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头下沉，远远闻得打锣收工，关飞雁才攒了些力气，堪堪爬起，拾起空荡背篓下山。他几近虚脱，缴了锤钉便走，也不指差役发慈悲赏他吃食，只盼早一刻也好，赶紧回那牢屋睡去。苦役中那些坏心眼，见关飞雁跟没魂儿一般，立刻玩心大起。关飞雁那还有闲心察觉，不想遭人一推，当即摔了个狗啃泥。众人大笑起来，围上前去，起祸的笑道：“哟，都怪小的走路没长眼，得罪雁大侠了！”关飞雁挣扎起身，却又被推了一把，跌回地上，又激起一阵哄笑。“看样子雁大侠是走不动道了，咱们都是兄弟，还不快帮他一把！”上来仨俩人把关飞雁拉扯起来，拖着没走几步，又一同撒手，又把他摔个七荤八素，便连远处几个差役都忍不住捧腹起来，鼓掌叫好。可怜关飞雁一条好汉，竟被几个宵小推来攘去，一路上竟不知跌了多少跤，挨了多少拳脚，直至将上山才得放过，连走带爬，拼了一条性命回屋，再堪不过饥疲，一头砸倒在草席上。见地上置一篮，只以为饿出幻象，眯眼一瞧，却不正是昨日那篮？当即连滚带爬，掀盖一看，果真满当当白花花馒头！真可谓久旱逢甘霖，大喜之下那还顾得上双手脏污，一连吞了七八个，舀一瓢水送下，又狼餐虎咽起，恨不得把篮子也食了，回过神来，几十个馒头只剩一个，一时竟愣了，刹那间今日种种辛酸苦辣，虎落平阳，任谁都能作践他一脚，他还有甚么颜面可活，可在这苦役之地，这点尊严却是最不中用，亦是他最不能割舍的东西！除了这孤单落魄的汉子，又有何人明白？捡起那最后一个馒头，手竟发起抖来，待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关飞雁再也难忍悲痛，只听得满屋哽咽中，两行清泪不住奔涌，随那馒头一同落入腹内。任谁是铁做的心肠，见着这么个汉子潸然洒泪，怕也要断了情肠，伤了心扉，真是：难逃遍地伤心处，悔做一条苦命人！

幸得馒头果腹，又歇息一阵，关飞雁才觉手脚有了力气，可心中仍是愁闷难消，只欲将洗了身子早些睡下，不想窗外嘈杂起来，他常年习武，听力过人，出屋一看，果然山下亮起点点火光，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影。连忙赶去，见一群苦役围作几排，中间传来挥鞭作响与谁人惨叫声。关飞雁隔得远，仗一副九尺长身，稍踮双脚，却也看清里内样貌：一冂字木架横梁中扯下条绳，绑住一苦役双腕，将他高高吊起，双脚也遭捆扎，眼下如一只蛾蠖在空中挣扭，身后立一衙役，手执长鞭，正一鞭鞭打在苦役身上，那苦役扯着嗓叫唤，声音嘶哑不忍耳闻。关飞雁只觉血气上涌，正欲冲去救人，可才迈开腿，激起脚链碰撞，却硬生生叫他止住。嗟乎！他已不再是大侠呀！他与那被吊之人并无二致，这山里头的苦役，那个不是罪人？那来的道理救人？关飞雁心中又急又苦，扯过一人问道：“这人犯了甚么事？”那人那里料到是他，骇道：“他、他要越狱，叫捉回来了！”心一震，愈发焦躁起来，抛下那人，探身往前挤，不忘留意耳旁闹声，苦役不敢拦他，纷纷侧让，没一会已听个大概，凡是越狱之人，要在这苦难架上挨一百整鞭，吊一整夜，眼下方过二十，到了最前，望见那苦役模样，却是黄昏拿他取乐之人其一，不想片刻才过，风水轮流去也。挨至三十，也不再挣扭，叫得也弱了，将过半时，已是面若金蜡，气若游丝。关飞雁心急如焚，眼瞅那人便将叫活活打死，衙役却无分毫罢手之意，情急之下再顾不得身份，叫道：“住手！”迈前一步：“还请大人不要再打！”众人纷纷侧目，衙役止了鞭，偏过头去，一差役心领神会，上前叫道：“那个吃了豹子胆的敢叫住手？”关飞雁与那差役照面，不由皆是一愣，原来竟是今日百般刁难他之人。差役破口骂道：“好你个关飞雁，凭你是甚么人，也配叫住手？还以为在这行侠仗义咧，老子看你是又皮痒了！”关飞雁硬着头皮道：“大人，再打下去他定要死了！求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条、一条贱命！”差役道：“你认得他？”关飞雁摇头：“不认得。”“既不认得，打死了干你鸟事！少多管闲事，仔细老子连你一起打！”关飞雁见那衙役抬手又是欲打，心一横，跪地道：“大人，罪人愿代他受余下鞭子！”此话一出，宛如炸开霹雳，惊得苦役议闹不绝。差役跳脚叫道：“肃静！肃静！关飞雁，你就是找死！老子今日就成全你！”不想丁举从暗处走来：“都闭嘴！”众人一见他来，都默了，那差役忙跑回躬身：“丁大人，扰着您了？”丁举也不搭理，交代衙役一句便走。只听那衙役高声道：“今日惩戒已毕，若敢再犯，直接打死！”也走了。关飞雁这才安心，见众苦役皆望着他，不愿再逞风头，也返去了。落得那差役俩头没讨得，气得大吼：“谁敢放他下来，老子恁死他！”

第六章

经此横事耽搁，回至牢屋时月已高升，关飞雁解下裆布草草洗了，依旧挂在枝桠曝晒，又把一身汗泥搓去。今日历经太多变事，一番工夫后已是身心俱疲，眼皮打架，也无闲心胡想，倒头便睡了，再睁眼天边已泛起肚白。这一夜睡得踏实，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劲力充沛，正欲起身，却发觉腰间那话儿亦是神采奕奕，茎身高高翘起，直抵心窝，坚硬似铁，不由苦笑自语：“你却也精神。”这几日每每醒时，那里总是肿烫充血，胀得发痛，也不知来这铁炼山后日日竭力劳作，亦是许久不曾自泄之故，却较以往来得更频。他师门森严，师父古板严苛，所习烈阳内功，擅自消乏乃是大忌，是故关飞雁从来不敢自淫，只待那话儿隔几日自行吐出秽液，便算告解，十几年来早惯了性欲如火，那怕接连几日泄出阳元不断，亦是正常，遂不觉如今有何异样，不再留意，缠上裆布，把那话儿硬塞里去，匆匆洗漱一番，下山去了。途径昨日生事之地，那苦难架上空落落的，昨夜吊着的苦役亦不知去处。寻了几个人打听一番，才知那苦役终究没挺过去，早早下了葬，一条性命便这么没了。蓦然间喉咙一紧，竟不知是喜是悲，悲那苦役年纪轻轻就去了，喜那苦役从这苦难之地得了解脱，只觉满嘴苦涩，身子又乏重起来。待午时去领吃食，又见昨日那个差役，自是又遭一番训斥，俩手空空回来，望着远处那些苦役吃得高兴，更觉疲惫。忽身旁坐下一人，递来一窝头：“先借与你，以后记得还。”回头一看，却是一陌生青年，也一身苦役打扮，生得眉眼清秀，颌下无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善得很，见他瘦瘦小小，还分自己一个窝头，实在于心不忍，只得摆手：“我不饿，你吃罢。”那人道：“我已吃了三个，不差这一个，万一以后没食的，再来找你讨要。”关飞雁见他笑来，挑俩道月牙眉，似春风拂面，甚是亲近，只觉许久不曾这般谈笑，心头一暖，道：“多谢。”接过窝头，默默啃咽起来。那人见他三俩下吃完了，不禁道：“早知多给你留一个了。”关飞雁连忙摆手：“兄弟好心，一个足矣，关某这便饱了。”那人盯着他瞧了半晌，又笑：“甚么胡话，连我也要吃上三个，那有你一个就饱的道理？”关飞雁被他说得面热，道：“你年纪小，又这般瘦，我怎能抢你的吃食。”那人道：“也未见你抢别人的。”关飞雁辩驳不能，只得道：“这里谁不是指着几个窝头过活，我若抢别人的，便是要他的命。”那人听他这般说辞，也叹气：“话是如此，可这人饿极了，都是甚么事做得出来的，你却不做。”又道：“昨个我也见着了，你为那个逃狱的求情代罚，我佩服得紧，如今与你讲话，更是信了。你果真是个大侠。”他说得真切，关飞雁却更觉惭愧，低头不语，半晌才道：“你莫再吹捧我了，我那有脸担得起大侠之名，若我昨日早先站出来，那人未必会死。”看眼远处那些泼皮流寇：“我不过与他们一道，是个抬不起头的罪人罢了。”那人触动关飞雁伤心事，眼瞅他消沉下去，忙道：“我叫余小十，虚岁二十了，往西走二十里地，徐家村的。”“关飞雁，三十一，平沙镇来的。”那人喜道：“你是个性情中人，我见着亲切。你既比我长这些岁数，那便叫我阿十，我唤你关大哥吧！”关飞雁也道：“阿十，有你这声大哥，往后有甚么难处，可得与我讲！”

如此这般，二人算是相识了。余小十伶牙俐齿，关飞雁许久不与人聊，一时也收不住话口，不消片刻便互叙来头。原来余小十从前是个佃农，他爹征兵早去，娘又病重，指他一人种地吃饭，他听得郎中浑话，偷了主子一对翡翠镯子求药，谁知那郎中拿了镯子便走，他娘也没留住，落得个人财两空。主子念他孝心，求县令从轻发落，他才来这铁炼山下井挖石，眼下只须再守三月便可离去。关飞雁听罢，气得捶胸顿足：“丧尽天良的畜生！待我服完役，定带你去把那骗子抓着，狠狠打一顿！”余小十摆手：“还不知那人是死是活，天下这么大，怎找得到。”关飞雁见他年纪甚小，却看得淡，想必也饱尝疾苦，不由一声叹气：“阿十，我讲句话，你莫生气。我原以为发落来这的尽是鸡鸣狗盗之辈，那有甚么无辜，却不想还有如你苦命的。”余小十听得笑了：“关大哥，你真是个直心肠，我与他们都是俗人，俗话讲得好，善恶一念间，那有人不犯错，改了便过了。”关飞雁也道：“你所言甚是，如此看来，我白长你一轮，活得却没你通透。”二人相视一笑，还想再叙几回，却听差役打锣叫喊：“开工！”这才作罢。关飞雁听得余小十一番话，郁结暂消，心中畅快，干起工来都爽利不少，再看那些与他一同采石的苦役，也不比从前碍眼了。晚上多领了俩窝头，全塞给余小十，道是连本带利一起还了，余小十拗他不过，见他闷着脸，只好全吃进肚，关飞雁才又展眉。二人又坐地畅聊一番，见余小十撑不住睡眼，关飞雁才起身告别。他正要走，却听余小十惑道：“关大哥，工棚在那边，你却往那走？”一时不知如何作解，他好容易在这苦闷之地结友，不敢欺瞒，坦言道：“我原住的工棚，只因遇着个恶汉，不肯屈服，遭他使了手段，赶去那半山牢房。”提及徐三，关飞雁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那徐三鼠辈定给了万太平好处，只恨我是戴罪之身，由他横行霸道！”余小十叫道：“阿呀，你说的是徐三？”“你也识得？”原来那徐三与余小十是同乡，余小十虽不认识，却也听闻其人。“他们徐家是大姓，有钱的很，惯得徐三没样，最喜结交狐朋狗友，说是仿绿林好汉咧。我才来时，也与他睡过一间。”关飞雁听得这话，急道：“那他可曾伤你？”余小十道：“他念我是同村，我低头认软，他就不打，也不准旁的欺负了。”关飞雁不想徐三还有另一面，一时五味杂陈，又不愿徐三与余小十亲近，只得道：“他坏得很，你离他远些。”余小十盯他许久，忽地笑道：“关大哥莫不是担心我？”关飞雁以为他只当充耳，急道：“大哥怎会骗你，我的鞋便是叫他偷去了！”余小十低头一看，见关飞雁俩只大脚赤着，满脚血皮，好不心疼：“阿呀，这可怎好，那些官爷怎连鞋也不给关大哥一双！”关飞雁哼道：“我无钱孝敬，司狱万太平就各种苛责，怎会与我鞋穿！”他见余小十一身粗衣，这才想起自个还袒胸露乳，好不难堪，别过脸道：“天暗了，你去歇息吧。”余小十见关飞雁不痛快，默默走了。关飞雁没走几步，又回头望去，忆起今日种种，竟有些不舍起来。

待到夜深，关飞雁才回牢房，正见地上又置一篮，果真又是白面馒头，塞得满满当当，只是已凉了。正欲留与余小十同吃，又记起昨日差役教训，若旁人知晓此事，怕要骂丁监差偏心，坏了他名誉，只得搁下念头，拾起馒头就着井水吃来。牢房空空，吃喝洗睡皆他独自一人，昨个还觉得自在，此刻竟生出几丝落寞，馒头也无从前香了。关飞雁胡乱吃完，依旧解下裆布洗了，又就着水浸泡脏脚，凉水渗入破口，撕撕直疼，他好容易洗净淤泥，揣脚一瞧，赤着行了二日后，足底已皮破肿胀，正渗着血丝，不由皱起眉头。他筋骨结实，这俩日吃的好，臀伤已愈个三五，鞭伤也不打紧；折骨铐沉重，尖刀与血肉凝结，只消走缓些，却不十分作痛；最难捱的却是这脚。差役断的不会放他休养，足底破口日日沾地，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如此反复，不知那日才能见好。山中长夜漫漫，既不能练功打发，也无人作伴消遣，任他心中不悦，也只好倒头作睡罢。睡至夜半，又被胯下坚挺胀醒，腰间粗硕一柱擎天，一席薄被也盖不住，但觉浑身燥热，心乱如麻，坐卧不住，只得起身出屋，立在山间，把一副火热身躯晾在月下，夜风徐徐，倒也清凉。趁着朗月，远远瞧见山下十几工棚，十分静谧，心中又念，也不知余小十睡在那间，同屋之人对他可好。又想起那徐三可恶，那夜被他那般羞辱，却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一口闷气憋在胸中，无从发作，却比皮肉之苦胜过十倍。又想余小十与徐三同乡，比他一外人亲近，日后再算这账，余小十怕还得拦着自己，更不痛快。

次日午时，众苦役吃食闲聊，关飞雁独坐一处，远远瞧见余小十，刚欲招手，忽记起一事，又匆匆低头走开，不想还是被余小十望着，三并俩步蹿至身边，叫道：“关大哥，原来你在这！”只好嘿嘿讪笑。余小十见他面色不对，问：“关大哥可是饿了？”关飞雁连忙摆手，又抵不住他眼神关切，只得深吸口气道：“阿十，你与我在一起，不怕旁人笑话？”余小十惑道：“他们为何要笑话？”关飞雁不料他这般反问，一时却不知如何回应，憋得满脸通红，才道：“我、我不着衣物，坦胸露股，跟猴儿一般，岂非可笑！”余小十听罢，不想这一条九尺大汉却计较于此，差些笑出来，可又见他垂首低眉，嘴角下撇，颇为烦苦，也猜出是差役使坏，叫他无衣遮身，只得把他拉去一旁，道：“关大哥生得这般高大魁伟，叫我羡慕还来不及，若有人笑你，那也定是个没力气的矮子挫子，酸的罢了！”关飞雁见他毫不在意，还出言安慰，如此心地高洁，又怎会与徐三之流为伍？心中万分感动，当下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道：“阿十，有你这番话，叫我赴汤蹈火也值了！”那余小十只觉浑身被火热肌肤相拥，关飞雁身上成熟汉子体味扑面而来，一时心慌不行，连忙推开，道：“关大哥吃甚么长大的，生得这么高！”关飞雁一乐，拉余小十坐地叙起出身。原来关飞雁逢饥荒之年出生，从小不知双亲是谁，全靠捡草皮腐肉求生，得幸师父路遇，收为门徒，又教他习武念字，才有今日成就。“师父道捡到我时，天上有鸿雁成群飞过，又收我作关门弟子，便赐我关飞雁之名。我习的师父真传内功，强根健骨，才长得高大。我那些个师兄弟从小起练，我开蒙晚，八岁才入门，不如他们咧。”余小十惊道：“那你师父岂非是个巨人？”关飞雁笑道：“师父身长不比我，但一身功夫绝学，一百个我也不及他。”余小十见他谈及师父，敬佩自豪之情油然而发，道：“你师父定是个好人。”“师父面狠心善，待我虽严厉，却是为了我有长进。这世上我最怕他，也最敬他。”关飞雁讲到此，却没了笑容，垂下头来，深深愧道：“我出山前，师父百般嘱托，叫我收敛性子，我却忘了他老人教诲，丢尽颜面，师父耄耋之年，我还惹他气忿，师父唯一错了的事，便是收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好久才抬起头，已红了眼眶。余小十见他伤心，心中也难过，道：“关大哥，你虽伤了人，初心却是好的，你师父定不会怪你。”关飞雁愁脸道：“我只盼他还认我这个徒弟，旁的不敢再求了。”余小十灵机一动，拍掌道：“有了，关大哥日后见师父便带上我，我去与他讲明白，保准没事！”关飞雁被他逗笑，道：“阿十这话有理，你长得这般好看，又古怪机灵，师父定很喜欢你！”余小十听他夸赞，耳根一红，小声道：“关大哥长得也好看。”他支吾作声，细若蚊蝇，关飞雁却没听明：“甚么？”余小十也不搭理，见差役打锣催工，丢下句话：“好话不念第二遍！”跳起来跑开了，落下关飞雁在身后叫道：“你这小子！”

第七章

一来二去，关飞雁与余小十熟络起来，每日同饮同食，谈空说有，颇有在这苦刑之地作乐之意，不觉光阴飞快，鞭疮已愈，臀上棒疮也好了八九，只是赤足日日走道磨损，火辣作痛，总不见好，时候一长，也勉强受惯了。那徐三也消失了般不曾再现眼前，若无下述这事，差些忘了这么个人。这日日入又至，关飞雁收了工，正排队领食，却见远远来一瘦高衙役，叫道：“关飞雁，你过来，随我去见万大人！”众人纷纷侧目，只当他是个瘟神躲着，立刻避开一条道来，关飞雁亦是莫名其妙，想不清那万太平召见自己所谓何事，见衙役面露不快，只得快步跟上，又见余小十混在人中，满眼忐忑，也只有挤些笑来以表宽慰。大堂上，万太平稳坐太师椅，丁举负手立在一旁，但随铁链碰撞之声，关飞雁拖着折骨铐趄趔踱来。衙役躬身抱拳：“禀大人，案犯关飞雁带到！”万太平正瞌睡，抬头正见关飞雁挺胸昂首，立如松柏，满眼不屑望向自己，当即眉毛一挑，衙役心领神会，抬手狠狠一棍，正落在关飞雁双股：“大胆关飞雁，见了万大人还不下跪？！”那关飞雁来铁炼山，无缘无故受他一顿好打，最瞧不起的便是这见钱眼开，作威作福的司狱，眼下平白又吃一棍，双股疼痛却不至软了腿，可见丁举一旁冷眼立着，不欲与他难堪，只得跪在地上：“罪人关飞雁，拜见万大人！”万太平哼一声，这才满意，随手翻起面前账簿，道：“关飞雁，来这多久了？”

“禀大人，罪人来此已有十五六日了。”

“十五六日了。”万太平叩着账簿：“就干了这么些活？”

“禀大人，罪人每日采石，不曾懈怠——”

“少给本官装糊涂！”万太平把账簿往桌上一砸：“这十几日的记账本官都看过了，你采的石量连五六十的老汉都比不过，且不是偷懒去了！”

关飞雁明知那万太平故意刁难，可如今他身陷铁炼山这囹圄之地，无论清白亦是性命皆遭万太平拿捏在手，万太平为官他为民，若再犯冲性，且不得再遭昔日那般毒打一回，只得咬牙辩白：“大人，罪人并非故意怠惰，只因前几日身上有伤，脚上又戴这镣铐，不能快走，采的才少了。”

“依你之意，是本官打你的不是咯？”

“罪人不敢，罪人诚心服役，甘受大人责罚，绝无怨言！”

万太平冷哼一声：“你明白最好！凭你这泼皮性子，不吃些皮肉苦头，怎地老实？你若不戴这折骨铐，那些个差役谁敢治你？”

“大人说的是，罪人日后一定严加克己，老实服役！”

“罢了。听闻你先前还为越狱之人求情？”

“罪人愚钝，再不敢了。”

万太平见他不似从前出言不逊，竟也学会低头做人，心中颇为满意，想来这十几来日他是吃足了教训。可谁也不知关飞雁跪叩在地，早已气得满脸扭曲，却硬要压下怒火，几欲咬碎了牙。那万太平把账簿丢作一边，又道：“这些都是小事，可本官昨日才听闻你还殴打苦役徐三，可有此事？”

关飞雁一愣，不禁心中暗骂那徐三迫真小人先告状。此事分明是他占尽便宜，且过去已有数日，却还闹到万太平这，定要借他之手给自己威风看。“确有此事，那日事出有因，且已了了，丁大人与一差役大人俱在，可为作证。”他抬头望向丁举，见丁举微微点头，心才稍安，又听万太平道：“话虽如此，可徐三经你一骇，夜夜犯魇，一病不起，你又如何？”

“大人，徐三偷了罪人的鞋，罪人才打他，且罪人并未伤着徐三，岂有他不适，却来怪罪罪人之理？大人万万不可听他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本官还轮不到你来指教！”万太平斥道：“你说他偷了你的鞋，可你毫无证据，谁知你不是造谣生事！” 关飞雁急道：“大人，罪人先前与徐三并不曾相识，何故要冤枉他？罪人只这么一双鞋，这几日无鞋可穿，磨得脚却要废了，那有伤敌一百，自损一千的道理？”关飞雁句句有理，连万太平也无话可辩，只道：“既然无从追究，此事便过了，徐三已卧病，总该你有个赔罪，方可宽他之心。”

关飞雁听此，再也按不住怒气，抬头道：“大人，此事种种皆因他所起，罪人问心无愧，岂有屈己宽人的道理！”“好你个关飞雁，亏你是个大侠，竟这般气量狭小，你既嘴上不服，本官便各打五十大板，徐三病着，且先赖下，今日便先打你二十鞭，看以后还敢生事！”关飞雁怒道：“谢万大人！万大人贵体多忘事，待徐三病好了，还请大人莫忘了他那份！”万太平气得拍桌回屋，不忘叫道“给我打！”丁举已执起鞭子，踱至关飞雁身后：“直起身来。”关飞雁见他来执刑，心中无比纠葛，却还是挺起身来跪立：“大人请便。”把一头乱发挽至胸前，露出光赤背脊来。丁举抬眼望去，只见关飞雁后背宽肩，臂膂横阔，大片古铜肌肤下块块起伏筋肉虬结，如山峦绵延直下，连一对高挺壮臀，臀肉淤伤几欲消尽，只余两团暗红，裆布深深陷入臀沟，把俩瓣臀肌衬得更为圆硕，隐隐可见中间茂盛毛发，不由暗中赞叹，好一副真男儿体魄，伟丈夫皮囊。关飞雁正闭眼等着吃痛，忽觉背上冰凉，原是丁举伸指搭在脊上，不由浑身一耸，却听丁举道：“怕了？”关飞雁摇头：“丁大人只放开打，关某绝不记恨！”话音刚落，那皮鞭一声劲响，结结实实砸在背上，霎时炸开一股血雾，关飞雁骤然仰头，通身筋肉暴起，痛得俩眼发黑，连脚趾都紧缩起来，九尺虎躯几欲痉挛，恍惚间全身上下都渗满豆大汗珠，一颗颗滚落在地，方才还完好的壮实背上绽开一道狰狞鞭口，皮肉外翻，涌出淋淋鲜血。那一鞭实在凶猛，抽得他好久才回神，方清醒些，不想第二鞭立刻接踵而来，痛得不禁惨叫，却又死命攥紧拳头，把剩下半声硬生生吞回，许久才吐出长长呻吟；第三鞭更是牵起万钧之力，把一条虎躯抽得砸倒在地，丁举停手道：“撑不住了？”却见关飞雁以手撑地，艰难支起，咬牙道：“再来！”丁举暗中冷笑，长鞭立刻化作凶狠毒蛇，招招狠辣十分，挨着便撕下一块肉去，可怜关飞雁苦苦支撑，又被笞得砸倒数度。二十鞭毕，再也直不起腰，一条大汉瘫在地上，不住痉挛发战，咝咝抽气，满背血肉触目惊心，一张皮只落得几片碎块，身上淌着分不清血水还是汗水，散起浓浓腥气，雪白裆布也被染得血红。丁举甩下鞭上血迹，径直走了。留下那瘦高衙役在一旁瞧得津津有味，冲关飞雁道：“诶，你莫不是个傻子，白白找一顿打。”关飞雁那还有力气搭理，他疼得发晕，只欲爬起，却还是双臂一软，摔回地上。衙役讥道：“得，算你有种。”扯起一条胳膊，牵条狗儿似把他拖至堂外，外头天已漆黑，见四下无人，一脚把关飞雁踹下石阶，重重闭了门。

月上山头，矿场一片静谧，吹来徐徐阴风，关飞雁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任由凉风醒神，也把一身血腥吹散。他躺了许久，才稍觉清醒些，勉强爬起，拖着一副镣铐走走停停，踉跄回牢房去，他头昏脚软，力尽腿麻，走俩步便要歇一步，只觉那一眼望得见的牢屋如此遥远，背上竟有千斤担子，沉得喘不过气来。行至半道，眼前忽地蹿出一个黑影，还不及警觉，便听那人叫道：“关大哥，果真是你！”原来却是余小十，关飞雁心这才放下，咧嘴道：“阿十，你怎来了？”余小十见关飞雁好久不出大堂，一直苦等至今，见关飞雁几欲昏厥，赶忙上去扛起一条胳膊：“关大哥，你怎么了，可是又受伤了？”又往关飞雁身后一瞅，数十道狰狞血口映入眼眸，失声道：“阿呀，关大哥！你这！这可怎么好呀！”关飞雁惨笑：“阿十，我走不动了。”说罢，整个人松懈下来，大半身子全压在余小十身上，差些把他压趴。余小十忙扶关飞雁坐下：“关大哥，我叫人来帮你！”关飞雁隐隐觉得不妥，余小十早已跑开，心中默叹，只得坐待着。片刻后余小十返来，怯怯道：“关大哥，他们都怕你，不敢来……”关飞雁见他一脸沮丧，还生怕自己动气，心头一软，抬手召余小十过来，借他搀扶着起身：“先扶我回去罢。”余小十只得只身扶关飞雁回去。一路山地坎坷，又奈何关飞雁体长身壮，肉厚筋沉，便是余小十做惯了苦役，也卯足了二十分力气才撑起这条大汉，好容易回至牢屋，二人皆已筋疲力尽，大口喘气，累出一身汗来。

歇息半晌，余小十才缓过来，见关飞雁躺倒在地，背上遭方才这一折腾，又渗出殷血来，不由心疼道：“那些官爷下手也忒狠了。”关飞雁仍疼得喘气，瞟一眼窗外，月头已高了，道：“阿十，明日还得干活，你快回去歇息罢。”余小十急道：“关大哥，你伤成这样，我怎安得下心！”又见墙角摆桶清水，道：“关大哥，我帮你洗洗罢。”关飞雁拗他不过，只好任听摆布。凉水浇在滚烫伤口，正轻了疼，余小十边清洗，边小心搓下血迹，忍不住问：“关大哥，官爷们凭甚么打你啊？”关飞雁忆起方才，那万太平纵然有百种理由，横竖是为教训他找个由头罢了。“左不过在那些大爷面前说话没客气。”余小十明白他是不肯折节的性子，却还是心疼道：“关大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且他们是官，民不与官斗，咱们还得了罪，怎地也得忍让呀。”见关飞雁不语，又道：“那些官爷不过好面子，这肉是长咱自个身上的，咱低头认错，顺了他们的意，指不定就免了皮肉之苦呀。”他还想讲，却被关飞雁打断：“阿十，你莫说了，我关飞雁虽有愧大侠之名，却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分明那万太平不讲理，凭甚么要我认错低头！”余小十知他心里不痛快，怕是要恼了，也不好再劝，只得作罢。待洗净鞭伤，正欲找个地卧下陪他一晚，忽听关飞雁道：“阿十，你以后莫来找我了。”恰如当头一棒，呆愣住了，失声道：“关大哥嫌弃我？”关飞雁摇头，又重重叹一口气：“阿十，你也瞧着，方才叫不来人帮我，你可知为何？我被那万太平记下了，那些苦役怕我，怕受官差迁怒，你与我亲近，总一日要遭牵连，我挨打挨骂没事，可你眼瞅便将是自由身，犯不着被我拖累。”说罢，竟不忍再看余小十一眼，背过头道：“快走！”许久，才听余小十漠然道：“我明白了，关大哥，我走了。”待再听不见步声，才回头朝屋外望去，那门口空落落，那还有半个人影，胸中一痛，不禁恨骂道：关飞雁呀关飞雁，你敢做不敢当，那有脸配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夜已入深，关飞雁朝身下望去，那裆布被血浸透，湿哒哒缠在腰间，把一副阳峰卵子紧紧裹住，着实难受，可又实在不堪昏怠，无力打理，只得放任下体黏湿，趴着昏睡过去。他来这铁炼山不过半月，夜不安寐，又连遭重创，体虚神弱，夜半发起热病，胴体烧得滚烫，虽还睡着，不觉胡乱挣扎，连连呻吟起来，只觉眼前模糊人影不断飘过，一会儿化作师父，一会儿化作阿十，晃得头痛欲裂，不禁唤道：“师父、阿十，是我错了，别不要我……”正叫着，忽觉脸上一凉，浑身轻松不少，人影亦随之淡去，睁开双眼，坐在身旁的除了余小十，还有那个？不由又气又恼，斥道：“不是叫你别来了？”余小十正忧心他病痛，不想劈头这么一骂，气得把东西掷他脸上：“是我生得贱，好心当作驴肝肺！”关飞雁一抓，却是件凉湿衣裳，原来余小十把上衣脱了充作脸帕，浸了水搭在额上，好助自己退温，眼下正赤着身子忍受寒气，顿时如鲠在喉，张口却不知说甚么，只握住他细瘦手腕，轻声念着：“阿十。”见关飞雁病殃殃的，又服了软，余小十那还硬得起心来，拾起衣裳又去浸一回水，折成条搭在他额上，才道：“我若不来，你便在这烧成个傻子，看谁还要你。”关飞雁不由打个哆嗦：“你、你听到了？”余小十俩眼一翻：“也不知方才谁在那叫唤，阿十，我错了，别不要我——”他学的有模有样，把关飞雁羞得个满脸通红，连忙讨饶：“好好好，是我错了，阿十你别讲了。”余小十这才露出笑来，又帮他把被盖上：“关大哥，你闷着睡一晚，把汗发出来便好。”关飞雁答应，又把被撩开一边：“阿十，你也进来，别冻着自己。”余小十脸上一红，才想推辞，却被关飞雁一把拉入怀中，顿时被他火热肌肤包裹，当下脑袋充血，慌得不行，本能就动弹起来，却听关飞雁道：“别闹，你看你身上这样凉，再冻出病怎好！”只得放弃，老实着动也不动，胸口里一颗心却似要跳出来。关飞雁倒不觉有何不妥，只摸到余小十腰上根根肋骨，硌得他心疼，下意识抱得又紧些，恨不得把一身肉匀出十几斤给他，可关飞雁明白，余小十甚么苦没吃过，岂容他一非亲非故的外人多言？那边余小十心乱如麻，一缕念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又如何说得出口？如今二人肌肤相贴，却各怀心意，真可谓造化无常，命运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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