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雖說是大樓之間的小巷，姑且尚算清潔，覺著累了，非潔癖之人也能毫不猶疑、安心靠著大樓外牆。硬要挑毛病的話，頂多是地上不平整之處有點積水而已。太陽沒能穿過高樓列陣到達這片狹小之地，避過暑氣的混凝土成功地將涼氣滲過趙天佑的白襯衫，到達他的背部。

他把胸膛中蘊釀的期待和焦躁送出體外，看著從口腔打轉然後冒出的煙霧幽幽地往上攀。為保著儀容的整潔，免得得失重要的客人，上司刻意叮囑趙天佑必須坐計程車到餐室去——當然是用公司的錢。他願意的話，絕對可以選擇開自己的車子，不過家裏有錢的事不能示人，所以他表面上還是像一個普通人為生活奔波。

托冷氣充沛的餐室的福，固然沒出半點汗，只是回辦公室的路上則沒有甚麼計程車，只得勉強頂著正午毒辣的太陽走在路上。西裝外套孤獨地被他留在位子上，而他則到公司的後巷抽煙去了。

生意聊成了——當然是意料之中的，畢竟幾乎沒有他趙天佑處理不來的案子。上司高興，便由得他老是工作半途去抽煙。沾滿汗水的襯衫沒有乾透，貼在混凝土上，冰涼度瞬間升了幾分似的。剛剛跟客人聊得疲累，也吃了太陽的眷顧，現在開始緩緩降溫的背部、還有指間的香煙，使他神經漸漸鬆弛下來。

他看了手上的銀色腕錶一眼，時間差不多了。出盡渾身解數把傾談的時間極力壓縮，以及捨棄有遮陰處的街道，選擇走在太陽直射但快捷的路上的原因，就是為了趕在這個時間在這後巷出現。

門牙不自覺輕咬香煙。懸在轉彎處的圓鏡沒能清楚地映出他的臉，但他還是勉強看到額上垂著一條不守規則的髮絲。正在他意圖把頭髮梳回去之時，另一幢大樓的後門被誰打開。鐵閘有點生鏽，軋軋地叫，要喚起附近的人的注意般。

完了，我這副模樣。趙天佑心裏嘆了一口氣。心情隨同額上那一小撮頭髮，向下垂著。

刺耳的聲音暫時告一段落戛然而止，一名銀髮男子出現在門後。他小心地回身關上門，尖叫聲再次冒起，門關上的時候門框跟門卻沒有碰出聲響來。關好以後，他才抬首對著趙天佑微笑，說出一句「你好，辛苦了」。

一如往常，他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大概也如趙天佑一樣把西裝外套放在辦公室吧。

「韓，你也辛苦了。你，來休息？」趙天佑刻意強調了「休息」二字，搖搖指間的香煙。

被稱為韓的男子把背部靠在離趙天佑大概一隻手臂開外的牆壁，頜首。聽到打火機喀嚓的一聲，趙天佑這才偷偷偏頭看韓的側臉。

在這陰涼處，充滿透明感、白晳的肌膚仿如寒天般晶螢剔透。尤其他從室內到這悶熱的室外來，趙天佑似是能看見他身上還纏著殘餘的涼氣。修長的手指夾著香煙，橙黃的火舌在韓所散發純粹的氛圍下，跟白木蘭那橙色花蕊被白色花瓣包圍著的情景一個模樣。他身上必定散發著香煙氣味以外的味道，只是現在的距離還沒能夠嗅到甚麼。

他跟韓大概就是所謂的煙友，只在抽煙的時候才會見面，在那以外便不會多交流。更何況他跟韓根本不是在同一間公司一起工作，甚至彼此的公司不在同一大樓，他們會在這裏偶然相遇，只是因為雙方工作的大樓的後門，剛好設在正對面而已。一切都是偶然。

因為這都是偶然，結果待到第一次見面後的第三個月後，才首次交換了名片。

藝人管理公司的業務主管，韓俊基——名片上是這樣寫的，理所當然地也載著他的電話號碼。不過，趙天佑沒有撥通那串印得黑白分明的數字，也沒有在聊天軟件傳上「你好」二字。要不是有甚麼公事上的交流，便不應該隨意打擾人家，這是商業上的禮儀。作為一個資深社會人，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至於為甚麼有過這種「明明自己不是他的潛在客戶，卻煩惱該不該撥通人家電話」的內心天人交戰，大概是因為腦袋裏寄住了一個思春期女高中生吧。

總之，他知道大家的故事也只會在這巷子打轉。

「趙剛剛外出工作嗎？」韓俊基急不及待抽了一口煙，然後呼出。看樣子，要不煙癮犯了，要不在上頭辦公室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期待尼古丁的氣息已久。他沒有目送煙霧漂走，倒是扭頭看著趙天佑，拋出疑問。

趙天佑疑惑，仍點著頭回應：「是的……我身上有味道嗎？不好意思。」乘著點頭的動作，他悄悄別過視線，沒跟他對上眼。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讓你誤會的話，我先跟你道歉。只是看見你衣服濕透，好奇一問而已。」

低頭一看，縱然白襯衫下穿著一件背心，但方才汗水的量無奈超出背心功能所及的範圍，結果襯衫還是貼在自己的胸膛上，線條清清楚楚地顯露人前。

「啊啊，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剛從外邊回來，沒待衣服吹乾就下來了。」

「會在這裏抽煙，而不是在抽煙室的人，也沒有幾個顧及儀態，對吧？」像要增強話語的可信性，他又抽了一口。

確實如此。大樓三樓有抽煙室，比起從辦公桌站起，推開公司大門，左轉走過一段長走廊，再推開後門然後往下走好幾層樓梯，最後才成功離開大樓，那簡直是方便至極的地點。單純為了止煙癮的話還是留在大樓舒舒服服坐電梯往來比較好吧。趙天佑跟公司同事相處得很好，不是為了逃避欺凌之類負面原因才到後巷。他只是休息時間時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而已。跟其他人在一起，腦袋總是靜不下來。只是，現在也不見得在這裏有多能靜下來。

他看了一眼那個原因。

只是知道對方的名字和職業，偶爾聊聊天，甚至不知道在這巷子以外他的模樣，自己卻不知不覺間在巷子外的時間想起他。如此隨便就愛上別人的藝人，大概在事務所的首輪入所面試便會被韓俊基刷下去吧。

「最近韓那裏是不是有個小女孩很有名？好像有一首歌現在唱得街知巷聞……」

趙天佑試著找些話題。

「哦，對啊。趙想要一個簽名？還是——女朋友想要簽名？我可以給你拿來一個。」

女朋友？我是不是讓他誤會我有女朋友了？

耳朵一跳，禁不住自然反應看向韓俊基。他還是一副沒事人，眨眨眼沒開口，等著趙天佑回答。還沒能生出任何回答的趙天佑看回自己手上的煙，那煙像是煙霧彈燒出來的求救訊號，有誰來救自己就好了。

人與人的交流，會表達自己情緒的除了語氣、態度、肢體動作，還有反應時間，趙天佑就常用客戶的思考時間來判斷他應該要用甚麼話術說服對方。撇除商業往來，在普通人的交流層面，當對上陌生人時這個反應時間便會一下子縮得更短。沉默時間一長，空氣就會變得尷尬。

差不多到達會感到尷尬的時刻。

「不，不是，我沒有女朋友。呃，我意思是沒有想要簽名啦。只是覺得作為煙友的你居然是當紅明星的關係者，覺得很厲害而已。」

趙天佑終於想起，韓俊基搬出「女朋友」這個疑問的原因了。那小女生，吸引的支持者主要是女生，不是男生。原來是自己多心了。可是這樣一來，說自己沒有女朋友是不是有點不明所以了？

韓俊基夾著煙，另一隻手稍微拉鬆領帶結，活絡頸部的肌肉。「承蒙讚賞，可是我也只是一個站在這裏抽煙的人而已。大家都是一樣的。要這樣說的話，我的煙友居然是出口貿易公司的要員，不是更厲害嗎？」

「只是給人打工，沒甚麼了不起。」

每天，他們都在這裏上演流於社交禮儀表面的對話，止步在工作內容、今天天氣如何，誰也沒有透露更多私人事，對方家裏有沒有養寵物也無從得知。

「今天午飯你吃了甚麼？」

韓俊基搖頭，「今天太忙，沒時間吃午飯。」

結果連他吃了甚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故意不答還是怎樣。

「我也來不及吃完一整個午餐，做的飯糰有一半都給鄰座的同事了。」這倒是趙天佑的實話，就在出去見客人之前，一心以為毫無差池的案子忽然出了亂子，結果餘下半個飯盒都給鄰座正在減肥的女同事了。

「你應該給我吃，我現在餓得要命。」

「那好，要不要我下次也給你弄一份。」趙天佑笑著，又抽了一口。煙快燒沒了，他們的對話也差不多到此為止。一根香煙的生命，就是他們對話的長度，誰也不能讓時間的沙漏的沙違抗地心吸力上升回去，那一半已燒成灰燼的香煙亦沒法逆轉命運。

沒留意到韓俊基正要開口回答，趙天佑想起甚麼，接過自己的話，再開腔：「啊，那你怎樣不去吃點三明治？你公司旁邊不是有一家可以抽煙的咖啡廳嗎？印象中還蠻好吃的。」

出乎意料地，韓俊基忽然語塞。

電話鈴聲響起，各自一摸褲袋，是韓俊基的電話響起。他夾著電話，把香煙塞進他那看起來很高級的便攜煙灰盒，揮著手就消失在大樓的門後。

自己的煙還欠一點才燒完，問的問題還沒聽到回答，今天的對話就到此為止。是的，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比香煙壽命還短的時候。他看著轉彎處的圓鏡，還是倒映著自己一人，掉下來的頭髮還沒有撥回去，甚麼都沒有變，只是手上的香煙變短了。

抽了最後一口，也把香煙塞到煙灰盒。把手放到門把上時，他才想起，他另外還沒有收到韓俊基要不要吃飯糰的答案。不過那樣子的問題，他大概會當作是玩笑話吧。

他把門關上，也把疑問關在小巷。

——不對，只是關在胸膛而已。

小说相关章节：