的相遇，会是改变了他所有命运的一次奇妙邂逅，也将带给他从进入山中生活以来最残酷的试炼。

往后的日子里，强子默默照顾着受伤的小家伙，想尽办法让它好起来。带到了自己的训练场，帮助换药，给小狼受伤的前爪缠上了绷带，也为它寻找食物。狼崽在昏迷了两个昼夜之后微微醒转，伸出舌头开始试探面前盆子里的食物。它很瘦小，对周遭充满戒备，总是喜欢拱着身子嘶吼，但是强子的态度温和可亲，就算抚摸示好被拒绝也不生气。

后来，不知不觉中，小狼崽就与红发森林小子渐渐亲近起来。强子会带着它奔跑，算是给狼崽的四肢做复健训练。他们一起巡逻，一起在枝头跳跃，像形影不离的好伙伴。显得寂寞的强子也多了一个新朋友，每天干劲十足。

“后山防卫队”就这样意外扩编了，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带着狼活动的少年。

但是孩子的头脑很冷静，他救助了小狼，最终目的是要将小狼放生回去，这是父亲生前提醒过他的规矩：凡是从山中禁地跑出来的动物，必须想办法及时送回，否则禁地与村子之间的平衡会崩溃。

孩子尝试了很多次，凭借能力把小狼带到最迫近狼窝的入口，告诉小狼可以回家了。

但是只要自己回头，又会发现小野兽越过草丛朝自己飞奔而来，举起包了绷带的胳膊触碰强子的小腿，低头磨蹭示意强子不要离开。

“已经好几天了，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回去啊？你的家人会担心你的呀！”

狼崽伏在地上，双爪掩面，黝黑的小鼻子抽动着，发出低沉的呜咽。大眼珠直盯强子，那眼神里充满不安与害怕。红发小子懊恼地一叹，蹲下身子拍拍小狼肩膀，冲它喊话。

“上来吧，下次再送你过来。”

反正老爹最后也为了保护别人违反了规矩，强子又为什么不能呢？

小狼三步并作两步，从强子的后背慢慢蹿到肩头，在上面紧紧趴下，认准了这温暖的栖身之所。

于是这一人一狼，又开始了能过一天是一天的快乐日子。

“我不是来你们村里玩的，金继昌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是个记者，是来这里调查好朋友失踪真相的！”

芮晓佳做足了思想准备，终于认真地向强子表明真实身份，语气坚决得吓人。刚喝完牛奶的小狼崽吻部一圈全是奶渍，从强子怀里探出头嗷嗷叫着，直冲着男人龇牙咧嘴表示不满。

反正迟早也要说，每当目视强子纯真的笑容时他都没办法顺利说谎。

“是吗？听起来……好像，很帅气的样子呀。”红发少年挠头想了想，歪着头咧嘴笑了，表示不甚理解，天真纯朴的表情让晓佳一下子泄了气。

“不是，我的朋友就是和你父亲一起遇难的那个人！而且他跟你父亲不一样，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诶诶，是和老爹一起出事的那个人吗？”强子这下就有些讶异了，微微挺直了身体，“咱有点记不太清啦，一开始老爹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但又去给他们带路，怕那些人在山里走丢，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出了事情。”

“就是在那个‘禁地’里面？”

“嗯。”强子轻轻颔首。

“抱歉啊，让你想到伤心的事情了，我之前一直都不敢提到你父亲。”

“老爹的事情啊？没关系，咱早都习惯了！”

孩子摆摆手，他对待失去亲人的痛苦如此轻描淡写，反而更让人更心疼。越是这样，越能确信当年面临父亲之死的强子其实非常悲伤。

“其实我以前就有来过一次，是从另一边的坡上来的，还不小心跑进了禁地，一进去就马上迷路了。幸好那时候我看到了从旁边路过的你，才跟着你跑出来的。”

“诶，原来那么早大叔你就见过咱了！都没注意到，你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呀？”

即便是现在想起来，芮晓佳也无法言明第一次的奇遇是怎么一回事。他确实是无意间进去的，所以那个冥冥之中的男孩声音才会说原谅他这一次，如果再进来就绝对不会饶了他。结果反而让他更好奇了，才有了这第二次的行程。

“是，上次不小心闯进去，很对不起，当然我也很快就退回来了。所以说，你知道里面怎么走对吧？强子，你身为后山的守林人有资格进去对吧！我在想，你能不能带我进去看一眼呢？”

强子父亲的尸体是在山涧里被发现的，如果这位向导到死为止都与秋痕师兄在一起，两个人也应该同时被发现才对。要么师兄是在别的地方遇难了，要么就还有活着的希望，就是这个有些疯狂的想法始终支撑着晓佳内心的祈盼。

“不可以哟，你不能进去！这是村子里的规矩。呃，其实咱觉得里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和外面差不多啦。”

“是吗……说的也是，都这么多年了，师兄怎么可能还活着嘛，哪怕是骨头，也早该没有了。”晓佳目光暗淡了下去，喃喃低语着。

对啊，就算现在他进去又能找到什么呢？是秋痕的遗骨，还是秋痕本人呢？他开始感叹重新寻找师兄是何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当初从老爷子那里接下委托居然就没考虑过这些，只是听说师兄可能还活着，心中自然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太不冷静了。

由此可见，飘渺的希望是多么害人的东西。

“可是，你就不想为父亲讨个公道吗？虽然在你的眼里他是英雄，你们村子里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不用啦，那么早的事情了，咱相信老爹是不会后悔的。以前他教过咱，男子汉不会为自己的事委屈，要给村里的大家多帮忙才对，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

男孩接着告诉他拒绝请求的缘由，义真村世代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祖先们依靠山神的庇佑定居于此，就世代守护山神居住的地方。换句话说，“禁地”就是神的领域，人类绝对不可涉足，违背这一誓言的人就会遭到惩罚。就像向导带了外人进去，结果再也回不来一样，强子是一定会为此感到痛切的，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次遭遇同样的情况。

“对不起，咱不能让你进去。不过山里头的事情，山上庙里的住持爷爷都是知道的哦，你可以去多问问他。”

“我有空会去问他的，但我看他那样的外人能知道的事情，可能都还没你多。”芮晓佳颓然在角落坐下，半晌没有再言语。就算这么掏心窝子说话还是不行，强子拒绝得很坚定，他也不应该将这样的负担强加给一个诚实善良的孩子。

“大叔不要这么伤心嘛，其实咱正好也要去一趟里面，你到底有什么想看到的东西？咱可以去替你看看的。”

“为什么？！”晓佳吃惊了。

“你都忘了这家伙啦，咱要送它回去。”

强子把小狼崽抱到晓佳的面前，让小家伙乖乖坐下，笑着揉揉狼娃的小脑袋。原来眼前这只可爱的小狼就是“禁地”的居民，因为不明原因受伤跑到外面来。村里把“禁地”围起来从不让人进去，里面的小动物却意外得到了实惠，各类物种繁衍于义真山中，自在生活着。

若能排除掉自己第一次来时见到的幻觉，晓佳会确信所谓山神的说法是村民保护山里的动物们而故意放出的传言，是为了让它们不受外人袭扰，可是传言怎么就突然变成真的禁令了呢？

从这只小狼通晓人性的表现看来，这好像不是一群简单的小动物。

“原来它是从里面跑出来的啊。可是我看它一点都不想家，好像一直挺粘着你的。”

“唉，可别说啦，真头疼！每次把它放回去，都会自己跑回来，咱又不能养着，这样一直待在外面它就真的回不去了。”

为了把小家伙送回狼群，强子必须借道禁地寻找狼族地盘，可以沿路替不能进去的晓佳顺路看一下里面的情况。但仅凭少年的观察没有用，孩子不能替晓佳看懂考古现场的构造，也不能替他辨认哪个是师兄可能留下的遗物。

“强子，求你了，还是带我进去……”

请求的话音未落，机警的狼崽突然竖起小耳朵，仿佛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异响，从强子的手臂上跳下来朝外面嚎了两声，一个攀爬在藤蔓上的小机灵鬼立即倒立着探出头来，张望着洞里的两人一狼。

这是一只通体棕毛的小猴子，圆乎乎的看着像个大栗子球，金黄眼珠骨碌碌转。松开尾巴，从洞口翻下来着地，不像是来找强子讨吃的，而是与那只小灰狼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叫得很急，一边手舞足蹈，不知道在说些啥。

“这……”记者被突然出现的小家伙吓一大跳，立即想起以前去景区采访的时候差点被野生猴子抢走帽子的事情，对这种顽劣的生灵大为紧张。

“没事的，小猴子也经常来这里玩，它很乖的。”

“等一下，你昨天说过来你这里串门的小动物也不少的吧，你分得清它们是哪个，不会和其他同类弄混吗？”

“啊？没关系的吧，反正就只有这么一只小猴子会来啊。”

“话不是这么说。”

强子得意地摆摆手，晓佳不忍心吐槽强子的取名思维是真的简单直白，从来不会根据特征给它们各自取个昵称就算了，见到小狼崽就叫小狼，见到小猴子就叫小猴，这以后万一有同类来了，强子肯定会分不清谁是谁的。

等这小子长大了给自己儿女取名字的时候，准要犯难的吧。

正当芮晓佳不明白这两只跨物种的小动物究竟该怎么交流的时候，小猴子已经带着小狼崽往洞外奔去了。

“咱跟它们去瞧瞧，大叔你在这里等一下。”

刚才在说笑的强子眉头一皱，提起长枪就跟了上去。男人意外地从强子眼中读出了疑惑，虽然不可思议，那只小猴子确实像是有事来找小狼的，后山本该是少年最熟悉的区域，也会有强子不知道的意外情况存在吗？

“强子，我也跟你去！”身体在喊出这句话之前就动起来了，因为一时性急，伤脚重重戳到地面上，瘀血的地方一阵刺疼，芮晓佳连拐杖都没拿稳，就在洞里跌跤了。

“大叔！小心啊！”

少年担忧地扶起晓佳，幸而两只小动物见强子没有跟上来，都停下来在路旁等候着。晓佳开始痛恨自己伤得太不是时候了，强子却继续以善良的微笑宽慰着他。

“好啦，大叔别急，咱再背你去就是了。”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已经对这个神奇的男孩有所依靠了。

强子是守护山林的勇者，而他只是一介凡人。

需要保留证据的时候，贵重的相机就会派上用场。需要反映真相的时候，记者也就能派上用场。

不过芮晓佳自认为业务不精，腿脚不能走远，脑子也不利索，决计是发挥不出力量的，不拖累强子就不错了。现在的他，也只能一个劲儿在强子和两个小家伙发现的不寻常的痕迹跟前拍照，记录下周边情况。小猴子骑在树梢吱吱叫个不停，而小狼则是趴在焦黑的泥地上嗅着残留的气味，不安地转圈。

“这到底是谁干的！”强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以愤怒和心痛的语气说话。

一股腐肉的气味飘荡在四周，杂草的正中，隐藏了张着利齿泛起寒光的巨大捕兽夹，只要有动物踏入正中就会生效。如果不是这只小猴子发现，并把后山的护林员强子带到这里处理，最后没准就要有人或者动物遭重，踩到陷阱夹断脚骨当场残废。

“以前也会发生这种事吗？”

“没有，咱见过有人乱丢垃圾，但第一次看到有人设陷阱，咱们村的人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太可恶了！”

强子不顾满脸冒汗，挥开绕着他们的苍蝇，检查四周是否还有其它捕兽夹，用石枪在草丛中不停拍打试探着。这种危及山中大家生存的做法激怒了小守护者，让他的正义感不断翻涌，发现周围没有危险以后，就立即上手将着罪恶的机关捣毁掩埋。芮晓佳也很快在地上寻找到了好几根散落的烟屁股，看样子不止一个人曾经在这里负责埋设陷阱。

究竟是什么人闯进了山里呢？义真山有迎面和背坡两条路，当然晓佳自己都走过了一遍。背坡的道路开放给参观寺庙的游客，迎面的山路则是给村子这一边的人用的。在有路障拦阻的情况下，游客通常不会从村子的方向下山，更不会往深处走。从背面走到这里的，不是自己这样调查真相的好事者，那就是对山中有所图谋的人，而且可以看出这帮家伙是不折不扣的猎手。

凶狠，强硬，不择手段的人。就在这两天之内，他有见过这样的人吗？

真的有，比如说清晨时他在雾中撞见的那个强壮如熊的金发少年！当然那小子应该不抽烟，但也可疑至极。当时晓佳与之相撞，就注意到了他背后用蓝布束缚的长条状物体，现在想起来那夸张的长度和猎枪相当。

难道说那比任何同龄人都早熟的金发壮小子，是偷猎者的一员吗？一股被攫住心肺的焦虑感顿时涌了上来。

“强子，大事不好了……”

“怎么，大叔，发现什么了吗？”忙着往夹子里搬石头防止其合拢的强子，还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和小狼在一起的样子一定是被看到了，我今天早上也碰到可疑的家伙，埋陷阱和乱丢烟头的家伙可能都是他们。”

“真的吗！”

“而且你不知道吗？他们用的是腐肉。那个味道是用来吸引狼的啊！”

听闻这个可怕的消息，少年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嘴唇一抿，这位防卫后山的小战士立即开始思考该如何处置了。

“那，大叔你先回村里跟正英叔说一声，咱现在马上就把小狼送回去。”

“你得跟我一起回村！那群坏家伙一定还没走远，手里可能有枪，而且发现一个捕兽夹，周围还可能有别的陷阱，你这样单独走会有危险的！”晓佳用一只手用力按住强子的肩头，带着身为一名年轻父亲的坚决，防止野小子一时冲动真的就走了。

“相信咱啦，很快就回来的。”

无论到了什么情况下，强子总是表现得很自信，也许因为一个乡下的孩童根本意识不到持枪者究竟有多危险吧。

“不行，我是外人，如果我去找村里人搬救兵，他们肯定不相信，只有你一起去才能劝说他们同意。我给他们看照片证据，你来跟他们报告情况。”

“也对哦，那小狼怎么办？也不能留它在这里。”

“带它一起回村吧，暂时把小家伙寄在金继昌家里，等到危险过去肯定会安全的。你去找长辈求助，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处理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真希望正英叔能帮咱们的忙。”

从强子略微犯难的表情都能看出来，狄正英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人，不近人情又过分顽固，而且对强子有偏见。即便告诉他情况紧急，他也不会完全相信两人。然而现在他们离不开村里人的帮助，这可是偷猎者入侵的大事，仅凭他俩不可能击退敌人。

“小狼，来咱这里。小猴子也辛苦啦，先回去告诉大家吧，这里交给咱们就好。”

男孩轻轻抚摸着那只报信的小猴子，拍拍它的屁股催促它赶紧藏起来，小家伙竟然也没有抗拒，一卷尾巴翻身攀援上了树梢，摇荡起藤蔓消失在森林深处。狼崽也乖乖凑近男孩的小腿，尾随行动着。这些灵性十足的小动物总是让人心生奇怪的错觉，强子在山林之中俨然是他们共同的首领，令出必行。

“大叔，一起走吧。”

强子摸摸小狼，招呼芮晓佳和他一起回村。记者默默点头拄着木棍跟了上去，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特别像强子的父亲，给强子提供成年人的见识，与纯真的男孩互相依靠解决眼前的困难。

当父亲的感觉吗？明明早都体会过了，以前都不觉得有这么美妙呢。

因为他们要一起并肩面对的是最棘手的问题。

“对不起，这里是二班，隔壁才是三班呢。”

初秋的天空澄澈而洗练，时光不胫而走，转眼间又到了孩子们返回校园的时候。

尽管被老师笑着指正，晓佳还是感到歉意在心头蔓延开来。哪有自己这么差劲的父亲，满脑子塞得都是编辑部催收的命令，还有熬夜改了一遍又一遍的草稿，桌子下面废案的纸团堆成了山来不及清理，下了班也一刻不得闲继续码字，迷迷糊糊挨到了女儿开学第一天，就给人送错了教室。

芮晓佳的女儿红莲总是乖巧地缩在父亲的后面，顺从地尾随父亲的身影，不曾抱怨过一句。可是晓佳明白平时对于女儿的关心实在太少了，幸亏升新学年的第一天就只有报到流程，晓佳把女儿领到的一摞新课本用彩色玻璃绳捆好，放在自行车的篮子里，再把孩子抱上后面加装的藤木座椅。

“抱歉，红莲，爸爸今天表现不好。”

小姑娘默默摇头，麻花辫很妥帖地垂在后肩。孩童们并不会去评估父母能不能称职，在他们的世界里父母就是最强大的依靠。因此晓佳就算再没有自信，也要绞尽脑汁维护好父亲的形象。不是每个人都有自信成为大人的，往往都是被生活逼迫着前进。

“等等哦，爸爸去买点东西给你吃。”

性格单纯的年轻人对女儿也很爱护，也从来不会嫌小学旁边的零食可能不卫生，父女俩片刻相处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这东西像云朵一样，但又和云朵不一样，摸得到，咬得到，且滋味甜蜜。原来晓佳去的是卖棉花糖的老爷爷那里，带回来一大团白绒绒的糖丝，大棉球稳稳当当挂在粉红塑料棒上。他看见乖巧的女儿拿到棉花糖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这一刻也就好像能忘记许多顾虑。晓佳继续用自行车推着小红莲前进，车轮骨碌碌转着，闲适的时光也如流水般逝去，偶尔会像车铃一样鸣响出几个令人怀念的音符。

他还记得与秋痕师兄骑车并行于学院的小道，也听见过这样的声响。当年的两人彼此皆为少年才俊，野心蓬勃，不知说了多少关于未来的遐想。像他们这样的优秀学生，将来也都会继承甄老爷子的衣钵，成为考古学界的中坚力量，到各地去挖掘调查，让古时候的遗迹“开口说话”。

都说秋日爽朗的天空应该是无痕的，但师兄的名字偏偏叫秋痕，仿佛他的无影无踪早有预兆。一场事故带走了师兄的影子，也让晓佳的梦想也全然破碎。即便如今生活平淡幸福，晓佳还是很好奇，如果一切灾祸都不发生，自己的命运会不会跟现在有所不同呢？

如果能回到“选择另一种命运”的那个分叉口的话，这次是否能够无悔呢？

“我必须解开师兄失踪的谜题，否则一生都不能安心！”

恍然若失间，双手的沉重感没有了，昔日推着自行车送女儿回家的景象在眼前消失不见，略显寂寥的街头被夏日葱绿的森林取代。而且现在已经不是他带着红莲回家，是另一个手持石枪的男孩子领着他前行，返回村子寻求帮助。这个总是赤膊的男孩连最难练到的背肌都紧致有力，故意留起来的一束马尾在肩上飘动起来，灰色的小狼崽也在身旁紧紧跟随，四足并用的小家伙有时候跑快了，会等着他们跟上来。

不成熟的男人一瘸一拐，正和山野中的精灵并肩行动，而这位父亲已经没有了迷惘，要帮助男孩保护后山的领地免受猎人威胁，再考虑自己的私事。思路倒是很清晰，首先要回到线人金继昌的家里，把小狼放在他家仓库里。

但线人就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吗？年轻的记者算错了这一步，而且狄正英那个男人也早就开始了行动。

“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和外人关系这么好，已经到了可以不把长辈们放在眼里的地步了。”

踏入小院的两人不巧迎面就撞见那位在此等待多时的长辈。话虽如此，这位武术家和芮晓佳是同龄人，气质却迥然不同，身材健硕的狄正英抱胸而立，光是站在那里就能产生强大的压迫气场。

“正英叔……？”强子愣住了，赶紧后退一步并拢双腿遮挡住后面的小狼崽。

小院被狄正英带来的人们围着屋子占据，这些正巧都是狄家收的学徒们，都是些容易冲动的年轻人，气势汹汹，人多势众。上一回正英虽然狐疑，还是被晓佳几人给联手搪塞了过去，这回却是直接向金继昌兴师问罪来了。出卖过村子情报的线人自然是慌作一团，两个刚从山里带着狼崽回来，还以为能暂时藏在金家的人更是措手不及。

“正英叔，不好了，有坏人进山了，咱们发现了好大一个捕兽夹！”

“那且不说，你自己的身边就有个可疑的家伙，还没注意到吗？”

狄家主人怒目以对，但面对求助的红发孩子也没有说出过激言辞。强子的目光环顾周围，才游移到了芮晓佳身上，赶紧摇头否认。

“不，他才不是坏人……”

“不用藏着了，你们把里面的狼崽都带出来了是吧？强子，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想不到也如此草率，我对你很失望。”

“不是这样的！”

强子急欲为晓佳争辩，却没有多少底气。正英叔敏锐的眼光早已经看到小狼了，就算小家伙抱紧强子的后腿缩成一团也是无济于事。面临大敌的晓佳也很紧张，突然被抓了个“现行”，这误会可就大了，狄家主人本就怀疑他俩在一起的举动，这下更是脱不开嫌疑了。

那除了面对这团烈火也别无选择，至少不能让强子也受连累。自己不过就是被赶出去的事，强子以后在村里该怎么办？

“山里确实混进了猎人，这只野狼幼崽也是强子偶然发现的，我们总不能丢下它不管，是我自作主张叫他带出来，希望村子里能帮忙。”

“如果你说的那些家伙是猎人，那你又是什么来历呢？”

“这话该怎么讲？”

“你才来一天就故意接近强子，花言巧语哄骗他把狼崽偷偷带出来，现在又编出有猎人的借口来替自己开脱，我很难相信你的话。或者说，其实你也是猎人中的一员呢？”

狄门主人的眼光犀利老道，但晓佳看得出他其实不过是个对外界偏见十足的顽固武师罢了，若有机会，狄正英会铲除任何威胁到村子的存在，一点也不在乎错判情况。

他们两人仿佛天生相克，而夹在其中的强子左右为难，帮哪边说话都不是。

“把你知道的东西再告诉我一遍，继昌，这个人到底是谁！”正英又一次避开了记者的目光，而是审问身边更熟悉的村民，芮晓佳的线人继昌立即芒刺在背。别看这里是他的家门口，连他这位屋主人在狄正英面前都没有发言权，畏畏缩缩，完全没有平日里的伶牙俐齿，苦笑着对晓佳双手合十。晓佳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歉意，感觉情况更加糟糕了。

“他是……外面来的记者，但确实是我的熟人，有事来这里一趟，还是希望村子里能通融一下。”

线人靠不住对狄正英说出实情，这是早就想过的结局之一，晓佳也明白继昌的苦衷，人家没反诬陷一口晓佳是猎人的同伙已经很厚道了，倒不愿意责怪线人。

正英听罢颇有一番不出所料的得意，仿佛终于抓到了晓佳的尾巴：“是吗？我们村子并不欢迎私自刺探情况的陌生人，希望你能尽快离开。”

“恕我拒绝，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行动自由，我也没有做任何危害你们村子的事情。”

“等你做了那还了得？”

“没时间了，正英叔，真的有猎人进山了！”发现两人的争执开始升级，强子在一边干着急。

“我们长辈在说话，现在不是你插嘴的时候！”

强子被正英的喝止给噎了话头，在原地茫然失措，他还从来没有被憧憬的长辈如此对待过。这呵斥声却让强子捡来的小家伙忍不住了，小狼突然闪现而出，四肢撑地跳跃到强子面前，浑身毛发倒竖，冲着狄正英龇牙怒吼着。正英很诧异于这只小兽的机灵，俯下身与小狼认真地对视。

“很有气势啊，长大了一定了不得。但这里是人类的村子，你应该赶紧回自己的家里去。”狄正英面对野兽竟毫不害怕，耐心温柔，跟他对待强子的态度是天壤之别。

“师傅，我们找到了这些。”

狄门弟子们从仓库里翻出了些东西，一人提溜几件带到了师傅的跟前。正英勃然变色，其中有捕兽夹、钩绳、零碎的弹壳和旧地图，一看就能明白用途。心中对于晓佳身份的猜测就此定了性，这个住在金继昌家里的外来人是猎人的帮凶，而且要把小狼崽带出来绑了。

继昌则是大惊，那个金发混小子藏东西的水平居然这么差吗？明摆着坑人。

“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当然有，不然我就要白白被你冤枉了。我可不知道继昌家里怎么会冒出这些来，这事你难道不应该去问他吗？你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些东西是我的。”

“嫂子都怀孕在身五个月了，借继昌几个胆子都犯不出这种事，而只有你是刚到村子里来的。别抵赖了，现在就给我离开！不追究你已经是够给你面子了，不会要我用点办法请你出去吧？”

晓佳看透了，狄正英之所以带弟子来就是要强行把他轰走，搜到东西那不过是意外发现，没有证物也会想好说辞把晓佳赶出村子的。

记者的心悬到脖颈，他不可以在这里失败，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变强子的困境，同时也背负着甄老太爷的嘱托，希望为当年的死者寻得一个公道。而这帮顽固的乡民正如老太爷所说，就是不愿外人发掘真相，继续用谎言编织一张大网，把这美丽又充满灵性的村庄牢牢包裹，妄图隔绝一切公正的审视，所有人又一起在谎言里心安理得活下去，直到所有人将真相遗忘。

然后，让一个拥有纯粹清澈灵魂的孩子，因为亡父的事情，就这样被村民们无休止排挤下去。

芮晓佳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正英叔，他真的不是坏人啊！”

晓佳正要奋力回击驳斥，却看见了孩子坚实的背影。原来是赤身的少年张开双臂拦在晓佳面前，袒护同样被狄正英视为异己的外来人。

此刻的记者看不见强子的表情，难以想象与最憧憬的前辈对立的强子，心中充满着怎样的苦涩。但这孩子知道公正的份量，仍会和父亲当年一样做出遵循本心的选择。

“你父亲背叛了村子，现在终于轮到你了吗？”狄正英面色冷峻地说出了最能伤人的言辞，宣布强子这么做是在一个人与全村为敌，这是对强子最狠心的判决了。

“咱和老爹一样喜欢村子，正英叔和大家以后怎么说咱都无所谓。可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

“你私养山里的野狼，欺瞒长辈，和这样的外人混在一起，我还能相信你吗？何况狼崽一旦沾染人类的气息，生活方式被人改变，就再难回到族群，你这是害了它！”

狄正英冷面无情，挥手示意弟子们上前近一步围住两人。他不会亲自做跌份的事情，只想逼迫强子放弃，强子当然也不愿意冒犯心中的偶像，但时间就在这样无谓的对峙之中白白流失了，真正紧急的事情还是没有结果。

晓佳深吸一口气，突然拄杖上来，一只手按住强子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多辩解，然后平静地与狄正英对视着，态度不卑不亢。他坚持认为狄正英是必须说服的力量，因为正英手下有一大批武术学徒，拥有反击猎人们的足够人手。但就算劝不动，也不能就这么妥协。

有什么好怕的，就像师兄以前做过的那样，用道理全部反击回去，有知识的人只要掌握道义的方向，就绝对不会向强势者认输。

“看见这只小狼，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来这里之前，女儿问过我一个问题，她们刚学完《狼来了》，知道骗人是不对的。但是有时候必须瞒着别人该怎么办，今后想说真话，没人相信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狄家的主人你是否有子女，如果是你会怎么回答孩子呢？”

“诚实是做人的本份，你自己都没有做到，就不要在我面前空谈大道理，何况还要在孩子面前做榜样！你就告诉她，只要骗人一次，以后就别想让人相信了。”正英冷笑道。

“果然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啊，可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晓佳摇头惋惜着这个答案，“我对孩子说，这个故事要讲的道理并不是骗人不对，而是不该一次次辜负别人的信任。故事里村民们也给了牧童三次机会，是希望他能认识到错误，但这远远不够，这不是他们最后放弃孩子的理由。哪怕能有一个人教导孩子，指出错误，哪怕有一个人能陪伴他，孩子的命运就可以被扭转，结果见死不救的悲剧到底还是发生了。”

话锋一转，晓佳毫不犹豫地继续反攻下去。

“所以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学会放弃冷漠的心态，包容别人，才能求得相互理解。你怎么想，我不敢强求，但宽容和体恤后辈，本就是你身为一个武术家的职责。何况强子是怎样的好孩子，你们村里的人都门儿清，他一点也不需要大人教导。你们就因为他父亲做错事，连给他机会的器量都没有！不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吗？”

年轻的记者在这被武术家统治的村落面前显得人微言轻，但这声音振聋发聩，绝不输给武者的意志，连强子和继昌都看呆了。狄正英面色更加阴沉，嘴角挑衅式地微微扬起，仿佛从来没有猎物能让义真村的猛虎如此不悦。

“道理倒是一套接一套的，你要是书生意气一直都这么重的话，以后很可能会白白丧命的啊。”

“无所谓，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你可以把你自以为的正义发泄在我们身上，但我还是劝你最后一次，强子说的话千真万确！山里有紧急情况，快让大家一起准备提防，还不打算醒悟过来吗？还是说要接着用这些愚昧虚妄的信仰，去遮挡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去吗？”

“喂，你敢这样对师傅说话，别跟他废话，大家上吧！”

狄家的几个小学徒终于忍耐不住，纷纷意欲过来推搡芮晓佳。意想不到的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想挑事的徒弟迎面撞上了奋力跃起的小兽，被狼崽一爪甩中额头，鲜血飞溅，霎时这僵局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徒弟们一拥而上要抓住行凶的狼崽，强子赶紧抱起呲牙咧嘴的小家伙朝一边躲开，但是没能接稳，狼崽从强子的怀里松脱了出去，落地以后就开始朝山里拼命飞奔。

“强子，保护小狼！”芮晓佳见到情况已经失控，两方交涉已经失去意义，大喊起来，红发少年会意过来，从小院的篱笆上翻了出去，追狼崽去了。单独拄着木棍的晓佳毫不畏惧，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以莫大的勇气在独自抗争，为强子掩护退路，狄正英见状立即厉声喝止几个无礼的徒弟。

“谁准你们动手了，滚下去！回头再收拾你们几个。”

“是……是，师傅！”

几个年纪大的弟子把额头割伤流血的孩子强行拉下去，正英见到闹成这个样子，也就不再绕弯，反正让狼崽子安全回山里去的目的，多少也达到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逐渐阴沉的天空之下，小院里每个人的表情都被黑影笼罩。晓佳想起故人未曾远离过心头的身影，下定决心要为师兄和强子一起讨回公道，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我有一个朋友，就在你们村里失踪了，我希望搞清楚原因，所以冒昧前来调查。”

“原来如此，是甄家的老爷子让你来的吧。”

狄正英竟然直接猜中了晓佳的背后是谁在支持，看来老人家说的没有错，老爷子和义真村民之间的积怨早不是一两天了。猛虎挑眉，他的目光也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危险，都要富有侵略性，那是杀意，仿佛随时会将晓佳撕碎活剥。

但只要想到秋痕师兄和小强子，晓佳就有挺直腰杆不服输的底气。

“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和其他人无关。”

“不准查，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那你就尽管来吧，我就姑且向强子学一手，看看他平时是怎样在偏见里活着。但你记住，强子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今天一定要进山来帮忙！”年轻人拿出了倔强气魄回应威胁，但语气始终平和淡定，就这样拄着木杖，缓缓朝小院外走去。

就算没人愿意帮助，他也要回去冒着生命危险陪在强子的身边，谁也别想拦住他，已经不在乎对手是不是持枪的猎人了。

这样勇敢的宣言，反而令狄正英无法驳斥，因为他最唏嘘的品质莫过于此，是不是该相信一个正直有胆气的外人呢？

特别是狄正英每当看见晓佳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外来人背后站的并不是甄老太爷，而是隐约浮现出另一个失踪者的背影：年轻的考古队长。那正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关键，绝对的禁忌。为此，狄正英必须选择掩藏一切。

“你们几个偷偷追上他，别让他跑了。”正英悄悄叫来几个徒弟，命令他们尾随晓佳。

“正英，这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能抗衡猛虎的男人，终究只有蛟龙。李家主人和村长家的小芳林正好并肩闯入刚刚结束对峙的小院中，显然师兄对狄正英的擅作主张很是不满，这世上只有他能像少年时一样用训诫的口吻对狄正英说话。身边的银发男孩紧紧跟随，作为村长代理的芳林也有制约狄家的权限。

狄正英一见是这两位首领一起出现，急忙拦住了所有徒弟，明白已经不可能单独做主处置外人了。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这几天你先不要插手管这件事了。”李家主人嗔怪道。

“我绝不能让可疑分子待在村里，还是说师兄也跟这些不懂事的小鬼一样相信外人？”武师冲着前来阻止他的两人毫不客气地发泄着。

李家主人上前一步说道：“那现在开始芮晓佳就是我家的客人了，我决定以村子的名义招待他，把事情原委问清楚，再做下一步定夺。”

“师兄！你怎么可以……”

“就这样定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狄正英半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反对的话，却没有发声，对师兄今天异于寻常的强硬作风难以置信，仿佛自己过去为村庄的命运那么殚精竭虑，一眨眼都变成了笑话，痛心且无人理解，倒还成了众矢之的。

“我在这里为村子的安危努力，你突然出来把好人全做完了，那接下来你一个人收拾去吧！”

“我没有偏袒他的意思啊，但正英你这么蛮干是不能以理服人的。”

“好啊，既然师兄你占理，那今后村里之事我概不过问，你自己去陪这些小鬼玩吧！”狄正英最无法应付师兄的责问，多年不见的小孩子脾气一股脑儿涌上来，一个挥手就要让学徒们跟着自己往外撤。

“站住！那他们人呢？”芳林喊住了要离开的正英。

“我说了，这事我概不过问。”猛虎冷笑着回首，极力忍耐一腔愤怒，留给两人一个凶狠的眼神，一甩橙红色长发走出了院落。

“你可别去烦他了，他还在气头上，下午我再去找他谈谈。”

李家主人摸摸小芳林的头示意不要着急，这孩子可聪明了，算准了昨天在会议上碰壁的狄正英肯定会来找芮晓佳的麻烦，于是一早就来李家商讨对策，这才有两人一起进来想要救晓佳的举动。外边来的记者性子太直，做事也不会看脸色，肯定早就得罪狄正英了。

小银狐眼见院子里只站立着被冷落在一旁的屋主金继昌，连忙上去询问事情的原委，然而答案却令孩子震惊。原来不只是狄正英闯上门来赶人这么简单，正好碰上强子他们把小狼崽带回来想寄存在这里，阴差阳错被狄正英给误会了。

“那个记者大叔现在去哪里了？”

“他跟正英吵完，前脚刚走。”

“什么？那他又跟强子回山里去了吗？”

李家主人和芳林一起环顾篱笆内外的四周，他们来晚了，错过了劝人和解的机会，这可真叫一着不慎。

一只蜘蛛匆匆爬过褶皱不平的树干，山雨欲来，根本无心织网。阴云淤积于天穹，远处青山也渐转墨色。忽然，扑棱棱的声音响起，三两只受惊的鸟儿振翅飞出树林，昔日的乐园笼罩在不安气氛之中。

密林深处忽然持续响起小狼崽的凄厉叫声，呜咽不止。因为它的一只小腿踏入绳套被吊挂起来，挣扎间小脑袋接连撞到树上，也只能让树叶哗啦哗啦掉落，自身根本无力逃脱。树下一位金发猎手少年忙不迭用单手固定吊起猎物的绳索，汗水流淌过他一身白皙饱满的肌肉，与肤色反差明显的纯黑背心让身体更显强壮勇武，厚实如城墙的背影坚不可摧，那把用蓝色帆布袋装好的双管猎枪仍然斜佩在身后没有启封。

“放了小狼！！”

猎手少年故作慵懒地扭过头，紫色眼眸里倒映出来的是毕生难以忘怀的别样场面：匆匆赶到的红发男孩手擎石枪，俊俏的小脸又惊又怒，目光甚至带着一丝不解，显然疑惑于敌人竟是个同龄人。一头灿烂金发的小猎手始终没有正对身后这位怒不可遏的少年勇士，一手举起黑黢黢的格洛克手枪，直指上方被悬吊挣扎的小兽。

“哈哈，它是你的好朋友吧？乖乖站那里别动！你想看到这小畜牲的脑浆吗？”

“你这坏蛋，到底想怎么样！”张则强握紧木棍，紧张地盯住金发少年的一举一动，生怕陷阱中的小狼出事。

“终于见到你啦，你叫强子是吧？他们都说你是这个村子里最厉害的小鬼，那就马上来跟我过过招吧！”

“咱才不想和人打架！”强子一愣，但坚定回答。

“别想逃，我盯上你了！”

城里来的小猎手转过身来，将骇人的枪口直指强子，以颇具侵略性的眼神在强子的身板上来回打量。他的胆识膂力皆超过成人，凶狠无比。而强子则在山林里锻炼长大，拥有矫健的身姿，性格纯真，情义至上绝不退却。

两人都是格斗小子，恰似伯仲之间，仿佛诞生于世间就必有一战。

他们的初遇，就从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开始。

“我叫薛志兴，记好了，然后等着被我打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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